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到底应该是缅怀爱,还是让心底雌伏的恨微微探出头?我十八岁了,已经能用自己的眼光感知这个世界。在我懵懂的感知里,这个世界是如此灰暗,到处都是丑陋的面孔,虚假的谎言。这也是我憎恨自己来到世上的原因。
一年前,我差点被学校开除。事情的起因是我检举了高三的体育老师黄老师,因为他几次以谈话为名把我叫到他办公室,谈着谈着就把他肮脏的手伸进我的校服裙;或者在体育课自由活动的时候,趁人不备捏我渐渐鼓起的胸部。
听说他以前搞大过一个女生的肚子,本来要被开除的,但他家有点什么背景,就给弄了个留校察看。不到一年,他就被撤销了处分。再然后,他遇见了我,很快就原形毕露。
他的眼睛常让我想起黑夜里的狼。
我总是隔老远就能闻到他身上汗味夹杂着的腥臊味,那是单身男人散发出的雄性荷尔蒙臭味。我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因为我讨厌那种臭味,更重要的是,我不想被他搞大肚子。
但我是翅膀都未长全的雏鸟,怎能逃得脱老鹰的利爪。在高三上学期的一次元旦文艺演出结束后,我被分配在学校的后台收拾道具和服装。同学们很快三三两两地都走掉了,我也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准备把那个装满道具和服装的麻袋拖到保管室。我猜那个人一定在黑暗处窥视了我很久,因为我刚进保管室,他就突然冲进来把门反锁上了。
整个后台,不,整个礼堂空无一人。除了我,还有那个在我面前一件件脱去衣服的丑陋男人。因为屋顶漏风,保管室天花板上的那盏昏黄的灯泡在无助地摇晃,那个男人的脸也在我眼前摇晃。他很快就脱去了棉袄,下身也脱得只剩了条底裤。
我完全忘了当时是种什么状况,只知道流了很多血。
正文 游园记·四月(22)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不是我的。
哪怕是只翅膀都未长全的雏鸟,被逼急了也会啄人。当我被一个山样的男人压在身下的时候,我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不能让他得逞。挣扎中,我的手触到一根冰冷的东西,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也反应不过来那是什么,抡起来就朝他砸过去。他应声倒地,不容他起身反击,我抡着那根棍狠狠捶他,然后就是血,从他身体的各个部位流出来…
当我披头散发浑身是血地扑出礼堂的时候,迎面撞上我们班的高磊,他是被老师吩咐一起帮我收拾道具的。因为演出结束后他非常饿,就跟同学到校门口的夜摊上吃米粉,当时他还喊了声,问我去不去。我说不去。为什么我不去呢?如果我去了,不就什么事都没了吗?
高磊被我的样子吓到,问我出了什么事。我遇到了救星,终于虚脱,眼一黑,倒在了地上,什么也不知道了…我不知道那个男人是怎么被抬去医院的,只听学校老师私下议论说,他废了。可恨的是,在学校调查事件的发生过程时,那个男人还反咬一口,说我演出结束后主动引诱他到后台,他努力给我做“思想工作”没做通,我被拒绝后恼羞成怒弄废了他。
李老师,我的养父非常愤怒,说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怎么可能把一个打篮球出身一米八的高大男人弄废。完全是无稽之谈!而且,全校师生有目共睹,颜四月是一个各方面表现都很优异的学生,怎么可能会去主动勾引老师,太荒谬了!
其实老师们包括学校领导都不信,因为那个男人有前科,把女生的肚子都搞大过,这次的事无疑又是故技重演了。但是那个男人家里的某些背景又再次发挥了作用,在事件上报到区教育局后,来了几个人装模作样地做了些笔录,没过几天,我竟然被学校勒令退学。
理由是道德品质败坏。
我本来是受害者,竟然反成了道德败坏。
李老师气得当夜就住进了医院。老师们都为我打抱不平,同学们也都义愤填膺。校长也无奈,说是上头的意思。那个寒冷的冬夜,我守在李老师的病床前,一个劲地抹泪。李老师虚弱地笑着,反倒安慰我,“别怕,邪不压正,老师一定给你讨回公道。”
无论是私底下,还是学校里或者课堂上,我和李老师仍然是以师生相称。但是在我心里,我早就将这个老实憨厚、任劳任怨的男人看做是我的父亲,在我有限的想象里,他就像是一头负荷沉重的骆驼,孤独地行走在漫无边际的沙漠。为了养家糊口,他已经累出一身病。可是他仍然在行走。他一辈子勤劳本分,从不跟人计较什么,也不去刻意争取什么,但他身上有着与生俱来的正气,还有一种保护孩子的本能。他在那样寒冷的夜里,仍然跟他的孩子说:“不怕,有我在什么都不要怕。”
正文 游园记·四月(23)
李老师只在医院待了几天就着急出院。不光是不想浪费医药费,更是要去为蒙冤的女儿讨回公道。为此还在医院的时候,他就和妻子程雪茹大吵一架。
程雪茹说:“你凭什么那么帮她,她又不是你生的,校长都说了是上头的意思,你非得去拿鸡蛋碰石头?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李老师说:“这不是我帮不帮她的问题,是一个涉及是非黑白的问题。如果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你让孩子以后怎么做人?怎么看待这个世界?我是当老师的,如果我都不能给孩子证明这个世界的善恶,我还能为人师表吗?”
程雪茹说:“你管得了那么多吗?你又不是公安局法院的,你能把那些人怎么样?何况那丫头本来就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单纯,谁知道她背着我们是什么样子,听说她妈活着的时候作风就有问题…”
“程雪茹!”李老师勃然大怒,床板敲得咚咚响,“你怎么可以这么说自己的孩子?即便她不是你生的,但她也是娘生的吧,她娘已经不在了,不说亡人为大,你怎么能诋毁一个死去的人?四月并没有做错什么,她只是比我们的孩子不幸,你不去同情她,反倒这样背后说她以及她死去的母亲,你还有没有一点人味?”
“我怎么了?我就是一个俗人,我没你那么伟大!我不需要为人师表!我只知道米缸快见底了,油又涨价了,这个月电费超标了,厨房的灶台坏了,芳菲舞蹈班的学费又要交了…”
激烈的争吵在冷清的病房走廊上传得很远。
我拎着饭盒什么也看不清,任泪水在脸颊冰冷地滑落。我来的时候在下雨,走出医院的时候,雨已经停了,下着非常大的雪。是大朵大朵干净的雪花,在刺骨的寒风中沙沙地飞落,宽阔而冷清的大街上,光秃秃的梧桐树上,已经堆满了积雪。
我不知道该去向哪里,在寒风中看着自己印在雪地上的脚印,那么孤独。到我手脚冻得麻木,几乎无力站稳时,我发现自己又站在了那条颓败的弄堂里。我跟母亲住过的小楼还在。房子已经被莫家收回去了,不知道现在是谁住。
我抬头看着二楼的露台,围栏上也已覆盖着厚厚的积雪。
空气中弥漫着煤炉呛人的味道。一楼的门面关着,原来租住的那户人家已经搬走了。有不怕冷的孩子在弄堂里追逐。也有哪家大人的责骂声夹杂着小孩的哭声,在寂寞的弄堂里传得老远,格外刺耳。我一时有些恍惚,我怎么来了这里?
我并没有做错什么,我只是比别人不幸。
晚上回到家,芳菲已经睡了。尽管我动作很轻,仍然惊动了她。
正文 游园记·四月(24)
她从下铺爬了上来,跟我挤进一个被窝,她身上很暖和,我已经习惯了她身上独有的甜香,她搂住我,跟我头挨着头。
“姐,我刚做了个噩梦。”
“什么梦?”
“梦见你离开了我。姐,你不会离开我的对吧?”
“我不离开你,可是芳菲,你已经长大了,我们都长大了。”
“长大就一定要分开吗?”
“可能吧。”
“那我宁愿不要长大。”
4
芳菲一直被程雪茹保护得很好。家务事从不让她沾手,程雪茹说女孩子有一双漂亮高贵的手可以显出她的好教养。而她丝毫不介意我每天放学回家淘米做饭,吃完饭洗碗擦厨房油腻腻的案板,会不会把手弄得粗糙。哪怕是寒冬腊月,我都得把手伸进冰冷刺骨的水槽。
每天早上,芳菲都在母亲的监督下擦上玉兰油面霜,说女孩子的脸面第一。那个时候玉兰油是很昂贵的护肤品,几十块钱一瓶在我眼里是可望而不可即的。而我用的,只是几毛钱一袋的郁美净儿童霜。我并不介意,因为对于我来说还有比脸面更重要的事情,那就是生存。
我不介意,也是因为我已经习惯了程雪茹刻意在我和芳菲之间分出的彼此。寄人篱下本就如此,我能有个栖身之地就不错了,还能要什么?还希望得到什么?我并没有做错什么,我只是比别人不幸。
十几岁的女孩子已经发育了,从日常生活用品中的毛巾、牙膏牙刷、洗发水和香皂到内衣内裤和袜子,如果芳菲用的是飘柔,我只能用几块钱一瓶的蜂花洗发水;内衣胸罩什么的,我从来都是买的十几块钱一件的地摊货,芳菲则是她妈带着到百货公司亲自挑的名牌;即便是每个月的生理期,芳菲的日子一到,程雪茹就会给她熬红糖水补血调气,而我因为痛经在床上痛得翻来覆去也无人问津…
不仅如此,程雪茹在对女儿的培养教育上也是明显区分对待的,即便芳菲万分不乐意,她也要逼着女儿去学舞蹈,说学过跳舞的女孩子会很有气质;学舞蹈不够,还逼着女儿学钢琴,说女孩子会一两样乐器将来在社交场合上不会丢脸。为此程雪茹拿出自己积攒多年的私房钱为女儿买了架钢琴,每天芳菲放学的第一件事就是学琴,否则不让吃饭。
正文 游园记·四月(25)
至于我,别说碰琴,靠都不能靠近。
“小心点啦,那琴很贵的,弄坏了侬赔得起吗?”每次我拖地拖到钢琴旁边的时候程雪茹总是夸张地大叫。
而程雪茹不惜血本地培养女儿只有一个目的,要把女儿嫁入体面的人家。说白了,就是有钱人。她要向所有的人证明,她程雪茹培养的女儿将来是绝对不会在狭隘逼仄的弄堂里生活的,她也决不允许女儿重走她的老路。
这一点我完全能理解。因为程雪茹最痛恨和不甘的就是自己生活在油烟弥漫的筒子楼里,她并不比别人生得丑,相反她年轻的时候是出了名的美人,无奈命不好,挑来挑去嫁了个穷教师,她人生最美好的年华都在灶台前耗掉了。
程雪茹有一个表姐,没她漂亮,上世纪八十年代就嫁到了美国,据说现在在那边过着资本家阔太太的生活。每次程雪茹跟邻里唠嗑家常的时候总要把那个表姐拿出来晒晒,“阿拉是命不好啦,阿拉哪样比不上伊,就是命不好啦。”
当然,程雪茹不遗余力地拉开我和芳菲之间的差别还有个目的,就是要证明出身好人家的女儿绝对跟出身不清白的女孩子不一样。在她的眼里,我无疑就是出身不清白的女孩子。这一点,从她平常看我时鄙夷的眼神就表现出来了。
尤其是那次差点被强暴的事后,她脸上的嫌恶更明显了。虽然事情最后有了一个较圆满的结果,在养父李老师奔走相告以及全校师生联名上书的情况下,那个姓黄的恶棍终于得到了应有的惩处,被市教育局清理出教师队伍,并移交司法机构,但我的名声也在程雪茹有意无意的渲染下变得恶劣起来。
我经常在放学时,听到她跟邻里说:“阿拉家芳菲是不会这样的啦,阿拉把伊教得好好的,连跟男生走一条路,放学伊回家都要跟我说的,是决不会出那样的事啦…破没破身啊,阿拉怎么知道呢,阿拉又不是医生不会检查的啦…哎呀,现在的社会很开放的啦,阿拉也管不着伊,伊个肚子大了阿拉也管不着…”
有一次我和芳菲一起放学回家,又听到程雪茹在弄堂口说东道西,一向乖巧的芳菲当即板脸怒斥她妈妈:“我姐不是那样的人!不许你这样说她!”
“哎呀死丫头,阿拉说什么了,阿拉什么都没说。”
正文 游园记·四月(26)
“你还狡辩!如果哪天我被别人搞大了肚子,你还会不会在这里跟人到处说?”
程雪茹一下被问住,气得差点一耳光扇过来。
晚上芳菲把事情告诉了爸爸,李老师很生气,严厉批评程雪茹,“你怎么可以这么在外面败坏四月的名声?如果是芳菲出了这样的事,你会到处说吗?你怎么连起码的同情心都没有?”程雪茹自知理亏,应了句:“阿拉家芳菲是不会出这样的事的。”
李老师哼了一声,“你以为你女儿就一定会比四月出息?你太自以为是了吧!”说着李老师甩出一张通知单给程雪茹,“你自己看看,四月已经被F大录取了!而我们的芳菲却连专科的分数线都没达到,如果不自费,她连三流的大学都上不了!”
程雪茹顿时像被人抽了一耳光似的,茫然地看着丈夫。
“看着我干什么,不相信?”李老师冷冷地瞥了一眼程雪茹,继续说,“还有件事你不知道吧,四月的高考作文是满分,今天都见报了,文章一注销来就有报社的记者来学校采访,不仅F大,北京那边好几所大学都表示欢迎四月去就读,你想不到是吧?连我都想不到,我教出的四月竟是这么优秀,是我这辈子教过的学生中最优秀的,我为她感到骄傲!”
说着李老师把目光投向我,“四月,你父母如果泉下有知,一定也会很骄傲的,你对得起他们。你不比任何人差,相反你是最优秀的。”
泪水夺眶而出。
我无法忍住那些眼泪,战栗着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李老师从呆了的程雪茹手里拿回通知单塞到我手里,抚摸着我的头说:“孩子,你虽然很不幸,但是你很坚强,秋天你就要进大学了,你是真的长大了。老师没别的要说的,就想告诉你,无论你过去经历了什么,一定要学会爱,千万千万不要让自己去恨。爱可以让自己和别人幸福,恨却可以把自己拖入地狱。可以爱的时候,不要恨。记住。”
以我当时的年纪,可能还不是太懂李老师话中的含义,但是李老师的宽仁和善良是真真切切地感染了我,随着年龄的增长,其实我没有那么恨了。无论程雪茹怎么不待见我,除了李老师,还有芳菲对我是掏心窝子的好,她经常偷偷把省下来的零花钱塞给我用,趁妈妈不在的时候帮我干活,冬天我的手生冻疮,她每次出门都要摘下自己的手套给我戴,或是用自己的钱买来润肤油抹我手上,在我痛经痛得死去活来的时候,她都会含泪给我揉肚子,或是跟她妈偷偷学着熬红糖水给我喝。有一次笨手笨脚被开水烫了手,我很自责,问她痛不痛,她反倒说了句:“姐,相比起你的痛,我的痛根本就不算什么。”
正文 游园记·四月(27)
那一刻我知道芳菲并没有我想象中的单纯。她其实不笨,她只是表现得单纯,她的心思跟她柔软的头发一样,非常细致。
而且,芳菲反而比我早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有了秘密。她把那个秘密也跟我分享了,她暗恋上我们学校的一个男生。每天晚上,她都要挤在我的被窝里跟我谈她对那个男生的思念,她非常想向那个男生表白,可是一直没有勇气。我鼓励她跟他写信。她随口接了句:“你帮我代笔吧。”
第一封信发出去,那个男生就主动找芳菲来了,问信是不是她写的。芳菲不敢说不是她写的。因为那男生说:“你真有才华。”
他们之间怎么开始的我不知道,反正我前后代替芳菲写了不下二十封信,每个周末她去学舞蹈其实就是跟那个男生约会。
她一点也不害怕程雪茹知道,因为她知道我会为她保守秘密。但是我很担心会影响她的功课,她却说:“姐,我没你优秀,我就是有四条腿也赶不上你,我妈在我身上拼命下工夫,其实也是因为她心里很清楚,我比不上你,无论是哪方面我都比不上你,她不甘心,所以才那么失去理智地培养我。”
我哑口无言,再次确信,芳菲已经赶在我前面“长大”了。因为恋爱,高考她考得一塌糊涂,我为此很自责,她反倒安慰我,“凡事都有得就有失,我既然得到了我要的爱,就肯定会失去什么,上帝是公平的。”
在我十八岁生日这天,李老师打电话到我住的女生宿舍楼,要我回家吃晚饭,说要给我庆祝生日,说芳菲也回来了,在家等着我。
虽然在同一座城市读大学,但我和芳菲见面的时间并不多,我既要忙功课又要忙着做家教,而芳菲却忙着谈恋爱。每次见到她,她的脸上总是红润饱满,有一种真正因为年轻而散发的气息,我想那应该是爱情的滋润吧。
芳菲在进入大学的第二个月就跟高中的那个男生分手了,大学俨然为她打开了一扇通向未知世界的门,一切都是那么新奇。“真幼稚!”她这么评价初恋男友,抑或是评价她自己。就像是被束缚了一个漫长冬季的茧,就等着春天来临破茧成蝶了,脱离了母亲管教的芳菲迫不及待地想要呼吸新鲜空气。
“姐,你为什么不谈恋爱?”芳菲一直认为恋爱是走向成熟的一个重要标志。我总是笑笑,“姐没时间呢。”
对我而言,爱情是件遥远的奢侈品,就目前的状况我享受不起。每个周末,我要挤好几趟公车去给人做家教。我觉得自食其力才是成熟的标志,这点显然跟芳菲的理解不同。当然,这丝毫不影响我们相互依存的感情。
每次芳菲来看我,我都在宿舍里用电炉给她煮面吃。还不能给舍管发现了,因为宿舍是禁止用电炉的。
正文 游园记·四月(28)
晚上我会和她去看一场电影。散场出来她总要缠着我给她买校门口夜市的羊肉串,回宿舍的那条路很长,路灯下总聚拢数不尽的飞蛾,芳菲亲密地挽着我的胳膊,一边吃着羊肉串一边看着那些飞蛾说:“姐,我好幸福。”
那一刻我不记得眼中有没有泪水。
就觉得眼眶一阵潮热。
虽然自己不够幸福,但是能让爱的人幸福,这本身就是一种幸福。芳菲是我爱的人啊。于是我跟她说:“姐也很幸福。”
芳菲不知道,其实我也有过动心。
那是刚入大学的时候,有一次我去见一个家教。报纸上看到的启事,我就打了电话过去,是个男人接的,他要给他九岁的女儿找个语文老师。听声音应该是个很和气的人,他约我下午三点见面。一进入那个绿树成荫的僻静小区,我就知道这户人家不是普通阶层。这是一片别墅区。我找到那栋白色的房子,摁了门铃。先是一个四十多岁的阿姨接待的我,过了一小会儿,一个三十七八的男子从客厅的旋转楼梯上走下来。
他一边扣着西服的扣子,一边居高临下地看向我。
脸上是慵懒而漫不经心的表情。
步伐却明显地放慢了半拍。
然后,他冲我莞尔一笑,“是颜小姐吧。”
记得那天我穿了件绿色开胸毛衫,自己织的。里面是条玫红的绣花仿锻裙,我买不起真的,是跟同寝室的姐妹在大市场淘的外贸尾单。脚上是双十几块钱的绣花布鞋。挎着个廉价的草编袋。我想我的衣着应该跟他家的豪华家居很不协调,愈发显得局促起来,搓着手羞涩地跟他笑了笑,连招呼都不知道怎么打。
他走到我跟前的时候,我觉得他一直盯着我看,脸上始终挂着温和的笑容。坐下来交谈的时候,我偶尔也瞟瞟他,发现他是个蛮耐看的男人,单眼皮,面目和善,笑起来的样子给人一种很安心的感觉。后来我见到了他的女儿,穿着宝蓝色的锻裙,长得很漂亮,像个洋娃娃。孩子很安静,也很有教养,一直乖乖地坐在我们旁边听大人讲话。
“她在国外出生,不大会讲中文,我想让她接受正统的中文教育。”容先生跟我谈女儿时,满脸慈爱。
对了,他姓容,叫容念琛。她女儿有个法文名字Sophie。原来她出生在法国,她跟父亲交流时也是说的法文。
正文 游园记·四月(29)
我不知道别人听法文是什么感觉,我觉得法文很好听,尤其是被清脆干净的童声说出来,就更好听了。可能是渐渐地聊得有些熟了,Sophie孩子的天性逐渐显露出来,很自然地坐到父亲的膝盖上。她勾着父亲的脖子,附在父亲的耳畔说着悄悄话,容先生则笑着点点头,又拍拍她的小脸蛋。
我觉得胸口有细微碎裂的声音。
很多年前,我也是这么坐在伯伯的膝上,在他怀里撒娇。伯伯是个慈爱的人,也是个优雅的绅士,他身上有种独特的气息让人觉得很舒服。每次伯伯去看我们,我总爱缠着他唧唧喳喳地说话,而无论我说什么,伯伯总是微笑着看着我,间或拍拍我的脸…多久的事了,真的是很久远了,久得仿佛成了前世的事。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容先生发现了我的异样。我掩饰自己的窘迫,笑了笑,“我在猜你们说什么。”
容先生也笑了,“唔,我们在议论你,Sophie说你长得像仙女。”
我顿时有些脸红起来。
他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脸上,“你的确很美。”
“谢谢。”我更窘了。
“就在这儿吃午饭吧,跟Sophie先沟通沟通再教她比较好。”容先生放下女儿,语气再随和不过,“正好我没什么事,可以陪你们一起用午餐。”
其实后来我才知道,容先生为了和我们一起吃饭,推掉了当天一个重要的商业午宴。他说他就想和我多待会儿。
就这样,我们开始了。其实也不能算开始抑或是结束,因为我从未答应过他什么,他也没有给过我什么许诺。我只是很喜欢跟他在一起的感觉,他身上独特的成熟男人的包容和涵养让我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并不愿去想这是因为什么,潜意识里也拒绝自己去想。
他其实很忙,有时出门十天半个月也见不着人。
但只要他在这座城市里,他每周总会抽出空去学校接我,一起用餐或喝喝咖啡什么的。刚开始还带上Sophie,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一个人来了。而且每次总有礼物送我,我拒绝了几次,他也就不再勉强我了。不是我矜持,而是我觉得和他还没有到那个层面。
正文 游园记·四月(30)
在一次微醉后,他吻了我。
那是我的初吻,我觉得他是在试探。
他的吻技非常娴熟,甚至说得上高超,温情而热烈。即便我没有迎合的想法,也没法拒绝。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从不刻意要求我什么,但他总有办法让你无法拒绝,他很有耐心,似乎也很自信。他的自信跟他的温暖随和一样,是他特定的身份和生活方式所决定的。我不知道他工作时是什么状态,和我在一起时,他的举手投足,抑或是说话的语气,都带着种慵懒闲适,不大声说笑也不刻意板脸。
而且他很懂得尊重人,跟他说话时,他的目光总是专注地注视着对方,一点也没有盛气凌人的架子。他知识渊博,见识广,说什么都能侃侃而谈,但他很少跟我谈及他的私事。我只知道他是个商人,大部分时间都在世界各地飞,他的太太是个有着法国血统的香港人,现在是巴黎很有名的歌剧演员。因为太太拒绝来中国,也拒绝让女儿学中文让容很反感,婚姻陷入僵局,双方就Sophie的抚养权归属问题争执已达两年。在一次大吵后,容毅然带着Sophie回到中国,并退了Sophie的法国籍,加入中国籍。
“太太已经在法国起诉我了。”容苦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