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武道:“这、这是什么文字?先秦的吗?”
“我也说不清。”太史令道,“这石镜极其朴素,没有任何可借以识别的款式纹饰,只有镜背后刻了这一圈镜铭,但字形奇古,似字非字,似画非画,没有一个是在古器上常见的。当年陛下命我识读这些文字,我自负博学,八体精通,可一见这镜铭,还是愣住了。这镜铭文字和我所知道的任何一种古文(作者注:汉朝“古文”是指先秦的古文字,而非文言文)都不同,只能勉强看出它有个别结构接近史籀大篆,但远比它们简易淳朴,又有一丝虫书的古老谲美。我只能肯定,那必是一种比我们现今所知道的古文古老得多的文字,或许就是传说中上古的‘蝌蚪书’吧。我费尽心力琢磨了一个多月,才识读出这些字来。”
“你读出来了?”苏武惊奇地道,“写的是什么?”
“说起来,这文字内容倒平淡无奇,”太史令叹了口气,转身迅速从身旁的书架上抽出一册简牍,打开来道,“居然就出自这普天下儒生都读过的《诗经》!‘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商颂·玄鸟》篇的第一句。唉,说穿了一钱不值。”
“《诗经》?玄鸟?”苏武好奇地接过简牍,看着上面那密密的文字,皱起眉道,“子长,你以为人人都像你那么好的学问吗?《五经》我是一看就头痛。这首诗讲的是什么?”
“哦,是我想当然了。”太史令搔了搔头,在几案前坐下,道,“不过这首诗还算平直,说的是商朝始祖的传说。相传很久以前,有娀氏有个女子叫简狄,为帝喾次妃。一天简狄和两名女伴沐浴于玄丘水,天上飞来一只燕子,产下一枚鸟蛋,简狄拾起那鸟蛋吃了,就怀孕生下了商朝的始祖契。燕子是黑色的,所以古称‘玄鸟’。”
吃鸟蛋生子?苏武觉得有些好笑,道:“子长,你不会就为了这想要去匈奴吧?”
太史令摇摇头道:“不是为了这个。唔…那个人,卫律…他…有些与众不同。”
苏武道:“怎么?你认识他?”
太史令点头道:“很久以前,就在这里,他曾经问过我一些奇怪的问题,令我至今无法忘怀。那时他来这石渠阁借阅一些典籍——你知道,这种藏书阁向来冷清。宫中诸郎,极少会来这里,而卫律是来这石渠阁次数最多的人。他要的书很杂,内容又大多冷僻,这引起了我的注意。后来我特地留意了一下,发现他似乎在找与商朝有关的典籍。商朝史料不多,除《诗》、《书》外,大多散见于先秦诸子的著作中。我因为家传的缘故,对先秦诸子素有研习。有时见他为了查个资料的出处,要翻阅数百石简牍,便忍不住帮他一把。我本跟他不熟,他是个话不多的人,这样一来二去,才有了些交流。在交谈中,我发现他骨子里有一股说不出的邪异之气。后来出了叛逃的事,我联想到他说过的那些话,感到他偷走这面石镜,只怕其中大有文章。”
苏武好奇地道:“他跟你说过些什么?”
太史令看着前方,像是陷入了沉思。隔了很久,才缓缓地道:“他问我,为什么商朝的史料这么少?他说,这石渠阁简牍万千…”
◇◇◇◇
“这石渠阁简牍万千,”卫律道,“上至尧舜,下迄周秦,皆有史料留存,唯独商朝这一段,不但正史匮乏,就连野史逸闻也寥寥可数,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点点头。
我知道,他不是在炫耀自己对商史的熟识,而是实实在在很困惑。
因为这困惑我也曾经有过。
你知道,我这些年在编撰《史记》,而商朝是让我感到最头疼的朝代。
商朝统治六百多年,历经三十余位帝王,除了开国的商汤、亡国的商纣,几乎全是面目模糊、毫无特征。我写史喜欢刻画人物,商朝却时常使我觉得无从下手。摆在我眼前的,只有一个个干巴巴的以天干命名的符号:外丙、小甲、中丁、外壬…我知道他们的世系更迭,却不知道他们的形貌、性情、喜恶、功过。
只是若非以治史为业,很少有人会注意到这个现象。卫律是来这石渠阁的人中,唯一一个提出这疑问的。我不由得暗赞他眼光敏锐,问道:“足下怎么会想到问这个?”
卫律翻着几案上刚看完的那几册简牍,道:“没什么,就是疑惑。我记得商的先祖契任职司徒,掌管教化百姓;《书》云‘唯殷先人有册有典’,可见其文教之昌盛。这样一个朝代,历史却几近空白,难道不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我点头沉吟道:“不错,商史匮乏,我也感觉到了,我修史之时,也曾为此烦恼过。也许是时日太久,导致史料遗失的缘故吧。”
卫律不置可否地笑笑,道:“还有,商朝文字,最可信的,当是见诸《尚书》的那几篇吧。而就这《尚书》中流传下来的那仅有的几篇商朝文诰,语言都艰涩难明,什么‘卜稽曰其如台’,什么‘猷黜乃心,无傲从康’,几乎无一字能以今义解读。这又是何故?”
我又是一怔。《尚书》文字晦涩,世人皆知,尤其涉及先商的篇章,多少饱学之士穷一生精力钻研此书,也未必能读得懂,却从没人想过问一句:它为什么这么难懂?
我沉思了一会儿,道:“‘尚’者,上也。想来既是上古之书,年深日久,自然晦涩难懂。”
卫律摇头道:“语言文字,总是一脉相承的。商人遣词造句,为什么会和我们现在所用的相差那么大?太史大人,你不觉得,那些文字的怪异艰涩,已经超出了时间久远可能造成的语言的变异?”
我被他说得也有些疑惑起来,道:“你是说…”
“我想,”卫律若有所思地道,“有没有可能,这是周武王故意造成的结果?”
“周武王?”我大感意外,道,“这跟周武王有什么关系?”
卫律道:“武王灭商后,曾借着大封宗亲功臣,将周语作为雅言雅音,在各诸侯国推广。也许,周朝正是要借着这种手段,使得殷商的语言文字逐渐变成无人知晓的死文字,从而断绝殷商文史典籍的传承!”
我心中一惊,隐隐感到此人话里有些令人不安的东西。
我道:“你、你怎么会这样想?周朝为什么要这么做?武王伐纣,是以有道伐无道,何至于对前朝戒惧至此?”
“不错,”卫律耐人寻味地道,“问题就出在这里。一方面,说是民心所向,前徒倒戈,兵不血刃就入了朝歌;另一方面,却对一个声名狼藉的前朝如此戒备防范,连语言文字都要禁绝。恐怕商周鼎革的那段历史,并不像我们通常所知道的那么简单!”
我倒抽了一口冷气:“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殷商无道,周武王吊民伐罪,世人皆知…”
“世人皆知,世人都看见了吗?不说别的,此书就与这世传的正史多有矛盾。”说着,卫律拿起几案上一册简牍,道,“根据此书的记录,从文王到武王,对到底要不要伐纣这件事,其实一直带有很深的疑虑。文王托言吉梦,宣称‘受商之大命于皇天上帝’,如果真是天下苦商久矣,何必挖空心思造这样的舆论?岂有宣告自己继承一个臭名昭著的王权统绪以争取民心的?武王出征之前,做了一个噩梦,便惊恐地对周公说:‘呜呼,谋泄哉!今朕寤,有商惊予。’不是堂堂之鼓,正正之旗吗?怎么听起来好像见不得光的密室阴谋?武王几次与周公交谈,都提到‘天命’一词,言语中既敬又畏,并且是畏的成分居多,以致需要周公多次开导解释,才能把那种深切的恐惧压下去。我很好奇,他到底在恐惧什么?他说的‘天命’究竟是什么?在三分天下已有其二的情况下,难道说还有什么不可测的力量可能使父子两代的努力毁于一旦?”
我看了看那册简牍,松了一口气,道:“你怕是言过了。这部《周书》我看过,用语虽古,但所记之事耸人听闻,和传世的《尚书·周书》出入太大,不太可信,十有八九是后世伪托。”
“伪托?”卫律笑了笑,用一根手指轻叩着几案,悠悠地道,“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伪?你是史官,应该比我更清楚,所谓的‘史实’是怎样打造出来的。拿着史笔的,都是最后的胜利者。商周之交的那段历史,是谁记录的?还不是西周的史官!文王武王,是自古以来被奉为楷模的明君圣主,几乎有如完人。这形象从何而来?食君之禄,自然忠君之事,根据需要取舍材料,抑扬涂饰,也是题中应有之意…”
我猛地站起来,忿声道:“并不是所有的史官都像你以为的那样!”
卫律看了我一眼,笑道:“好吧,是在下失言。不过,抛开那些真假难辨的定论,只以一个正常人的常识来判断:赤雀丹书、飞熊入梦、白鱼入舟、火流王屋…这吉兆也太多了吧?到底是天降祥瑞,还是对手实在太强大了,以至必须百般捏造、托言神迹,才能打破民众根深蒂固的恐惧,鼓动起事?武王牧野誓师,列举商纣王三大罪状:听信妇人谗言;不祭祀自己的祖宗;不任用自家兄弟。多么奇怪,讨伐一个不共戴天的敌手,理由竟是对方亏待自己人!设身处地地想想,周武王到底为什么会作出如此异常的宣战誓言?一切事后看来反常的东西,在当时必然有足够的理由使它显得正常。《牧誓》的字里行间,给人一种强烈的感觉,武王要讨伐的对象,拥有时人心目中不可撼动的正统地位,以致以任何借口向之宣战,都是大逆不道的行为。唯有谴责他背弃了自己的宗族和祖先,才能证明征伐的正当!”
“再看那一道道颁行天下的号令文诰,遣词行文中,周也从未否定商的正统地位,举事之前,称受商之命于皇天上帝。灭商之后,说‘皇天上帝,改厥元子’,总之反复强调这不是改朝换代,而是奉天命继承商的大统。”
“武王进入朝歌后,首先做的,不是除恶务尽,斩草除根,而是安抚商的贵族遗老:释放佯狂被囚的箕子,修缮王子比干的坟墓,甚至把殷商遗民都封给了纣的儿子武庚!对一个恶名昭著的旧政权,为什么不能正大光明地取而代之?为什么要这样处处施恩事事示好?就算周王仁义谦退,那些殷民难道没脑子吗?舜避帝位于尧子丹朱,天下人都知道丹朱不肖,不朝丹朱而朝舜,禹避帝位于舜子商均,天下人不朝商均而朝禹。商朝遗民难道不知道他们的前朝旧主何等罪恶滔天?怎么不自发地弃武庚而朝武王?”
“不惟如此,周初甚至还发生了管蔡之乱。管叔、蔡叔是文王之子、武王之弟,居然宁愿背叛自己的同宗至亲,也要帮助一个前朝王子复辟!武庚成事,带给管、蔡的好处,还能超过西周的?周公为镇压这次叛乱,东征三年,死伤无数,《诗》云:‘既破我斧,又缺我斨。周公东征,四国是皇。’如果殷商真有传说中那般残暴不仁、民心厌弃,何以清除殷商的残余势力,竟要付出如此沉重的代价?”
“也许,这种种不解之谜的答案,就藏在那些被禁绝的商朝典籍之中。西周千方百计要毁灭商朝典籍,就因为那里面记载了一些周人不想让后世百姓看见的东西!当然,我也不知道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但以常理而论,隐瞒得越严重,真相必然就越惊人!”
卫律缓缓地说着,语调平静自然,然而在我耳中,却不啻响起一个又一个炸雷,震得我心惊胆战。
这是我有生以来所听到过的,在史学上最大胆、最耸人听闻的言论。然而他的每一句话,又似乎都持之有据、言之成理。我呆呆地看着卫律,半晌才道:“知道吗?你这人…很危险。”
“危险?”卫律淡淡地一笑,道,“真有意思。我听说太史大人为人正直,治史严谨,素以晋之董狐、齐之太史自勉,想不到连探索这样一个遥远时代的真相,都视为畏途。你难道就没有一丝好奇:真实的商朝到底是什么样的?”
我被他说得竟一时呆住了。
卫律合上简牍,站起来对我躬身一揖,道:“多谢大人这段时间给在下的帮助。在下职分卑微,无以为报,给大人一个建议,希望对大人有用:商朝对巫术的偏好,似乎到了不正常的程度。自古未闻以鬼神治天下而能长久者,但殷商却是个例外。从这里下手,也许会有意外的收获。”
说完,卫律向我再施一礼,便向石渠阁外走去了。
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
苏武一时听得有些发怔,好一会儿,才道:“他后来说什么?商朝人…喜欢巫术?”
太史令点点头道:“他提醒了我。这确实是个奇怪的现象——历代商王都极其重视鬼神,甚至不惜以大量活人祭祀殉葬。虽说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可毕竟杀人以殉,非仁义之举,这么残忍的事情,为什么从没有危及他们的统治?还有,商王室迷恋占卜,田猎、祈雨、征伐、稼穑、疾病…几乎无事不卜。占卜这种事,谁敢保证次次都准?万一错失,岂不有伤王室威信?可最叫人吃惊的是,他们几乎每发必中!那种准确的程度,远超我们现在的太常、太卜。这确实令人难以索解,他们究竟是怎么做到的?而西周禁绝商朝文字典籍,和这又有什么关系?”
苏武不假思索地道:“哪会有这种荒唐事?!一定是假的!若靠占卜治国,早就天下大乱了。西周禁绝商朝史料,说不定就是因为那里面这种虚假欺诈的东西太多了!”
太史令道:“商朝是甲骨卜,卜辞、结果都一一刻写在龟甲之上,怎么做手脚?下雨就是下雨,不下就是不下,根本无法含糊其辞。”
苏武想了想,道:“也许他们只留下正确的卜筮结果,那些失误的记录都被销毁了,所以给后人造成每发必中的错觉。”
太史令摇摇头道:“你拿作伪的想法去揣度,再多的证据在你眼里都是假的。世上有些事,确实非常理所能解释,但不能解释不等于就不存在。占卜大行其道,就是从商朝开始的。商以龟卜,周以蓍占,传到今日,阴阳五行、命相堪舆,洋洋大观,方式越来越精细,准确度却越来越差。前几年陛下选了个日子要娶妇,命太常署算一下那天吉利不吉利,结果五行家说可以,堪舆家说不可,建除家说不吉,丛辰家说大凶,历家说小凶,天人家说小吉,太一家说大吉,竟无一相同。弄得陛下大发雷霆,骂他们都是些欺世盗名的骗子。幸而我正奉旨编制新历,没有参与,否则也难逃罪责。其实陛下骂得也没错,今日之占卜和上古已相去甚远,许多几乎就是在撞运气。可是你想,如果占卜最初就是这样,谁会相信?就算用什么小伎俩骗得臣民百姓一次两次,时间长了,总会引起怀疑,总会露出马脚,怎能蒙骗天下人几百年而不败?”
苏武道:“商朝人若事事都能预知,何至于被周所灭?”
太史令摇头道:“我不知道。倘若果真事涉鬼神,那必不是我们平常人所能揣测的。六合之外,存而不论。但我相信,精确的占卜确实曾经存在过,只是不知何故,这种技能在现世渐渐消退了。即使如此,市井乡野偶尔还是会出现一两个拥有这样能力的异人。像本朝的许负、司马季主、傅仲孺等人,不都是…”
“傅仲孺?”苏武道,“东市那个江湖骗子?”
“江湖骗子?”太史令一脸错愕,像听到了什么极其不可思议的事,“你管‘长安第一神相’叫‘江湖骗子’?!太卜有疑难,都要向这个‘江湖骗子’请教!他准确地预言过骠骑将军的早逝。他东市那间相肆的门槛都要被人踩烂了,多少勋臣贵戚在他面前低声下气,重金延请以求一相,还得看他心情好不好!”
苏武不以为然地道:“他有那么神吗?可那年李少卿他们硬拖我去看相,结果看出来的事,十有八九是错的。”
太史令的表情更惊愕了,道:“还有傅神相会看错的事?他说错你什么了?”
苏武不屑地道:“他说我的出生地附近有一片大水。可你知道的,我家在杜陵一片高地上,很远才有一条小河。他还说,我一世孤独命,不会有妻子。我说我孩子都有三个了,他就狡辩说,就算有也早晚会失去。他还胡说我母亲不幸早逝,见我发怒了,又改口说我虽命带刑克,但天生贵相,贵不可言。这叫什么高人?!”
太史令一时呆在那里,愣了很长时间,才喃喃地道:“傅仲孺观相断人,从来言无虚发。偏偏在你的事上错误百出,真是怪了。”
苏武不屑地一笑,道:“八成是以前那些人都被他的花言巧语绕昏了头,自己言语间泄露了真相,被他利用了吧。我是从来不信邪的,他什么都套不出来,自然就技穷了。”
太史令摇摇头,道:“就算傅仲孺是假的,世间之事,有假就有真。星占术数、命相卜筮,本就缥缈难循,如果从来就没有实实在在的效验,何至于自古及今那么多才智之士趋之若鹜?傅仲孺、少翁是否有真本事,我不知道,但我不相信卫律那种人会被一出无聊的骗局所惑。你看看他探究的那些东西,再看看那石镜,铭刻着的恰好是商朝的始祖传说,这会是巧合吗?”
苏武忽然想起一事,道:“子长,你用了一个多月才识读出那石镜的铭文,那卫律又看不懂古文,怎会知道这镜铭跟商朝有关?”
“他不懂古文?”太史令笑了笑,道,“他会不懂古文?!他跟我老师安国先生学过!”
孔安国?苏武一愣,孔安国是本朝公认古文方面造诣最高的学者,那叛贼居然曾经师从这样一位大名鼎鼎的学者?
苏武道:“卫律他…跟安国先生学过古文?”
太史令叹道:“而且他举一反三,触类旁通,是罕见的奇才。直到现在,每当安国先生百般譬解都无法使我们理解一些疑难字词时,常顿足叹道:‘蠢材!全是蠢材!要是卫律在,我说一遍他就明白了!’安国先生对学生向来少有称许,可提起卫律,哪怕他现在已成朝廷钦犯,先生依然对他的才华赞不绝口。”
这下,苏武彻底呆住了。
太史令道:“你想想看,这样一个人,甘冒奇险偷走一面古镜,会是无缘无故的吗?我本以为,没有人比我更合适追查此事了。一来,我和他都学过古文。二来,我知道他对历史的特殊兴趣以及他那些惊世骇俗的想法。三来,那石镜的妖术,虽然我至今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身为太史令,对天文星象、舆地术数,也略知一二。那石镜的秘密,不管所涉及的是文史还是阴阳,自问总比一般人更能理解。我实在很想见到卫律,问问他到底从这石镜中发现了什么。唉,可惜,我感兴趣,陛下不准我去;你毫无兴趣,可陛下却偏命你去…”
苏武道:“也许就因为你太感兴趣了,陛下才不准。不是说信则灵吗?陛下担心,越是相信的,越容易被妖法所惑。像我这样一无所知的,反而不受其累。就像傅仲孺能骗得了你们,却骗不了我。”
太史令摇摇头。
“不,我只担心陛下是…”太史令踌躇着道,“是不想有人知道得太多。少翁为了这面石镜送了命,卫律为了这面石镜叛国投敌…他们究竟发现了什么?就算是上古之物,就算涉及什么古史秘辛,也不至于对现实有什么干碍啊。或许、或许真是妖物不祥…唉,子卿,你要是真的有幸能找到此物,别多耽误,尽快带回来交了复命吧。”
◇◇◇◇
正午,长安城宣平门外。
苏武骑在马上,最后回望了一眼身后这座高大无比的关中坚城,百感交集。
他真的要去那个一无所知的地方了吗?就为了一个难以置信的荒谬故事?
身后是一支一百多人的庞大使团,腰间是崭新的印绶。
中郎将,银印青绶,比二千石。这不是做梦,而是实实在在正在发生的事。
多年来和兄弟间的差距一下子全补上了,可却是因为这么个荒唐的理由!他不由得有些哭笑不得。
也许他应该立刻回宫,恳请皇帝收回成命,向皇帝请罪,为自己的不自量力和轻言许诺请罪,老老实实坦白,他做不了这件事…
“大人,出发吧。”一个声音把他从满腹犹疑中惊醒,他转过头去,那是皇帝帮他安排的副使张胜,一个精明能干的人,也是整个使团中唯一一个和他一样知道真正使命的人。临行前,皇帝郑重地叮嘱他,到了那边,任何事情都要和张胜商量着办。
这是让他唯一稍稍安心的事,或许,有了这个对匈奴事务了如指掌的帮手,此行不会像他想象的那么前途莫测了吧?
第二章 起死回生
出高阙,过阴山,至光禄塞,这是汉朝深入草原的最后一道关隘。明天,便要正式进入匈奴地域了。一行人在一座障城住下,备足食物饮水。虽然走得不算快,但连日跋涉,终也有些劳累,所以众人早早便入睡了。
周围灰蒙蒙的,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
只有一种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他拼命挣扎,可就像一只身陷蛛网的小虫,身上被缠了一道又一道看不见的蛛丝,怎么挣也挣不脱,反而越收越紧,越收越紧…
“啊!”
他痛楚地呼喊出声来,从噩梦中惊醒。
窗外,是清凉如水的月光。
那个梦…
他皱着眉头努力地思考着。
有些奇怪,那种感觉…他好像很久以前…经历过。
见鬼了!怎么可能?
少翁为了这面石镜送了命,卫律为了这面石镜叛国投敌…或许真是妖物不祥…
他怔忡地看着客舍屋顶。
还没接触那石镜,就开始被妖法影响了?
他失笑地摇摇头,躺下,翻了个身继续睡。
◇◇◇◇
穿越茫茫大漠,终于来到单于庭。
虽然设想了无数遍,但在真正到达之前,苏武还从未想过,这片土地竟会是这个样子:一片浓绿铺展开去,一直延伸到天边,仿佛一条巨大的毛茸茸的绿色毡毯,而这绿毯之上,又星星点点地散布着许多野花,红黄蓝白紫,五彩纷呈,风一吹,花草便随风缓缓起伏,沙沙作响,美不胜收。
一条极宽的天蓝色的大河,在草原上蜿蜒流淌,仿佛绿毯上点缀着的一条蓝色的缎带,几群牛羊悠闲地散布在河边饮水吃草。
大河的边上,坐落着大大小小百余座穹庐,一些牧人在帐篷间穿梭往来,说说笑笑,步履轻松,几个胡妇在自家帐篷边给牛羊挤奶或缝补衣物,还有些孩子在帐篷间跑来跑去,大笑大闹地玩乐戏耍。那种景象看得人心旷神怡,竟能一时忘了世间一切烦恼。
其中最高大的一座金顶帐篷,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格外华丽壮观。
张胜指着那金帐道:“大人你看,那应该就是单于金帐了。”
苏武看着眼前这片辽阔丰美的草原,喃喃地道:“这些胡人,究竟是怎么想的?放着这种好日子不过,非要一次次南侵中原,弄得大家永无宁日,这是图个什么呢?”
◇◇◇◇
且鞮侯单于是一个须髯浓密的中年人,身材高大,一头长发披散着,两侧各编一条辫子垂在耳边,头戴一顶镶红宝石的黄金王冠,身穿一袭深紫色织锦袷袍,腰间黄金犀毗,姿容俨然,不是想象中那种形貌怪异的蛮夷之君。只是现在这位单于的脸上,丝毫看不出国书中那份“汉天子,我丈人行也”的诚惶诚恐,相反,神色中甚为傲慢。对这次汉朝致送的厚礼,只是看了一眼礼单,略略颔首,居然连一个“谢”字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