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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武不由得微有些隐忧。或许就在这段时间,单于已巩固了自己的地位,所以不屑再扮演那个恭顺谦卑的晚辈了。
要是这样的话,不论是重启和议,还是寻找那面不知是真是假的石镜,只怕都要比预计的困难了。
傍晚,单于按惯例设宴款待汉使。宴席就设在草原上,热热闹闹有两百多人。从服色上看,显然都是匈奴的贵族。
篝火、马奶酒、烤牛羊肉,食物的香气混合着点燃来熏赶蚊虫的艾蒿的香味,席间还有各种歌舞和角力表演,看得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但苏武的心情一直好不起来。他注意到,单于的态度始终十分冷淡。
且鞮侯单于身穿便装,懒洋洋地坐在一方绘着虎豹熊罴纹样的皮垫上,眼睛盯着场中的表演,一根手指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自己乳酪盆里的小刀。和他说话,答起来总是有一搭没一搭,那态度一望便知是在敷衍。
苏武向在场的匈奴贵族看去。
谁会是那个盗走石镜的叛国逆贼呢?这两百多名切肉大啖、披发左衽的野蛮人,在他看来样子都差不多,没有哪个一望便知是中原人。
他想起皇帝说张胜认识卫律,转头向张胜看去。发现张胜也正在观察与会众人。忽然,张胜的目光停在对面稍远处的一席人。苏武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那边一群胡人正围坐着听一人说话,不时爆发出一阵大笑。
当中那人是谁?张胜看出什么了?
但那群人背着篝火,相貌都看不太清。
这时,坐在上手的单于嘟囔了一句什么,像是自语,但声音却足以让使团众人听到。张胜目光倏地一跳,立刻从那群人身上收回,转到单于身上。只见单于晃动着手中的酒杯,对身旁一位管事模样的匈奴人又重复了那句话。
苏武低声道:“他说什么?”
张胜道:“他说:‘我们开年酿酒的酒糵,好像快没了吧?’”
苏武道:“他说这个干什么?”
张胜还没回答,单于瞟了一眼汉朝众人,又说了几句话,这一次的声音明显大了许多。
张胜脸色一下变得很难看,道:“他说:‘汉朝的东西,数两样最好:一个是酒,一个是女人。可就这两样,我们不会自造。如今既无公主和亲,又无酒糵相赠,真不知汉朝的诚意在哪里。’”
苏武忍无可忍地道:“太过分了!难道是汉朝要求着他们议和?论美酒,本就该子婿敬献给长辈。谈和亲,当年乌维单于许以太子入汉为质,以求和亲,至今未能履约。他们的诚意又在哪里?张副使,你直接对他说!”
张胜犹豫了一下,大概是在斟酌要不要照直翻译,忽然有人冷笑一声,用胡语说了一句话。那话一说出来,正在喧闹的众胡人立时都安静了下来,都向声音所来之处望去。
苏武也循声望去,声音正来自刚才围坐说笑的那群胡人中间,此时众胡人已分了开来,只见一个胡人居中而坐,身形瘦高,头戴一顶鹰形金冠,脸陷在阴影里看不清,只一双手放在光亮处,正把玩着一把切割牛羊肉的宝石匕首,右手拇指上戴着一枚精致的玉韘,那双手骨节有力,指形修长,一望便知是那种既能执笔又能握刀的手。
苏武低声问张胜:“他说什么?”
“我说,”不等张胜翻译,那人便忽然改用流利的汉语道,“论道理,把女人献出去的国家,就该知趣点。不要在这种事上小气,否则会误大事的。”说这话时,那人手里依然把玩着那把宝石匕首,随着匕首的转动,匕首上的宝石在火光的映照下闪烁不定。
“什么?”苏武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猛地站了起来。
张胜在旁边轻轻一拉他的衣袖,小声道:“大人,镇静。”
苏武怒视着那张阴影中的面孔,努力克制了一会儿,紧握的双手才慢慢松开,道:“敢问足下所言,能否代表贵国单于?”
那戴鹰冠的胡人冷笑一声,转向且鞮侯单于,用胡语问了一句什么。
单于点点头,答了一句话。
苏武向张胜望去,却见张胜全身一震,隔了一会儿,才道:“单于说:‘丁零王所说的一切话,都可以代表我。’”
什么?
丁零王?!
卫律?!
那个夜焚柏梁盗镜出逃的叛贼?
那鹰冠胡人懒洋洋地站了起来,他的脸随之进入了光亮处。
苏武终于第一次看清了这个引出这场天大风波的罪魁祸首。
这是一个四十多岁、鬓角已微微灰白的男人,宽额直鼻,微高的眉骨下是一双鸷鹰般犀利的眼睛,颧骨很高,下巴结实,唇上蓄着浓密的髭须,左颊有一道不知何时留下的长长的疤痕,倒也不算破相,反而还使这张脸多了几分强悍和坚忍的味道。
苏武用询问的目光看了一眼张胜,张胜微一点头,低声道:“是他。”
苏武意外地深吸了一口气,在他的想象里,一个鼠窃狗盗、卖国求荣的叛贼,总该是一脸的卑怯阴郁。而眼前这人,面对故国来使,眼里不但没有丝毫降将的心虚畏缩,相反充满了敌意和挑衅。
苏武心里一紧,隐隐感到眼前这人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
“原来是卫骑郎,”苏武强压住内心的厌恶,冷冷地道,“恭喜足下高升。”
“岂敢,钦使大人同喜。”卫律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里的匕首,抬了抬眼皮,斜睨了苏武一眼,用一种极其刻薄的声音道,“听说大人原来是在上林苑养马的吧?如今奉钦命,持节旄,出使异域,真是风光无限哪。”
苏武淡淡一笑,道:“武虽不才,尚知忠义。不像某些朝秦暮楚之辈,素食朝廷俸禄,而一旦背叛,对故国的攻击竟比敌人还不遗余力,也不知所图者何,算是做给自己的新主子看吗?”
“恰恰相反,”卫律居然毫不动气,好整以暇地道,“在下所言,正是念在君臣一场,给故主提个醒,免得做出不符合身份的事,贻笑异域。”
苏武一愣,不明所以。
卫律走到单于面前,拿起那份礼单,念道:“‘锦绣缯帛各一百匹,絮三百斤,谷米八百斛。’钦使大人,你不觉得,这点东西拿出来,有损陛下的颜面吗?”
苏武怒道:“丁零王,请你说清楚,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卫律道:“足下现在官居中郎将是吧?”
苏武道:“怎么了?”
卫律点点头,道:“嗯,没怎么。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中郎将,秩比二千石,年俸一千二百斛谷。匈奴与汉约为昆弟之国,你们皇帝拿区区八百斛谷米就想打发他的兄弟?他的兄弟连一个使节都不如?”
苏武一时竟被他的狡辩噎得说不出话来,这时,旁边的张胜忽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大单于自己说过,‘我儿子,安敢望汉天子’。兄弟?丁零王恐怕是搞错辈分了。”
砰的一声,且鞮侯单于把手中的金杯往酒案上重重一坐,站起来一拂袖向穹庐走去。
苏武一愕,这才明白,原来他也是懂汉话的。此前他与使团众人交谈,总是一脸木然,等通译译完后,才爱答不理地回上一两句,原来是有意摆架子。
“这位就是张副使吧?”卫律转向张胜,慢条斯理地道,“听说张大人精通胡俗,那么想必大人也知道,在这个地方,受到尊重的是年轻、力量和勇气,而不是辈分。所谓贵壮健,贱老弱;壮者食肥美,老者食其余。以辈分年齿自矜,是没有人会买账的。另外,有一件事你们要明白,我们单于娶你们公主,不是因为单于喜欢为汉家子婿,而是因为贵国皇室拿得出手的女人,只有这个辈分的。如果贵国太后年轻貌美,敝上也会有兴趣的,我们伟大的冒顿单于当年不是向贵国的吕太后提过亲吗?敝邦倒不在乎寡妇再醮,可惜吕后年老色衰,发苍齿堕,自知非偶,只好婉言相谢了,否则倒是一桩门当户对的好婚事啊。哈…”
苏武怒道:“住口!卫律,你、你无耻!你说出这种话来,自思对得起你的祖宗先人吗?!”
“祖宗先人?”卫律歪着头看着苏武,道,“呵呵,这可是我近来听过的最有趣的话。足下不是平陵侯苏建之子吗?我还以为你很清楚呢。”
苏武一愣,一时竟有些摸不着头脑,道:“清楚什么?”
卫律叹了口气,道:“我父亲是胡人,我祖父是胡人,我曾祖也是胡人。令尊做长水校尉时,我是他手下的‘长水胡骑’之一。大人认为,我该怎么说话,才能对得起我的祖宗先人呢?”
胡人?
他是胡人?!
这个举国声讨的叛国贼,原来本就是胡人?!
卫律斜睨着苏武,眼中写满了嘲弄:“怎么,没人告诉过你?好吧,现在你知道了,所以,以后别摆出那副正人君子的臭脸来。记住,我从来就没有背叛过,只是回到了我真正的母国。如果一定要说背叛,只能说我投效汉朝的那段时间是背叛!”
“不管怎样,”苏武调整着混乱的思绪,道,“你也曾受朝廷俸禄,汉何负于你?而竟…”
“汉何负于我?”卫律忽然将手中的宝石匕首嚓地往一只烤羊身上一插,慢慢向使团众人扫视了一圈,目光中透出一股刻骨的寒意。
“钦使大人,你怎么知道,”卫律的声音冷得像每一个字都是从冰窟里蹦出来的,“那个朝廷没有负我?!”
◇◇◇◇
宴席结束回来,苏武吐了。
刚才那些匈奴贵族轮番向他敬酒,卫律一直坐在那里斜眼看着,眼里带着恶意的笑容。他明知道,这些人是得了卫律的授意,存心灌醉他,看他的笑话,但张胜曾告诉过他,这里的习俗是酒到必干,否则会被视为对敬酒者的侮辱,所以,他只能一杯接一杯喝下。
本来他酒量还可以,但从没经历过这种以一敌百的阵势,喝到后来,只觉得舌头都麻木了,浑身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浓烈的酒气。
躺在毡毯上,口中发苦,吐空的胃比原先更加难受,而头脑也依然昏昏沉沉。看着帐中悬着的那盏发着昏黄光线的羊油灯,混乱的心绪中,不知怎么的,他想起了一件事——那卫律自己倒没上来趁火打劫!
对了,那逆贼今天从头到尾就没喝过一滴酒!
他不会喝酒?还是…酒里有毒?
…嗐,想哪儿去了!
不能再想了,头晕…睡了吧…
◇◇◇◇
…四周灰蒙蒙一片,一股无形的压力渐渐笼罩了他…
怎么又来了?!
这是什么噩梦?
这是哪里?!
那种无所不在的压力挤缩得他就像一只困在茧中的虫子。
太闷了!
不,他要透一口气!
他拼命挣扎,要挣出一道呼吸的缝隙来…
没用,手脚不知何故都动不了,那力量还在无情地增大,一点一点,越来越大…
他无法呼吸!
他要窒息了…
“啊,不!”他痛呼出声。
“大人,醒醒!大人,你怎么啦?快醒醒!”
苏武睁开双眼,张胜焦虑的脸出现在面前。
“大人,怎么了?”张胜道,“被魇住了吗?”
苏武长出了一口气,疲惫地点点头:“好像是的。”虽然醒过来了,但依然心慌得厉害。刚才梦里那股巨大的压力,那样真实,那样强大。不知道要是张胜晚来一会儿,他是否真会被那梦中的力量扼死?
张胜发现苏武的表情有些异样,道:“怎么了大人?”
“刚才,好像…”苏武道,“有些不对劲。”
张胜道:“哦?怎么了?”
苏武道:“那个梦…不知怎么,这段时间总是做同样的怪梦。”
张胜若有所思地道:“最早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苏武想了想,道:“大概是我们留宿光禄塞那天。”
张胜点点头,道:“是水土不服。出了阴山,便是胡地水土,大人是第一次出塞,可能不太适应。今天天气不错,出去走走吧,大人。单于庭有座圣山,听说风景不错。”
张胜所说的“圣山”,是单于庭一带最高的所在,站在山顶,清风徐来,带着草原上花草的清香,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山顶有一面石壁,壁上刻着一幅岩画,张胜站在岩画前,若有所思地看着。
“张副使,”苏武走过去,也看了一眼,“那有什么好看的?”
那岩画粗陋稚拙,画着一个女子指着一条狗,边上还有一些牛羊之类的牲畜。笔画漫漶不清,显然已经年深日久。
一路行来,从阴山开始,他们就常看到这类东西,当地人说,那是上古巫师作法留下的。这些胡人粗鄙无文,绘画雕塑之事,再怎么做,比起中原也差远了,何况还是上古蒙昧未化之时的遗留。
“想不到原来出处在这里!”张胜感叹道。
苏武道:“什么出自这里?”
张胜道:“那个关于‘犬戎’的传说。”
犬戎?苏武一怔。朝廷这两年的宣战诏书里倒是常提到这个词,他听了从来也不以为意,不过一个蔑称而已,难道还有什么说法?
张胜解释道:“相传古帝高辛氏时,后宫有一妇人得了耳疾,从耳中取出了一个蚕茧大的物体,化为一条神犬,带走了公主,生儿育女,成为蛮夷各族的祖先。所以,匈奴在上古时被称为‘犬戎’。”
高辛氏?神犬?真是不伦不类。苏武觉得有些好笑,道:“蛮夷之人知道什么中原古帝?若照了这说法,胡汉岂不本是一家?这么多年还打什么呢?”
张胜摇摇头道:“以前确实没人当回事。这两年朝廷大兴尊儒之风,一些老儒不知从哪里翻出来的旧典,考证说匈奴确实跟一位中原古帝有关,只是年代久远,说法混乱。有的说是高辛氏,有的说是夏后氏,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什么?”苏武被这种惊世骇俗的论调震惊了,道,“匈奴是…中原古帝之后?”
张胜凝神看了那岩画一会儿,道:“看这岩画,那说法好像还真有些道理。大人请看,画中那女子,一手指着那狗,一手拿着一个圆形的物体,不正是传说中从耳中取出蚕茧的妇人吗?这狗不但画在最上方,而且其周身还画了一圈发散的光线,那应当是象征其神圣。画下方那些牲畜,身上都画了道横线,那是表示宰割后献祭给神明。对了,此山既称圣山,也许就是因为所绘是他们的起源传说吧。”
苏武皱了皱眉,道:“攀附中原古帝,不就得承认是犬的后代?不嫌难听吗?”
张胜不屑地一撇嘴道:“蛮夷之人,愚顽无知。父亲死了娶后母,兄长死了娶嫂子,什么禽兽之事做不出来?”
“哈!”一声冷笑忽然从他们身后传来。
二人一惊,猛地回头。
只见卫律站在他们身后十几步远,脸上满是讥嘲之色,不紧不慢地鼓着掌道:“精彩!两个傻瓜胡言乱语,居然也能扯得兴致勃勃,太有趣了!不错,继续啊。”
苏武怒道:“卫律!你…”
张胜讥刺道:“足下两地为官,一臣事二主,自然见多识广,远胜我等。我们适才所言,有何不当之处,敢请足下指教。”
“指教不敢当。”卫律摆摆手,慢悠悠地走过来道,“张大人精于夷务,见多识广,岂是我等‘愚顽无知’的蛮夷之人能望其项背?不过嘛,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两位大人考证了半天,好像连画的是什么都没看明白——好好看看吧,那是狗吗?!”
那不是狗?二人不明所以,回首仔细看了看岩壁。不是狗是什么?
卫律慢条斯理地道:“狗尾上翘,狼尾下垂,你们所说的这条‘狗’,耳竖尾垂,明明就是狼嘛。狼和狗都分不清,居然还以此为据,在这里大发宏论,哈哈,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可笑的事情吗?”
张胜不由得一惊,那岩画还真如卫律说的样子。狼与狗本就区别不大,习惯上只注意它们毛色和叫声的不同,而这岩画是用利器在岩壁上凿刻而成,又没有染色,画又不会发出声来,加上先入为主的“犬戎”之说,自然当它是狗了。
卫律得意地一笑,悠悠地道:“其实嘛,只要多读几本书,真相也不难发现。中原史家虽然录事多有偏颇,但多少总会留点蛛丝马迹。《国语》载:‘穆天子西狩犬戎,获其五王,得四白狼四白鹿以归。’不就是说征服了两个奉祀狼和鹿的部族吗?匈奴敬重狼,东胡饲养鹿,匈奴辖下十八大部,百余小部,奉狼、鹿为神明的比比皆是,这是草原上的孩子都知道的事,只是中原的大人、先生们不屑了解罢了。几个半吊子酸儒闭目塞听,以讹传讹,还弄出个什么‘犬戎’的笑话来,真是浅薄可笑!”
苏武道:“是狼又如何?一样是禽兽之后,很光彩吗?”
卫律倏地转身,看着他,眼里闪动着一丝愤怒的火焰,但那火焰一闪即逝,随即转为轻蔑。
“小心你说的话,钦使大人。”卫律眯起眼睛,冲着苏武慢慢摇动着一根手指,“你没有资格评价一个你根本不了解的民族。你知道那是什么狼吗?你知道单于为什么被称为‘撑犁孤涂单于’吗?这个族裔远比你所知道的任何族裔都要古老和高贵,只是你不知道罢了!”说完冷冷地扫视了两人一眼,便转身拂袖而去。
苏武怔怔地看着那个胡服椎髻的背影,心中一阵迷惘。
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卫律是来这石渠阁次数最多的人…
他会不懂古文?!他跟我老师孔安国学过…
他举一反三,触类旁通,是罕见的奇才…
“大人,”张胜奇怪地道,“怎么了?在想什么?”
“没、没什么。”他回过神来,摇摇头道,“他刚才说什么‘撑犁孤涂’,那是什么意思?”
张胜道:“那是单于的传统称号,胡语‘撑犁’的意思是天,‘孤涂’的意思是子。”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和谈并无多少进展,单于的态度始终不冷不热,让人捉摸不透,似乎有意拖延。到后来,干脆带了一帮亲贵外出行猎去了,把汉使一干人晾在了单于庭。
苏武既不熟悉此地情况,又听不懂这里的语言,一筹莫展。想找张胜商量,但张胜也开始变得行踪不定,时常外出,不知在忙些什么。
◇◇◇◇
到处是灰蒙蒙的一片,压力,无处不在的无形重压…
又来了,怎么又来了?
为什么总是不断重复这个梦?
那到底是什么力量?
来自哪里?
它究竟想把自己怎样?
胸口像被一块奇重无比的巨石压着,透不过气来。啊,不,不止胸口,全身上下,都被那巨大的压力捂住了,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眼耳口鼻都被捂得死死的。
他无法喘气了,一丝一毫都不行。他拼命挣扎着,希望能挣出一丝松动,呼吸到哪怕一小口空气。但没用,他就像被什么东西从头到脚牢牢地捆住了,就像是被困在茧中,要命的是那茧还在不断收缩…收缩…
他要窒息了,他会死的,他会被活活闷死的!
他会死在这场噩梦里,再也醒不过来!
不,不能这样。他要活下去!他要挣脱那捆缚在身上的压力!
可是他实在无法呼吸,体内残存的那点空气被一点点挤出,手和脚越来越软,力气越来越弱,越来越无从挣扎,头脑也渐渐陷入了模糊…
远处隐隐传来一阵喧闹声,巨大的压力像潮水一样迅速从他身上退却。
他得救了!
他睁开眼睛,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梦里的喧嚣一下子大了许多。
原来真的有声音,正是这来自外界的喧闹声救了他!
他没有去细听那喧闹声到底是什么,他在回忆那个梦境。因为这次是中途惊醒,梦中的情形异常清晰。他闭上眼睛,抓住那残余的印象,努力感受着。
这梦境,他好像…真的经历过!
在过去…
不,不是在前几次的梦里…是很久很久以前的,真实的经历…
到底是什么时候?
怎么可能有那样怪异的经历?
这世上又怎会有如此诡异的所在?
不知何故,一旦用理智去思考,那隐隐熟悉的感觉又悄然远去了。
不,这一次他一定要弄个清楚!他摇摇头,静下心来,轻轻将刚才那种微妙的感觉拾起,如抱起一团无形无质的混沌之气,不去细看,不去触摸,只是慢慢体悟那个浑然的整体,一点一点地感受…
渐渐地,一种遥远的、似曾相识的感觉,从内心深处一个封闭了很久的角落里慢慢渗了出来…
他心里有一丝欣喜,他知道,这次他终于要接近真相了…
“大人!快起来!”张胜踉踉跄跄地冲进营帐,“快!快走!”
混沌之中已慢慢显露出来的真相迅速退缩回了不可知的黑暗角落里。
苏武吃了一惊,回过神来。
远处是匆匆的脚步声,混乱的马蹄声,无数匈奴人的吆喝呼喊声,金铁交击声,乱作一团。
“出什么事了?”苏武一下坐起身来,抓起枕边的佩刀,道,“外面怎么这么乱?”
张胜没有回答,直接扑向帐篷角落,打开那里的一个衣箱,疯狂地翻拣着里面的衣服,一边恨恨地道:“完了,就差那么一点…这帮笨蛋!”
苏武眼中的张胜,从来都是好整以暇,指挥若定,从未见他像今天这般惊慌失措过,不由得暗暗心惊,道:“张副使,到底发生了什么?”
张胜脸色苍白,翻拣衣物的手微微有些发抖,喃喃地道:“我说准备还不够,再等等。偏要动手!这下倒好,全完了!白白浪费一张好弩!”
苏武倒抽了一口冷气,快步走到张胜身边,道:“张副使,你、你们杀人了?”
张胜道:“不是我,是他们。我找了几个内线,让他们…唉,来不及说了。”说话间已从箱底翻出两套胡服,扔了一套给苏武,急促地道,“快更衣!我们立刻就走,马就在帐外…”
苏武一惊,没有接那胡服,一把抓住张胜的手,道:“等等,你先说清楚,什么内线?你到底做了什么?他们为什么要抓我们?”
张胜道:“我认识这里一个人,叫虞常,是卫律身边的千夫长,愿意帮我们联络一批人刺杀卫律。”
“刺杀卫律?!”苏武愕然道,“你疯了?谁叫你去杀他了?!”
张胜看了苏武一眼,那神情就像看一个极之离奇的怪物:“大人,你以为陛下叫我们来这里干什么?”
苏武道:“不是为了…找回那面石镜吗?”
“石镜?”张胜冷笑一声,道,“千里迢迢过来就为了一面镜子?”
苏武的心一沉,隐隐感觉有什么东西不对劲,道:“不为石镜?那是为了什么?”
张胜道:“陛下想要的是那逆贼的命!”
苏武道:“胡说!真要杀他,陛下怎么没给我这样的密令?你在自作聪明…”
“不是我自作聪明,”张胜又是一声冷笑,道,“是大人你太不聪明了。那逆贼当年为什么要叛逃?叛逃时又为什么要偷走那面石镜?整个宫里大概也就大人您不知道了。”
苏武瞠目道:“你、你说什么?”
张胜道:“当年在长水营中,他的骑射功夫第一。进宫为郎,又特许可出入天禄、石渠二阁。宫中机要密件、珠宝珍玩不计其数,以他的身手,什么偷不到?为什么偏偏是那面石镜?就为了打击陛下的神志、向匈奴献媚?那干脆去偷玉玺好了!他偷石镜,是因为他喜欢李夫人!”
苏武脑子里嗡的一声,道:“什么?你、你说卫律他…”
“对!他喜欢李夫人,喜欢这个世上陛下最喜欢的女人!”张胜大声道,“活人争不到,死人也要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