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反手重重抽了我一耳光,吼道:“密室的钥匙,只有尚方的工匠能打造,朕的又没丢,你哪来的钥匙?说,谁给你的?!”
我咽下一口带着血腥味的唾沫,道:“没、没有人给微臣钥匙。微臣只是…把锁换了。”
“什么?”皇帝有些没听懂,“你说什么?”
我强忍着全身疼痛,断断续续地解释了自己偷梁换柱的整个过程:皇帝每次打开密室后,都把锁钥随手放在几案上,临走再拿起来锁上。我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在外面找锁匠仿造了一把外形酷似的锁钥。那天他为“当涂高”的事对孔安国发火,我进去把地上的简牍拾起来放上几案,趁他震怒分神,把那副锁钥换了。
皇帝听完后,倒抽了一口冷气,道:“你是说,你把锁和钥匙一起换了?”
我点点头。
皇帝立刻解下腰间那把密钥,仔细看了一会儿,抬起头来,用一种奇特的眼神看着我。
“事实上,”皇帝缓缓地道,“这段时间,朕一直在用你的钥匙,开你的锁?”
我道:“是、是的。”
皇帝呆了半晌,点点头道:“不错,好计谋。谁教你的?”
我道:“没、没有…人教,是…微臣…自己想出来的。”
皇帝若有所思地看着我,隔了一会儿,道:“在朕面前玩花样,你是第一个,也是最成功的一个。好,很好。”皇帝说着,手捻着那只空酒杯,慢慢转动着。
尽管当时我浑身上下都处在巨大的疼痛中,但神志依然保持着清醒。
该知道的他都已经知道了,他在斟酌如何处置我。
决定我生死的那一刻到了,我听到自己的心在怦怦狂跳。有生以来头一次,我切切实实地感到死亡离我如此之近。
如果我知道你已经不在这个世上,我会到另一个世界去找你。
我不能死,我要活下去!
猛然间,一个念头从我心中冲出,我甚至还没来得及细想,就脱口而出道:“那个人…不姓高,姓魏!”
皇帝全身一震,一把抓住我的肩头,道:“你说什么?”
我强忍着剧痛,道:“‘当涂高’是指…魏。如果…姓高,何必、何必加‘当涂’二字?当于路途之上的…最高的物体,只有魏阙。所以微臣想,那、那个人不是姓魏,就是…与‘魏’字有…极大的关系!”
皇帝喃喃自语道:“魏,姓魏…”过了一会儿,忽然盯着我,道,“那些古简,你到底看懂了多少?”
我道:“那些字…微臣从来没见过,看不太懂,只是陛下和孔先生他们谈论时…听了一些…”
皇帝凝视了我很久,然后便走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有人进来给我松绑,清理伤口。我已经无法行走,他们把我架出刑室,安置在一个清静的地方养伤。
一个月后,当我的刑伤愈合得差不多时,皇帝来看我。
他对我说,从现在开始,我不必偷偷摸摸地看那些古简了,想什么时候看都行。我甚至可以先到太学跟孔安国他们学古文,再来研读这些古简。
只有一点,我必须把读懂的部分随时誊录出来上交给他。
◇◇◇◇
从那天起,我就以这种奇特的方式,成为少数几个孔壁古简识读工作的参与者之一,而且是其中唯一一个不是儒者出身的人。
皇帝是不会轻易宽恕人的人,他饶我不死,也许只是因为这古简对他太重要了,我对“当涂高”那种猜字谜式的揣测,使他觉得让一个不拘泥于儒家成见的外行参与进来,或许能有意外的收获。也许是他早就对原来那种以一二文人秘密研究的方式感到厌倦,我偷入密室的手段,使他觉得我比那些中规中矩的学者更有可能打开新的思路…
不管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反正对我没有坏处。我捡回一条命,并且从此以后,还可以堂而皇之地坐在太学里,聆听那些我素来敬仰的学者们授课。
这算是因祸得福吗?
我不能肯定。
第五章 卫律(下)
我开始了自己的太学生涯。
让我没想到的是,那几位大儒却对我十分冷淡。其中对我态度最恶劣的,正是学问最知名的孔安国。在太学里,他从不回答我的任何提问,我问得多了,甚至还会当众讥笑我。
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孔安国是孔府后人,学识渊博,名满天下,而且为人谦恭儒雅,从无那种自命清高的文士架子。在我还是天禄阁一介守卫时,孔安国进出相见,向来态度和蔼,怎么现在我恭恭敬敬以师礼事之,他反而对我如此排斥?
大儒们的态度,也影响了太学里的学生。
这里的博士弟子,都是郡县高官推荐进来的。太学是通向权力中心的捷径,可想而知,能进这里的,不是地方豪强子弟,便是和朝中大员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在这群非富即贵的纨绔公子中,我这个没背景没来历的胡人成了一个异类。如果我确实对那些学问一窍不通倒又好了,他们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嘲讽羞辱我了,可偏偏我的基础比他们中任何一个人都扎实。我是真心喜好这些知识的,学来得心应手,而他们大都是在皇帝表露了尊儒的意向后才硬着头皮来学这些艰涩的上古文化的。这导致他们更加嫉妒和排斥我,自从进太学以来,我时时处处都能感受到他们的敌意。
一天下午,照例是各人自己温习的时候。师父不在,他们三三两两吵吵嚷嚷,我坐在角落里读着一篇《尚书》,看了一会儿,因为之前在天禄阁看书熬了几次夜,十分困倦,不知不觉趴在几案上打了个盹。
一个博士弟子把一条小蛇放进我领口,我惊跳起来,三下两下扯掉自己的衣服,把蛇抓了出来。他们看着我手忙脚乱的狼狈样,哈哈大笑。
他们不是第一次整我,但这次实在太过分了。
我忍无可忍,抓着那条蛇,一个箭步冲到那恶作剧的博士弟子面前,一把抓住他的下巴,食指和拇指用力捏他的腮帮,他被迫仰面张开嘴,我拎着蛇,慢慢往他嘴里放。他拼命挣扎,却怎么也挣不脱我那只军营里训练出来的强有力的手。他惊恐地看着眼前那条不断扭动的蛇,躲无可躲,只能慢慢跪了下来。
我冷笑着道:“喜欢玩是吧?”
蛇越来越接近他的嘴了,那博士弟子眼里有了乞求的神色,拼命摇头,可下巴被我捏着,只能轻微摇动,嘴里发出嗬嗬的声音。
蛇几乎就快要进入他口中了。我道:“味道不错的,要不要尝尝?”
那博士弟子努力摇头,眼珠瞪得几乎要从眼眶里出来了,恐惧写满了他的眼睛。
我道:“好。那么,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请你真正记住这句话!”
“嗬、嗬。”那博士弟子再次努力点头。
我拎开那条小蛇,松开他的下巴,他惨叫一声,跌跌撞撞逃到一旁,干呕不已,苦着脸不断揉自己的腮帮子。
我拎着那条小蛇走到户牖边,把蛇往远处的草丛里一扔。受阿妍的影响,我不想随便伤害这些没有伤害过我的生物。
当我回转身时,发现周围变得静得出奇,每一个博士弟子都用一种异样的神情看着我。
他们看着我的身体,那神情混合了恐惧、惊讶、嫌恶和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我顺着他们的目光低下头,看到了自己裸露的身体上那些纵横交错的烙印鞭痕。
人群里开始发出窃窃私语。
“他、他是刑徒?”
“犯过什么事?”
“怪不得一手蛮力…”
一个博士弟子躲在人群后面,用不太高但足以让我听得见的声音,极其轻蔑地道:“我叔父是廷尉左监,专审江洋大盗,说不定这小子就是被他打的!呸!”
我走过去拿起地上的衣服,抖了抖上面的尘土,道:“不,是陛下打的。”
立刻,四周的声音一下消失了,轻蔑变成了震惊。
我慢条斯理地穿上衣服,扣上带钩,道:“你们在这里刻苦攻读,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有资格陪君伴驾吧?”说着环顾了他们一眼,忽然恶毒地一笑,道,“不错,努力吧!会有这么一天的。”
周围是死一般的沉寂。
许久,人群里一个声音怯怯地道:“为了…什么事?”
“因为,”我顿了顿,一字一句地道,“陛下发现我识字!”
说完,我哈哈大笑,在他们惊愕的表情里扬长而去。
走出讲堂,孔安国站在我面前。
“跟我过来。”孔安国淡淡地道。
◇◇◇◇
孔安国的书房,他坐着,我站在他面前。
孔安国道:“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教你吗?”
我道:“学生愚昧。”
孔安国道:“愚昧?不,是因为你聪明!太聪明了!”
我道:“我不明白先生的意思。”
孔安国道:“‘当涂高’就是魏,多聪明!我哪里还敢教导足下?”
原来是为了这个!我恍然大悟。
但随即又生出一丝疑惑,孔安国不是嫉贤妒能的人,怎么会因为我多了这么句嘴而怀恨在心呢?
但我还是垂首道:“是,学生知错。”他是当世古文造诣最高的学者,得罪了他,我永远别指望看懂那些天书。
“你哪里会错?”孔安国冷笑一声,道,“对得不能再对了!天下魏氏有多少?魏地百姓有多少?你厉害,为你一句话,陛下差点要杀尽天下魏氏!什么叫一言丧邦?我算见识了!”
我一愕,道:“什么?陛下要…杀尽天下魏氏?为什么?”
孔安国道:“那句话前面写的什么你知道吗?!‘孰代汉者?当涂高也。’这种事也是能用来炫耀你那点小聪明的?!”
我一下子呆住了。
孔安国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宁可被陛下骂愚蠢也不告诉他答案?你当朝中所有大儒都是傻瓜,就你一个聪明人?一知半解,自作聪明!你知道我费了多少唇舌才打消了陛下的杀心?!”
一时间,我只觉得脑子里嗡嗡直响,结结巴巴地道:“怎么、怎么会这样?只、只不过是一句诗而已…”
孔安国冷笑道:“一句诗?那不是普通的诗,是谶诗!你不是读书多吗?你不知道,周宣王曾为了一句‘檿弧箕箙,实亡周国’,在国中到处捕杀携带山桑弓和箕草箭袋的人吗?你不知道,秦始皇曾为了一句‘亡秦者胡’,发兵三十万北伐匈奴吗?这段时间陛下为什么频繁巡幸河东?就是去探查那一带魏姓势力到底有多大!那是魏国故地,魏氏宗族人数最多的地方。诛魏密旨都已经拟好了!要不是我以本朝薄太后母家也姓魏,力谏陛下,此时三河一带早已血流成河!”
我张口结舌。
周宣王,秦始皇,那些事我都读到过,可从未想过这些会和现实有什么联系。一直以来,史书中那些事在我的想象里都只是一个个遥远的故事而已。
孔安国道:“你以为历史只是历史,对吧?其实历史便是现实!帝王为了自己江山的安全,是可以不惜任何代价的!你读那么多书,只是为了好玩吗?”
我怔怔地道:“对不起,我、我不知道…”
孔安国看了我一会儿,眼中的严厉渐渐淡去,叹了口气,道:“算了,我也看到了,你吃了不少苦头。三木之下,何求不得?我不该苛求你。只是经历了那么多,你也该明白,这古简是祸水,知道得越少越好。我不教你,正是为你好。从明天起,你向陛下请辞吧,就说太难了,学不会。被他骂无能,总比有朝一日死得不明不白好。”
我道:“先生,这古简里到底写了些什么?先生莫非已经知道了?”
孔安国摇头道:“不要再问了,卫律,这真的是为你好。知道当年董仲舒为什么差点被下狱处死吗…唉,知道得太多,真的不是什么好事。我知道你文武双全,不管干什么早晚都会有成就的。这古简是我们的祖先留给我们的,是福是祸,只能由我们自己承担。你是胡人,不要卷进这祸水里来了。”
我从孔安国的目光里,看出了一丝真诚的爱惜的意味,心中一阵感动,但还是坚持道:“不,先生,您不能代我作出决定。我想要知道真相。如果先生不肯告诉我,那么我会自己努力去学、去看,直到看懂为止!”
孔安国看着我,许久,终于长叹一声,道:“你知道这批古简的来历吗?”
我道:“是鲁恭王扩建宫室,拆毁孔府一堵旧墙时发现的。”
孔安国点点头,道:“不错,但在这之前呢?到底这批竹简是谁放进去的?放进去的目的是什么?你知道吗?”
我道:“不知道。”
孔安国道:“好吧,下面,我会告诉你一些事,你听完之后,好好想想再回答我,到底要不要学这古文。”
被拆的那片屋舍,据我祖上传说,是孔子生前住过的卧室。那房屋被拆时,我就站在外面看着,眼睁睁看着那间旧居被一点点拆毁,心里百感交集。拆到最后、也是最结实的一堵墙时,意外发生了:那墙中竟喷涌出一股清水!
在场所有人都吓呆了,接着,那墙中又隐隐响起了一种奇怪的声音,人群立刻惊叫着四散逃开。我被惊恐的人群推搡得站不稳脚跟。可我听着那声音,心里却咯噔了一下,那是音乐!我听得出其中的金石丝竹之声,而且那音乐有点耳熟!正要细细分辨,鲁恭王的人马已闻讯赶来,将那里严密地封锁起来。随着王府卫队进入,音乐很快就消失了。
在场所有人都受到了严密的盘查。问到我时,我承认自己是孔府的人。一名长史听到,立刻走过来,问我以前这里是否闹过鬼?
我摇摇头,说从没听说过这种事,不过那音乐我倒像是听过的,记得是一首古曲。
站在一旁的鲁恭王大感兴趣,忙插上来道:“是什么曲子?”
我知道,鲁恭王对声色犬马都颇有研究。我想了一会儿,终于记起,答道:“那是我先祖孔子临终前所作的《泰山》。歌词只有三句:泰山坏乎,梁柱摧乎,哲人萎乎!此曲在外界早已失传,我只是碰巧对孔府古乐有所研究,才听出来的。”
听我说完,鲁恭王向那倒塌的屋宇看了一眼,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正在这时,他手下向他禀报:在夹墙里发现了大批残断古简,看样子年代很久了。并且,在场的人中,有一名王府的门客在闹鬼时失踪了。
鲁恭王往地上啐了一口,扫兴地道:“晦气!”
再后来,朝廷听到了点风声,下诏问鲁恭王是怎么一回事。鲁恭王得了那些竹简,手下文士没一个看得懂,现在见朝廷问起,又听说我对古文有研究,就找了我去。我一眼就看出那是一种很古老的文字,不是一时半会儿可以识读得出的,只大致看得出是一些儒家经典,有《论语》、《礼记》、《孝经》等,但另有些内容似与当今流传的颇有不同。鲁恭王把这些情况如实禀报朝廷,不久,朝廷就派人来索取这批竹简,还把我也召入长安。
在天禄阁中,我潜心研究这批古简,很快,我就发现,这批古简不是同一个时期写就的。其中有一批最古老的,从用语和体例上看,极像是《诗经》,可内容又远不止现世所流传的那些,其中有许多我从未见过的、匪夷所思的内容。因为简牍多有残损,加上字形太古,我能看懂的,不过十之三四。而仅就我能看懂的片言只字,串联起来,内容便已惊世骇俗。我明白了,这批古简,就是孔子本人所藏!而这古简中最难辨识的部分,是来自比孔子还要古老的时代!世传先圣孔子曾删《诗》三千为三百,我一直以为那是夸张的说法,以为孔子只是将古籍进行整理,删去了一些繁琐无用的章节,留下其中的重要经典。可看到这批古简,我才明白,孔子所删,不但不是无用的部分,而恰恰是最重要的部分。孔子删了它们,是因为这部分内容太危险了,如果流传于世,会成为祸乱之源!
这批古简,写的是“天命”!
孔子说:我五十而知天命。
世人皆以为孔子是形容自己看破世情,了解了自己的命运,又有几人知道,那是指真正的、不必做任何附会引申的天命呢?
孔子是个对古文献抱有浓厚兴趣的人,单氏取周之乱时,他在混乱中得到了一批洛邑流失出来的上古典籍。古籍中的文字,是最古老的蝌蚪文,在孔子的时代,这种文字已少有人知。孔子因为博闻好学,酷爱研究古器古籍,日夜研读,才慢慢读懂了那些文字,却总觉得内容有些不知所云。直到他五十岁时,才猛然理解了这些文献的真实含义。
这是一部预言诗集!
预言在成为现实之前,都是无法为人所理解的,只有等到预言实现,人们才会恍然大悟,明白那些词句所指究竟是什么。就像“檿弧箕服,实亡周国”,就像“亡秦者胡”…
当孔子发现,一些这个时代里发生的大事,居然在这部古老的王室秘典中早有记录,那种震惊顿时颠覆了他毕生的信仰。
在那之后,一向远离怪力乱神的孔子,狂热地投身于对易理的研究,以至手不释卷、韦编三绝。很多人不明白,为什么孔子的治学方向会在晚年发生如此巨大的转变。其实,那只是因为,孔子从这古籍中看到了天命——这世界真的存在一种早已预设、无法改变的命数。汤武革命也罢,王室衰微也罢,诸侯争霸也罢,乃至未来很久以后的无数苍生的辗转生死,竟然在很久之前就已经被预定了。世间任何牺牲、杀戮、权势、学问…都不可能改变这定数,因为这种种追求苦斗本身,也都在天命的设定之内。唯一能稍稍触及天命的,只有周文王创设的那部神秘的《易经》。
孔子窥破了这世界的真相,却不能将这真相宣告天下。
当真正的天命出现时,谁是最不愿意看到的人?是那些自称代表了天命的人!
不管哪朝的统治者,都希望臣民百姓相信,自己是受命于天来统治万民,而且可以千世万世,传于无穷。
托言天命,本来是一种再安全不过的谎言。因为没人可以对质,没人可以揭穿,怎么说都可以。但现在,真实的天命的存在,严重地威胁了那些编造的神话。
叶公并不喜欢真龙,天子也不喜欢真正的天命。统治者绝不会允许出现比他们的世俗权力更权威的存在,所以,他们必然会不惜一切代价掩盖天命,甚至扑灭天命!
孔子不想让真相在自己手中中断,他要把这古简传下去,直到一个真相再也无法被掩盖的时代。
他把那些典籍整理了之后,和当时盛行的《礼记》、《尚书》等经典混在一起,砌进一堵墙中。同时也把自己在古文字上的学识传授给了子孙。
我小的时候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要花费这么大的精力,学习一种早已失传的死文字。现在才明白,这正是孔子的苦心所在。他把解开古简之谜的钥匙,堂而皇之地交给孔府后人,一代代传递下去。
孔子的藏书躲过了暴秦的苛政,也躲过了乱世的烽火,却躲不过太平盛世强权的骚扰,真相泄露了。
这不是一个合适的揭示天命的时代。在这个时代,谁知晓了天命,就等于陷自身于死地。
我有意对今上说,古简可能是孔子九世孙孔鲋所藏,是为避秦始皇焚书之祸。今上将信将疑,他看出了其中蹊跷:始皇焚书,距今不过百年,怎么文字的变化竟会大到完全不能辨认?他对我不再完全信任,从各地召来一些有名望的儒者,入朝参与研读这些古简。孔府的古文字之学虽是家传绝学,但因为儒家的影响力,在外界也有所流传。所以,虽然我谨慎地控制着古简识读的进度,有意避开古简中最敏感的内容,但还是有一些急功近利的儒生,将自己识读出来的片段呈报给了今上。
就这些支离破碎的片段,已经使今上震惊了。在这诗集中,多次提到了“受命者”一词,此人是与生俱来秉受了天命而生的。似乎只有这个被称为“受命者”的异人,才能超脱于兴亡周期的噩梦。
陛下愤怒了。
他不肯相信那些颠覆了常识的故事,他不肯相信这世上会有人比他更真实地拥有天命的支持。
还记得今上的求贤诏吗?知道他为什么下这样的诏旨吗?
他在问求治之道,问为什么上古帝王能轻而易举使天下大治,而今天的帝王劳神费力却依然效果甚微。
那么多应诏上书的人里,只有董仲舒隐约看出了今上的真意。他是个聪明人。他从诏书忧心忡忡的字句里,看出了今上对天命的担忧,对统治凭据的焦虑。
于是,他上了《天人三策》,他的观点是天人感应。帝王受命于天来对世间进行统治,上天会以祥瑞和灾异来昭示对错是非,只要修德,便能顺应天命。
他的策文打动了陛下。
董仲舒用“修德”代替了天授,顺利地解决了天命的来源问题。
今上对他刮目相看,召他入朝参研这批古简。
董仲舒的所长是《春秋》,不是《诗》、《书》和古文,但多少懂一点。看了这批古简,他对商朝的来源发生了兴趣。天命一词,最早就来源于商朝祖先契的诞生传说,所谓“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并且这批古简本身,从文字形状来看,也极似商末遗民留下来的。
随着研究的深入,董仲舒渐渐开始怀疑,商王族的来源有问题。
他是个务实的人,从先商屡迁的记载下手,一点一滴挖掘,甚至连降汉的朝鲜王子都询问了,居然考证出商祖先所居的“蕃”、“砥石”、“东都”等皆在东北。
因为他发现,肃慎、夫余、朝鲜等东北夷都不约而同有关于女子浴于水边、食鸟卵而生子的故事。那些故事和简狄生契的故事惊人地相似。由此,他认定,商王族很可能不是中原族裔,而是从东北迁徙而来的!
他把自己的考证向上面做了禀报,听完他的结论,陛下做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下旨在辽东设高庙!
董仲舒完全不能接受这种做法。本朝高祖起于沛县,举世皆知,却把高祖庙设到了遥远的辽东,这不是自欺欺人吗?董仲舒很现实,他的观点是天命的取得在于德行,他不赞成伪造证据迎合那些谶纬图录。
巧合的是,不久,一场大火焚毁了新建的高帝庙。董仲舒把他的不满抒发在一篇文章里,认为这是上天对这一不合礼制的行为的惩罚。用迁庙的手段给自己的统治加上符合天命的证明,骗得了自己,骗不了上天。
要命的是,他的文章被主父偃看到了,主父偃正嫉妒他平步青云,便把这篇文章偷去上奏陛下。
陛下大发雷霆,董仲舒一度被下狱论罪,几乎被处死。在那之后,他才明白,许多事,是不能知道得太清楚的。从那以后,他一心研究他的《春秋》,绝口不提任何与天命有关的话题。
好了,卫律,现在你还想跟我学这古简上的文字吗?
孔安国所说的一切,已经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可不知为何,我却相信他。
也许因为孔安国不像是会编造一个弥天大谎的人;也许因为这个故事恰好完美地解释了中原史书里许多难以解释的疑点;也许还因为,相信这样一个遥远的离奇故事,可以使现实中许多本来极令人痛苦的事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从那以后,我便真正开始向孔安国学古文。他教给我的,远比他在太学教的那些深奥得多、难懂得多。我这时才意识到,上古文字是一门远比我想象的要复杂得多的学问。太学里那些令博士弟子们深感头痛的六书八体之类,和真正的古文字知识比起来,实在不值一提。
虽然内容艰深,但我进步神速,超出了孔安国的预料。但很快,他就明白了,那是因为我脑中没有一个固化的中原文字的概念。我自幼跟着父亲经商游历,从西域到朝鲜,从画在羊皮上到刻在木棍上的各种符号文字,我都接触过。所以,文字在我眼里只不过是一个交流记事的工具,不是什么神圣不可侵犯的概念。而学习古文字最关键的,正在于能抛却固有的观念,像一个一片空白的赤子一样接受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