“这么说你能明白吗?秦卿进崇文党的年纪比谁都小,进得也比谁都早。别的崇文弟子有觉悟要加入时已经有自己的判断能力了,所以才加入。而秦卿没有,她与崇文认识时,只是个小姑娘。那时候的崇文也十分年轻罢,卿姑娘你应该比我清楚,初期的崇文在著作中体现的是要改变苍生,教化众人,那时他还未打响反帝的算盘,背水一战。”
“所以,他刚认识秦卿的时候,又怎么可能已经筹划好了要利用她?决定利用她,是很多年后的事了。我想,那时候的他只想好好教导秦卿。”
卿如是并未否认,只喃喃道,“那又如何,他终究是利用了秦卿。终究是背负了那么多条人命。”
“你纠结的是他背负人命这件事本身?”萧殷笑了,带着看穿一切后的冷然,“我告诉你,月一鸣当年在塞外拿尚未决定处死的犯人试验酷刑;秦卿多次与皇权叫板时都不慎让她的亲人犯了险,最后全靠月一鸣保住,你知道他怎么保住?不杀秦卿的家人,就要杀别的崇文党,算来算去,这是不是秦卿背负的人命?如今的月将军为保袭檀一事不泄露出去,亦杀过数名无辜百姓,我们窃。听时你后来一步,我早就听得清清楚楚。还有你爹,当年为镇压前朝旧臣用计亦杀了不少人。
我相信你知道,听过之后亦能接受。
你纠结的不是人命本身,因为这个世道就是这样,你已经看惯太多,无能为力。你无非是纠结,崇文为何背着秦卿坏事做尽,害她被蒙蔽多年,郁郁而终。亦不明白崇文为何在别的弟子面前可以展露出浑浊不堪的一面,偏只将秦卿放逐于崇文党之外。是不拿她当自己人?还是从头到尾对她只有利用?”
萧殷摇头,不假思索地笃定道,“如果我是崇文,我也必然不会将自己龌龊不堪的黑色那面展现给秦卿。”
卿如是眉心微动,几乎无声地问,“……为什么?”
萧殷抿着唇角,划开极为清浅小心的一抹笑,他幻想着崇文应该会惯用的语调,语重心长地道,“因为我知道,那样义无反顾地加入崇文党,愿意跟着一群男人去捍卫道义的六岁小姑娘,值得用最纯粹的灵韵栽培。”
“……什么?”卿如是长睫轻颤,以为自己听错,“你说他不告诉秦卿,是因为……?”
萧殷温润一笑,在黯淡下来的天色与华灯的冷映下,竟像是崇文在对她说。
他说:“我会想,她生来就不该沾染黑色,她只该理解我记在纸张上的那些东西,而非理解我这个人。
我会教她黑白是非,但我不会让她成为黑色。
我只要她这个人来保住我的书,因为众多崇文弟子中,只有她一人能明白我在书中留住的纯粹了。
我仍是会让她送死,但我不会告诉她我的计划里必须要有很多人死。那样她就看到了黑色。
我要她死并非不看重她,相反,我很看重她,才会选她赴死。
我亦会赴死,于我而言,死不算什么。可她这人那时候胆小,贪生怕死我也是知道的。没办法,她本就是被我骗进崇文党的。只能一骗到底。
而我自己,我崇文,的确利用了她,我肮脏至极,辜负她敬称一声师友,这没有任何理由和借口,我不会辩驳,没有资格,但也坦然接受我的肮脏。再来多少次我都不会改变。所以,不必再多说。
对了。我也希望她成为我曾在书中提过的那个过尽千帆仍旧初心不改的人。想来是她的话,会很容易做到。因为我教她的从来都是最纯粹的,饶是她经历再多,饶是她最后从淤泥中爬出来,也够不到黑色,永远纯粹。”萧殷一顿,轻叹气问,“你……懂了吗?”
卿如是没有回应,低垂着眼睫,一行清泪顺着下颌滑落,她想起幼时的事来。那年下暴雨,她偶经雅庐,被里面的人传经授业时的气魄所折服,不明白什么叫平等,但她想知道。为躲雨,她赖在那里没走,雨过天晴后,她第一次见到了彩虹。很多人都顶着彩虹离去,走时都尊敬地唤他一声“崇文先生”。
“你年纪轻轻,辈分这么大吗?”这是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什么是平等?”这是第二句。
崇文先生就笑着告诉她,“你看那长虹,我们寻常看到过的每个颜色它都有,那就叫平等。但每个颜色并没有一样多,那就叫不平等。”
后来她再看到彩虹时也会想起这简单的区分,但就萌生出别的问题来了。
“——崇文先生,今日雨后现长虹,我看了许久,有一惑至今未解。世间之色如长虹般绚烂多姿便已足矣,为何还要有黑白?”
“——唯有黑白纯粹至极,你再也找不出两种色彩如黑白一般泾渭分明,却又包罗万象。这大概也是上天赠予世间最美好的祝愿,他愿这世间的人事物生来纯粹,非黑即白。”
他愿我生来纯粹,纯粹至终。
萧殷走时已然入夜。黑幕之中,卿如是独自提着一盏明晃晃的灯笼缓步回到房间里。那光随着她的脚步剪破黑夜,直至她走上回廊,黑夜全被抛在身后。回廊上灯火明黄。
书桌上铺开的纸被风卷起一角,她未去关窗,只是用手轻压住,借着半干的墨沾笔。
讷然停腕了整整一刻钟,她才落笔。潇洒潦草的字迹,橘色的暖光里透着浅淡的墨香。墨迹边还有两滴被凉风拂去的泪渍。
“崇文先生,君身康安否?
窗外灵雁岁岁来,又至秋深。
经年未见,弟子秦卿无恙,先生临终嘱托无敢忘怀,特循誓归。”
全文终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啦。我的最后一哭献给穿插通篇却已经为大义死去的崇文先生。
最后一段给大家翻译一下:你又是我的崇文先生了,多年不见,我终于又是寻回初心的秦卿了。先生临终前让我保住书,我现在就开始默写。我想我重生回来,就是特意兑现未尽的誓言的。
再写几句送给我的月狗二卿:
他们相遇相知,不是为了改变什么,不是为了力挽可悲朝代的狂澜,也不是为了拯救愚昧无知的平民百姓,他们只是为了遇到彼此,发生一个故事,然后一起做一件不算经天纬地,但却可歌可泣的事,只为用自己渺小的力量去与不满对抗,如此携手过完一生。
他们是晟朝的沧海一粟,却是彼此的独一无二。
最后祝愿各位都找到自己的独一无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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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七章 番外(一)

随着月份的增长, 卿如是的肚子越来越大。她娘和郡主都觉着她怀得格外辛苦, 那本该圆圆的肚子愈渐尖椭, 俩亲家约着逛街的时候私底下琢磨过,都料她怀的是一胞双心,双胞胎。
于是两人又暗自揣测究竟是一双麟儿, 还是一双囡囡。
这厢两人悠哉得不行,卿如是就苦了, 她整日囤在家里, 站着罢嫌累, 坐着罢酸腿,躺着罢又犯瞌睡, 那么大的肚子她想好生坐下来写个字都不成,实在找不着可打发时间的东西,只好看书、看书、看书……她长这么大头次觉得看书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情。
更可恶的是月陇西这个人。当初圆房后没日没夜磋磨她的是他,头几月忍受禁。欲之苦嚷着要的是他, 现在怀到四五六月,分明可以却又不敢的也是他。
回回抱着她又是吻又是摸,把她磋起火了,然后自己一个刹停忍住, 摸着她的肚子怅惘地叹道, “算了……”
欲。火焚。身的卿如是:“……”求求您了,您不要的话就不要来撩拨我好吗。您怕出事就离我远一点好吗。回回都这通骚操作, 要飙脏话了她都。
这日月陇西休沐,待在家中逗卿卿。卿如是眼见他走进书房, 搁下书放到一边,郑重地跟他说:“月陇西,因为昨晚的事,我很生气。”
“昨晚?昨晚什么事?”月陇西脚步一顿,认真思考了一会,恍然大悟,“睡觉的事?”
“你怂的话就别来招惹我好不好?”卿如是拧着眉瞪他,“每次都这样,我不上不下的,你以为不难受啊?”
月陇西用舌尖顶了下唇角,笑着走过去,倚着书桌拿起她方才看的书随意翻了翻,“我也难受啊。”
“我不管,今晚你要么跟我来真的,要么就……!”卿如是一把抄起桌角的一本书朝他砸过去,“别跟我睡一个床!”
月陇西反应极快地闪身跳开,顺势接住那本书,轻舒一口气,没舒完眼见着接踵飞来的一摞,他手里的书都来不及放撒腿就跑。
“哼。”卿如是盯着晃悠的门撇嘴笑了下。
当夜,月陇西的被褥被卿如是扔出了房间,月陇西乖乖地抱着被子笑吟吟滚了回来,应她的邀脱净衣衫捧着她的脸开始亲吻,吻到脖颈时边低喘气边跟她说,“……其实我也忍了很久,特别难受。真的没问题?”
卿如是眼波流转,盈盈地软在他怀里,“大夫都说没问题……别问了,你要不来就出去睡。”
好罢。她都这么主动了,月陇西不再顾及,伸手拿了个圆枕给她垫在腰后,凑到她的腿间,抚摸着她的肚子,低声说道,“似乎不太方便,不知如何下手……我娘和你娘都猜你怀的是两个,你觉得呢?”
“我怎么知道……但的确怀得怪累的。”且说着,卿如是蹙了蹙眉,觉得他太磨叽,径直坐起来凑了过去,咬住他的下唇轻吮,顺着他的下颌一路吻下去,轻啃他的喉结,最后停在锁骨处,手指亦顺着他的腹部的肌线打圈。
月陇西还不好撩吗。
片刻就把他勾得动心动情,继而猛烈地回应。他苦忍四五个月的火全都被调了出来,急需纾解。
他将卿如是的衣衫褪去,扶她侧过身,正要与她相贴合,卿如是一把捞起被子隔断了他,得逞地哼笑一声,“不来了!该你忍着了!”
“???”月陇西震惊,迟钝地凑过去,啃她的颈子,哑声服软道:“不是这时候还债罢,我衣服都脱了……”
卿如是无情地拽紧被褥,慢悠悠打了个哈欠,“不许跟我说话,我困得很。”
“……”月陇西慢吞吞翻过身望着床帐顶,木讷地顿了几个弹指的时间,忍不住扶着额头苦笑起来,“……我就知道,卿卿这般记仇,怎么会忽然热情地邀我共度良宵,果不其然就是报复我。”
卿如是抿唇笑,闭上眼安详地睡去。
日子一晃便是整十月,临着快要生的那几天,月陇西专程跟皇帝请了假,非得要待在月府陪卿如是。皇帝理都不想理他:仗着自己是皇亲国戚就三天两头的请假,不如直接请辞回家带孩子,等着袭国公位置多爽快?心底这么怼着,仍是摆手准允了,并很有先见之明地多赐了他一月,省得那孩子生下来他还得再请一次陪坐月子的假。
这几日月陇西表现得十分焦虑,饶是月府早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负责接生的稳婆和经验十足的大夫也都住进了西阁,他仍然很是担忧。犹然记得前世夫人生子时横跨一个院子传到他耳朵里的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以及稳婆说的那句“女人生孩子就是和阎王隔着一层纱”。
他心底发憷,只得时时刻刻都跟在卿如是身后,生怕她把路走着走着就突然要生了。不仅一度尾随于她,还跟她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比如:“如果生不了就算了,我其实也没有那么喜欢小孩子……”
“西爷,怎么算?生一半我说不生了?”卿如是匪夷所思地瞥他,“对我下毒手的时候你怎么没想这些?”
月陇西毫无还口之力,只得继续叮嘱:“如果痛就咬我罢,我会陪在你床边的。”
“女人生孩子是不准男人进房间的,怕沾了晦气。”卿如是义正言辞,“而且你待在床边的话多挡人家接生婆的道啊。”
月陇西怅惘地一叹,“你都不带一点紧张的吗?”
卿如是摇头,“也不是。我本来很紧张的,但瞧着你远比我紧张,我也就没那么紧张了。”
这句话方毕,她便觉得小腹一阵坠胀疼痛,顷刻间变了脸色,拧紧眉抓住月陇西的手,“疼……疼疼……”她难受得想要就势躺倒在地,不自觉低声哀嚎呼痛,“月陇西,现在、现在紧张了……”
月陇西吓了一跳,却也没有手忙脚乱,他毫不犹豫地把卿如是抱起来疾步往房间走,无须他吩咐,身后的丫鬟嬷嬷早机灵地拔腿去喊稳婆跟大夫了。
担忧整整一个月,生产时却极其顺利。根本不存在月陇西胡思乱想的那些状况。但他就待在产房里,瞧着卿如是痛苦的神情,听着她凄惨的叫声,仍是心疼得不行,暗自下定决心再不让她生了。
稳婆见月陇西异常紧张,笑呵呵地安慰他说:“夫人的身体底子极好,这些时日被养得也好,女人都要走这一遭的,夫人算走得极其顺畅的了。这孩子眼看着就要出来了,世子外边等着去罢。”
月陇西瞧见稳婆满手的血,觉得毫无说服力,拒不出门,只站起身在门边来回踱步等着。然则,到底是安慰一些了,听得见外头的热闹,似乎都在猜测卿如是这一胎生下来的究竟是麟儿还是囡囡,他听在耳中,心底千般温柔同时涌动,让他越来越紧张,越来越期待。
不知过了多久,产房里陡然传来婴孩的啼哭声,清脆洪亮。一声压过一声,此起彼伏。
都没等稳婆的道喜声脱口,月陇西便冲到了床边,霎时红着眼眶笑了出来,“卿卿……”他亲眼见到她平安,正此时才又听得稳婆朗声笑说,“恭喜世子,恭喜夫人!一胞两胎,儿女双全!”
房门敞开,郡主和卿母先进,进门后又立马关上,不敢让屋里进风。
两个婴孩被包在棉被中哭啼不止,刚生下来还是皱巴巴、脏兮兮地,几个经验老道的嬷嬷赶忙抱到一边用温热的水悉心清理后才又用干净舒适的棉被裹住,抱了囝囝给卿如是。月陇西迫不及待地伸出手,也想抱,嬷嬷走到床边才敢将自己手里的囡囡递过去,边递边教他如何着力,郡主又叫他坐下来,莫要颠着孩子。
软软的粉团儿在自己怀里哇哇大哭,月陇西的心瞬间被哭声融化成一滩水,轻哼着小调哄她,哄了会她还哭,他便蹙起眉头轻声问道,“她是不是饿了?”
郡主笑叱他,“你也知道,那还不赶紧交给奶娘去?忍心饿着你闺女啊?”
奶娘笑过便将孩子接了去。月陇西还依依不舍地,只好凑到卿如是那边去看儿子。
“这俩孩子长得真好啊。”卿母笑赞一句,坐在床边轻抚孩子的脑袋,“别看现在皱巴巴的,等过些时日长开了一定好看。”
长相这回事卿如是倒真不担心,毕竟爹娘都是好皮囊,孩子的长相自然不会差到哪去。她担心的是两个小鬼的性子也会随他们。月陇西小时候浑,这是他自己说的,卿如是没说的是,她自己小时候也顽皮,不然不会缠着要学使鞭子。
她就怕朝朝和绾绾亦是如此,那不晓得会多难带,整日里闯祸的话不得让她跟月陇西收拾烂摊子吗?
于是,为了养成小团子良好温顺的性格,未来的几年里卿如是制定了周密的教育计划,并严格执行。
然则,几年后她千算万算,怎么都没有料到,朝朝在月府严加看管的压迫下反倒长出了跟月陇西幼时别无二致的反骨,当真整日里带着仆人出府惹是生非,府中的先生伴读亦换了好几轮,看顾他的嬷嬷小厮总是莫名其妙满脸油墨,活脱脱的小霸王。月陇西每天下朝后的日常就是询问管家小少爷又闯了什么祸,哪家府上又需要赔礼道歉,哪处讲道理讲不平的又需要砸钱摆平。
据他所说,从前他爹娘的日常亦是如此。卿如是扶着额,并不明白他为何笑得这么开心。
而绾绾则成了个动不动就能被长辈的说教吓哭的小哭包,三四岁了,甚是喜爱喝牛乳羊乳,吃乳酪奶糖,说话也奶声奶气,连打个小喷嚏都奶唧唧地。不知道为何喜欢用小脸去蹭院子里的花花草草,但总是因为弯腰蹭的时候站不稳而一脑袋栽进花圃里,然后会哭得好大声好伤心。月陇西还偏就吃他闺女这一套,闺女一哭便抱起来喂糖吃糕好一通哄。
卿如是一个脑袋两个大。暗叹教育失败,太失败了。
月陇西却欣慰地认为他们的教育成功,贼成功。
有那么一回,绾绾蹲在花圃里给卿如是种的花浇水玩,身后站着两名婢女,一名嬷嬷。
一只蝴蝶飞到她的小裙子上,引起了她的注意,她皱着眉头认真地盯了很久,伸出两根手指头去捏,没能捏住,蝴蝶飞了,她想去追,也没能追上,倒是看见了坐在庭院中看书写字的卿如是。她一只手扯着卿如是的衣角,一只手指向天,糯生生地说,“娘亲,福蝶……”
卿如是抬眸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并未看见,俯身把她抱在怀里,给她整理被泥土蹭脏的小裙子,“绾宝,是蝴蝶,不是福蝶。”
“福蝶……”绾绾望着小脑袋看向卿如是,睁着一双大眼睛很是好学的样子。
卿如是抬起手,“娘亲的手疼,你给娘呼呼。”
绾绾用小爪子捏着卿如是手,鼓着脸蛋噘嘴,“呼呼……”
“那跟娘亲念‘呼蝶’?”卿如是轻捏住她的腮帮子,把鼓鼓的气捏瘪。
绾绾眨巴着眼睛,“呼蝶。”
“蝴蝶。”
“蝴蝶……”
卿如是笑了笑,抬头看见朝朝手里捂着什么东西朝她们跑过来,径直跑到她们面前,“娘亲我抓到了蝴蝶!要给妹妹!”
说来应该是绾绾先一步出世,但绾绾自会说话以及听得懂别人说话起就对被朝朝叫妹妹的事无动于衷,永远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起初还被大家教着叫朝朝为“弟弟”,后来彻底与世无争,被朝朝教着叫“哥哥”教顺嘴了。
好在朝朝很争气,窜得比绾绾快,也就无所谓究竟是姐弟还是兄妹了,反正两人前后就差那么一时半会。
“咯咯,蝴蝶!”绾绾已经做好了接手的准备,捧着两只肉乎乎的手满脸期待。
朝朝毫不犹豫地把捂在两手里的蝴蝶塞到绾绾的手心里,并教她紧紧捂着,不能有缝隙。绾绾很听话地点头,但她的手缺乏灵活度,到底还是在两根拇指交错的地方露出了一个口子。
紧接着,就见一条胖嘟嘟的绿色毛毛虫从那条口子里爬出了一个头,探头探脑地蠕动着。
脸上还带着微笑的绾绾愣了愣,没反应过来,朝朝在一旁捂着嘴吭哧吭哧地笑,咯咯咯的两声笑后,绾绾终于摊开爪子哇地一声哭了出来。随着她摊开五指的动作,虫子从指缝里掉到了地上。
朝朝拎起地上的虫子撒腿就跑。
目睹一切的卿如是:“……”她抱起满脸都写着“我好委屈”的绾绾,拍她的背哄她不哭,转个身的工夫,就见月陇西一只手拎起本已经跑到月亮门的朝朝走了回来。
“啊……爹!爹!放我、放我下来!”
月陇西依言放下他,用脚勾了个椅子坐下,接过绾绾抱在怀里,边给她擦泪,边对朝朝说,“站好。你给我交代交代,为何你萧叔叔跟我说,你今天上午入了刑部大牢,还是他从狱中保释出来的?可以啊,我当年头回入狱好歹满了十岁,你倒是创下了入狱年纪新低。”
“还有这事?!”卿如是柳眉倒竖,“回府这么久了怎么也没跟娘说?”
“他怎么敢跟你说。”月陇西挑眉笑,“萧殷跟我说的时候尚且一副‘你家儿子真是要干大事的人’。刑部小卒看我的眼神因着他还要再多礼让三分,生怕得罪了我我就派他拿弹弓子报复。他心虚着呢。”
朝朝鼓了鼓脸,又用粉。嫩的小舌尖顶了下唇角,满脸不屑,“新来的捕头竟然不认识我,我不过是趁斟隐和奶娘不留神跑去跟王府的小公子当街打了一架,那捕头就敢当着好多人的面扣我说要带我去王府认罪。我堂堂皇帝外甥孙,襄国公府嫡长孙,未来要承袭襄国公位的,不要面子的啊?当然要反抗,就拿弹弓打了他的眼睛……好、好罢还有他的命。根。子。他说我袭击捕快,然后就把我给抓起来了。说什么吓唬吓唬我。哼,他完了,我出来了,现在他完了。爹,帮我扣他们工钱。斟隐叔叔和奶娘两个人还可以,没有出卖我,只按照我说的帮我找了萧叔叔,父亲你可以考虑给他们加工钱,或者记在我的帐上,等我袭位了我给他们加……”
月陇西一只手按住他的脑袋,“月朝大人您过于深谋远虑了,你爹我都还没袭位,等我袭了你才袭。接着说。在牢里又干什么了?”
“……放了把火。”朝朝瞧见卿如是眼睛一瞪就要抽鞭子打人,立马补充道,“啊啊啊小火!小火!我看牢里窜的耗子挺多的,肚子饿了,想烤来吃。刚把火点起来狱卒这不就看我身份尊贵不敢饿着我,给我送饭来了吗?没烧大,我踩得可快了。”
卿如是冷笑了声,“意思还得表扬你对罢?”
月陇西盯着他挑眉,“别骗你娘,整间牢房都要烧着了还是小火?”
语毕,气氛霎时陷入诡异。
朝朝伸出舌头舔嘴角,搓着指尖的毛毛虫嗫嚅道,“我都说了我是你儿子,我小西爷的名号没听过,叱咤风云的西爷的面子他们总要给的罢?结果也没给,非说要让我长个记性,不放我出去来着……我这是帮父亲你教训他们……”
月陇西:……
一片死寂中,绾绾抽搭地吸着鼻子问,“咯咯,耗子好吃吗?”
卿如是扶额:……
朝朝挑眉,“不知道,还没吃上……但是我那份牢饭挺好吃的。”他瞟了一眼月陇西的脸,没见着动怒,便继续交代道,“狱卒灭了火,后面萧叔叔就来放我了,抱我出去的时候还给我买了一串糖葫芦让我压惊,我收下糖葫芦后又郑重转送给了他,让他保证不能告诉你们。没想到,萧殷这个卑鄙小人,明面上收下我的糖葫芦答应得好好的,背地里就告诉了……爹啊啊啊啊爹爹爹?!!!”
眼瞧着月陇西把绾绾交给卿如是,起身接过旁边递来的鞭子,月朝拔腿就跑,“娘亲救我!!妹妹救我!!不不不姐姐!啊啊啊啊啊姐姐救我!!!”

第一百一十八章 番外(二)

“月一鸣, 该走啦。”
走罢。此去扈沽城, 再难回来了。
“可是……”我站在芦苇荡前, 捡起一块石子用力打出去,一漂、两漂、三漂……
很久之后,我才看见石子沉入水中, 就像我把未说完的话咽回喉口那样。无声无息。
芦苇随风荡漾,一叶孤舟割开了水波。
我小时候住在扈沽山的清和山庄上, 父亲在朝为官, 一品大员, 母亲为陪伴父亲,亦不在我身边, 族人负责抚养我长大。
待我最好的人是祖母,在她的认知里,小孩子都是爱吃糖的。
我却不喜欢甜的吃食,但为了哄她老人家高兴, 每回都会收下。人都说我天生薄情,生下来就是无法无天的孽子,只有我的祖母常跟人说,我骨子里重情, 是个好孩子。
“是吗?”我坐在祖母膝下板凳上给她剥花生吃, 四五岁的孩童,稚气得很, 偏凹着漫不经心的语调笑问,“我自己怎么不晓得?”
祖母就会抚着我的头顶, 慈爱地笑道,“等你自己都晓得了,可就苦了。”她精神不太好,平时说话比我还要稚气几分,唯独这句话说得格外语重心长。
我也就笑笑,没当一回事。这句话通透明白得像是痴呆多年临去前的回光返照。
不久之后祖母便去世了。听说是因为她那蜜罐子里存着打算散给我的糖被哪个不知乖的小孩偷了,她闹着要把人揪出来,别人劝她算了,不过是些不碍事的糖,再买便是,又说我从来也不爱吃糖。祖母脑子不太好,两三句话就急了,跟他们讲我一直爱吃得很,非要下山亲自去给我买回来,还要挑顶漂亮的模子做出来的,嘴里还嚷嚷着:“你们一个个都不是真疼他,我疼他……他很乖,祖母疼他……”
山庄的人拗不过她,带着她坐马车下山去,马车行至半山腰,不知怎么就颠簸坏了。听活着回来的马夫说,滚下去的时候祖母竟以为我也在她的马车里,还嚷嚷着人来救我。
“一鸣!一鸣!……活着……活着啊!”
盖棺那瞬,祖母名下仅握着的产业悉数被移给了几位长老。一时出神,我仿佛明白了什么。
没有像别的孩子一般撒泼哭闹,我穿着一身麻衣躲到屋子里,翻出从前祖母给我的糖,已经融得差不多了,我放进嘴里。甜腻的东西,吃得我牙疼。心也疼。
从此再没人说我是好孩子,也没有人觉得我重情,只有数不尽的教习先生和让人听出茧子的阿谀奉承。
我倒是不在意他们怎么看我,纨绔也好,薄情也罢。祖母死去的时候我已见识过真正的薄情,那时我就告诫自己,将来独自面对一切的我,可一定要比他们还冷硬啊。
可那时候的我并不知道,接下来的很多很多年,我都将为了我的毫不在意付出代价,亦为了向一个女人证明我的重情重义尽心竭力,直到死去。
你看,这世上的事就是如此不公。情深不得,浅不得。命数缥缈,反复无常。
“月一鸣,该走啦。得启程去扈沽城了。”
我坐上去往扈沽城的马车,看着街边的风景,心底的寂寥疯狂滋长。
身在扈沽城中,须得谨言慎行,至少不要给父母添麻烦。这是我来这边上的第一堂课。
我嘴上答应得好好地,背地里仍是控制不住地野。
在拿刀砍伤一个地痞之后,我被送进了刑部大牢,好在牢头忌惮我的身份,好吃好喝供了两日,我被放出来没多久,族中长老连同我的父母一齐合计着将我送去了军营。
走的时候惠帝给那边的人发了话,无论如何,我不能死。
后面在军营发生的一些事你们都知道了。
年少轻狂,不拿奸细俘虏的命当命,闲暇时候无聊透顶,就琢磨出一些折腾人的法子。被一位战友怒骂残酷不仁。
“上战场屠戮的人,却说我残酷不仁?”
“若我上战场杀敌,保的都是你这种人,那么我的确也是残酷不仁。”
我没有搭理他,继续醉心研究新酷刑,并夹信寄回扈沽,呈给惠帝。惠帝果真就看重极了我。
有次,那位战友的父亲不慎被敌人抓获,拴在马后拖行至气绝而亡。当夜,我承诺将那人抓回来给战友报仇。不待他回答,我便纵马离去,只身潜入敌营,把那人给扛了回来。
“要不要让我来帮你折磨折磨他?”
“不必。抓回来就是俘虏,还是和别的俘虏关押在一起,听候将军处置罢。虽然很感谢你为我以身犯险,但你私自离开军营,我已经告诉将军了。”
“???”
似是瞧出我眉间隐怒,他叹了声气。
“这是骗你的。但让你别用那些腌臜的手段折磨他,是真的。”
“反正他也要死,你难道不想为你爹报仇?为什么不用让自己更痛快更解气的法子?”
“月一鸣,你生来富贵,一定不知道市井里跟人打架的赌徒醉鬼是什么模样罢?他们的气力都用在逞凶斗狠上,我的气力不比他们差,但我更想留着那份气力做些有意义的事。我可以用你的法子,但那样除了增长我的戾气,于我无益。你问为什么,就是为了保证我上阵杀敌后卸甲而归时,还有一颗不被戾气侵蚀的心。”
年少轻狂的人终究会死去,我也就是在一次次地年少轻狂中,死去千万次。
也包括这一次。
他说:“你阅历太少,我虽勉强长你几岁,但已去过许多地方。有机会你就多出去转转。”
我在军营的历练期满,回程时,我便脱离队伍,去了很多地方。顺便去了一趟战友的老家,替他送家书。
回到扈沽城后,我被迫另立府门,父母不打算再管我。好在惠帝因为我献上的酷刑而十分看好我,我能在他身边混得如鱼得水,也亏了那些年的轻狂暴戾,不择手段。
说来有些好笑,彼时天生反骨的我一边看惠帝不顺眼,一边成了他身旁最得势的走狗。我看不起惠帝,看不起月氏,被惠帝和月氏联合打压得苟延残喘的崇文党我自然也看不起。
回到扈沽城就冲着升官加爵去的我已经做好了跟崇文党死磕到底的准备,谁料到那日天朗气清,我偏偏踏上了廊桥。
如果不是遇见她,我的年少轻狂不会死得那么透。毫无转圜余地。
她让我把一身反骨发挥到了极致,若没有她,我仍是做着友人口中“被戾气侵蚀了心的人”:为族人做事,为惠帝立业,为腐朽的朝代献出一生。比起这个,我更愿意为她献出一生。
她去雅庐那年的上元佳节,月圆如盘。我在庐后,看见她抬着头举杯邀月:“扈沽城的月啊月,今夜我饮尽这杯酒,何时让我登琼楼呢?”
很久以后。在她死去以后。我也曾这般与月对饮。
“扈沽城的月啊月,今夜我饮尽这碗毒。酒,何时让我去见她呢?”
烈酒灼心,毒。汁一寸寸浸透骸骨。
她在西阁枯坐十年,我在世间独活七年,欠她三年没有补齐。来世再补罢。可是……
可是真当要死去的时候,我又那么不舍得。
不舍得这片我爱的人待过的地方,扈沽的清风廊桥,水上孤独的明月。此番我一去不回,清风廊桥该遇谁,孤山明月与谁把酒……秦卿的西阁又让谁来打扫?崇文遗作谁能修补?
“月一鸣,该走了。”
“可是,我舍不得啊。”
我看芦苇荡的湖水被霞光染成一片,忍不住蹲身掬了一把,好像捧起了落日,世间所有暖意都在我手中。
这个玩笑,我也就讲给自己听了。
“走罢。”我将落日扔回水里,不屑一顾地拂了拂袍角,起身上马。
一片霞红中,我沿着夕阳的方向纵马驰骋,直到天地间只剩下我的剪影。
我终于消失在这世间,再也没有醒来。
兴许……我该在翻身上马时回个头,意气风发地与你们笑。
看着你们在我身后挥手,齐声道别:
——月一鸣啊,再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