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感情亲密的程度来说,她与叶慎言之间更密切。但顾澈嘛…尽管她完全没有与他分享秘密或是讨论政事的想法,可彼此相处的时候却很放松,很自然。
也许是因为顾澈本身气场的问题吧?
休息片刻后,云若辰的思绪又转到了楚青波的身上。
碍于形势,她不能留下来看到整件事的发展,真有些遗憾。
今天这场集体食物中毒的事件,刚开始的时候,云若辰并没有往故意的方向去想。
就一般的逻辑而言,人做一件事必须有目的。状元楼这么一座久负盛名、背景深厚的大酒楼,对饮食自然也很小心谨慎,按理说不会给客人送上变质甚至有毒的食物的。
害这么多考生出事,对状元楼本身有什么好处啊?
所以云若辰起先没有多想,只以为是厨房里出了什么意外。
但当她察觉楚青波中的毒和旁人不一样后,才品出了这其中的问题所在。
显然,这个让几百人集体食物中毒的事件,是为了掩盖毒害楚青波而搞出来的烟雾弹。
就像那个古老的段子说的,如何完美地将一片叶子藏起来?答案是:把叶子藏到树林里。
楚青波就是那片叶子。
如果不是她临走时,回头多看了他一眼…
云若辰是不擅长配药炼丹,但不代表她对毒药毫无见识。楚青波是同时中了两种毒。
一种,是大家吃喝的东西中掺进去的普通变质食物。许多人吃了那些东西后,都会有腹痛、胸闷的症状,不过在场的大多是青壮年,顶多难受几天也就好了,不会有什么后患。
他中的另一种毒,才是真正致命的毒药。
那是一种典型的慢性毒药,并不会很快地发作。根据她挤出的那些黑血与他呕吐物的臭味来判断,这种毒药的作用应该是缓慢损害人体的气管和心肺。
因为大家都像是吃了坏东西肚子疼,所以楚青波一开始也不会察觉出自己和别人有什么不同,只会服用普通的治肠胃的药物。等到一段时间后,那毒已深入他的肺腑,应该是神仙都难救了…
好毒辣的诡计,好大的手笔。为了害一个人,搞出这么大的案子,将几百考生和一众翰林名流都设计进去,这凶手胆子也太大了吧?
而且,如果对方只是一个人,怎么能在这么多食物里下料,还准确地在楚青波的饮食里下毒?
“会是什么人干的呢…”
云若辰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窗沿上敲打着,睁开了双眼,却依然紧抿着唇不说话。
夏虹看她脸色不好,一直不敢叨扰她,追问她在楼里遇上了什么事。对于她们来说,郡主只要平安回来就行,其他的细节都可以先放一边。
“夏虹。”
云若辰让夏虹给她倒了杯车上薰炉里暖着的热茶,呷了几口后方道:“回宫后,该怎么和娘娘交代,你们懂得做了吧?”
“奴婢懂得。”
夏虹与曾嬷嬷齐声应道。虽然云若辰只交代了夏虹一个,曾嬷嬷也能听出这是在警告自己不要乱说话,招惹不该有的麻烦。
云若辰又再闭上了眼睛。
上位者是不需向部属交代太多的,只要下令就够了。曾嬷嬷作为教养嬷嬷刚到云若辰身边的时候,还能插手云若辰的大小事务,约束她的言行。但随着她呆在云若辰身边的时间越来越长,不知不觉间就对小主子越发敬畏,许多事都不好开口了。
认真想起来,曾嬷嬷都不知道何时起就有了这种心态。这才是云若辰可怕的地方吧。
比如这时,她们就不敢问云若辰怎么一身宫装下了车,出来时却是个小男孩儿的样子。其实是云若辰动作太快,半柱香的时间就拐到状元楼附近的当铺买了身童子冬装靴子,三两下就给自己改了装。
昔年她曾与师父为历遍世情而行走江湖,三教九流都见识过,乔装打扮实在太小儿科。
一行人总算赶在太阳落山前回了宫,再晚几刻,宫门就要落闸了。云若辰连衣裳都顾不上换,先去给段贵妃请了安,自然是要挨几句抱怨责备的了。
幸而段贵妃也没太深究她的行程,估计是想不到云若辰会到处乱跑。可见平时苦心经营好孩子形象的重要性啊。
在一旁提心吊胆的曾嬷嬷和夏虹见轻松过关,纷纷都松了一口气。
次日又是常士扬和仝昊进宫讲学的日子。
师生四人在课堂上相见,彼此表情都有些古怪。毕竟是昨天一起经历了件不寻常的意外事件,而且另外三人还“心怀鬼胎”地要掩饰云若辰当时在场的事实,心情怎么能和平常一样呢?
老师们心不在焉地讲课,顾澈也神游天外地呆坐着,唯一相同的是三人的目光都时不时落在云若辰的身上。当云若辰无辜地回望时,他们又会下意识地移开视线,这种情况…
“是该说有趣呢,还是无奈啊…”
云若辰嘴角微微翘起,眉梢渐渐染上了笑意。
“…好,今天就先讲到这里。”
常士扬合上书本,清咳两声,又拿起桌上的茶水抿了一口润喉。“还有什么地方不懂吗?”
“嗯,没有了。”
云若辰爽脆地回答,而顾澈的确有一大半没听懂,但他素来是不开口的。开玩笑,要是先生再给他详细解释,他的头会变得更痛的,还是就这么囫囵吞枣吧!
“那,你们就把这段文抄三遍。”常士扬布置了课堂作业,云若辰却主动说:“先生,今儿下雪了呢。”
嗯?
常士扬捧着茶盅的手顿在半空。坐在上书房另一边,正在翻书的仝昊也抬起头来看着云若辰,眼里颇有些内容。
云若辰搁下笔,莞尔笑道:“反正今儿天也还早,熙华宫烟雨湖那边的雪景不错,不如先生们带我俩去赏雪,也教我们写写诗,好不好?”
常士扬与仝昊都是聪明人,只迟疑了很短的时间,便都微笑着说好。
顾澈自然是没有意见的。
小郡主要和先生们去赏雪,夏虹自然飞快带着宫女们准备去了。一时间,洒扫的、端茶水的、传点心的、点薰炉的…几十名宫娥太监在极短时间里就把湖心亭布置妥当。
当云若辰一行过来的时候,夏虹已在亭子前恭候郡主了。
“不错。”
云若辰给了夏虹一个满意的浅笑,夏虹喜动颜色,忙又低下头。
“我与先生们在这儿赏雪,你们就别在一边干站着了,都到外头去吧。”
师生四人在亭内方在亭内落座,云若辰就将夏虹等人都赶得远远的。夏虹又确认了一遍茶水点心与薰炉的情况,方才告罪带人出去了。
她隐约有些明白,郡主特意带人到这儿来,怕不是为了赏雪那么简单。联想到昨日云若辰与他们去了状元楼的事,夏虹就更肯定自己的判断。
但她当然什么都不会说。
她原来只是清华宫里的二等宫女,上头不知有多少伶俐的前辈,早占据了贵妃娘娘身边的重要位置。她来得晚,最多也分配到些斟茶递水、铺床叠被的差使,因为性子谨慎听话,还算小有人缘。
不过她再努力,也难挤进贵妃娘娘最心腹的小圈子里。夏虹不是没野心的人,她也想当女官,成为人上人,而不是整天任人使唤的小宫女。
小郡主的到来,是她最大的机会。她使了些小手段,让娘娘在几名候选人中终于看中她,指名她伺候小郡主起居。
别人都不太在意这份差事,小郡主只是个客人,谁知道她什么时候就出去了呢?夏虹却想得很远。
若是能够得到小郡主的喜爱,成为她的心腹,请小郡主去让娘娘把自己赐给她做侍女,那…自己日后,就可以走上一条与其他宫女截然不同的道路了。
他日新皇登基,华容郡主自然会被封为公主。而她那时若还跟在小郡主身边,就能成为公主府的女管事。她不必再住在这令人窒息的恐怖深宫,连做梦都不自由。
为了实现这个理想,夏虹心中认定一个原则。那就是,只要是小郡主需要的,她都会尽力为小郡主做到。
而她的这些心思,云若辰其实也多多少少能猜到一点。
她并不觉得夏虹心里存着算计不好。恰恰相反,她喜欢这样的部属。
有野心,有能力,才能真正为她所用。反而是她原先那两个侍女连枝银翘,就呆呆的什么都不去想。忠心是忠心了,能靠她们做什么事?
云若辰觉得自己已经到了可以开始培养班底的时候。
正如现在湖心亭中“赏雪”的先生们…是该和他们好好谈一谈了。
第九十二章 赏雪
十一月以来,京城已断断续续下过几场雪。但只是些小雪,顶多能在地面铺上薄薄的一层白霜。
今儿天没亮的时候,却是下起大雪来。到如今的光景,地上的积雪已有半尺厚,而天上的飞絮还在不住飘落。
坐在湖心亭中,水天、远近,都被雪色模糊了边界,目光所及处都是一片白茫茫。
这样的景色无疑是美的,而原先四面通风的亭子又关上了三面大窗,只余半面正对着湖面的窗口开着。宫女们将薰炉烧得暖融融,很好地抵御了外来的寒气,又不会扫了贵人们赏雪的兴致。
“辰儿早听贵妃娘娘说过,这熙华宫湖心亭赏雪是最好的,但一直也没机会过来玩儿。幸好今天有先生们和阿澈陪我。”
云若辰主动提起浸在热水里的小酒壶,要给两位先生倒酒。两人忙不迭以手虚掩杯口,都表示不敢劳动小郡主尊驾。
云若辰笑道:“天地君亲师,都是辰儿该尊敬的。横竖没有下人在,先生们就让弟子替你们斟杯酒,好不好?”
她声音甜软,表情又极诚挚,两人倒不好坚持了。她给先生们斟了酒,又回头对顾澈说:“阿澈,我就不招呼你啦,你爱吃什么就吃什么吧。”
然后她发现顾澈嘴里已经在啃着一只卤鸡爪了…果然好自觉啊!
“唔?”顾澈从食物中抬起头来,嗯嗯嗯地点着头,说:“小郡主你和先生们学写诗吧,我听你们吟诗就好。这个鸡爪很好吃啊…”
“你喜欢?那我待会让人装一份给你带回去。”云若辰抿嘴直笑,两位先生也拿顾澈这粗鲁少年没办法,摇头失笑不已。有顾澈在,亭子里的气氛却是轻松不少。
云若辰也不急着说正事,只和两人聊些古人赏雪吟诗的典故。这是常士扬和仝昊的长项,这时说起那些名诗好句都是信手拈来的,偶尔点评两句,却也自有新意。
本来两人就是云若辰的老师,在讲诗时自然又免不了说些平仄格律,教云若辰该如何如何作诗。云若辰专注地听着,心里其实却在想着别的事情。
这趟回太子府,情形与她所想的有些出入。
在父亲被立为太子后,她曾预想过很美好的前景。以前父亲没机会观政,如今既然储位已立,或许在六部衙门里观政学习可以让他迅速成长起来吧?也会有很多人争着来辅佐他才对。
但昨日一见,她那位包子老爹还是很傻很天真,一点长进都没有…她头痛地想着,亲爹啊,你不是不成熟,你是成熟了也就这个样儿了吧?
估计他这辈子是绝对成不了像她皇祖父元启帝那样精通帝王心术的皇帝了!
并且据她在上书房里上课时对两位先生的旁敲侧击看来,顾阁老在朝廷里虽然声威日盛,但他脾气太耿直了,好多时候和同僚都因为政见不同当场就吵起来。他能力自然是高的,但这种一根肠子通到底的脾气,玩阴谋诡计肯定玩不过人家啊。
别以为老爹被立为太子就肯定能坐稳了,她可记得康熙皇帝的太子立了二十年还能立了废废了立折腾个不停呢。天命教也好,诚王也好,这些潜在的威胁只是暂时消失了,谁知道他们会躲在哪个角落时不时又出来阴人啊。
黄侧妃平庸,弟弟年幼,父亲身边几乎就没有信得过的心腹幕僚,云若辰怎么想都觉得局势很微妙。
除非皇帝现在就死了,否则未来还存在着许许多多的变数。她所要做的,就是尽可能的将更多更多的信息掌握在手里,还有更重要的,是替她做事的人。
如今在宫外,她倒是有聂深叶慎言他们可以暗中相助。然而江湖人再厉害,也还是小道。她需要更多更多的部属,例如,像常士扬和仝昊这种年轻的官员。
经过这段时间的接触,她决定将两人拉入她的阵营。
他们能够被皇帝看中,亲自指名做她的老师,本身才华能力自然不成问题。两人都是上一科的一甲进士,常士扬来自山西,仝昊来自东南,背景都相对比较单纯,目前还不算明确地属于哪个派系。
关键是,以她的相术来对两人的命格进行了推演,结果都相当不错——云若辰自认看人很准,除了像舒王那样城府极深的王侯,又或是与她有血脉关系的至亲,她对人品的判断十有八九都不会与事实相差太远。
不过有一个例外,那就是赵玄…她到现在为止,都想不通为何她无法推演赵玄的命格,稍作术算就被先天元力所阻止。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罢了,先想着眼前的事吧…
她收拾心神,那边常士扬与仝昊议论诗词也恰好告一段落。云若辰见二人杯中酒已饮了大半,又提壶为他们续杯,笑道:“先生们学问真好,能做两位先生的学生,真是辰儿的福气。”
“郡主过奖了…”
“先生们可别谦虚!你们的学问,连皇爷爷都是赞赏的,否则怎会请二位来给辰儿做老师呢?只是辰儿驽钝,学得慢…不仅让先生们教着累,有时还给先生们添麻烦…”
说到这里,云若辰搁下酒壶,走到二人面前盈盈福身:“昨儿累得先生们着急,是辰儿不对,给两位先生赔礼了!”
“哎,郡主,这礼我们可受不起。”
两人忙也都起身,侧着身子只敢受了她半礼。
亭子外,夏虹瞥见郡主忽然起身向先生们下拜,忙又将视线转回来当没看见。果然,今儿郡主是要和先生们谈正事,不止是赏雪吟诗那么简单呢…
云若辰可不管两人反应,恭恭敬敬深拜下去,说:“先生们请放心,辰儿以后不会再任性了。”
嗯?
正在一边装作很开心吃着东西的顾澈,闻言立刻向小郡主投去一个“你就装吧反正我不信”的眼神,当然是背对着先生们的。
他才不信小郡主骨子里的冒险性格会改变,就像他只是,只不过是装得更“听话”了而已吧。在顾澈听来,小郡主的这番话,其实就是在说“以后我会更努力装好孩子的”。
但常士扬和仝昊对云若辰的认识并没有顾澈那么深入,还是蛮感动的,又把昨天对这女弟子的不满抛到了脑后。
“郡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常士扬颔首说道:“您以后确实不该再像昨日那般了…”
两人里,常士扬的脾气是比较爱说教的那一类,云若辰也早清楚这点。
“好的,辰儿太任性,不懂事,全多得先生们多教导规劝我。我昨儿回太子府去,父王也告诫我,要我好好跟着先生们读书。”
唔?
郡主似乎是话里有话啊…
常士扬和仝昊都很聪明,一下就意识到,云若辰正在逐渐转入正题了。
前头那些闲聊也好,致歉也好,都只是在为即将到来的戏肉铺垫!
她在暗示什么呢?
“昨日辰儿回府,发现父王都累瘦了。父王虽然不会和我说什么,但我知道父王现今在六部衙门里轮流观政,肯定是很辛苦的…先生们总教导我们‘百行孝为先’,我也很想好好孝顺父王,为他分忧啊,唉!”
“可惜辰儿只是个小孩子,又是女儿家,什么忙都帮不上。不过我又想着,虽然我做不了什么,但我可以找人帮帮父王,有时候替他出出主意嘛…两位先生,你们说,辰儿这样想可对?”
两人顿时明白过来,心情登时都有些小激动。
小郡主的意思是…她要替太子,招徕他们?
常士扬今年二十七岁。仝昊比他小大半年。在旁人看来,他们也算是年少得志。比起那些在科举场上蹉跎半生也迈不过进士这道坎的失败者来说,他们年纪轻轻就金榜题名,一甲进士,以庶吉士身份进入翰林院观政…简直是一帆风顺的人生啊!
但是,他们也有他们的烦恼。
翰林院很清贵,很养人,但并不是每个翰林都能够一飞冲天。许多新进士进了翰林院后,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没背景、没机会、不会来事…在翰林院里喝喝茶,就过了十几二十年。
半辈子就这么过去,光荣退休,或者在某次政治斗争中替某位大佬当马前卒结果被炮灰掉。
这样的人不要太多。
可他们还很年轻,他们渴望着能够像那些最终混出头来的前辈一样,官居一品,登阁拜相,踏入大庆真正的权力圈子。
如果他们连这点野心都没有,怎能在这个年纪就在吃人不吐骨头一将功成万骨枯的科举场上杀出一条血路来?
前半生他们靠自己,现在,他们也希望有能够助他们直登青云的贵人。
太子…不,小郡主,会是他们仕途上的贵人吗?
顾澈难得的一言不发,还在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桌上的点心。
只是,他的心里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平静。
云若辰要做的事,其实顾澈也隐约明白了。他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她可以想那么远,做那么多事呢?
而与她比起来,只懂得练武吃喝的自己,太没用了吧?
顾澈从不因自己身份比云若辰低而自卑,出入宫闱时也极坦然,但此时他心底却生出了淡淡的自卑情绪。
他也想像她那样厉害,能够与先生们,进行这样“大人的对话”啊…
第九十三章 影子内阁
湖心亭有短暂的沉默,但这平静很快又被仝昊的轻笑声打破了。
“太子殿下,如今正在户部观政。前些日子我因公务到户部去取文书时,见太子殿下正在杨部堂签房里看折子,却是极认真的。”
杨部堂便是如今的户部尚书杨惠正。云若辰听过这位大人的名讳,但并不认得他,只听说是个很严厉的老人家。
她微微一笑,品出了仝昊话里传递来的几层意思。
他接了她的话,也就代表着他接过了她递来的橄榄枝,默认接受她的招徕。
而他把这事说得详细,便也是在对云若辰表明,他同样在关注着太子。他又说太子做事认真,这是四平八稳的夸奖话,暗里却有着“太子很勤奋,不过目前也只是勤奋罢了,这样是不够的”的评价。
结合前面云若辰所说的,“找人帮帮父王”这句话,其实仝昊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
他愿意为太子府做事,而且他有自信能做好——这就是仝昊想告诉云若辰的话。
这些话,此时的顾澈未能完全领会,云若辰却听懂了。
听懂的,不止是云若辰一个。常士扬也立刻明了好友的意思,眼里闪过一丝诧异。
他还在思虑着是否该加入太子阵营的时候,好友已迫不及待表态了。书翰就这么看好太子,没有一丝犹豫吗?
在云若辰如今所处的这个世界,历史发展到庆朝的时候,已到达了封建社会的一个高峰,却也出现了一种“奇异的割裂”。
那就是以儒教为基础的绝对皇权的思想越来越巩固,而君、臣之间的关系却呈现出“表面的绝对服从”与“行动上的互相牵制”这两种看似矛盾的奇怪形态。
这一切,大概与文官制度的成熟是分不开的。
与一些靠着军权统治人民的小朝廷不同,大一统的庆朝,施行的是文官治国的政策。庆太祖很推崇读书人,甚至过分的重文轻武。他依赖着文人来替他治理朝廷,又不住削弱武将的权力,认为这样就可以安保江山。那些书生们只能依附着皇帝存在嘛…
可惜英明神武的庆太祖没有听过一句话,知识就是力量…呃,这是云若辰自己在读到庆朝历史与听先生们讲课时,自己默默吐槽的。
总之,文官们掌握了这个国家绝大部分的权力。他们通过一次又一次的科举,以师生、同门、同年、乡党等关系密切地联系在一起,组织成一张张关系错综复杂的利益大网。
一个个小集团组成了大派系,派系与派系又在明争暗斗中达成了某种默契,那就是在面对皇权时,誓死维护文官集团的利益。
他们鼓吹“圣天子当垂拱而治”,就是说好皇帝应该乖乖坐在龙椅上当他的天子就好,其他所有的具体事务就交给咱们这些打杂跑腿的吧。
皇帝如果不同意,他们就会联合起来,以非暴力不合作的方式,使得皇帝的命令根本出不了皇城。要是皇帝不和文官们妥协,很多想做的事根本都做不了…
当然,文官们也不是万能的,皇帝毕竟还是大义上的天下之主。而皇族子弟与权贵集团也不会任由文官们损害他们的利益。所以懦弱的皇帝才会轻易被文官所胁持,而像元启帝这种霸气的天才,文官们只有被他玩弄于鼓掌之间的份。
元启帝的确是个天才,他十七岁登基,先在前代舒王等权贵的帮助下从权臣手中夺回了治国大权,之后的三十多年都在不停地利用分化、反间、利诱、威逼等等手段,使得各个派系争斗不休,而派系的大佬们又不得不求助于他来平衡关系。
尽管元启帝在位期间,国家的财政不见得有起色,甚至经常出现财政危机,许多地方也有小小的动乱、起义,又或者是饥荒等等,可元启帝却能一直大权在握,从来没被朝臣或者宦官胁持过…这在庆朝来说,的确是个奇迹。
可是文官们只是暂时妥协了,臣服了,心里还是时刻想着要反攻的。他们怀念着过去两代文官在朝廷上执掌权柄的光辉岁月,也在暗地里不住向他们的后辈传达一个信息——
皇上能够给你们功名,但你们的仕途,其实还是拿捏在各个派系的大佬们手里的!你们当然要忠君爱国,可做事时必须时刻谨记以文官利益为优先,不可轻易投向皇帝的阵营。我们与皇上,实质上只是“合作关系”,共同管理着这个国家…
常士扬与仝昊在翰林院里,经常接触的自然也是这样的思想。
所以云若辰才需要费心绕着弯弯道道来招徕他们。他们教她读书,只是公务。可是,能让他们为她与太子府“做事”,他们才能算是她的“自己人”…这里的区别,很微妙,也很实际。
后世那些认为只要当了皇帝,甚至当了太子,就能理所当然拥有彻底的权力和所有人忠诚,做任何事都不需要顾忌的人,简直是比她亲爹云照崇还要天真一万倍啊。
就因为有这样深层的背景,常士扬才需要慎之又慎地思虑自己的定位。是的,他渴望着贵人相助,不过要和太子合作到什么程度呢?是普通的,客卿,还是全心投诚?该如何掌握这个度?
可仝昊却好像完全不需要经过任何挣扎,就欣然接受了。
这是否代表着,仝昊其实早就在等着这一刻?
仝昊说完那几句话后,云若辰笑了,笑得很灿烂。而仝昊面上的表情,也是一派轻松,似乎并不在意自己刚才说的话分量有多重。
重到关系着他的前途命运。
受到仝昊态度的感染,常士扬终于也下定了决心。
“太子殿下仁厚宽和,不止是我等,许多士林清流对太子殿下也是极仰慕的。”
他态度比较含蓄,但同样点出了关键,那就是他也决定与仝昊一起接受云若辰的“好意”。
“辰儿替父王谢谢两位先生…的美言。”
云若辰刻意顿了顿,又再向二人拜下。这一次,两人没有侧身避开。他们都明白,这一拜,是云若辰替太子在表达诚意。
良久后,等他们出了宫,常士扬才突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他们是在与一个九岁的小女孩在商量着他们的前途问题。可在谈话的时候,为什么他一点特殊感觉都没有?也到得那时,关于云若辰奇异的感觉才涌上他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