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说呢,明知道今天展览,还一个人往外跑,忙得我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林染秋的抱怨又来了。朝夕连忙打断他:“我会尽快回来的,对不起,老板,我确实是有私事等着处理。”
“哟,你都叫我老板了,我好不习惯!”
“你本来就是我老板啊。”
“甭搞得这么生分好不好,我们还是不是朋友啊?”
“是是是,我们永远是朋友,这够了吧?”
“得,不说了,再说我更受打击,还还还永远朋友呢。朝夕!大清早的你干吗这么打击我,待会展览就要开幕,你存心让我出糗是不是?”
朝夕在电话那边咯咯地笑。
“你还笑!”
“好了啦,你还是忙展览去吧,别出差错就是。”
“行行行,不跟你扯了,我有朋友来了。”林染秋站在展厅门口,远远地就看见唐三的银色跑车很拉风地驶了过来,紧随其后的是蔡四平和康盛文他们,“朝夕,一个人在外面小心点,回头再联系,我先挂了。拜拜!”

内心藏着魔鬼的人(5)
说着他就挂了电话,朝唐三他们迎过去。
林染秋对于唐三这些公子哥的大驾光临一点也不意外,因这几个人哪里有热闹总少不了他们,不过跟其他各路神仙过来捧场是看在老爷子面子上不同,唐三他们完全是当作死党聚会过来找乐子的。
“哟,要迎宾也轮不上你吧,你们公司那么多小妹,还用得着我们林总花枝招展地站门口招蜂引蝶啊?”唐三说话从来就没遮拦,一脸坏笑。
林染秋也不是省油的灯,一句话回过去:“那你是蜂呢还是蝶啊,穿得这么花花绿绿,还指不定谁花枝招展呢。”
唐三的确穿得很抢眼,一件草绿色衬衣就足够扎眼了,还配了条白裤子,头发梳得溜光,整个公子哥儿形象。跟随其后进来的蔡四平拍着他的肩膀,一本正经地说:“没办法,我们唐三生得如花似玉,他不是蜂也不是蝶,是蜜糖…”
“哈哈哈…”
“去去去!”唐三一把推开蔡四平。
“嗯嗯,蜜糖这名好!很衬唐三!”这样的场面,康盛文从来就不会忘了煽风点火,旁边的赵学兵当然也要添把柴,马上建议:“得,我们以后就叫唐三蜜糖算了,多甜蜜蜜啊,昨儿电视台的王小姐都跟我说,跟你们一起的那个唐少嘴巴真甜啊…”
“唔,这话有两层意思。”连不苟言笑的蔡四平都掺和进来了,他推推眼镜,明明是玩笑话,却说得一本正经,“以我的理解,一是唐三说的话甜,二是他的嘴巴确实甜,至于怎么个甜法,估计只有王小姐知情…”
不愧是大律师,很会分析问题的关键。
众人笑得前仰后合,康盛文凑近唐三,搭住他的肩膀笑问:“是不是啊,唐三,王小姐试过你的嘴巴了?”
“那肯定的啰。”赵学兵大笑。
唐三没办法,只好一把拽过林染秋,试图转移矛头,“呃,呃,染秋才是今天的主角啊,你们干吗找我的茬?”
“欢迎光临!”林染秋做了标准的请的姿势。
大家说笑着正准备进去,蔡四平突然指着马路对面:“哟,你外公的嫩崽来了。”可不是,阮丘雄正在马路对面泊车,林染秋颇感意外,印象中他这个舅舅一向低调,极少出现在人多的场合,所以也没有打电话通知他,没想到他还是来了。
阮丘雄的确很低调,没有把车停在展馆门口,而是停在了马路对面的树影下,一件深灰色大衣很好地衬托了他的高个,戴了副墨镜,不慌不忙地从马路对面走过来,大衣的下摆扑扑地翻飞在风中。
“你们也太隆重了吧,都站门口迎接我?”阮丘雄操着手走过来,很奇怪的气场,即便他神色淡然,笑吟吟的,仍给人一种不露痕迹的距离感。林染秋诧异地打量他:“我说今天太阳是不是从西边出来了?你怎么有空过来欣赏艺术?”
“我一向很艺术。”阮丘雄看上去心情不错。
唐三点头表示认同:“包括恋爱。”
“恋爱?”
“嗯,你问他自己,每次把别人甩了的时候还让人家姑娘对他感激涕零,我问他什么诀窍,他说这是艺术。”
“哈哈哈…”
正说笑着,又一位大神降临展馆,一身黑色便装英气逼人,泊好车拿着车钥匙晃悠悠地朝这边走过来,是樊疏桐。本来林染秋也没想到要请他来,是昨儿在机场碰到他,顺便提了下今天展览的事,樊疏桐当时说“有空我过去看看”,林染秋只当当他随便说说的,没想到真的来了。
樊疏桐是这样,并不是很热衷交朋友,相反他对朋友很挑剔,不是谁都可以和他交上朋友的,但若碰上了又觉得投缘,他会很认真地把对方当回事。虽然跟林染秋不过见了两次面,但说不清为什么,樊疏桐觉得林染秋身上有种他很熟悉的气息,吸引着他,好像认识很久似的,一点也不觉陌生。至于这种气息是林染秋本人身上的,还是他身边人的,樊疏桐并没有深想。

内心藏着魔鬼的人(6)
“又一个‘艺术家’大驾光临!”唐三最爱热闹,人越多越喜欢,瞅见樊疏桐过来,脸上笑开了花。
林染秋忙热情地迎上去跟樊疏桐握手:“谢谢捧场,没想到你会来。”
“我说了来就肯定会来嘛。”樊疏桐潇潇洒洒地一笑,又觉得纳闷,“你们为什么叫我艺术家?我可是文盲一个。”
唐三一本正经地解释:“你跟阮少都是恋爱的艺术家!”
樊疏桐这才注意到阮丘雄背着手站在旁边,正冲他笑呢,于是也伸出手跟他握了握,自己也有些忍不住笑:“我总没办法把你想象成林老弟的舅舅。”
“没办法,谁让他是我外公的嫩崽呢,来来来,快进来,别在门口吹风了。”林染秋边说边引着他们往里走。阮丘雄瞥他一眼,故作长辈姿态:“没大没小,跟你舅舅就这么说话的?”
林染秋叫苦:“阿雄,辈分上你是比我大,可你要我叫你舅实在太让我为难了吧,这么多兄弟在这里,你让我叫得出口?”
阮丘雄只笑不语,眼睛却四处张望,但见展厅并不大,有点类似于艺术沙龙,布置得非常雅致文艺,而展品多为画作,同时还错落有致地摆放着些雕塑,有的是明码标价的待售品,有的是非卖品。展厅的灯光非常柔和,亮度恰到好处,将各件艺术品映照得熠熠生辉,置身其中,让人不由自主地沉静下来。
陆陆续续有人进来参观,男男女女,乍看都非等闲之辈,但都没有顾上看展览,而是忙着跟林染秋和阮丘雄打招呼、寒暄,林染秋因此忙得不亦乐乎,穿梭于各色宾客中分身无术。阮丘雄却显得颇有些冷淡,刻意避开人群,别人跟他打招呼,他顶多点个头,不苟言笑。他的注意力显然没有在那些展品上,先是将展厅来来回回溜达了遍,然后瞅准时机将林染秋拉到一边:“问你,朝夕今天没来?”
林染秋一愣,恍然大悟,指着他:“哦,敢情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阮丘雄耸耸肩:“问下而已。”
林染秋“哼”了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花花肠子,不过我提醒你,朝夕是我的人,不是我女友,也是我的朋友,还是我的员工呢,你最好少打她的主意,她可不是你平素接触到的莺莺燕燕…”
“所以—”阮丘雄扬扬眉,露齿一笑,“她在我眼里很特别。”
“舅舅—”林染秋难得叫一次舅,双手作揖,“你就收敛点吧,算外甥求你了,朝夕是个苦命的女孩,我不希望她受伤害。”
“谁说我会让她受伤害?”
“舅—”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扯得不可开交,丝毫没有注意到他们身后不远处站着的樊疏桐,正一动不动地盯着一尊泥塑发呆,表情震惊不已…
那泥塑是个半身人像,雕塑得栩栩如生,连细微的发丝和衣服的褶皱都清晰可辨,问题就出在那脸上,除了脸型的线条是明朗的,脸部的五官却是模糊地雕了个大概,所以根本看不清五官,但脸部的轮廓摆在那里,别人看着可能一眼就带过了,但樊疏桐不会没有感觉…他微微眯起眼睛,死死盯着那尊雕像,从小长大的手足,不用看脸,闻味都认得对方,这不是连波吗?!
他骇得冷汗涔涔,目光渐渐下移,在雕塑的旁边搁着块小铭牌,上面标明了这尊雕塑的作者及其作品情况:
《消失的脸》
作者:邓朝夕
该作品曾获巴黎蒙尔登艺术展览金奖。非卖品。
樊疏桐的瞳孔剧烈地收缩,仿佛灵魂出了窍般,完全不能相信眼前的事实,他一遍遍告诉自己,这是真的吗?这是真的吗?!哦,不,不应该以这样的方式相见,太突然太离奇太悲怆,他满世界兜兜转转,她凭什么可以以如此冷静的姿态来雕刻她的爱情?还摆在这里展览?见鬼的爱情!

内心藏着魔鬼的人(7)
他的目光凝视着那雕塑和铭牌,深层的痛楚不可遏制地沿着脊椎放射开来,下巴亦可怜地抖着,几乎听得见牙齿咯咯的撞击声,他觉得他真是可怜,太可怜了,三年剜心掏肺的思念,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她了,不想她原来一直就在他的周围…他看不到她,他还没有失明,为什么就是看不到她?上天如此残忍,以如此惨烈的方式隔绝着他和她的世界,他在这边因绞心断肠般的思念每天都饱受煎熬,而她,在他目光之外的角落若无其事地雕刻、雕刻,偏偏…雕刻的是另一个人的脸,没有五官,却分明是那个人的脸,她置他于何地啊!
有风,自遥远的旷野呼啸而来。
他伫立在这荒芜的人世间,除了耳畔呼啸的狂风,再也听不见其他的声音,所有爱过的恨过的都已模糊不清,他不明白自己是因为什么而存在,因为这世上没有人真正惦记他,他惦记的人偏不惦记他,还雕刻别人的脸…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悲哀,这般绝望,这般软弱而茫然,仿佛面对的不是一尊雕像,而是坍塌的一个世界,他被无情地掩埋,现在站在这明净光亮的大厅中的只是他腐朽的遗骸…
“怎么,你也喜欢这尊雕塑?”肩上搭过来一只手,是林染秋。
樊疏桐神色恍惚,目光是虚的,仿佛穿透了雕像,落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两个模糊不清的字节:“朝夕…”
“哦,她是我们公司的员工,这尊雕像就是她的作品,她很喜欢雕塑,也算是我的学生吧,但她只是业余创作。其实她很有天分的,我曾试图引导她走专业创作路线,她一直不怎么上心,她说她只会雕刻脸,可是却从来没有见她雕刻过完整的脸。”
林染秋见樊疏桐好像很喜欢这尊雕塑的样子,喋喋不休地介绍起来,“我问过她,为什么不把整个的脸刻出来呢,她说她不记得了,越是拼凑越是模糊…”
“她现在在哪里?”樊疏桐打断他。
“去G省了,说是去看一个朋友。”林染秋不由得叹口气,“她没说去看谁,但我想也想得到是去看谁,昨天去机场就是送的她。”
樊疏桐心里咯噔一下,昨天?
他吸口气,转过脸迷茫地看着林染秋:“送朝夕?”
“没错,你不也接了你弟弟嘛。”林染秋一想觉得不对,打量樊疏桐,“你…认识朝夕啊?”
樊疏桐不作答。
沉吟片刻,又问:“这雕塑卖多少钱?”
“不卖,你没看是非卖品吗?这是朝夕私人的作品,她讲了不卖的,只是贡献出来给大家欣赏下。”
“我要买。”
“这我做不了主,嘿嘿。”
“我要买!”樊疏桐有双深黑如夜色的眼睛,紧盯着林染秋,“你尽管开价,我一定要买,必须买!”
林染秋诧异地看着他:“我说了我做不了主。”
“我—要—买—”樊疏桐的混世样子又显出来了,眉毛拧着,目光坚定毋庸置疑,“我说过的话从来不会重复超过三遍。”
林染秋不免也来了脾气:“我说了不能卖就是不能卖,因为这是别人的私人艺术品,只作欣赏,我做不了主。”
“我也要买!”话音刚落,旁边一直观战的阮丘雄也加入进来,走到雕塑边仔细打量,尤其是看到刻有作者名的铭牌时他眉开眼笑,转过脸对林染秋说,“你早说这是朝夕的作品嘛,否则我根本不会让你摆出来…”
“你来掺和什么,嫌我不够闹心是吧?”林染秋跺脚。

内心藏着魔鬼的人(8)
樊疏桐却将视线转移至阮丘雄,目光刀子似的剜过去,逼出一句话:“阮兄…这是什么意思?”
阮丘雄根本不朝他看,直接跟林染秋说:“五十万,我买下了,明天我会让公司会计将钱打到你们的账户。”
林染秋顾不上跟他辩驳,望向樊疏桐…
周围人很快觉察到了这边的火药味,纷纷将目光投向这边。不远处正说笑着的唐三他们面面相觑,赶紧走了过来。
樊疏桐的脸绷得像石膏,双手握成拳状,直视着阮丘雄:“我跟你无冤无仇,阮少。”他没有再叫“阮兄”,而是直呼“阮少”。
阮丘雄显然是见惯了场面的人,双手抱臂从容地踱到樊疏桐的跟前,两人的个头不相上下,亦都是颇有气场的人,只不过阮丘雄比樊疏桐更多了份淡定,但说出来的话却霸气十足,他忽而一笑:“你太严重了,不过是尊雕像而已,都扯上冤仇了?我喜欢,仅此而已,对于我喜欢的东西,我从来就是不计代价的。”
“那也不必跟我争吧?”樊疏桐丝毫未露怯意。他自小浑球,又在码头上混过来多年,可不是什么善茬,大多时候在场面他还保持着一定的风度和涵养,但若撕下脸皮,收敛多年的混世魔王必会显出原型。
而阮丘雄自小被家族长辈捧在手心长大,他从来不知道什么是“让”,他的字典里没有让的概念,当他听到林染秋和樊疏桐的谈话,得知这尊雕塑是朝夕的作品时,毫不犹豫地就要据为己有。他想要,就必须得到。
“我只是很想要这尊雕像,没有跟你争的意思。”阮丘雄抬抬眉,笑了笑,不露痕迹地彰显着他的霸气,他拍拍林染秋的肩膀,“就这么说定了啊,明天把雕像送我住处去。”说着拢了拢大衣,不慌不忙地准备离开。
如此的藐视,樊疏桐还从未经历过。
众人看他的样子不免捏着把汗,尤其是唐三,深知樊疏桐的底子,连忙一把拉过他,好言相劝:“士林,走走走,我们喝酒去…”
樊疏桐甩开他的手,目光凛冽如冰雪寒彻,可是嘴角轻轻一扬,倒牵出一丝笑容:“不愧是阮少,做事不留余地的。”
阮丘雄拱手作了个揖,也笑:“改天请你喝酒,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了。”那风度,那气势,很对得起他的王者风范。
所有人都不在他眼里,没有人可以和他争。
樊疏桐也没有输风度,知道他此时面对的不是普通公子哥儿,这样的人他惹不起,京城这地方还轮不上他撒野,所以这回他大约只能让了,哪怕让得极不情愿。他真的就让了,退后一步,让阮丘雄从他身边过去,阮丘雄微微颔首,拍拍他的肩膀,表示很感谢的意思。樊疏桐看似无所谓地笑笑,笑得像个大男孩,一脸无邪。
在场的人顿时松了口气,林染秋也松了口气,筹备半年的展览差点就让这两个家伙给搅黄了。可是,站一边的唐三和蔡四平对视一眼,一丝恐惧浮上唐三的眼底,他太了解樊疏桐了,这魔王在笑着的时候,尤其是还笑得这么无邪的时候,绝对不是什么好事情。相反,那是狮子发怒前的征兆。果然,当阮丘雄走到大门口的时候,猛听到身后“砰”的一声巨响,待他回头一看,目瞪口呆,那尊雕像已经坠落在地,断成了几截。
众人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樊疏桐…
但见他若无其事的样子,朝阮丘雄耸耸肩:“抱歉,失手,失手…”说着又朝脸都白了的林染秋摊手,“真是失手,很抱歉。但我还是认赔,明天打五十万到你账户,如何?别生气别生气,我是失手,真的是失手嘛。”

内心藏着魔鬼的人(9)
他什么时候下手的,没有一个人看到!
唐三眼皮一翻,知道这浑球的匪气又来了,认识他两三年,听闻了他从前的种种劣迹,这还是第一次亲眼见他犯浑。可是,他要犯浑也要看对象啊,阮丘雄绝不是在场这些人惹得起的。在京城,只要是在这个圈子里混的,谁不知道阮丘雄的底子,惹了他,那就得自个去八宝山挖好地,自个跳进去吧,等阮公子来埋你,只怕尸骨无存。
阮丘雄盯着樊疏桐足有两分钟没动。
樊疏桐亦望着他,神色自若,一副我是禽兽我怕谁的浑球劲。
结果,阮丘雄抬起手,冲他指了一下,就那么一下,让在场所有的人鸦雀无声,眼睁睁地看着阮丘雄转身离开展厅。
他什么话也没说,就指了下樊疏桐。
但这比直接跟樊疏桐干一架要严重得多,那一指,后患无穷。而樊疏桐收回目光,低头望向地上碎成七八块的雕像,可能是灯光的原因,他的半边脸都陷在阴影里,眼眸深邃如海,喃喃的,似在自语:“碎吧,看谁碎得彻底。”
连波回到酒店的时候,已是晚上十点多。
连波见到了叔叔,聊了很久,还跟他一起吃了晚饭。年迈的叔叔极力劝说连波跟他一起去匈牙利定居,称他的一切都是连波的,如果连波拒绝,那他辛苦半辈子创立的家业就只能被妻舅那边接管,这是叔叔极不情愿的。连波很为难,说事情太突然,根本没有这方面的思想准备,何况他一不懂外语二不懂经商,过去了也帮不上忙。
连波的叔叔在国外是经营连锁酒店的,生意做得很大,在世界各地都有产业,他和妻子曾经有过一个儿子,不幸在14岁那年意外身亡,妻子因此抑郁成疾,几年后也病逝。酒店的生意一直是由叔叔本人和妻子那边的两个兄弟经营,眼见叔叔患淋巴癌不久于人世,妻舅那边对叔叔的这份家业虎视眈眈。连波感觉得出来,叔叔跟妻舅的关系很紧张。叔叔说他们贪得无厌,在他身上捞够了油水,现在又要霸占他半辈子的心血,他真的不甘心。好在叔叔终于找到了唯一的侄子连波,无论如何也要连波过去继承遗产,否则他死不瞑目。
叔叔现在住的这家酒店就是他旗下的连锁店之一,超豪华的套房内摆满医疗设备,二十四小时有医护人员看护,没办法,叔叔的身体非常虚弱,跟连波谈着这些事时很吃力,中途还吸了半个小时的氧。连波看着叔叔老泪纵横的样子,狠不下心当面拒绝,只好答应说考虑考虑。临走时,叔叔还拉住连波的手托付他,希望连波在他去世后将他和妻儿的骨灰葬回家乡,在海外漂泊半生,叔叔说,他最惦记的就是故土亲人。连波含泪应允,泣不成声。
回到下榻的酒店,连波一个人在酒店外面的喷泉池边抽了好几根烟才稳定情绪,他知道他肯定是不会去匈牙利继承遗产的,但叔叔的境况又实在让他心痛,他懊恼得不行,也非常焦虑,出门这么久学校的课已经耽误很多天了,他必须先回去,叔叔这边只能再慢慢想办法了。他想打个电话到学校问问学生们上课的情况,但他没有手机,也抗拒用这种时髦的通信设备,他不想被人随时随地掌控行踪。当然,没有手机他也仍被人掌控行踪。他决定回房间给学校打电话。可是上了楼,他连叩了几下门都没人应,以为樊疏桐不在,正准备去大堂等,门却开了,是樊疏桐的助手阿斌开的门,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轻打开门让他进去。

内心藏着魔鬼的人(10)
房间里一团漆黑。连波问这是怎么回事,阿斌低声道:“灯被砸了。还不准人来修,也不肯换房间。”说着点燃打火机,举着微弱的火光朝樊疏桐的房间指了指。
连波心想,这人又犯浑了吧?他摸索着走到紧闭的房门前,轻叩两声:“哥,你在里面吗?我是连波啊…”
“进来吧。”一个浑浊的声音从房间传出来。
连波这才推开门进去,也是漆黑一片,窗帘是拉着的,他眯着眼睛找了好一会儿才在墙角的沙发处发现了一个红色的小火星。房间内弥漫着烟雾,连波呛得连连咳嗽,摸着墙壁走进去:“哥,你怎么了?”
“没事,就是有点困。”那个浑浊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瓮瓮似有回音。连波站在门口,呛得眼泪都出来了,“哥,出什么事了?”
“说了没事。”樊疏桐显得很不耐,声音干涩而嘶哑,问连波:“秀才,我问你个问题,你可以选择不回答,但就是别说假话,可以吗?”
连波扶着门框站着,有些不知所措,“什么问题?哥,你问吧。”
“连波,我很想知道,如果三年前老头子没有介入朝夕的事,你会离开吗?是离开,还是娶了朝夕跟我对立?”
“哥,这事都过去了就别提了吧。”连波不想回答。
“不,这个问题对我很重要,你必须回答。”
“为什么?”
“现在是我问你。”
“我…我都不记得了,真的,那些事太痛苦,我不想去回忆。哥,你也不要去想了吧,那个时候大家都失去理智,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有一点请你相信,就算我当时没有离开,娶了朝夕,也并不表示是要跟你对立,我只是作为哥哥想保护朝夕,给她安定的生活…”
“你就不用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吧!”樊疏桐打断他,在黑暗中擦亮一根火柴,衰弱的火光短暂地映亮他的脸,憔悴不堪,然后瞬间又重归黑暗。
他一直就在黑暗中。
此刻,他毫不掩饰地冷笑:“连波,如果你仅仅是站在哥哥的立场,你会为了她站到我的对立面吗?你明知道她就是我的命,你还要娶她,你爱她,所以才会那么做吧?什么借口都是假的,你又何苦自欺欺人?爱就爱了,没有谁能管住自己的心,这个我不怪你。只是连波,你我之间终有一日还是会面对那样的对立的,我的意思是,在朝夕和我之间,你必定还要选择一次,无论多么艰难多么残忍,你都必须要选择,这是我们三个人逃不了的宿命。”
“我永远不要这样的选择!”连波突然扬高声音,斩钉截铁,“我哪怕一辈子单身,都不要这样的选择!哥,如果你爱她你就继续找她,直到找到她为止,我保证我永远都不会出现在她面前!”
“你想得简单,你不见她,就可以回避得了她?你不选择,她也会逼着你选择的,连波,你根本就不曾真正了解过朝夕!因为你跟她不是同类,她十六岁时就可以把自己变成一只蝎子,你想象过她会做出什么事情吗?你想象不到的,你什么都不知道,我也不会告诉你,因为这是我跟她之间的共识,很可笑吧,我们居然还有达成共识的时候。原因很简单,我们都不想伤害你,所以才破天荒地在这件事上达成了共识,哪怕我们彼此怨恨,势同水火,但在对待你的问题上始终保留着最原始的善意,而且始终如一…”
“十六岁…”连波不知所云,莫名地心慌起来,“哥,你在说什么啊?”

内心藏着魔鬼的人(11)
“别问了,我不会告诉你的,我会把这个秘密带进坟墓,她也一样。你只需要做好准备,未来的某个时候,你得在我和她之间做出选择,你逃避不了的。三年前你不辞而别,撇下她杳无音信,你以为她会轻易放过你?如果是别人,也许就算了,哪怕心里怨恨也还是一样会嫁作他人妇,但她是邓朝夕,你就等着她把你拽入地狱吧,不是我吓唬你,三年来我疯了似的找她,她也在找你!连波,我变成今天这个样子都是因为她,是她把我拽进深渊的,至今都爬不出来…可能是因为习惯了黑暗,我反倒觉得黑暗让人更有安全感,谁让这个世界这么险恶呢,从来就不会有人顾及我的死活,哪怕是我的亲爹也弃我不顾,而我最疼爱的弟弟,三年前还不是一样站到了我的对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