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延年急忙拉着我的衣服下摆,道:“不,不!阿妍她、她不会恨我的,她知道,我、我也是没有办法。她临终前还托陛下善待我们兄弟的。卫兄,我知道你恨我,可、可阿妍心里一直有你,这是天大的危险。你被捕下狱那天,阿妍竟然不避嫌疑为你求情,请陛下看在你曾救过她一命的份儿上,放你一条生路!这、这要换了个人,陛下早就疑心大起,两人都会被碎尸万段。可那次陛下居然真的没杀你。陛下实在是太爱她了。越这样,我越害怕。你一天不死,我们李家就一天不得安宁。我、我只是自保,不是存心要害你,真的…”
我的心再次被撕裂。
阿妍哪,阿妍,你到底有多少牺牲是我所不知道的?我自以为是在为了你而辗转煎熬,自以为是苍天佑我大难不死,却不知道是你在抵押你的生命,换取了我的生存。
我仰起头,不让泪水流出来。
李延年道:“好歹、好歹你爱过我妹妹,就看在阿妍的面儿上,帮帮我吧!”
我咽下一口泪,长出了一口气,道:“要我怎么帮?”
李延年拖着我的衣服,急急地道:“听说那方士招魂的法器是面镜子,陛下把镜子藏在柏梁台上,我可以设法让那里的守卫离开一小会儿。你、你身手那么好,天禄阁密室都能进,八成也能进那里。求求你,帮我劝劝她,让她好好地走吧。阿妍一直爱着你,她、她会听你的…”
我看着李延年,只觉得这个人可鄙又可怜。我用了极大的毅力,才克制住对这个无耻小人的厌恶,扯回自己的衣角,道:“今晚子时,你调开柏梁台守卫。”说罢,便转身离去。
这个人不值得我杀,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办。
李延年在我身后絮絮地道:“我知道,她是真的爱着你的。她曾为你剪过一缕头发,不知藏在哪里了,我搜过,没找到,一定是给了你了…”
◇◇◇◇
深夜,柏梁台上北风呼啸,我拿到了那面石镜。
石镜背后铭刻着八个奇形怪状的文字,那是一种极其古怪,但又是我无比熟悉的文字——这几年来,我一直在和这种古文字打交道。
这正是孔府古简上的那种文字!
看到这石镜的瞬间,孔府古简上那许多曾经让我难以索解的、毫无头绪的片段章节,忽然一齐清晰了起来,仿佛一道雪亮的雷电劈开漆黑的天幕,照亮了无数错综复杂的谜团。
那无数不解之谜,都起源于一起离奇的事件:“天命玄鸟,降而生商”!
一直以来,史家都以为玄鸟生商只是先民们编造的神话。事实上,欺骗与伪造是今人的惯技。上古小国寡民,人心淳朴,那首诗,是先民们对一起奇异事件的真实记录:商王族的祖先,是乘着黑色的大鸟从天而降的!
崇信鬼神的上古百姓,比今天的人更能接受各种奇事。所以,契和他的后人在世人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默默地繁衍扩张,终于在成汤时征服了天下。
玄鸟族拥有得天独厚的天赋,他们能未卜先知、起死回生、呼风唤雨、遣神役鬼。
商汤刚刚灭夏时,人们对于这个出身离奇的陌生族裔尚心存疑虑。这时,一场空前的旱灾发生了。长达七年,滴雨不下,百姓濒临绝境。商汤展示了他作为一个伟大巫师的神奇法力,他亲自作法,祈来了一场浩大的甘霖,挽救了所有子民。这是比武力征服更有力的手段,人们死心塌地地归顺了他的统治。
玄鸟族顺利地统治了这个世界长达六百多年,远远超过夏和西周。他们的君主本身就是法力最高强的巫师,所以,他们在这个世界如鱼得水、难逢敌手。如果不是商纣王那极端的暴虐,也许他们能统治更久。
即使是武王伐纣胜利之后,依然对这个曾经无敌于天下的前朝极为忌惮。慑于前朝在民间的巨大影响,周朝不得不在百姓面前对一些德高望重的商朝贵族表示尊重:释箕子之囚,表商容之闾,封比干之墓,还把商朝遗民封给纣的儿子武庚。
一场“三监之乱”用了三年的时间才得以平定,只此一端,便可见玄鸟族的影响力。
三监之乱,是玄鸟族残余势力的最后一次反扑。变乱之后,商朝王族只剩下为人小心谨慎的微子,作为周朝宽待前朝的象征保留了下来,封于宋国。
到这时,周才开始毫不掩饰地对商朝文化下手:商朝的典籍被毁弃,历史被篡改,语言和文字被禁止使用…
然而,正是在周朝费尽心机要从历史上彻底抹去这个朝代时,民间出现了“受命者”的传说。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是第一次受天命。商朝灭亡,并不意味着玄鸟族气数已尽。在久远的未来,在玄鸟族人中,终会有人再次承受天命。他是玄鸟族的嫡系后代,他有着比成汤更强大的、甚至接近玄鸟族始祖的异能!
玄鸟族人把包括这个大秘密在内的许多预言,编进歌谣,暗中传唱,彼此鼓舞。典籍文字可以被毁,但口耳相传的歌谣很难被彻底禁绝。
这些歌谣语义含混、用词隐晦,高度警惕的周王室无法明白这些商遗民在唱什么,他们只能把这些诗句记载下来,存放在王室密档里。
随着时间的推移,散居民间的商遗民在周强力的同化政策下,终于慢慢遗忘了他们祖先的一切。而周的王室中人,也渐渐淡忘了洛邑守藏室里那些蒙尘已久的危险文献。
孔子,是宋微子的后代,他好学、上进,孜孜不倦地寻求真理。他为当时世道的乱象感到焦虑,希望从上古三代的文献中找到药方,医治这个混乱无序的时代。他猜想那遥远的时代一定有一套完美的典章制度,所以才能如此统一和强大。
战乱使周王室许多珍藏的文献流散了出来,包括那些失传了的玄鸟族预言诗。孔子很感兴趣。
努力钻研,加上潜藏在血管深处的玄鸟族的直觉,使孔子读懂了这些诗句。
他被真相震惊了。
他的祖先,竟然不属于这个世界!
这真是一件无比讽刺的事。孔子曾比谁都重视华夷之辨,如今,自己却属于一个比夷狄还要遥远的族裔。
孔子看出了自己祖先的惊人秘密,也看到了危险。
天下只能有一个真命天子,如果商是受了天命的,那将置周家于何地呢?在来自上天的玄鸟族面前,人世所有的统治者都只是名不正言不顺的僭主。
孔子决定,将这批古简继续珍藏下去。
在真正的“受命者”出现以前,揭开真相只会招来大患。一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就足以使所有拥有玄鸟血统的后人被赶尽杀绝!
孔子将古简砌进墙中,为防不知深浅的后世发现者将古简当作废物丢弃,孔子连同一件祖传珍宝——一面从微子时代就传下来的商朝古镜和古简放在一起。
在这段时间,他还编写了《诗经》,把线索留在了这公开传世的经典中。孔子为人,最重视等级秩序,却偏偏在他亲自编定的这部《诗经》里,将俚俗的民间歌谣《国风》居前,贵族士人的《大雅》、《小雅》居中,贵为宗庙清音的《颂》反而居末。在三颂的顺序上,又将《周颂》排在《商颂》之前。这些看似不可理解的错误,正是孔子煞费苦心之处。
他既怕藏书被统治者发现,又怕留下的线索不够多而使这天大的秘密真的被遗忘。《诗经》这明显错位的编排,总有一天会启人疑窦。只要人们把目光放到那本该排在诗集第一首的诗歌上时,就接近真相了。
《商颂·玄鸟》,是所有秘密的开端。
幸运的是,经过漫长的岁月,古简终于被发现了,具有神奇法力的商朝古镜也随之显灵。
不幸的是,石镜显灵的过程被一个胆大包天的方士打断了,这个人就是少翁。
少翁就是那名失踪的鲁恭王门客。他不是被鬼神吓跑的,恰恰相反,他是在场的所有人里最镇静、最有心计的那个。他一眼就看出石镜是“闹鬼”的关键所在,并在那极度混乱的一刻作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偷走石镜!
少翁赌赢了。
“闹鬼”也是一种本钱,如果使用得当,可以换来数不清的荣华富贵。
少翁也赌输了,替谁招魂也不能替皇帝招魂!
帝王的权威,就在于生杀予夺,在于对人的生命的最终控制。
可现在,却存在着这么一种力量,一种不为你我所知的力量。这种力量使死亡也无法叫人形神俱灭!
想想看,对皇帝来说,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作为帝王,他控制了活人的世界,可现在,却有人能控制死人的世界。
如果这面石镜和古简的存在泄露出去了,会发生什么?
皇帝不再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威,不再握有天下臣民的生死权限,严刑峻法的威慑将荡然无存。于是,过去被死亡的恐惧压制着的一切野心、蠢动、不满、愤怒…会在一夜之间爆发。
当如此可怕的威胁出现在皇帝面前,他毫不犹豫地杀了奉他的旨意行事的少翁,并用朱砂魇镇阿妍!权力是他的第一生命,他或者也爱阿妍,但更爱皇权。
◇◇◇◇
那一夜,柏梁台上寒风彻骨,我的心里却燃烧着一把烈火。我俯瞰着暗夜下连绵起伏的万间宫阙,把石镜紧紧贴在心口,轻声道:“妍,我们走,一起走!我要带你永远离开这个地方!”
我放火烧了柏梁台。
站在长安城外,回望着远处熊熊燃烧着的柏梁台,我放声大笑。
长安,我曾经梦寐以求的圣地。
谁能想得到,这堂皇俨然的文明背后,充斥着的是如此卑劣、如此阴险、如此肮脏的东西。
长安,你欺骗了我全部的梦想,毁灭了我生命中所有的美好。
我从怀中拿出一枚浅黄色的佩帏,佩帏上的燕子在冬夜凄清的月光映照下,隐隐泛着少女的青丝的光泽。
我不能给你什么,只能给你这个了。在汉话里,燕妍同音。在胡语中,燕子就是吉祥鸟。无论在胡在汉,我都望你日后平平安安,吉祥如意。
我深深地吻了吻那展翅欲飞的燕子,吻着我的阿妍的发丝,喃喃地道:“平平安安,吉祥如意。”
眼泪在我心里汹涌奔腾,但却流不出一滴。
从现在起,在我的生命里只剩下一件事,那就是竭尽全力,甚至不择手段地去找到那个神秘的玄鸟族,找到真正的“受命者”,借助无所不能的玄鸟族的力量,将一切全都推翻重来!
我收起佩帏,圈转马头,义无反顾地向北方而去——皇帝必然会倾尽他所有的权力,来阻止真相扩散。要和这个世界上权力最大的人斗,唯一的办法,就是去帮助他最大的敌人。
我日夜兼程赶往边境,利用尚未缴还的官传符节叩关出塞,来到匈奴——这个我曾经千方百计要逃离的地方。
不出我所料,皇帝在第一时间派郎中令徐自为率军北上,沿边境筑起千里坚城,严密盘查所有往来于胡汉之间的人员。
我只要哪怕晚一天到达边境,便很可能出不了关。
我侥幸逃出生天,却无法保住我流散在中原的家人,他们遭到了缉捕,后来我母弟叔伯子侄三十余口全部被杀。
其实,从我发现真相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自己已经踏上了一条不归路。石镜和古简的存在,能证明神祇族的存在、天命的存在!能摧毁当今统治者所有关于受命于天统治万民的无耻谎言!我既已知悉这个天大的秘密,还有什么回头路可走?!
我义无反顾地投靠了匈奴单于,为他出谋划策,对付汉朝。
我在李延年府时,看到过一份关于受降城修筑进度的密报。李家的手伸得太长了,几乎所有有利可图的工程,他们都要插上一手。李家兄弟的贪婪给我提供了一个极其重要的情报:朝廷秘密联络匈奴左大都尉,准备里应外合,进攻单于。为此,朝廷不惜重金修筑了受降城。
那一年,正值匈奴遭遇空前的雪灾,冻死牛羊几十万头,实力大损。如果不是我,也许汉朝真的已经里应外合,灭了这个心头大患。
我助单于避免了一场灭顶之灾,还使赵破奴两万大军几乎全军覆没。
我赢得了单于极度的信任和重视。他要封我为王,并让我自己挑选封地。这是破天荒的恩遇。
我要了丁零。
单于十分诧异。那是一片很久以前就被匈奴征服的土地,因为偏远寒冷,一直以来都没有匈奴贵族愿意去。他诚恳地建议我换个水草丰美的地方,他说,我可以选除了单于庭以外的任何地方做驻牧地。
但我坚持选择丁零。
单于有些无法理解。他封我为丁零王,但对我说,如果后悔,可以随时提出,他会为我调换。
后悔?
我当然不会后悔。丁零是我精心的选择。
董仲舒找到了商王族在东北留下的迁徙足迹,朝鲜来自秽貊,秽貊来自夫余,夫余来自北夷,那么北夷呢?他们是哪个民族?他们居住在哪里?
董仲舒查到这里,就查不下去了。但我注意到,东北诸夷都相信,他们死后魂灵会回到辽东西北数千里的一个地方,那里是他们祖先的所在地。
那里是匈奴地域。
董仲舒不能查下去,但我能。
我顺着这个方向继续追查,发现这一带有浑庚、屈射、丁零、坚昆、薪犁等部。我到处探听,求教各部的巫师,询问当地的老人,然后把范围缩小到北海一带。
阿妍曾对我说,在他们白狄的传说里,北海神之女曾在燕子的帮助下,与情人远走高飞。这故事显然有玄鸟传说的影子。我相信,在北海一带能找到更多关于玄鸟族的线索。
我在天禄阁看过《山海经》一书,其中有这样一段文字:“北海之内,有山,名曰幽都之山,黑水出焉。其上有玄鸟、玄蛇、玄豹、玄虎、玄狐蓬尾。有大玄之山。有玄丘之民…有钉灵之国,其民从膝以下有毛,马蹄善走。”
当我看到这段文字时,立刻被其中的“玄鸟”二字牢牢吸引住了。那段时间,我手不释卷,天天在琢磨这部书。孔安国发现后,还严厉地教训了我一顿。他以为我是出于猎奇之心,沉溺于那些毫无意义的志怪文字。
孔安国和董仲舒一样,都是严谨的学者,不屑去看那些无可稽考的齐东野语,其实,答案有时就藏在这些看似荒谬的传说中。《山海经》最早只是地图,出于夏禹之时,乃是大禹治水成功之后,图绘天下地形,以便划分疆域、确定贡赋用的。图中许多奇兽异人,本是夏禹所做的关于当地部族的标记。后人根据图画用文字表述,但知描摹形状,却已不知那形状本身的含义。到后来图画失传,仅剩文字,读来更是不知所云了,世间遂以为此书只是一部毫无实际价值的猎奇之作。我是一个对中原文明充满好奇的异族人,没那么多成见,反而从中看出了许多可信的细节。
书中的“钉灵之国”,不正是丁零吗?匈奴丁零国正是在北海边。因为气候严寒,当地部民出行以兽皮裹腿足御寒。当年大禹在图画上如实地画下这装束,却被后来的书写者误看作长了双马腿,以至留下了什么“从膝以下有毛,马蹄善走”这样荒谬的文字。
这段《山海经》提到“玄丘之民”,而相传简狄遇到玄鸟时,正与女伴沐浴于一个叫“玄丘水”的地方。
巧合得不能再巧合了!
我请封丁零之后,果然在北海发现,这海里有种大鱼,豹首鱼身,灰黑色,看模样极有可能就是书上说的“玄豹”。
丁零一带的部民极其崇拜鹰神,出行、婚姻、丧葬,都要祭拜鹰神。但见有鹰高飞,便以为吉兆。当地部民传说,上古洪水滔天,天庭派神鹰拯救世人,和一女子结合,诞下世间第一位“珊蛮”,能呼风唤雨、起死回生,通晓古往今来所有事情,是天下巫师的祖先。显然,鹰就是燕的变形。在匈奴,几乎每个部族都说巫师是某一种鸟类的后代,有说鹰隼的,有说燕雀的。
在诸胡传说中,最具神通的鹰神后代被称为“引路者”,含义不明。我认为,胡人传说中的“引路者”,极有可能就是古简中的“受命者”。这“引路者”能够引领他的族裔找到那条通往天庭的通道!
我越发投入地去寻找“受命者”。我利用权力,遣人从中原搜集了众多史籍文献,废寝忘食地钻研,加上在这里探听到的种种传说故事,互相印证,去伪存真,终于渐渐拼凑出完整的玄鸟故事:简狄,从名字就可以看出,她是狄人。
狄,古称“狄历”,就是丁零的古音。简,本意是挑选。她是狄历部落选出来,进贡给中原帝喾的妾妃。
简狄在远行之前,和两名女伴在家乡神圣的“玄丘水”沐浴净身。正是在这即将离开故土、远嫁中原的最后一个日子里,神秘的玄鸟从天而降。
没有人知道,玄鸟为什么在这个世界的万千众生中选择了简狄。或许作为精心挑选出来为帝王准备的美女,简狄的身体和容貌拥有孕育完美后代的条件。或许是淳朴简单的戎狄民族,比起当时已经初具文明的华夏族,更能容纳异族的血脉。也有可能没那么复杂,玄鸟选择简狄,不过是因为简狄是它来到这个世界所遇到的第一个女子。
玄鸟对她做了什么,现在很难推断,也许真像传说的那样,简狄吞食了一枚鸟蛋,或者类似鸟蛋的物体,导致她莫名其妙地怀上了身孕。
不管是什么原因,这件事对简狄来说,是一场灭顶之灾。
她只是一个单纯而天真的少女,根本不知道在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当她进入中原宫廷后,秘密终于守不住了。日益隆起的腹部,理所当然使她遭到最严厉的盘问审讯。
这个少女关于神鸟的供述令审讯者半信半疑。
他们追问神鸟的来历,简狄指向茫茫星空。
那个方向是天狼星!
孩子最终还是顺利生下来了,但不姓姬,赐姓子,以示食鸟卵而生。
帝喾宽恕了这个得到神灵眷顾的女子。
中原王朝不愿承认,这样一个从天而降的神物居然降落在北方夷狄之地,而不是中原。所以,他们故意贬低玄鸟的来历,把“天狼”说成“天狗”。
而简狄的家乡,因为连文字都还没有,只能用图画记录史实。石匠把简狄所说的离奇故事刻在高高的岩壁之上:简狄手托玄鸟蛋,向人描述玄鸟来自天狼星的事实。
然而,岩画是无法发出声音的。在漫长的岁月中,它最终被居心叵测的中原人曲解为荒唐的“犬戎”故事。
鸟蛋成了蚕茧,天狼成了天狗…
现在,我所要做的,就是找到这个来自天狼星的神族的嫡裔,那个“受命者”——或者说是“引路者”,然后奉他的旗号,集合起一支拥有神力的大军,摧毁这个肮脏的世界,建立一个全新的、纯净的、由神祇族统治的世界!
怎么样,愿意帮助我吗?李陵。
第六章 受命者
“那么,”冰屋里静了很久,李陵才开口道,“你认为他就是‘受命者’?”
卫律道:“不错。”
李陵道:“是什么使你认为是他?”
卫律不答,只从火堆中抽出一根一头燃着的柴棒,在地上揿熄了,然后用那烧焦的一端在地上画写起来。
李陵站起来走过去看,只见卫律在地上写道:维天有汉,监亦有光。
有客南来,绍续成汤。
受命者谁?仲子武王。
起死回生,乃知玄黄。
言旋言归,复我家邦。
北冥其深,见事何广。
冥水汤汤,天命茫茫。
今者不乐,逝者其亡。
李陵道:“这是什么?”
卫律道:“这是你们皇帝费尽心机要得到的天机,是古简中关于‘受命者’最直接的记载。我在那边时就已经完全识读出来了,我相信我的老师孔安国也读懂了,但我们都没说。其实,这首诗在现今流传的《诗经》里也有只言片语,但已经被拆散打乱,隐藏在不同的诗中,完全认不出原文了。比如,第一句‘维天有汉,监亦有光’,在今天世传的篇章中,成了描写银河星汉的语句,托物起兴而已。其实,‘维天有汉’,不是天上的河汉,而是指‘受命者’出现的时间…”
李陵道:“汉朝?”
卫律道:“我一开始也是这样想的,结果走了很长一段时间弯路。‘有客南来,绍续成汤’。客,是指使者。接替成汤大业的,是来自南方的使者。玄鸟族起源北方,商亡后又归于北方。所以,这里说的南方来使,就是中朝使节。为此,我鼓动单于扣押了一批又一批汉使,查看他们中是否真的有‘受命者’。”
李陵道:“这些年你们频繁扣押汉使,就是为了这首诗?!”
卫律道:“怎么了?”
李陵叹道:“没什么,你继续说吧。”
卫律道:“其实我还是没完全猜对,直到你们皇帝突然心血来潮改年号为‘天汉’,我才明白,‘维天有汉’,是指现在天汉年间。过去扣押了那么多人,实在是白费工夫。”
李陵道:“就算如此,这批天汉来使,使团上百人,你怎么能肯定,你要找的‘受命者’就是他?”
卫律道:“其实最初我最怀疑的,是副使张胜,因为你们的这位苏钦使的表现没有一丝一毫符合‘受命者’的特征。他身为正使,却一句胡语都听不懂,对匈奴事务无知至极。我本就对这类尸位素餐的权臣子弟十分厌恶,加上他的父亲就是我过去的长官苏建,我对苏建绝无好感,所以对他便有了双重的憎恶。而张胜精通胡语胡俗,也颇有心计,最碰巧的是,他奉皇帝之命,暗中监视正使,诗中的‘监亦有光’一语,使我疑心张胜就是我所要找的人。说服他归降很容易,我基本没费什么劲,他就投了匈奴。我很满意,又有些疑惑。这期间,出了一个意外:那个看起来最不起眼的正使,居然在我要拘捕他时拔刀自尽!我对他的观感一下就变了。我立刻请来最好的巫医——达乌给他疗伤。他伤势严重,达乌都认为他绝无治愈的可能。因为他那一刀,刺中的是心脏!即使是生命力最顽强的野牛野马,受了这样的重伤也绝无复原的可能。在我执意恳求之下,加上他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气息没有断绝,达乌才答应试一试。而施术之后,他居然真的苏醒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我猛地想起,他在那边原来的官职是‘栘中厩监’,‘监亦有光’同样说得通。他名武,在家中是次子,不正符合‘仲子武王’?从达乌那里,我还得知了一件奇怪的事——他排出的淤血里,有亡灵草的成分!亡灵草不是毒药,但有蒙蔽神志、泯灭异能之效,乌尔根家族用这种药物惩罚行为不端的巫师,消减他们的法力!亡灵草是乌尔根家族的秘药,外界绝少有人知道。因此达乌怀疑他跟乌尔根家族有关联,建议我查查他的底细。为此,我不惜动用匈奴付出极大代价潜入长安的密谍,调查了他的过去和他的家人,而结果,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卫律说到这里,顿了顿,脸上浮起一丝难以捉摸的表情,道:“苏武——你的老朋友,有一半胡人血统。他的生母,是一名胡巫!”
李陵差点跳起来:“不可能!苏太夫人是长陵梁氏,我来前她刚去世,还是我代为送葬的!什么胡巫?你白日见鬼了!”
卫律道:“那不是他生母。你想想,他重睑直鼻,颀长白皙,跟梁氏有哪一点相像?他真正的母亲,是一位极有名的胡巫。这件事,苏建瞒得很成功。苏府只有几个老仆知道这件事,而且口风都很紧。要不是我碰巧在匈奴为王,恐怕也永远没法查出这件尘封多年的往事。而我之所以能查知此事,是因为当年为苏建生下孩子的那个女人,不是一般人,是这百年来乌尔根家族最具神通的达乌——乌尔根·灵珠。呵,真巧,现在救了他的,又是一名达乌。也许冥冥之中,注定了‘受命者’的生命会受到母族的庇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