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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神荡着荡着,他蓦地失笑,温柔抚摸着她的脸颊,却用疏懒的语调笑说,“这个呀……生辰已经过了有一个月了你才想起?”
“?”卿如是皱紧眉,捏紧他的衣角,惋惜地道,“过了吗?可是……府里怎么没有给你办生辰宴?为什么郡主也不告诉我?我想给你送生辰礼的……”
“因为那是月一鸣的生辰,不是月陇西的。”他勾着她的发丝,压低声音道,“况且,一月前我生辰的那天,我们都不在府中啊。你已经送过我生辰礼了,卿卿。”
卿如是惶惑不解,“一个月前……”稍迟疑一瞬,她又恍然大悟,顿时羞臊得满面通红,抬眸紧盯着他,用眼神反问求证。
“在客栈。是我的卿卿。”月陇西用拇指摩挲她的唇角,“我喜欢极了这个生辰礼,这也是我收到过的生辰礼中最好的。无可取代,独一无二。”
他的指腹被她柔。嫩的唇弄得有些酥痒,他的眸底泛起动人心魄的光泽,继而哑声道,“若想要再送我别的,就等月陇西的生辰到了再说罢。”
语毕,举起酒壶浅抿了一口,月陇西俯身埋头去吻住她的唇。卿如是眼看着他朝着自己亲下来,青丝倾泻,她睁大眼拒绝,“在外边!前面有、有人……唔。”被渡了一小口桃花酿。甘甜冰凉的桃酿沁人心脾,渡进口中,霎时唇齿留香。
极尽缠。绵的一吻作罢,卿如是已然瘫软在他怀中,像只慵懒的猫,微眯着眸子,暗自回味着桃花酿的甘甜,心底暗戳戳地想,月陇西也是当真不害臊,大庭广众之下,不知方才被多少人看去了……
将卿如是亲得五迷三道,月陇西也没好到哪去,他气息略有些急促,调整了会方恢复,放下酒壶,他拿过卿如是咬了一半不想吃的糖饼吃掉,“……该回家了。”说罢顺势将她打横抱起来,往马车那边走。
斟隐抱着剑,正倚在马车旁等他们,眼见两人走过来,赶忙唤道,“世子,夫人。”
“嗯。”两人坐进马车,月陇西示意斟隐驾车,双辕起走后,他问道,“成了吗?”
“成了。”斟隐笃定地回了一声便不再说。
卿如是依旧仰躺着,“什么成了?”
“十多年前的案子被挖出来,到底还是惊动了陛下。”月陇西解释道,“刑部根本就没有萧殷所谓的‘内应’,但他既然费尽心思从余大人的手中拿到了抓捕内应的权力,就一定别有所图。内应不存在,可对余大人不满的人却很多。我料萧殷是准备拿这些人开刀,将‘内应’的名头嫁祸到一人头上。”
“如何嫁祸?”卿如是眉心一动。
坐在马车外的斟隐适时道,“回夫人。余姝静小姐身上有一枚玉佩,乃是萧殷赠送,此番被绑匪劫去再送回,玉佩不知所踪。萧殷在刑部一名官吏家中柴房搜到了玉佩。余小姐指认说那间柴房似乎就是她被转移后关押她的地方。”
卿如是明白了。难怪萧殷非要引出除开薛宅外的第二个地方,原来是为了让余姝静莫名其妙当个人证。那官吏家中柴房怎么可能是关押她们的地方,她们根本就没有被转移,是余姝静以为自己被转移过,而在事先笃定玉佩落在了官吏手中后,便会先入为主地认定他家的柴房就是关押自己的地方。
到底还是被萧殷的障眼法给糊弄过去了。余姝静恐怕已经根本不管自己当时是不是被蒙着眼罩绑着手脚的了罢。
既有余姝静这个人证,又有玉佩这个物证,在余大人想要迅速结案以杀掉薛婴躲避当年过失的迫切愿望下,官吏如何都洗不清了。就算是清白的,余大人也宁愿他早点画押顶罪。
“然后呢?”她追问。
“然后,自然由萧殷去进行挑拨了。”月陇西淡笑道,“绕这么大的弯子把‘薛婴’案牵扯进来,你以为他真的只是想让‘薛婴’这个人消失,然后得到余大人的赏识就够了吗?他想让陛下知道,余大人当年违背圣令放走了前朝旧臣之后薛婴。可这件事不能由他来说,因为他刚凭借‘薛婴’在余大人那里得到了赏识,这么快就让余大人看穿他的野心是不明智的。以后很长的路还要靠余大人抬举。所以,他选择了那名官吏。”
“一番挑拨后,告诉官吏余大人当年放走薛婴一事。被指认为内应的官吏必死无疑,心底定然想着要殊死一搏,买通狱卒传消息出去,将余大人也给拉下来。当然,薛婴一案不足以让为官多年的余大人下台,但绝对能让他被停职几月,监察权自然旁落。”
“唯一不确信的因素便是监察权会不会落到他萧殷的身上,所以前面他讨好余大人,以及再前面借我的力进国学府讨好各位学士就显得尤为重要。
余大人被停职,一定会向陛下推举萧殷。在他看来,我是月家人,并不能成为他的心腹,在他停职这段时间里,我说不定还会夺他的权,占他的好处。所以他更愿意将权力暂时交给聪明又顺他意的萧殷。与此同时,各位被萧殷在国学府讨好过的学士高官也会认同这次推举。自然而然地,监察权便也随着推举落到了萧殷的手中。他埋下的所有伏笔暗线,全都活泛了起来。”
“只有我。我这个彻头彻尾知道他的身份和小动作的人,他无法蒙骗过去。所以,他只能祈求我不要拆穿他。如此,他欠了我一个极大的人情。”
卿如是将他的话在脑中过了一遍,只暗叹萧殷当真是心思缜密,八面玲珑。听到最后一句,她又蹙起眉,“你要他如何还这个人情?”
“很简单,明日早朝,他拿到监察权后,便要替我动手杀了月世德。”
第一百一十五章 萧殷的真实目的之三
月世德近期低调了不少, 许是也瞧出陛下对他的态度逐渐疏远冷淡, 心里到底还是担忧。人越是到了一只脚迈进棺材的坎, 就越是担忧会无故身亡,不得善终。
但他活到这般岁数还不死,月陇西瞧在眼里就糟心至极, 只是念及卿如是腹中怀着孩子,自己布局, 手沾鲜血, 难免不吉利。能重活一世, 命数与因果上边总要讲究些。
所幸萧殷是个上道的人,无须自己多嘱咐, 只消将月世德名字报给他,且等着便是。
他会用什么法子让月世德死得无声无息,月陇西不想去探究,他要的只是月世德死的这一个结果。他相信以萧殷的计策, 监察权已经被收入囊中,果不其然,次日发生的一切就十分顺理成章。因此,朝罢后, 萧殷给他寄了一封信, 信中为他要的结果许下了一个承诺:半月之内。
半月,刚好是焚书之日。想必是想要利用监察权……月陇西烧掉信纸, 不再关注此事。
这期间,卿如是嗜睡厌食得愈发厉害, 心情也愈渐烦躁。无法静心看进去书,也写不进去字,只好坐在花圃中撑着下颌思考问题,尝试自己去解开心结。但效果不佳,为了不让人担忧,也为了腹中孩子,她已十分努力地吃东西,但都吐了出来。长此以往,折腾得身子疲乏。
小半月后,卿如是再次吃吐了一餐滋补生血的药膳,仿佛回到当年坐在西阁里整日郁郁寡欢,药石罔医之时。只这回她自己有强烈意愿要养好身子,偏就是养不好。
临着焚书前一日,月陇西让大夫给她把脉看诊。
半月的难耐煎熬,没把出病来已是可喜可贺,愣是没想到这次一把还教大夫准确地把出了喜脉。大夫堆着褶子的脸欣然舒展,“恭喜世子,恭喜夫人。脉象滑如走珠,已然可以确诊。”
卿如是倚着靠枕,抬眸看向大夫,“我这半月折腾成这模样,要说没有怀孕我才惊讶。可你半月前不是说要再过一月方能确诊?”
大夫却摇头拈须,笑道,“谨慎说来,的确是要腹胎足期两月方能确定。但既然今日已有明显脉象,便不需要了。夫人近期食欲不振反胃恶心再寻常不过,莫要有负担,这并非心病导致,夫人若执意如此认为,只会愈发严重。夫人只需调养好心情,就算郁结难解,亦不妨碍有个好心情,出门走动走动,赏花采风均可。”
语毕,他转身示意房里的嬷嬷跟着去抓安胎药。
“明日就要销毁杂书了,左右无事,我下朝后带你去瞧个热闹。”月陇西坐在她床畔,“你半月不曾出门,的确是该去转转。那里有远眺廊,距离远,且刚好背着风,烟气不会入鼻。”
卿如是点头,摸了摸小腹,偏头道,“听说经验老道些的大夫能靠把脉在妇人怀胎多月时验出腹中胎儿男女。你说这是真的吗?”
“兴许罢。”月陇西笑,“我不在乎这个,男女都好。”
“可是你爹娘……”卿如是有点担忧,抬眸瞟了他一眼,“月家守旧已不是一两天了。娘或许没那么苛刻,爹就不一定了。反正诞下闺女的话,我是挺喜欢的。就害怕你家里会不高兴。”
月陇西微讶,“你竟是在担忧这个?有些难得。”他失笑,随即又道,“其实我还是希望你不要为我家考虑那么多,你最近,忧思过度了。放心罢,爹除了在崇文党这事上边迂腐顽固,别的方面都是刀子嘴豆腐心,算得上通情达理。娘更不用说了,她已经在准备孩子的小衣裳了,我去瞧过,男孩女孩都有备的。况且,我们又不是只生这一回……你说是罢?”
他挑眉说笑,卿如是脸一阵热,垂眸点点头。居然默认了……月陇西笑得更肆意了些。
正打算再逗逗她,门外却传来了斟隐的声音。是夜,月陇西没让他进门,自己出去了一趟,再回来时便是一副忧喜难料的神情。
“怎么了?”卿如是以为发生什么不好的事,迫切问道。
月陇西轻笑了下,“斟隐收到国学府传来的消息,说月世德不见了。”
卿如是轻唔了声,蹙起眉静听他继续说。
“没人清楚他出府做什么,也不清楚是谁约的他。”月陇西意味深长地淡笑道,“不过,半月之期已到,是谁我们还不清楚吗?父亲多半已经遣出月家军去寻了,咱们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罢。想来待会我还得去见父亲一趟,你先睡,不必等我。”
卿如是点头,慢慢躺下来。如他所料,不消多时,她都还没睡着,前院就有小厮来唤月陇西去一趟,说是发生了大事。
这件事惊动了陛下,不过也仅仅是惊动罢了,并没有打算耗费大量心力去找。月珩心底有数,最近月世德做了些什么,没人比他更清楚。
陛下不动声色,月家人却不能坐视不理。他们派出官兵搜寻,一夜之间再次把扈沽城搞得鸡飞狗跳,仍是没能找到。
次日早朝后,月陇西回家接卿如是去往焚书窟的路上还讨论起了这件事。
“萧殷能把人给藏在哪儿呢?这回连薛宅那一带废地都找了,愣是没见着人。”卿如是疑惑地拧着眉,“莫非已经被分。尸处理了?”
月陇西被她这个想法吓了一跳,笑了笑道,“不愧是刑部里摸爬滚打过来的,说起这些面不改色。不过,极有可能。”
小半月的时间,于萧殷来说,什么东西不能谋划。
国学府亦用小半月的时间将要销毁的第一批书籍尽数搬到了焚书窟。
他们赶到的时候那处已堆满了人。
有的是闲人,上赶着瞧热闹。有的是写书人,不顾官兵阻拦扑向焚窟一阵哭天抢地。卿如是远远瞧着,像是看到了少女秦卿。周遭事不关己的看客对他们指指点点,议论如潮。
火尚未燃起来,焚书窟里泼满了酒和油,堆着柴。书籍全都被掩在柴堆里,高高隆起,却因是窟窿中,被压得黑黢黢的,看不分明。
萧殷早就到场,一直指挥官兵疏散人群,将那些哭天抢地的写书人拖拽下去,并派遣官兵负责看守那些人,以免一个不慎他们又冲进包围圈,扰乱秩序。
正午时分,他才退到包围圈外,吩咐点火。
干枯的柴堆和烈酒浓油让十几个火把瞬间被湮没在火海之中,猝然火起,如张开了血盆大口的野。兽,伸出火舌舔舐过窟窿口,成千上百本书顷刻间就被吞没。
卿如是眉心微动,紧盯着眼前一幕,却穿透这一幕看到过去的一幕幕。少女不顾衣衫浸湿,狼狈地冲进庐房,抱着一本本书无措地坐在火海中哭嚎。那个奋不顾身的少女,确定是找不回来了吗?可为何想起被烧毁的手抄,她的心底还是会很难受?
她尝试着用找寻秦卿残破的灵魂的法子去拧松心底的结,未果,怔然出神了许久。
直到周遭的声音愈发嘈杂,她才被拉回神。目之所及,让她蓦地捂住嘴惊呼了一声,满脸骇然,随着声浪一阵宕起,月陇西适时将她搂紧,遮挡在她身前,边抚着她的背,边压低声道,“别看。”
倘若她方才匆匆一瞟没有看错,那窟窿里是被埋了个人?!
她倒不是害怕,以前在刑部也并非没有见过焦尸,但气息全无的比不了活着且正被活烧的,她仍是被骇了一跳,紧接着就平复下来。捏住月陇西的手腕,冲他摇头示意没事,并凝了凝眸子,用眼神反问,“那个人是……?”
月陇西略微一颔首,不再多言。
卿如是示意他退开,自己则隔着走廊低栏眺望那处。包围圈里的官兵尽数慌了神,原本只是窟窿里的书忽然动了起来,大家都以为是火势太大,下面的书被烧成灰烬才使得铺在上层的书移位,却不想多烧了一会儿,书堆中竟然伸出一只手来!
那只手的衣袖连着皮肉都有火在燃,隐约渗出些血,书堆和柴堆下还有人的闷声呜咽,过于轻细,恐怕只有站在窟窿旁边的官兵听得见,其余尽数被没在人声与烧柴声中。此时艳阳烈日,火势难消。
似乎是在静观其变,萧殷等了一会,在下边那人没有动静之后才急声吩咐周围的官兵救人。但他没有让官兵灭火,而是选择了让官兵用□□将人给捞上来。理由是远水救不了近火,等水来了那人早就死了。
卿如是很明白萧殷这样做的意图:没有水,就算把人给捞上来了,也只能干看着他被火烧,等捞完人反应过来要去调水的时候,已经浪费了许多救人时间。而这些处于惊慌之中的官兵当然想不到这一点,只想着先遵命把人给救出火坑再说。
原来萧殷把月世德弄到了焚书窟!难怪翻遍扈沽城也找不到!
还以为他会默不作声地将月世德处理掉,却仍是小瞧了他。真是极会利用机会的人。陛下因为“袭檀”的身份被月世德有意无意地窥探,正愁找不着理由处死他,萧殷却帮了陛下的忙……
若此番月世德顺利死在焚书窟,作为监察官的萧殷没将人给救回来,陛下便定能猜到他是有意为之。再加上近期他被各学士高官推举,陛下必然重用。
可萧殷是如何知道陛下想要杀月世德的呢?
卿如是心思微转,猛地反应过来:陛下是“袭檀”这件事被窃。听的时候,萧殷也在。而后在国学府,他亲眼看着月世德不断窥探书中“袭檀”的秘密,自然能料到陛下会起杀心。
“走罢。”月陇西自然也想到了,然则,他只是弯了弯唇,牵起卿如是的手,“不关咱们的事,咱们该回家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灵雁岁岁来
不关咱们的事。
隔世后, 她可以永远置身事外, 不必再置身事中。可以罢手遗作, 不必再担起修复遗作的责任,甚至只要她想,可以将遗作原本一烧了之。她拥有前所未有的轻松, 却也有前所未有的负罪感。
这一切都归根于真相的揭露。她的身体与神识里,是否已经完全失去秦卿那残破的灵魂了?她一点都不用去承担秦卿未尽的责任吗?
回府后, 她就浸在月陇西收藏秦卿物什的那间房里待了三日。三餐照吃, 觉也睡足, 会听月陇西讲一讲身边发生的事。
比如在萧殷的看顾下,月世德果然就没能活过来, 众目睽睽之下被大火烧死,次日就被月氏族里的人抬回扈沽山,筹办丧礼了;也比如陛下明着没说,甚至假惺惺地表现了一番对月世德去世的惋惜, 心底却爱惨了上道的萧殷,恨不得未满国学府三年试用期就直接给他升官;更比如萧殷主动承担监察失职导致月世德丧命的责任,说要帮助彻查长老莫名出现在焚书窟一事,被陛下准允并暗许后顺势以此为借口在刑部站稳脚跟, 却不急着揽权, 只顾着帮暂被停职的余大人树威……
不急着扶摇而上,沉得住气。陛下更看重了。
卿如是听着这些依旧会笑, 会跟着讨论萧殷接下来的路,没别的异常。因为那些东西是真的事不关己。其余的时间, 她还是更喜欢坐在小板凳上望着秦卿的画像与遗迹发呆。那是真的关己。
从前她多用簪花小楷,如今依旧,可真正的秦卿未入月府前,更喜欢在采沧畔用草书。墙上挂着的只有她的小楷。
她给自己磨了墨,提笔想用草书写些什么,却发现落笔时仍是不自觉地转用了小楷。她写道:秦卿,你后悔吗?
现在你那里,崇文先生已经死去了吗?
停腕须臾,卿如是又在后面跟着写了一句:你可还会再想念他?那样一个不堪的人,未曾真正与你推心置腹的师友。
还会。
她在心底回答。觉得不够,又低声回道,“还会想念的。所以很痛苦。”
“叩叩”两声门响,卿如是搁笔不再写,抬手用指背拭去眼角的晶莹,开门一看,是月陇西。
“叶老听说你有喜,带了礼上门来探望。这会儿方与父亲聊过,独自在茶亭吃茶呢。”月陇西示意她出门,“去见一见,看看他给你带的什么礼罢?”
卿如是颔首,与他身后的嬷嬷一道去了。月陇西思忖片刻,抬腿进到屋子里,缓缓走到桌边,目光落至桌面,拾起那张写下自语的纸。他看了须臾,将纸折好揣进了怀里,赶着往茶亭去。
兴许是国学府的伙食好,叶渠瞧着精神矍铄,远比他在采沧畔的时候有神采得多。两人见过礼,待月陇西也到场,卿如是就笑说道,“世子还说让我来看看叶老为道喜带的礼,可叶老分明两手空空,没见着带了什么礼来啊?”
叶渠乐呵一笑,“急什么,你们且稍等一会。”
此时正是傍晚,夕阳辉光渐盛,天色映得周遭昏黄,又从昏黄中压迫出一丝如初日东升般的希光。
不知多久,月亮门处有几名小厮的说话声传来。卿如是寻声看去,两人拿着一幅展开的画卷正朝这边小心翼翼地走来,另有两名小厮在为他们领路。
“喏,来了。”叶渠用下颌指了指。
只见小厮站定在茶亭外,迎着夕阳将画立起。霎时间,画中景色被夕阳染上金黄,霞光随着云海翻滚,鸿雁迎着长风振翅,耳畔传来参差不齐的雁鸣声,声声互压,跟着湖面的光点跳跃。群雁归来。
“听说你近日郁结在心,难以遣怀。我就想着送你一幅雁归图。想想那春去秋来,年复一年。不知道去的那批大雁和来的这批是不是同一批,但总归是……带着新的生命回来了。有什么比为了活下去而来往忙碌更重要的呢?去的就让它去了罢。”
不知是否人人都似这般,恸然时听的道理,都像是专程说给自己。似是而非的疗着伤,不一定能疗好,但总是满心慰藉。卿如是亦觉如此,朝叶渠俯身一拜,谢过。
他笑,“应该是谢你,”拍了拍月陇西的肩膀,别有深意地嘲道,“让世子爷未来几月都实在是可喜可贺。”
话落,月陇西便皮笑肉不笑地送走了他。临着踏出门,叶渠望了一眼不远处的茶楼,一拍头,又转身跟他说道,“萧殷托我帮忙问一声,是否允他前来拜访?我让他要来便来,若你不愿见,大不了被赶出来。所以就让他在那边茶楼等着了。你看看要不要让他进去,我好跟他说一声。”
这些日接连有人拜访送礼,叶渠算是来得晚的。前两日她怀有身孕的事传得人尽皆知的地步,熟的不熟的都早来过了,卿如是闭门未见而已。今日好容易让卿如是出门了,多见一人也好。免得她转头就又回房闷着思考人生。而且……月陇西的眸色微深了些。
叶渠哪里晓得他们之间的弯绕,还以为萧殷做事得罪了月府,只当是帮他们缓和一二罢了。月陇西若是不让进,他也没别的辙。
谁知月陇西挺好说话,大度地点头许可。且还就站在门口等着。
萧殷到时见到他,神色中露出几分讶然,即刻收敛了,恭顺地施礼道,“世子。不知世子为何站在这里等属下……?”
“倘若我记得没错,卿卿对你说过,你的才思与崇文相近,应不逊于他。我想来想去……无论是非黑白,你的心狠手辣,或是聪慧颖悟,还真是这样,与崇文如出一辙。”月陇西抿唇,沉了口气。
人走茶凉,卿如是却仍旧站在茶亭内,观赏那幅雁归图。小厮的胳膊举酸了,她静默许久后反应过来,示意他们退下。自己杵在原地,眼中空无一物。
“咳。”
忽而一声轻咳,卿如是回过神,将视线划过去。穿着一身白衣的俊朗青年正站在庭院中望向她,笔挺的身姿,沉静的神色。唯有耳梢一点血红看得出他的心境。
“你怎么来了?”卿如是睨着阶梯下的他,看着他朝自己走过来。
萧殷寻了一级矮的,站在下面堪堪能与她平视的台阶站定,抬手将一张写了黑字的白纸递过去,低声道,“世子说,你近日心情不好。我听他说了一些,也看过了这张纸上写的。兴许是思考的方式不同罢,我竟觉得你纠结的东西,你所疑惑不解的崇文,于我来说,都十分简单。”
卿如是一直低垂着的眼眸微抬,淡淡的光点凝聚在眸心,她蹙起眉,“嗯?”
萧殷笃定地点头。
此时,夕阳最后一点余晖映在他的眸中,赋予他清澈的眸子以多变的色彩,他偏头道,“听说秦卿认识崇文,加入崇文党的时候,只是个六岁的小姑娘?……那么小的孩子就有决心要跟着崇文反帝了吗?”
卿如是一愣。想肯定地点头,迟疑一瞬,又摇了头,不得不承认道,“兴许是一时兴起。或者什么都不懂,起初跟着起哄,后来被崇文教导,于是所思所想皆随他,慢慢陷进去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秦卿她一开始不怕反帝,因为年纪太小根本不明白那个组织是反帝的,等她能怕的时候,已经被崇文教得以为自己不再怕了。”萧殷似轻笑了声,有点嘲讽的语调,“所以,世上没有那么多生来便正直无畏与大义凛然,对不对?”
卿如是点头,“无可否认。”
“那秦卿凭什么说崇文肮脏不堪呢?因为崇文嘴上说着平权,却未将人命放在眼里吗?”萧殷皱眉,状似费解,实则清明地道,“那么秦卿她自己加入崇文党时不过意气用事,未将家人性命考虑进去便头也不回地入了死穴,她没有想过自己反帝也会拉着家人丧命吗?还是说她想过,但执意如此,为了所谓的大义?那么,她何尝不是嘴上说着平权大义,却没有给父母生死的选择?未将自己家人性命放在眼里?”
卿如是哑然。隐约觉得他说得不对,但细想又找不出哪里错。她的心突突地跳,只能握紧拳,有些不知所措。
“觉得哪里不对是吗?你放心,逻辑的确有问题。”萧殷浅笑了下,“我偷换了两者的概念。崇文主动要人死,和秦卿的父母被动受死,自然不同。有思考能力的崇文和六岁的没有分辨能力的孩提,自然也不同。我这样对比只是想结合第一个问题说明两点。既然世上没有生来便正直无畏的人,那么此人如何,基本是靠后天养成;于是,自六岁起到临死,一直保持纯粹的秦卿,几乎就是那个肮脏的崇文一手教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