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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陇西本就巴不得留在家里陪卿卿,自是欣然应承。他心里清楚,余大人是怕他追究此事因果,故意端着他。殊不知他早已知晓因果,亦是故意看戏罢了。月陇西低头轻笑一声,合上笔录,随手丢在桌上。
“萧殷,找出内应一事就交给你来办,可能胜任?”余大人凝神看向萧殷。
后者眸中先是露出些许讶然与惶恐,紧接着立即颔首施礼,“必定不负大人期望。”
何必作出这般神情呢。卿如是微拧着眉,心底说不清什么滋味。萧殷分明早就知道自己能从余大人手中得到找出内应的权力,还将神情细节把握得毫厘不差。他得到了找到内应的权力,必然又会有一番动作。环环相扣,萧殷到底想要做什么呢?
卿如是轻叹了口气。忽而想起那晚与萧殷在街上相逢,他为哄她开心,抛出铜板作诗,却被铜板砸到鼻梁的事。那时候的他是真心诚意,还是故作窘态?
余大人携着余姝静离去,走时余姝静转头依依不舍地看向萧殷,祈盼着他能跟自己说一两句话,萧殷却只是恭敬地对她施了施礼。或许是因为在余大人面前不敢放肆胡来,也或许是本就与她无甚好说,唯利用尔。
卿如是将一切看在眼里,敛了神色跟他道别,拉着月陇西也准备离去。刚要踏出门槛,萧殷忽然猛地喊住她,“卿……月夫人!”
卿如是眉尖微蹙,转过身看向他,眸中凝着疑惑。
萧殷垂着头,黯然道,“想跟你道谢。因为方才没有……”
“实在不必。”月陇西先打断他的话,淡笑道,“不揭穿你,是因为你要做什么与我们无关罢了。从前欣赏你的才能,往后也会继续欣赏,你且往上走,我们道不同,终究是过客。”
“……多谢世子教诲。”萧殷默然须臾,低声询问,“可否允在下再与夫人说两句话?在下有急事。半刻钟即可。”
月陇西拧眉,看向卿如是,后者点头,他才无奈地道,“我在门外等你。”
待他走出门,卿如是方正视萧殷,“说什么?”这倒是头回在得知萧殷的心意之后与他独处谈话,她心觉别扭,方才答应得太顺嘴,尚未意识到他对自己是有别的意思的,现今反应过来就有些后悔了。
“你心情不好?”萧殷抬眸觑她一眼,又在与她对视时迅速低头,任由耳梢红透。
“因为别的事。”卿如是随口回,一顿,又问他,“你有什么事吗?”
萧殷不答,只慢吞吞地抬起一只手,掌心朝上,五指并拢微弯。
卿如是瞧着他低垂眉眼的模样,又瞧着他那只白皙修长的手,一时恍惚,仿佛回到了在照渠楼中相识不久那时候。他恭敬地抬手给她倒茶,低眉顺眼,剔透如玉。她的眉头弯了弯,莫名觉得可惜。极淡的情绪,却充斥着她的四肢百骸,如绵绵细雨,缓缓浸透田埂般。凉意丝丝入扣。
“可否……”萧殷开了口,声低气轻,却瞬间将卿如是拉回神。
“?”卿如是狐疑。
窗外风声入室,兜得烛火人影轻跃。萧殷再将手抬得高了些,淡声道,“可否……将那张填好词的纸还给在下?”
“!”卿如是一怔,微一愣神间,又听他用极其淡然的语气说道,“那是一张很重要的纸,上面写的字句,是在下为数不多地敬上过真心诚意的东西了。若是卿姑娘还留着,就请还给在下罢。”
他很准确地用了“卿姑娘”三字,而非“月夫人”。不知是真的没有意识到,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卿如是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她不擅长与人交流感情上面的事,更不会应付别人捧上来的情意,憋了好一会才憋出一句,“不、不在我身上……那日捡到之后换了衣裳,兴许是被夫君收起来了,回头我问问他,要不然让他找到了派个小厮给你送到国学府去罢?”
说完她就后悔了。自己怕不是个傻缺。月陇西收那东西做什么,多半早就撕掉扔了。
于是卿如是又立即补充道,“你最好不要抱太大希望……最最好直接忘了那纸条罢。待你平步青云之后,有些东西也就不重要了。夫君说得对,你我道不同,终究是过客而已。”
说罢,她朝萧殷稍颔首致意,转身往门外走,边走,听见萧殷在她身后低声絮絮,“我还想跟你解释……那日将你打晕一并带去地窖,不是我的意思。等我知道的时候,他们已经把你捆起来了。还有,那晚跟你走在大街上所言所行,皆是真心诚意。我从未想过要得到,因为于我而言,我从来拼尽气力、用尽手段、费尽心思去求的,都是肮脏的东西。所以,我从未想过要得到……”
话未尽,卿如是却已经离开了房间。
灯火煌煌,他默然须臾,涩然吐出最后一字,“……你。”一字落,他似是释怀不少。这两日翻来覆去,他也仅仅是想跟她解释清楚罢了。
情爱于他而言,并无重要否一谈。但卿姑娘于他而言,称得上重要。如此而已。
卿如是走得很快,月陇西就站在马车旁等她。见到她疾步走来,便挽着嘴角笑,“我真喜欢你避情爱如避蛇蝎的模样。换作以前我是不敢说这句话的,毕竟你避我也避了十多年,但现在可以为所欲为地说了。”
卿如是爬上马车,跟他一道坐稳了才回道,“人家才没跟我说你曾经说过的那些不要脸的勾搭我的话,他只是跟我解释了一番绑架的事。还有问我要那张纸……我想你多半也扔了,就让他别抱太大希望。”
“扔了怎么行,自然要烧干净了才行。我怎么可能让他身上留着卿卿作的词,拿给他睹物相思不成?”月陇西抱着她,让她的脑袋倚在自己腿上,边揉着她的脑袋,边笑道,“卿卿表现得不错,夫君一会给你买糖吃。”
卿如是仰躺在他腿上,抱着他的手臂玩他的手指头,心思飘忽,“你说,萧殷无缘无故牵扯出一个‘内应’是想要做什么呢?”
“等着瞧罢,不出三日,你就能知道得一清二楚。”月陇西垂眸仔细瞧着她跟自己握在一处的手,“你忘了握在余大人手中的监察权了吗?萧殷是个很会把握时机的人。他这场弯子绕那么大,最终要得到的,无非就是监察权而已。至于为何要得到监察权,咱们依旧可以期待一下。”
“监察权……监察焚毁杂书的那个?”卿如是想起月陇西问自己要不要把密室中的遗作销毁一事,不禁陷入沉思。
月陇西知道她联想到了什么,安抚道,“不急,距离那些杂书被焚毁还有小半个月。你慢慢想,若赶上了趟,就遣人把遗作运到焚书窟去一起烧,若赶不上趟,咱们就寻片地自己烧。若不想烧,就留在那。怎么都行。”
卿如是眼神空洞地盯着他的手指,片刻后,转过身来抱住他的腰,闷声道,“月一鸣,我不高兴,我要你哄我。”
“拿什么哄你?”月陇西低笑了声,埋头凑到她的耳边,“我空有一身的本事,却要整整十个月都哄不成你。我也不高兴,你拿出点本事哄我行不行?”
第一百一十三章 都像极了情话
卿如是抱紧他的腰, 呜咽了声表示不满。
月陇西笑, 抚着她的青丝, 并未多说,耐心地哄她入睡。等到了月府,人果然已经睡着了。抱着她下马车回到房间, 轻放到床上,帮她褪。去衣衫鞋袜, 掩好被角。
待一切妥当之后, 月陇西走出门, 将此时守在院外的斟隐唤了进来,“明日好生盯着刑部的动向, 不必插手,发生什么立刻回来跟我禀报即可。只要我作壁上观,他就能顺利拿到监察权,届时将要欠我一个更大的人情, 他该还了。怕他不知如何还才合我的意,你就告诉他,月世德的仇我还记着的。”
斟隐颔首应是,“世子是想要借刀杀人?”
“是时候了。”月陇西从容道, “原本陛下放任月世德在国学府作威作福, 就是想要他激起崇文党之怒,等到合适的时机将他杀掉, 以此笼络崇文党的心。合适的时机一直不到,他也就一直在陛下的庇佑之中。可前段时间, 他竟然敢去窥视‘袭檀’的秘密,惹怒了陛下,现在想要杀他,容易得多。还能合了陛下的心意。萧殷费尽心力想要拿到监察权,左不过也是想在陛下面前立功,崭露头角。如今陛下心底也萌生出杀掉月世德的意思,但苦于没有理由,暂不能下手。若是萧殷想办法替陛下杀了月世德,陛下必然看重于他。我这可就又送了他萧殷一个人情。”
斟隐恍然,“世子高明,属下知道该怎么做了。”随即狐疑地蹙起眉,“嘶,世子方才的意思是……您明日又不去刑部?”
月陇西随意一瞥,“不够明显吗?”稍顿,他轻声道,“我还有正事要做。”
斟隐默然颔首。
“明晚顺便去一趟国学府,告诉叶渠,修复遗作的事我这边要暂且缓一缓,让他自个先琢磨着。”月陇西稍抬下颌,“你去罢。”
斟隐抱拳行礼,而后消失于夜色中。
更深露重,月陇西站在风口吹了会冷风,想到卿如是在马车上因为说起遗作的事,抱着他对他说不高兴,他也觉得很难过,沉了口气,转身到隔壁沐了浴,除了湿气和凉意才钻进被窝里搂着卿如是睡去。
天气渐渐湿冷,裹着锦被睡得很沉,醒来已是晌午。月陇西不在,卿如是梳洗一番后蹲在花圃里浇花以及喂兔子。忽然感觉颈后有毛茸茸的东西,下意识缩起脖子用手去摸,反被人钳制住手腕,她转过头去看,月陇西正叼着一根狗尾巴草,一手握着她,一手的指尖挑着一袋银子转。
“做什么?”卿如是望着他,不解其意。
“哄你啊。”月陇西不由分说,一把将人抱起来就往外走,半抿咬着草根,笑道,“我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卿如是偏头,“很近吗?你要抱着我走过去?”
月陇西“昂”了一声,停在月府门口,把她给放下来,走下两级台阶,撩起袍角蹲身笑道,“上来。”
卿如是盯着他笔挺的背脊瞅了会,撇嘴一笑,趴上去环住他,顺势抽出他嘴里的稗子草,打量着已然枯黄的草色,“到底去什么地方啊?”
“那晚不是让我先买几斤糖囤着,等孩子生下来之后慢慢发吗。”月陇西慢悠悠地往集市的方向走,语调懒散,却透着笑意,“我要带你去买糖啊。孩子姑且尝不着,想先给你发几颗。甜甜的东西,拿来哄姑娘家最好不过了。”
“给我发糖?”卿如是惊奇地睁大眼,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淡淡的寒梅香气,她抿唇浅笑了下,很赏脸地夸他,“西爷费尽心思哄卿卿开心的样子,就已经很甜了。”
“哟……这么会说话呢。”月陇西笑得灿然,把她掂了掂,“那你同我亲昵些行不行,趴到我肩膀上来。快点。”
卿如是如他所愿,趴在他颈窝处,偏头凝视着他的侧颜,忽然反应过来他方才的话,又直起背拧眉质问道,“你没有给别的姑娘买过糖,怎么知道拿甜甜的东西哄姑娘家最好不过了?说来我就觉得奇怪,你说你见我那时候是情窦初开,那又如何懂得那么多连拐带骗的招数,从前你整日里撩着我跑的模样像是没有经验?你在谁身上实践过?”
月陇西拿舌尖顶着嘴角笑,悠悠一叹道,“有的人啊,没开情窍的时候是一根筋,开了情窍就是一根筋的醋精。还不都是小祖宗您老人家太难追,我通过反复不懈的尝试,自个摸索出来的吗。要说我跟谁学,在军营的时候倒是跟哥几个学了不少荤话,你看我用你身上了吗?我每每跟你耍流。氓的时候已经算是文明得不行了。”
“嗤,骗谁呢。”卿如是拿稗子草边挠他侧颜的轮廓,边低声啐他道,“不管哪回耍流。氓分明都是荤话连篇。”
“是吗?我怎么不记得了。”月陇西笑,“还是你记性好,那你跟我讲讲,我都说了些什么啊?”
卿如是一巴掌拍在他的背上,“大街上的!月陇西我警告你少跟我耍嘴皮!”
“哎哟……疼死我了。”月陇西象征性地唤了两声疼,却笑吟吟地,加快了脚步。
前面不远处就有家卖糖跟饼的老字号,卿如是摇着腿,先看到牌匾,紧接着又瞧见斜巷里慢悠悠踱出来一人,抱着糖葫芦垛子,高声吆喝。她用腿敲了下月陇西腰侧,指着红彤彤的糖葫芦,“我要吃那个!”
“好。”月陇西朝那人走过去,侧头问卿如是,“你要几串?”
“两串!”卿如是伸手在他怀里摸银子,最后掏出两个铜板交给小贩,接过两串糖葫芦,一手拿一串,先自己啃了一口,然后伸手喂到月陇西嘴边,“喏。”
月陇西不太喜欢吃糖葫芦这种酸甜的东西,只配合卿如是咬了一口便不再吃。卿如是极其自然地把他吃掉一半的那颗果子咬下来含在嘴里嚼。
他们来得不算早,糖饼铺子里的人却不多。听老板说是有个富贵人家的少爷过生辰,宴请许多商户去吃酒,所以许多店铺都闭门未开,也就没什么人上街赶集。
老板提到生辰,才让卿如是猛地想起了月陇西的生辰。他前段时间不是老把自己快过生辰,要她送礼的事挂在嘴边吗?怎么地最近也没再提起过?
她讷讷地咬下一颗糖葫芦,心底暗忖着是不是因为自己一直没打算送他生辰礼,他有些难过,也就不提了?还是因为她前段时间嗜睡不与他亲近,近期又因为崇文的事闹情绪,他为了迁就自己,所以不再说?
可是,他的生辰是什么时候呢?似乎他只告诉了她是在成亲后不久,没有跟她说过具体时日。
卿如是忽然发现自己对月陇西几乎一无所知。不知道他的生辰,不知他的喜好,甚至因为他总是对自己展颜,所以自己从不知道他何时心情极佳,何时又沉郁烦闷。
然则,他连她的小日子都记得住。昨夜马车上自己无意说一句要他哄的话,他便能旷了刑部的职给她买糖,说是哄她。凡此种种,细致入微。
郡主说得不错,月陇西只求跟她好好地,要她好好吃饭睡觉,莫要伤了身体。可她连好好地都做不到。还要害得他费心费神倒过来哄她。
背上的人蓦地沉默,月陇西侧头去看,“卿卿?问你呢,想要什么糖?”
卿如是回过神,低头瞧了眼柜子里陈列的糖罐,认真挑选了几罐,又指着下面一排,“蜜糖糕和玉带糕也想要,还有马蹄酥和豌豆黄。听说这里卖的,味道和家里做出来的不大一样,我想尝尝。”
“胃口忽然这么好了?”月陇西低笑了声,对老板道,“方才我们要的糕点全都来两份,各式糖封两罐,送到襄国公府。”
老板接过银子,笑着应是,亲自将他们送出门。
卿如是吃完糖葫芦,从月陇西怀里掏出一张巾帕来擦拭嘴角的糖渍,“我们不回家吗?还没用午膳,我有点饿了。”实则她心底惦记着月陇西的生辰,想要快些回府问问郡主究竟是什么时候。
“带你去酒楼里吃,今日小楼里请了说书的来。”月陇西背着她往一早等在榕树下的马车走去,待坐上马车,才发现卿如是神情恍惚,不知在想什么,他接着问,“不想在外面吃?”
卿如是摇头,“不是。我想起一件事……想先问你别的几个问题。”
“问罢。”月陇西挨近她,捏着她的手指头玩。
“你最喜欢吃的是什么?最喜欢玩的是什么?平日里拿什么打发时间?喜欢什么颜色?什么花?……把你的喜好同我讲一讲罢,我似乎对你一无所知。”卿如是有些沮丧,低着头用手指拨弄他的手背,“很抱歉我从来只顾自己,喜欢你喜欢得很晚,所以并不知道要如何喜欢才能让你心底也舒坦。我不想你那么累,或者,我想跟你一样累。”
话落,却无人应答。卿如是蹙蹙眉尖,抬眸看他,他一只手正朝着她的额间贴过来,刚好挡住她的视线,手背几番试探后方收回,卿如是这才看清他木讷且不可置信的神情。
过了几个弹指,月陇西认真凝视着她,用舌尖抿了下唇,回答道,“我觉得,你愿意喜欢我,就很让我舒坦了。倘或你觉得这个回答很是敷衍,那你便记着每日清晨醒来对我说上几遍喜欢。因为我很久不去想自己喜欢什么了,好像喜欢你就已足够,所以没时间想别的。”
卿如是眉头皱得更紧,边脸红边古怪地盯着他道,“我方才那些话像是在求你哄我吗?这时候你不必再说情话,说好听话逗我开心了,我是真想知道你的喜好。”
月陇西眨巴了下眼睛,失笑一瞬,余光瞧见她神情格外认真,又即刻敛住笑意,“我不是在说情话给你听。我若是说情话与你,你这时候应该已经躺在我身下了,我不是耍流氓的时候才荤话连篇吗?平日里我对你说的都不是要哄你,是真的打心眼里要说的。兴许是因为太过喜欢,所以,每句发自内心嵌着情意的话在说与你听时,都像极了情话。”
第一百一十四章 萧殷的真实目的之二
神仙, 月陇西这张嘴啊。卿如是自认就是再修炼一世也及不上他, 分明是想向他表明心意, 却被他一通话说得心热脸热的。自己上辈子究竟怎么回事,是不是取向有问题才看他不上。若不是这男人两辈子追着她跑,她都不晓得自己错过了什么。
月陇西见她发愣, 伸手把她捞进怀里抱着,外面午光正盛, 从车壁的遮帘缝里漏进来, 映在他的脸上, 刚好是眉梢眼角的位置,那亮斑惹得卿如是低头痴迷地瞧。
他抬手用指腹揉着她的脸颊, 轻笑道,“不过,小祖宗主动问我喜好的举动,我就十分喜欢。”
卿如是没有回答他, 只盯着他眼尾的光斑。那光一点点照进他的眼眸,顷刻就将他微眯了眯的眸子滟得明澈动人。
她的记忆穿梭回自牢中赤足奔向雅庐的那天,风动火起,书墨香气湮在灰烬里, 她要冲进去时, 月一鸣拉住她,泼了她两桶清水。
之后呢?之后她只看见官排兵列抬眸净是冷眼, 却未曾看见他站在哪里,又是个什么神情。他那时必然就站在一旁, 像如今这样认真地瞧着她,只怕她真的深陷火海万劫不复。
她不发一言,月陇西便也不说话,把玩她的手指和头发,偶尔抬起眸瞧她一眼,察觉她仍用过于深情的眼神怔怔地凝视着自己,便轻笑一声低下头去继续玩她的手,此时还要喃喃一句,“瞧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小楼到了。远远看着马车矜贵,小二迎着上来,接客进堂。月陇西选的是二楼靠着走廊的位置,正对着看台,方落座,说书人恰巧上场。
堂内掌声雷鸣,说书人惊堂木一拍,笑呵着道,“闻说近日国学府奉圣令重修崇文遗作,国学府中是人才云集,济济彬彬。咱们圣上英明,此举必将名垂千古,人人称颂。反观百年前,惠帝下令于雅庐焚书,烧毁七七四十九本手抄,九九八十一卷拓书,其罪可谓罄竹难书。今日,咱们就接着跟大家伙说一说这雅庐焚书的故事……”
看台上的人讲着那段家喻户晓的评书,座下听评人依旧喝彩捧场。月陇西收回视线,抬眸正想问卿如是要不要换一个听,却见卿如是将落放在他身上许久的目光挪到了说书人那方。
菜上齐了,卿如是仍入神地听着。说书人是上了年纪的老朽,用他饱经沧桑的声音将故事说得跌宕起伏,兴起时眉飞色舞,一拍惊堂木,赚了满堂彩。
那种被岁月磋磨到极致的枯槁无力的音色,又因说书人刻意蓄力而犹如洪钟震响,厚积薄发,慢慢浸透骨髓,侵入心肺。就像当年义无反顾冲进火场救书的秦卿,分明满目绝望,形如枯槁,却又在绝望中萌生出一种坚韧无畏的力量。
彼时宁愿搭上性命也要救下遗作的秦卿,后来不惜违抗皇令也要保住遗作的月一鸣。那是牺牲在信仰与道义中的人啊。
她卿如是何德何能,凭什么去销毁秦卿不顾一切追求的正道?
又凭什么,去销毁月一鸣耗尽心血要留给秦卿的东西?那是月一鸣口中的一堆破书,也是为了让他的卿卿对他展颜一笑的一堆破书。
“要留下……”卿如是轻喃道。
月陇西似是没听清,“嗯?”
“那堆破书……”卿如是夹了一筷子鲜嫩的青菜,放到月陇西的碗里,抬眸微微凝噎,却坚定地对他说,“要留下。”
月陇西动作微滞,垂眸凝视着她握紧长筷的手,继而看向自己碗中的菜,许久才低问出声,“不是不喜欢吗?”
“我不喜欢。但是秦卿喜欢。有了那些书,秦卿就不会整日里闷闷不乐。”卿如是收回手,用力扒了一口饭,滞涩的声音被伪饰得有些模糊不清,“月一鸣也喜欢。有了那些书,秦卿就能对他笑。秦卿也没做过什么对他好的事情,我希望可以帮她做一次。”
月陇西夹起她放到碗里的菜,细细品尝后才答道,“嗯。那就留下……帮她完成心愿。也帮她讨好一次月一鸣。”
她与他一样,还是放不下已经死去的那两个人。他们终究是留在了曾经那个朝代,永远活着,也值得她和他这个后世之人敬以最诚挚的一切。
敲定了不销遗作,月陇西知道卿如是就会翻来覆去地惦念着崇文的是非黑白,想必私心里不好受。天色渐黑,他带她去后街的深巷里看皮影戏。看的人多,他们坐在最后面。
昏黄的灯幕下,随着铜锣声起,一群穿着花袄子的红绿小童被支着关节在相互追逐打闹,他们头上总着两个角,弯着笑眯眯的眼,活泼可人。
卿如是躺在月陇西的怀里,讷然盯着幕布上的孩提。她的左手还拿着一块糖饼,正小口小口地咬,右手轻轻摸着小腹,恰听见旁边一双三四岁的青梅竹马打闹跑过,她抬起头望向月陇西,发现他正抿着一壶小酒。小厮送的。
他仰着头,颈线与下颚线都是恰到好处的弧度,喉结微滑滚了两下,一滴酒从他的下颌流下来,酒渍被他用指尖随意抹去,滑落的一点却滴在她的嘴角边。
她怔怔地瞧了会,心念一动,不自觉地伸出舌尖抿了抿那滴酒。似乎有淡淡的甜意。她拽了拽他的衣摆,低声问,“什么酒?我也想喝。”
月陇西垂眸,抚摸着她的脸,又看了看那壶酒,“桃花酿。你有身孕,只可以给你抿一小口。”
“嗯。”卿如是格外乖巧地眨了下眼,表示赞同。
他却轻笑,捏着酒壶不动,转动墨瞳凝视着她,眸中微澜,“那先告诉我,下午在马车上的时候,本想问我的问题是什么?”
“你还记着?”卿如是呢喃反问,随即又垂下眸郁郁地说,“果然如此,你总是什么都记得……”
月陇西狐疑地蹙起眉,耐心等她回答。
就见卿如是慢吞吞地伸出手,将缓缓放大的巴掌蹭到他的脸旁,他配合地稍俯了些身,让她能肆意抚摸他。
卿如是就着仰躺的姿势,用手摩挲他的脸,又用指尖去画他的眉毛和鼻梁,最后落到他的唇上,好一阵轻抚后,才喃喃道,“我是今日才想起,你许久之前跟我说的话。你说你就要过生辰了,希望我为你准备生辰礼……可是我一直没有去准备。我想知道你何时过生辰?我想好好准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