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越学越深入。
私底下,孔安国对我有问必答,严格而耐心,是个真正的良师,但只要有外人在场,他立刻恢复一脸冷淡。我知道,他是在保护我。即使我已经陷得这么深,他还是希望能尽量使我免祸。
我很感激他,如饥似渴地学着他教给我的那些知识。
孔安国治学严谨、思想开明,在他面前,什么大胆的想法都能提出来探讨,唯有在商朝源流方面,他不准我多作涉猎。他不想我重蹈董仲舒的覆辙。
然而学得越多,我就越觉得董仲舒的猜测不无道理。
有一次,我对孔安国说,上古商朝的语言里,确实有东北诸夷的影子。我在那边的秽貊族收购皮毛时,发现秽貊人说话有个特点,就是不会卷舌,比如“诸”字,在他们读起来就像“多”。而在《诗经》、《尚书》中,涉及先商的篇章,时常出现“多方”、“多士”、“多子”这一类词汇,用多少之多来解释,总觉得很勉强。但若当“诸”字看,便非常通顺了,不正是后世的“诸侯”、“诸士”、“诸子”吗?!
孔安国听着,慢慢皱起了眉头,道:“你想说什么?”
“董仲舒的思路没错。”我指着几案上那些简牍道,“《尚书》中存留至今的商朝文诰都晦涩艰深,用语遣词大异于今人,我曾对此大惑不解。但如果商王族是从北方南下的,就很容易解释了:他们本来就是一个外来族裔,他们的异族口音和中原正音混杂在一起,所以才造就了这种叫人似懂非懂、古怪难解的语言!”
孔安国道:“就凭一个字,你就怀疑商朝是一个异族人建立的朝代?”
我道:“不止这个!商朝国都多称为‘亳’,有什么南亳、北亳、西亳之属。而秽貊一带就把家室呼作‘博’,商王族分明是沿袭了他们故地的语言习惯!商纣王曾娶鬼侯之女,可见鬼方与商有着非同寻常的密切关系。武王伐纣时,飞廉奉纣王之命出使北方,会不会就是为大难临头的商王族寻找一条退路?还有,伯夷避居北海,箕子远走朝鲜,天下那么大,他们为什么唯独选择北方?因为那里有他们的同族,还是因为那里是他们的发源地…”
孔安国沉下脸来,道:“卫律,我再告诉你一遍,董仲舒那条路子,你别碰!我教你古文字,是让你识读经典,不是教你离经叛道的!”
我道:“不是我离经叛道,经书本身也有记录!《诗》云‘相土烈烈,海外有截’,可见商朝先祖的势力确实曾远及海外。我们不能拿今日中原与四夷的关系去想象上古。中原与北方戎狄的敌对,始于周朝。什么‘戎狄是应’、‘薄伐猃狁’,也许正是为了追击商朝逃往北方的残余力量…”
孔安国怒道:“卫律!我叫你停下来,你听到没有?!”
我道:“他们说的话和我们完全不同,写的字和我们完全不同,我们凭什么就认定,商朝就是一个属于中原人的朝代?凭什么就确信,商汤盘庚是华夏之人?简狄是有娀氏女,‘有娀’,就是有戎,又名为狄。单从名字上就可以证明,商朝祖先和戎狄有莫大的关联…”
孔安国忍无可忍,抓过一把竹尺,道:“你、你伸手!”
我看着他气得浑身发抖的样子,却反而有些好笑。当初在中都官诏狱,鞭扑千余,烧铁钳灼,尚且不惧,他这样居然就想叫我听话?拿我当庠序的童子了吗?真是个温良得可爱的君子。
我满不在乎地伸出手,道:“我敬重先生的学问,所以先生责罚,律不敢辞。但先生不也在求取真相?我只不过比先生走得更进一步,先生何以就如此动怒?”
孔安国一把抓住我的手,道:“你知道再进一步是什么?是悬崖你也往下跳?!”
我道:“我只知道学无止境,不知道学问还有什么悬崖!”
“你——”孔安国咬咬牙举起竹尺,却迟迟没落下来。他注视着我腕上那被镣铐勒出的旧伤痕,眼中掠过一丝不忍。终于,他叹了口气,放下竹尺,道,“罢了,也许我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
我诧道:“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
孔安国道:“你来太学的第一天,从你提的那些问题,我就看出你是他们中天分最高的。我爱惜你的才华。现在这个时代,能沉得下心来学这枯燥艰深的古文字的人太少了。从我的私心,当然希望我的学问能得其人而传之。但另一方面,我感觉到你心里有些很危险的东西——我不知道你究竟要做什么。卫律,”孔安国注视着我的眼睛,用一种真诚的声音道,“我希望你能让我不后悔自己的选择。”
孔安国的话让我有些不安。
我勉强笑了笑,垂下眼帘,道:“原来先生是拿还没发生的事情责我。先生多虑了,学生不过是想一探究竟罢了,如果因此使先生不快,学生遵命就是。”
孔安国叹了口气,道:“但愿你说的是真话。”
诏狱的酷刑没有使我感到畏惧,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敦厚长者,却让我有些不敢面对。他没有动我一根指头,但他的每一句话,都像在鞭挞我的内心。
然而即使如此,我也不会改变我的心志。
我已下定决心,要解开这孔府古简之谜。我有一种感觉,这孔府古简的背后,还隐藏着很多惊心动魄的秘密,一旦解开,也许能使这世界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我渴望变化!
孔安国的担心是正确的。
此时的我,再也不是那个乍入长安眼花缭乱的天真少年,我痛恨那些虚伪自大的礼仪文教,我愿意为颠覆这个肮脏的文明作出全部努力!
◇◇◇◇
一天,我从孔安国那里回来,因为想到石渠阁借几册书,匆匆埋头赶路,结果,在宫门外被一架迎面而来的马车蹭了一下,幸好我手疾眼快,及时闪身一让,没受什么伤,只是手里的简牍被带落了一地。
“咦,这不是卫兄吗?”一个声音阴阳怪气地道。
我抬起头,看到了李延年。
我已经很久没见到他了。早听外界说,自从阿妍被封为夫人,他们兄弟就张扬起来,尤其是李延年,升任协律都尉,配二千石印绶,进出宫廷,目中无人,俨然以国戚自居。此时一见,果然锦衣华服,趾高气扬,身后跟了一队随从。
我不想和这个得志的浅薄小人说话,只行了个礼,称了声:“都尉大人。”便蹲下去捡拾自己的竹简。
“听说你现在改行了?”李延年却好像对我很感兴趣,跳下马车,故意挡在我面前,道,“在跟孔安国学蝌蚪文?”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戏谑的味道。我不想得罪他,只淡淡地道:“是。上命差遣而已。”
李延年歪着头看着我,道:“有人告诉我,那玩意儿挺深的,许多博士弟子都搞不懂,你倒挺有悟性,可孔安国偏就不待见你,是吧?”
我一语不发。
李延年挥手让他的随从们站到远处,然后凑近我,用一种压低了的得意的声音道:“我早就告诉过你,这世上的人本就该各司其职,痴心妄想只会自寻烦恼。如何?你看你,这两年在干些什么?你又得到了什么?诏狱的滋味好过吗?清醒清醒吧,小子!有些东西不是你努力就能得到的。”
我平静地道:“多谢大人教训。”
李延年弯下腰捡起一卷竹简,翻了翻看看,忽地一笑,道:“放着你好好的生意不做,来受这份罪,何必呢?看看,钻研这鬼画符有用吗?”
我看着李延年手中的古文竹简,又抬眼看了看他,淡淡一笑,道:“大人,拿倒了。”
李延年被我的微笑刺痛了,把竹简往地上一摔,逼近了我,用一种威胁的声音道:“你想干什么我都知道——不过我警告你,不要再打她的主意,否则…”说着,他一脚踩在竹简上,竹简被他碾得咯吱咯吱响。
“放心,”我打断李延年的话,道,“我不会再见她。现在使她陷于危险之中的不是我,而是你们兄弟。”
李延年道:“你说什么?”
我道:“外面都说,你们李家家奴的架子比一千石官员的还大,你当陛下是聋子吗?”
李延年脸色一变,扬手抽了我一记耳光。
我没躲。
“区区一个坐罪被免的郎官,敢来教训我?”李延年骂道,“我李家的排场,是陛下钦赐的!”
“那是因为陛下正贪恋阿妍的美色!”我平静地道,“哪一天他的兴致退了,你们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李延年挥手又要往我脸上抽,我伸手用两根手指叼住他的手腕,微一运劲,李延年就倒抽了一口冷气,那张养尊处优的白净面孔立刻变得毫无血色。
我道:“让你一次,是看在阿妍的面上。现在许多人都为了这个原因让着你们兄弟,不要没有自知之明!如果你们不知收敛,继续这样作威作福,就是陷阿妍于危险之中。”
我手中加了一分力气,李延年脸色煞白,用另一只手抓着自己的臂膀拼命往外拔。
我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地道:“今上多疑猜忌,给他生过孩子的,早晚都会被处死!你明知如此,为了你们的荣华富贵,还是要把阿妍送到这种地方来。为了阿妍,我恨不得杀了你!然而也正是为了阿妍,我不能杀你——但我警告你,如果她受到任何伤害,我卫律绝不会坐视不管!”
说罢,我手一松,李延年一个趔趄跌出去好几步,扶着手腕龇牙咧嘴直甩,气急败坏地叫道:“来人!给我拿下…”
他的站在远处的随从这才反应过来,应声扑上来,七手八脚把我按倒在地。
李延年提脚往我身上狠狠踢来,骂道:“妈的!在太岁爷头上动起土来了!”
一阵拳打脚踢。
我咬着牙一声不吭。
等李延年走后,我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埃,擦掉嘴角的鲜血,看着那群人消失在宫门外。
◇◇◇◇
黄昏,我独坐在沧池边,吹着用芦叶卷成的哨子。
忽然,有人在我身后叹了口气,道:“已经有一个人不快乐了,何必再多一个人呢?”
我回过头去——是随太医。
“你刚才说什么?”我问,“她不快乐吗?”
随太医道:“你希望她快乐还是不快乐?”
我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随太医道:“你希望她幸福,对她来说,她的不快乐来自心有所思,可你又不希望她忘了你,所以你很矛盾,是吧?”
我拾起一颗石子掷进池水:“我只希望她快乐。如果忘了我能使她快活起来,我愿意尽一切努力使她把我忘得干干净净。”
随太医微微一笑,道:“你骗得了任何人,骗不了自己。从一开始,你就一直在追随她,她进宫,你也进宫。你看守天禄阁,跟那几个大儒学古文,都是在给自己找个继续留在她身边的借口。你真的对那些老掉牙的学问感兴趣吗?”
我冷冷地道:“人各有志,你怎么知道我不感兴趣?”
随太医走到我身边坐下,低声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刚才吹的是什么曲子?我听她忧郁时吹胡笳,来来去去也总是这个调子。我是为你着想,旁观者清,你一直走在悬崖边上,可你自己还不知道。任何一个男人都不能容忍自己的女人被别人所爱,更何况君王?你是聪明人,以你的才华,本该有个好前程,不要自误误人。”
我转过脸来,看着随太医,道:“是李家让你来说这些话的?”
随太医道:“这也是我的意思。我奉事宫中多年,那些耐不住寂寞与外头私通的见得多了,从没一个有好下场。我知道,你怨恨李氏兄弟献妹邀宠,拆散了你和李夫人。可是在这个时代,美色最终都是要按权力分配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李延年把妹妹献给这个国家最有权力的人,难道不是最合适的安排吗?我也知道,你是有胆量带她远走高飞的。可是,浪迹天涯、隐名埋姓、布衣蔬食、荆钗布裙,对夫人来说公平吗?一个那么完美的女人,难道不该得到一个更显赫的人生吗?”
我沉默了一会儿,道:“那是你们的想法。有人问过阿妍吗?她有选择的自由吗?”
“选择的自由?”随太医笑了,“这是我听过的最稀奇的话。就算当初她如愿跟了你,如果哪一天她被什么权贵看上,你能保护她吗?”
我道:“你没听明白我的话。在你们眼里,女人只能是权力盛宴上被瓜分的战利品吗?她们自己的意志呢?”
随太医注视了我一会儿,道:“好吧,你听说过本朝王太后的故事吗?”
我摇摇头。
随太医悠悠地道:“那是一段奇闻,宫里许多上年纪的老人都听说过。王太后在侍奉先帝前,原也是有夫家的,嫁的是长陵金家,夫妻恩爱,都已经生了一个女儿了。后来她母亲给她算了个命,说她该当大富大贵,于是将她强抢回去,送进了太子宫。结果太子很宠爱她,连生三女一男,那男孩就是今上。生子为帝,母仪天下,你说,王太后到底是幸福,还是不幸?当年她那姓金的丈夫,和先帝比起来,谁能给她更多?她母亲所做的,到底是爱她,还是害她?”
我的心慢慢地滑进了一个冰窟。
随太医注视着我表情的变化,眼中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
“好了,”他拍拍我的肩膀,“回去好好想想吧。你和夫人都太年轻,以为感情比什么都重要。老夫是过来人,看得多了。人生一世,真正活在感情里会有几年?”
随太医走了,我还怔怔地坐在池边。
难道我内心里一直不肯放弃这段感情,其实是在拖累阿妍?
难道我所有的努力,都只是在自我欺骗?
那些远离现实的古文古简,真的能拯救我的人生吗?
沙洲上,几只鸥鸟正在觅食。我忽然很羡慕这些可以自由地来去于天地之间的生灵。
几乎世上所有的生物都是自由的,唯有人生活在牢笼之中。
◇◇◇◇
皇帝忽然给了我一个奇怪的任命,他升我为未央宫骑郎,任命我为使节,出使匈奴。
这是一个殊荣,但我不明白怎么会轮到我。据说,匈奴单于刚刚去世,因为时局微妙,朝廷需要一个了解胡地习俗的人去吊唁。
我虽是胡人,但郎官里也有其他熟悉匈奴的人。
后来我听说,这件事里延年兄弟替我说过一些话。也许他们是想用这种办法,使我远离阿妍吧。
我去了匈奴。
事实上,我虽是胡人,但在匈奴待过的时间不及在中原的十分之一。匈奴,在我的内心深处,早已退化为一个遥远而陌生的童年之梦。
汉服儒冠,娴熟的汉宫礼仪,一口流利的长安汉话,我全身上下早已看不出一丝胡人的影子。当我的匈奴向导用胡语和同伴们谈笑风生,我麻木地骑在马上,恍若未闻。这世上再新奇有趣的事都与我无关了。
他们以为我和过去那些使节一样,不过是个来自宫廷不懂胡语的郎官,索性当着我的面毫无顾忌地嘲笑我的身上那股汉儒的酸腐味。
说也罢,笑也罢,我都充耳不闻。
我的内心充满失落。
随太医的话,使我从一直以来给自己制造的迷梦中惊醒过来。
我深深地鄙视自己。
我自以为爱阿妍,可事实上我的爱一钱不值。我既无力救拔她于重重深宫,也无法给予她应得的一切,执著于这样一份感情,到底是爱,还是自私?
阿妍分明是太善良了,不忍道破真相,我又怎能因为她的善良而继续厚颜无耻地以爱之名伤害她?
罢了,走吧,走吧。就让我放逐天涯海角、蛮荒绝域,或者能赎我罪孽之万一。
◇◇◇◇
我浑浑噩噩地越过瀚海沙漠,来到单于庭。
刚即位的乌师庐单于根本不接见我,直接就下令把我关押起来。看押我的那些匈奴人以为我不识胡语,相互私下谈论,让我得知了事情的惊人原委:皇帝在派我为使时还另派了一个使团到右贤王处吊唁,而赴右贤王处吊唁的使团所携带的礼品规格和数量和我的一模一样!
右贤王是前任单于的同母弟,时任单于的叔父,势大兵雄,本就颇受单于的忌惮。当此人心未定之时,朝廷此举,用意再明显不过了!
我心中大惊。朝廷要行离间之计,就是准备好了牺牲此行的使节!
我警告你,不要再打她的主意,否则…
李延年恶狠狠的话语浮现在我脑海里。
我闭上眼睛,喟然长叹。
怪不得李广利这段时间突然对匈奴事务感兴趣了,三天两头往那些将军的府邸跑。
多么精彩的借刀杀人之计!我真是轻看了这对貌似肤浅无知的兄弟。
一旦威胁到他们的荣华富贵,他们那只知道名利的头脑也会制造出最周密、最有效的计划。
◇◇◇◇
半年多的逃亡,单于庭匈奴人的追捕,沙漠中断水断粮、草原上遭遇饿狼…这其间所经历的种种艰险困苦,远非一两句话所能描述。我九死一生,才得以逃回汉朝。
而当我回国时,我得知了一个消息:阿妍过世了!
这个消息,对我如同晴天霹雳。
我惊呆了。
上天为什么如此残忍?跟我开这么一个天大的玩笑?
从匈奴到汉朝,这一路上,多少次穷途绝境,万无生理,只因再见阿妍一眼这个念头的支撑,我千方百计挣扎求生,才得以逃出一条生路。万没想到,我活着回来了,她却永远离我而去了。
不!我不相信!
我发疯一样找到随太医,一把揪住他的衣襟,抽剑架在他颈间,怒吼道:“为什么?!为什么不救救她?你不是神医吗?”
随太医看着我疯狂的样子,结结巴巴地道:“不、不关我的事,是…李大人他们逼我,说,如有危险先保孩子…”
我惊道:“阿妍难产?”
随太医心惊胆战地看着颈间的剑刃,道:“是,夫人阵痛两天两夜还生不下来,稳婆换了五六个,我、我还开了药帮她,可、可实在没办法…卫君,我已经尽了全力,减少对夫人的伤害。我也希望母子无恙,可夫人本来就体质弱,又是头胎…”
我心痛如绞。
两天两夜生产的痛苦,对我那柔弱如水的阿妍,是多么可怕的酷刑!当她最痛苦、最无助的时候,我却在千里之外,没能为她分担那漫长而剧烈的痛苦,没能抚慰她对死亡的恐惧。
天哪!我早该料到这一天的。
为了取悦人主,李延年强迫阿妍从小就束腰,以保持体形。乐府那些束过腰的舞姬,日后大多会遭遇难产。阿妍对他们来说,本来就只是博取荣华富贵的一件工具,一个是皇子外甥,一个是后妃妹子,谁更能保障他们的长远富贵?他们当然选择保孩子不保大人!而我对李延年说过,绝不会坐视阿妍陷入危险!所以,阿妍有身之日,就是我下黄泉之时!
我颤声道:“阿妍…她…就这么走了?”
随太医叹道:“夫人产后失血过多,脉象虚弱,我立刻给夫人开了药调理,好好将养的话,还是可能复原的。可自从那边传来消息,说单于尽诛汉使,她便不再服药。我开的药,她都偷偷倒了。一个一心求死的人,就算扁鹊再世也救不了。你、你别激动,真的不关我事…”
我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你是说,阿妍她、她是自己…”
随太医偷眼看了我一眼,小心地道:“夫人走得很安详。我也没想到夫人的死志如此坚定。也许、也许你说的是对的,人跟人是不一样的。唉,想不到世上真的有重视感情超过一切的女子…”
如果我知道你已经不在这个世上,我会到另一个世界去找你…
手一松,长剑落地,我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随太医松了一口气,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道:“有件事…说出来也许能让你好受点。夫人去世后,陛下找了个方士为她招魂。听说施术之时,果然见到了夫人,且夫人容颜不异于平时。生死之事,谁知道呢。卫君,你还是…节哀吧…”
我在长安西北找到阿妍的坟茔,避开守墓官吏,远远地大哭了一场。
那长眠在黄土下的女子啊,当年她在乐府翩翩起舞,像一株娇弱的兰花在风中轻颤着开放,我暗暗发誓今生要保护她周全,不让她受半点伤害。然而造化弄人,恰恰是我的感情,给她造成了最大的伤害,直到她孤独地长眠于地下。在黑暗的永巷里,我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去,伸出双手要挽留什么,却只是抓在了无尽的虚空里。现在我再次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去,伸出双手,依然挽留不了什么。
我空负一身武艺、满腹文章,却连自己最心爱的女人都无法保护。那种痛楚,锥心刺骨,何以复加!
我哭得精疲力竭,才踉踉跄跄地回家,却发现我的家早已是一片废墟。
原来,在我出使期间,李广利唆使乡里无赖向朝廷“告缗”。一夜之间,我家倾家荡产,家产、奴婢、田宅尽皆没官,老父活活气死,家人四散逃亡。
我心里的最后一丝支撑崩塌了。
朝廷的“告缗”制度,我早有耳闻,只是没想到有朝一日这噩梦会落到自己头上。
朝廷向来重农抑商,商人冒着亏本的风险,千里转运,流通货物,调剂有无,却被朝廷视作不事生产、坐致千金,因此课税极重。自今上即位,边境多事,开支浩繁,针对商家的苛捐杂税更是无孔不入。钱二千一算,轺车二算,船五丈以上一算。行商坐贾,车船是商人谋生的必需工具,犹如农夫必需的耕犁,学者必需的刀笔。这样征税就意味着,如果你遵守法纪,拼死拼活都只是在为朝廷的税吏干。商人雨雪阻路、货物毁损、途中遇劫、倾家荡产,朝廷不会伸出丝毫援手,而你冒着种种风险所获的盈利,朝廷却绝不会忘了分一杯羹。如果停止贩运,又只能眼看着奔波劳碌一生而得来的财产逐渐减少,坐吃山空。总之,你几乎找不到一个办法来保全自己来之不易的财产。所以,算缗从来没有人愿意如实缴纳。违法是找死,守法是等死,早死晚死都是死。
皇帝任用杨可推行“告缗”,利用最赤贫的民众对财富的渴望,鼓励检举,瓜分富室。一时之间,杨可告缗遍天下,告发者络绎于途,投机取巧的乡间无赖一夜暴富,胼手胝足的辛苦创业者倾家荡产。朝廷获利亿万,府库充盈,修上林苑,凿昆明池,建柏梁台,一座座壮丽宫室树立起来的背后,是天下中人以上人家,大多破产,民间不事蓄积,无心创业,百业凋敝,物价腾贵。
我站在家园的废墟上,明白自己现在已经一无所有了。
只有当灾难降临到自己头上,才会知道自己所拥有的一切是多么脆弱。不管曾经有过怎样的雄心壮志,怎样的文才武略,无非都和蝼蚁一般,随时可能被权力碾压得粉碎。
我潜入李府,李广利已高升贰师将军,到西域逞威风去了,我只找到了李延年。
当时李延年正在内室,失魂落魄地坐在他的琴前,一手撑着下巴,两眼发直。看得出,那琴已经很久没动过了,上面有一层薄薄的灰尘。
李延年看见我,吃了一惊。
“你、你还活着?”他结结巴巴地道。
“是啊。”我说,“真是遗憾,让你们失望了吧?”
这时,李延年做了一个让我吃惊的举动。他不逃不躲,居然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道:“卫兄,求你帮帮我。我妹妹她、她怕是阴魂不散了…”
我愕然道:“你说什么?”
李延年哭丧着脸道:“陛下叫人给她招魂,我妹妹不知跟陛下说了什么,陛下把招魂的方士都杀了灭口,还、还叫人用朱砂画了她的像,不知道想干什么。照这样下去,我们、我们李家迟早要出事…”
我看着李延年,此时的他,脸色灰暗,神情憔悴,全没了往日的威风。我几乎不敢相信,他就是那个不久以前还不可一世的暴发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