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第一次见到她时起,我就已明白,这位小郡主,将来和她的姑姑们绝对是不一样的…这可不是因为皇上、太子们的宠爱,而是…她本来,就是个很特别的孩子…”
“这…”常士扬犹疑片刻,说:“你这么肯定?”
“对。只要你稍作了解,你就会发现华容郡主在太子府里的分量…许多事情,确定的或是不确定的,都有她的影子…”
仝昊见过云若辰后,便刻意做了许多调查。调查越深入,他才越心惊。
这是一个不能用常理来揣度的女孩子啊…
“可是,她毕竟是个女儿身。”
常士扬思想略为保守:“太子如此倚重她,万一日后,重演唐时太平、安乐旧事,你我该如何自处?”
“远山,你呀!”
仝昊笑了:“你还是太迂腐了。不错,她是女子,但是…只要她能给我们想要的,是男是女,真的很重要吗?”
与出身山西保守家族的常士扬不同,在东南沿海自由学风中长大的仝昊,思维更加不受拘束。
“你我既然踏上仕途,自然胸中都是有抱负的。若我们循规蹈矩,在翰林院里熬着资历,又或者以后外放做个小官…要熬到何年何月,才能真正得到可以实现我们理想的地位呢?”
说起这些话时,仝昊的双眼晶晶发亮:“我在读书时,就想着,这大庆,要改良的事实在太多太多了…”这已是他能说出的极限。那些具体的抱负,却只是深藏在他的心里,即使是最好的朋友,他也不敢轻易说出来。
常士扬这才恍然大悟,顿时又羞愧起来。比起自己只想着仕途前程,仝昊站得更高,也看得更远。偏生自己刚才还在觉得好友是否太过功利…惭愧啊…
两人这段对话,云若辰并未听见,但她对自己初次招徕幕僚的行动还是很满意的。
影子内阁组建第一步,成功,可以小小得意下了!
“若辰,你很高兴?”
在目送小太监将两位先生送走后,顾澈停下了吃喝,眼神复杂地看着云若辰。
对他而言,此刻的情绪是新鲜的。
“是呀,真的很高兴…”
云若辰正站在湖心亭唯一敞开的半扇窗前,指着湖上雪景对他说:“阿澈,你看这雪,多美。”
“还记得吗?我们刚见面的时候,也是下着这样大的雪呢…”
“我们已经认识快一年了哦,阿澈。”
云若辰侧过头对顾澈微笑着。
而这时,在深宫另一角的静心殿里,元启帝正在面无表情地听取张元关于云若辰与先生们“赏雪”的汇报。
第九十四章 好朋友
“你还记得去年我到你家送年礼的时候吗?下着好大的雪呢。”
云若辰伸出手托住一片雪花,将它凑到嘴边,又轻轻吹飞。
她还记得那英姿勃发的天然少年踏雪而来,爽朗地问她:“小姑娘,你是谁?”
那一日天地间白雪晶莹,而那少年的目光却比白雪更纯净。彼时的他,浑身上下都是野性,大声说笑,逗弄着一头骄傲的金鹰,在这处处讲究循规蹈矩的京城世家中真是独特的存在。
近一年的时光过去,少年的外表变得更高大英俊,他的眼神,也逐渐不再单纯。从进宫前的率真,到如今的谨慎,顾澈的变化他自己或许并未察觉,云若辰却是日日看在眼里。
她是有些惋惜的,难得在这浑浊的世间见到一个“真人”,终究却还是敌不过险恶复杂的真实世界。自顾澈强迫自己配合先生讲课,努力练习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世家子弟时起,他身上的棱角就不可避免地开始被打磨了。
然而没有人能一直生活在纯净的理想世界里,他们都必须长大。
她有她的责任,他则有他的。顾澈也好,赵玄也好,慎言也好。她想起自己遇到的这些男孩子,他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但日后各自会走上怎样的道路呢?想到这里,她就有些惆怅。
就像那名满东南的大才子楚青波,拥有天下人都艳羡的家世与才名,还有妖孽般的美貌,但他所背负的东西,一点都不比她少…从他染着沧桑颜色的眼眸中,云若辰读出了些许微妙的信息。
顾澈走到她身边,也学她般斜靠着窗棂静静站着,却没有说话。
这姿态无疑是有些不合宜的,但云若辰与顾澈都没有不妥的感觉。他们的交情其实也说不上多深厚,但彼此却颇有默契。
如果两个人曾结伴躲避一大波流氓的追杀,曾看过对方呕吐得连胆汁都吐光了满脸冷汗的狼狈样子,之后还能若无其事继续说话谈笑,那绝对是真爱…呃,真朋友。
云若辰与顾澈就是这样的好朋友。
“阿澈,你能理解我方才与先生们在谈什么吗?”
顾澈很老实地摇摇头。“我真的很想懂,但你们这些人,你啊,常先生啊,仝先生啊,还有那个赵玄啊…说话都是山里山湾里湾的,一句话不知道有多少层意思。我真听不懂。”
“你还能听出我有潜台词,不错了,进步巨大啊。”云若辰笑着打趣他。
顾澈翻了个白眼。“你别笑我了。对了,潜台词是什么?”
“潜台词啊…我会慢慢解释给你听。”
“以后,你觉得听不懂的那些话啊,还有我和先生们的事…我都会慢慢解释给你听。”
“只是阿澈,以后你可能会过得比较辛苦了…”
“因为知道得越多,或许就越难感觉到幸福呢。”
云若辰淡淡地说着,顾澈也就默默地听。半晌,顾澈突然笑了。
“若辰,你总是忘了我比你还大几岁呢。”
“嗯?所以呢?”
“没什么。”顾澈摇摇头,说:“我只是很高兴,你终于打算把我当朋友了。”
他说话没头没脑,上一句和下一句之间毫无逻辑,云若辰却完全听懂了他想表达的意思。
顾澈没有她想象中的单纯,他其实很聪明,只是人生经历简单了些,也就时常跟不上云若辰这些“人精”的思路。
在云若辰让他参与进今天的“秘密谈话”,又特意将他留下来之后,他已经很清楚云若辰用意何在。
“若辰,你需要我。我也需要你。所以…我会努力的。”
顾澈的语速很慢,与他平时明快的风格形成鲜明的对比。这样的谈话,在他来说,或许也是人生中头一遭吧。
云若辰先是讶然地看着他,随后也扬眉笑了起来。
“是的阿澈,你说得太对了。”
她需要他。并不止是需要他为她保守秘密那么简单——元宵啊、昨天啊、或者是刚才的谈话啊,那些事情固然不能随便外传,但她相信顾澈本来就不会随便对人说起。
她希望能够守护她挚爱的家人,然而大部分的时间里,她只能困守在后宅或者深宫里,无法自由行动。
于是她需要许许多多的化身,例如被她送进听雨楼的叶慎言,将来可以为她打探黑白两道的情报;例如她刚招徕的年轻官员常士扬与仝昊,也即将成为她打入朝堂的棋子;还有,就是顾澈这样,家世清贵、行动自由而又豪勇胆大的善良少年。
她现在未必就需要他替她做什么,但未来肯定有许许多多的事情得借着他的手来实行。而她能够给他的回报,就是让顾家延续家族的荣光。
能够说出“你需要我,我也需要你”,足以证明顾澈也是有悟性的。
但就在云若辰的笑容里,顾澈却叹了口气。
呀,真难得。阳光少年也会叹气?少年顾澈的烦恼么?
云若辰正想和他开开玩笑缓和下气氛,却听得顾澈低声说:“但是若辰,很多道理,祖父说过,我自己想过,你也教过我…这些事,我不是想不通。我明白的。”
“可我觉得,还是想告诉你。我要帮你…最重要的,还是因为,我把你当成好朋友。”
“很好很好的朋友。”
顾澈抬起眼,定定地看着云若辰。这一刻,他的目光又变得清澈无比,就像云若辰初次见到他时那样。
“…很好很好的朋友?”
云若辰与人疏离惯了,其实并不是很经常面对这样亲密的场面,竟讷讷地反问:“有多好?”
“你在我心里,和小金是一样的。”
顾澈用力地点了点头,仿佛这样可以加重他话语的分量似的。
“吓?”
云若辰的小脸撑不住,一下子垮下来了。他拿她和一头扁毛畜生相比,真是岂有此理!就算小金是极罕见极神俊的金鹰,也还是头飞禽而已啊!
顾澈最近察言观色的功力见长,看云若辰的表情很诡异,顿时醒悟到她未必高兴自己这么说。他忙补充道:“若辰,我有和你说过小金的来历吗?”
云若辰想了想,摇头。
“那是两年前,我爹爹还在世的时候…”
说起在边关征战中牺牲的父亲,顾澈的情绪有一瞬间的低落,但很快又调整好了心情,继续说下去。
他说,那也是一个雪天。他跟着父亲以及好些个叔父,到边关外三十里的山里进行例行巡查。
冬天的山里猎物很少,倒是有不少珍贵的药材。随行的兵士们没事干,巡查完之后就开始打野兔,挖山参,还有人专门做陷阱捕鸟雀。那段时间边关比较平静,大家的心情也还蛮放松,不然顾将军也不会把年幼的儿子带出来。
就在大家吃着烤野兔和烤山菌之类野味的时候,忽然从雪林深处传来了某个兵士的惊呼声。
那是几个专门跑进密林里设陷阱捉野鹿的同伴,他们的惊叫声惹得大部队都警觉起来,纷纷抄家伙往密林里头赶。
等他们穿过了这片不大的密林,才发现同伴们并没有出事,只是呆呆地拿着武器站在林边,看着不远处雪地上一场惊心动魄的死斗。
两只硕大的金鹰,在与一头雪豹子争夺一只被咬得血肉模糊的黄羊。
顾澈到现在还记得那场惊人恶斗:两只金鹰的翅膀伸展开来,几乎就要遮蔽住了这片雪地上方的天空;而那只浑身雪白的雪豹子也不甘示弱,它每次跳跃几乎都能腾上半空,弹跳力与攻击力简直是可怕。
“把他们都打下来!”
顾将军很兴奋,尤其是见到那只比雪还白的豹子时,简直是两眼放光。他想要一条豹皮垫子好久了。
兵士们如梦初醒,纷纷打弓朝那三兽射去,却根本伤不了它们。它们动作的敏捷程度早就超越了人类肉眼能够辨认的范畴,即使在场的都是顾将军部队里最精锐的兵士,依然对它们毫无办法。
但是,它们是彼此的天敌克星!
在缠斗了大半个时辰后,雪豹子终于寡不敌众,被两头金鹰又啄又抓弄得奄奄一息。与此相对的,其中一头金鹰也受伤严重,就在雪豹子倒地不久,也一头栽倒在不远处。
“好,同归于尽了!”围观群众们早就停止射箭,等着坐收渔翁之利,虽然顾将军很肉痛那块好好的豹子皮怕是支离破碎了。
仅存的金鹰看着同伴和敌人同时死去,俯身冲下叼起那头死黄羊就飞走了。
它飞得很低很慢,伤势显然也不轻。顾将军分了一些人去把金鹰和豹子的尸体收起来,自己带着顾澈去追那只金鹰。
很快地,骑着马的顾澈父子俩赶上了金鹰。他们看着金鹰将那只黄羊丢在某棵大树下,用嘴叼了一块肉飞到树上高高筑着的鸟巢里。顾将军告诉顾澈,那里头估计是有金鹰的雏鸟。
顾将军一面说着,一面张开弓准备将金鹰射下来。
“可是,我阻止了父亲…”
说到这里时,顾澈却忽然冒出这句话。
云若辰有些奇怪,不由得追问道:“阻止顾将军?为什么?”
第九十五章 冷血
“为什么?”
云若辰的追问,竟让顾澈有些赧颜。
他习惯性地挠了挠头,说:“它在喂孩子啊。”
“呃,这样呀。”
云若辰恍然大悟。顾澈还有这么善良的一面?要说意外,也算不上,但这种细腻的心思,实在不像顾澈一贯的表现啊。
想到他为了给自己传纸条连着把她院里的两个鸟巢都打掉了,这样的熊孩子,没理由突然会小清新起来啊。
“没有啦,我就是想起我娘。”顾澈轻声说:“我小时候淘气,老是不肯好好吃饭。累得我娘老得追着我喂饭。我那时候不知道,她生了我以后身体就不好了…”
云若辰也默然,不好接话。
顾家家风清正,顾将军带着家眷住在边关上,估计身边服侍的人也不多,否则也不必让将军夫人亲自喂养孩子。
顾澈倒是呵呵笑着说,我说岔了,再说回小金吧。
“小金就是那对金鹰的孩子吧?”这根本不会有第二个答案嘛。
顾澈点头,说:“嗯,爹爹听我说了以后,就不打算射那只金鹰了。谁知道,我们刚想走,那只金鹰却…”
伤痕累累的金鹰,先是站在落满积雪的枝头,稍微梳理了自己凌乱的羽毛。旋即它腾空而起,在半空盘旋了几圈后,一声悲嘶——
“它一头撞在那株大树上,死了。”
“呀?”
云若辰正听得入神,畅想着那对舒展开翅膀能遮住半边天空的大鸟是如何神俊,忽然却听顾澈说,那头重伤的金鹰竟自杀了!
“后来我才辗转听说,那种罕见的金鹰,总是一雄一雌生活在一起。当其中一只死去,另一只也绝不会再活着。”
“我在鸟巢里,发现了小金。那时它还好小好小,爹爹对我说,要好好养着它。”
“小金和我一样,娘没有了,爹爹也走了…祖父派人来接我回京的时候,我其实是不想把它带回来的。塞北才是它的家,我想着它要是看不到那些黄沙啊,草原啊,应该很不习惯吧。嗯,一定很不习惯的…”
顾澈的声音里有一丝怅然。但他随即又高兴起来:“可是没想到,小金居然一路跟着我飞回来了。我们的车队走到哪里,小金就跟到哪里。哦,忘了告诉你,小金是被我们营里熬鹰的斥候专门训练过的,是只很厉害的鹰呢,它真要追踪起目标来,谁也跑不掉!”
云若辰问:“然后,它就跟着你回到京城了?”
“是呀!”顾澈很开心:“它就在我住的院子里自己筑了窝,每天也不知道飞到哪儿去玩,反正我叫‘小金’,它就会来!它很粘我的,有次我跟祖父到乡下去探望一位老亲,刚在村里下车,小金就停在我们车顶上了,嘿嘿!”
“真好呢。”
云若辰回忆起那头金鹰骄傲地昂着头的模样,还有它在天空中翱翔回旋的英姿。的确是一只很有灵性的神鸟啊。
“所以啊,我刚才说,我是把你当成很好的朋友。就像小金一样的好朋友。这是真心话!”
顾澈伸手拍拍自己的胸口,惹来云若辰一阵轻笑。“嗯,好啦,我明白的…”
“阿澈,我也一直都当你是好朋友。并不是像你说的那样,什么‘终于打算把你当朋友了’,这话怎么说的?”她嗔怪地看了顾澈一眼。
“别的且不说,我要不把你当朋友,元宵那天晚上才不会陪你去疯呢。”
嗯?不是吧,小郡主,您这是颠倒黑白啊。那天晚上谁比较疯?揭破拍花子然后惹上大麻烦的人是谁啊!
顾澈腹诽不已,云若辰自然能从他的表情将他的想法猜出八、九成,不由得鼓起腮帮子怒道:“哎!我说的不对?”
“对对对,是我错,是我错!”
顾澈双手合十低头连连赔笑求饶,云若辰还不依不饶地瞪着他,忽然两人同时笑出声来。
“哈哈哈…”
笑声隐约传到了亭子外,沿着水面又传得更远更远。
“好啦,不说这些。你快把昨儿那事的后续告诉我吧,先生们居然都不主动和我说起,太吊人胃口了。”
“状元楼那事?哦,是这样的…”
在顾澈努力整理思路,向云若辰说起昨天他们在状元楼里遭遇的那桩意外时,楚青波刚从深沉的睡眠中醒来。
这座四进的大宅院,是楚家在京城的产业之一。类似这样的产业,光是在京城里就不止一处。
楚青波坐起身,清咳两声,扶着头只觉得浑身都使不上劲。
两个娇怯的小丫鬟赶忙过来服侍,披衣擦面,端茶送药,生怕一点做不到位。
“不用你们服侍。”
楚青波不耐烦地说了句,声量并不如何大,态度也不见得严厉,两个小丫鬟却都噤若寒蝉地退到一旁,垂着头不敢说话。
她们都是别院里原有的下人,冯管家看大公子进京只带了个书童,特意拨她们一共四人到大公子屋里来服侍。
刚刚见到大公子的时候,她们全都呆住了。世上竟有这样好看的男人,比那些来府里唱过戏的花旦还要漂亮。她们四个是冯管家在别院众多丫鬟里精心挑选出来的,总觉得自个长相也算不错了。但和大公子一比…呃…怎么比嘛!
她们中的两个,叫桃红和烟绿的,见了大公子以后就开始不对劲了,那眼里的波光春色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得出来。
尤其是桃红,更是下十二分苦功打扮自己,腰身束得细细的,衬得胸前更是鼓鼓囊囊,领口却又开得极低。另一个烟绿虽说没有刻意装扮,却殷勤得不像话,足不沾地满屋乱飞,生怕大公子看不见自己在做事似的,半夜里还私下从厨房要了炖汤给在书房读书的大公子送去。
结果呢?妖艳的桃红被大公子骂她“味道熏人”,干扰了他的清净,再不许她进屋。不知情的还以为桃红有狐臭呢,其实是她抹了太多香粉!
桃红哭哭啼啼的被踢出了院子,但她还是幸运的。因为擅自闯入书房的烟绿可是被大公子直接将一蛊滚烫的炖汤泼在身上,烫了半身大泡,又被管事使人打了十大板呢!
谁让她们要做那当通房升姨娘的美梦?大公子看起来斯文俊美,私下脾气却烈得很呢!人家都说外人称赞大公子温润有礼,根本不是那回事啊!
不过大公子也不是无缘无故苛待下人的凶恶主子。只要你默默把事情做好,他却是不会找人麻烦的。起码被留下的这两个丫鬟,就还没被他责骂过,顶多是没什么笑脸罢了。
但今天的大公子看起来脸色好差,表情也特别阴沉。她们真不敢触他逆鳞,明知他心情不好还往他跟前凑。
听说大公子在东南,可是很出名的大才子,无数大家闺秀的梦中情人。好多姑娘家发誓非他不嫁,还有姑娘不知廉耻特意制造机会与他见面的。
要是这些千金小姐,知道看起来神仙也似的大公子竟是这样的性子,还会不会继续追着他不放啊?唉。
楚青波并不清楚距离他三步之遥的两个小丫鬟在腹诽他,但就算知道了他也不会在意。
他从来就不是个良善的大好人。在极度缺乏关爱的环境里长大,他也逐渐养成了凉薄冷淡的性子。
他从心底里排斥与人亲近,无论是族人还是下人。当然,出于现实的考虑,他会在人前与所有人维持良好的关系,见什么人该说什么话这项技能是他天生的特长。
在文坛前辈面前,他会是谦逊卑微的后进弟子,一点少年得志的傲气都不会有。在他的仰慕者面前,他是才华超卓的学社领袖,深得同伴爱戴。在家人面前,他是听话的好儿子、是值得族人夸耀的神童、是同族子弟学习的榜样。
但他还是他,骨子里从未改变过。
当他三岁那年在嫡母的皮鞭下苟活下来后,就已不再愿意相信除了祖母以外的任何人。
所以,当昨天素昧平生的“小云”与顾澈居然那么积极地救助他的时候,他其实是有些意外的。
世上还有那种人存在吗,真正的热心人,不求利益努力帮助别人的人?
对于被他们所救,楚青波是感激的。但他的感激方式,是决定记下这个人情,日后找机会回报就好了。
他并不觉得需要因此与对方产生更深的联系。对,他知道顾澈是顾阁老的孙子,也猜到了那“小云”的身份不简单。可他也不打算借着“报恩”的名义,与他们有更深入的交往。
他有他的骄傲,尽管这孤独的骄傲从来不为人所知。
楚青波有时会想,自己的血大概是冷的吧。
他自嘲地将自己比做蛇。拥有着美丽的花纹,静静盘在高树上,草丛中,将满腹的毒液藏在獠牙里,冷不防就咬一口侵入他地盘的敌人。
但是这次,被冷不防暗算的人是他!
“究竟是谁要杀我…”
楚青波拧紧双眉,寒星般的双眼射出冰冷的精光。
他绝不会放过这个人——或是,这群人!
第九十六章 借刀杀人
十一月的京城,最轰动的新闻就是三元楼那种震惊全城的集体中毒事件。
当时在五层聚会的三大学社士子们约有三百人,其中大概有超过一半的考生有食物中毒的症状,还包括了几名被请来做客的翰林与名流。
虽然没人有生命危险,大多数人都在吐过拉过之后逐渐恢复过来,可架不住人多啊。而且这些受害者的身份又很特殊,全是有功名的读书人,焉能不引起朝廷重视?
元启帝当天就下旨,务必彻查此事,给天下士子一个交代。在即将春闱的关键时刻,这些考生竟在他眼皮底下的京城里出事,脾气本来就不好的元启帝能平心静气才有鬼了。
读书人是国家的根本——这个观念自儒教兴盛以后早就深入人心,上至帝皇下至走卒,无人认为这回朝廷要大办此案是小题大做。要换了是城西平民聚集地窝棚区里一百多号要饭的拉肚子,五城兵马司会不会出动还是个问题呢。
状元楼从老板到跑堂全下了顺天府的监狱,包括给状元楼提供酒菜饮食的菜贩酒商也被牵连关了进去。这年代的查案才不管什么嫌疑人也要有人权,查!宁可错杀一千,不可错放一个的查,必须把这案子查个水落石出!
当天聚会的士子们也被逐个登记,鉴于他们都是有功名的举子与受害者的身份,暂时不会被当做嫌疑人对待。
发起聚会的“七子社”会首、江南解元吴祖笙被请到顺天府衙门谈话,不过也只是例行公事做了笔录,没有被留难。他作为这一届江南学子的学社领袖,名气、人望都不差,又有解元这金光闪闪的头衔,官府出于各方考量也要对他客客气气的。
至于当天现场还有一名叫“小云”的小学童被临时送走的事,顺天府就当做没有这事一样,让想要费力到官府掩盖此事的常、仝二人有些费解。后来他们才想到了某种可能,背脊便凉了一片。
——或许,郡主的所作所为,皇上并非全不知情啊。
在案发后的这一片混乱中,楚青波的事被各种纷繁的消息遮盖了过去,虽然这也是他努力的结果。人们顶多只知道那位著名的东南大才子楚青波症状比较严重罢了。
只有赵玄、常士扬、仝昊、顾澈以及顺天府尹程兰锡等少数几个人才知道,还有这么一起“案中案”的存在。
外界对这桩案子的猜测就像雪花满天飞,什么天命教报复社会说、北疆胡人入侵京城说、落考学子眼红发疯说,每种说法都被编得有鼻子有眼的,你不信都不行。
连茶肆里都有说书人在编这一类的段子供人们茶余饭后消遣,直到官府看不下去出面来约束不许人再公开胡乱讨论此事,案情的热度才慢慢消退了些。但在私下里,人们还是在不停议论着,到底是什么人干的呢?
这人的目的又是什么?
但人们的议论管议论,顺天府衙门里,却还是没有风声漏出来。日子一天天过着,转眼就是腊月。就在人们开始为筹备年货而欢快地忙活着,差不多把这桩一个月前的案子抛诸脑后时,才爆出了三元楼大案真凶被捕的消息。
“什么,居然是琼林楼为了抢生意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