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秋是最后被叫到春梨院的,进门看到膳房几人如含烟、凝雨、大厨等人都在,心中有些过意不去,自己胡闹,却累他们夜里受惊。在路上她已听那个大丫鬟讲了今晚的情形,原来没放倒世子,却放倒了世子他爹。这可有些麻烦,郡王出事,可大可小,若是世子,他定会想到是自己定的菜单没有写明,大概不会把责任都推在膳房,可是郡王无辜受累,让她的心七上八下,暗暗祈祷老管家一定要在场,千万保她一命。
她先是装傻充愣,对郡王妃的问题回避,后又把错推给了世子卫铭:“冤枉啊王妃,平日都是世子下了单子,膳房照单子做出来,不敢有别的心思。”
心里却在猜想会不会挨顿板子再撵出府,她倒没有算上这点。
“清秋,你究竟往菜里放了什么?”
“我没有,我…”她百口莫辩的样子不似作伪,郡王此时虚弱的发话:“算了,许是铭儿久不在家,吃得怪了些,我一时不适而已。”
郡王妃虽心中有一点点感激这件事及时发生让郡王留宿不成功,但也不愿放过清秋,她终于找到借口赶她出府,再不用费心思给她提亲,不依道:“不行,得查清楚才好,你是千金之体,万一哪天又出了纰漏,那可就晚了。”
清秋一惊,看来今晚之事不会善了,郡王妃认了真,她偷偷抬眼在人群里扫,想看到老总管的身影,可惜,只看到二夫人眼中那抹得意的精光。她略一想便想通二夫人在得意什么,这二个女人前几日还非要给她提亲,今日倒全都存了一样的心思。
这时候大夫发话,细问她今晚膳房给世子爷做的是哪道菜,她自然记得清楚,细细说了,当说到最后那壶茶水时,大夫凝神想了一想,终是想起一点,问:“那鱼羹里可放的有花椒?”
清秋心头微动,知这大夫有些本事,便点点头,二夫人也在一旁细声细气地道:“是有,郡王吃得连连说嘴麻,不过是极香的。”
“这便是了,款冬花与花椒不可同食,否则会腹中难受,不过却是无妨,王妃勿要担心。”
王妃冷哼一声:“不担心?郡王如今已出了事,难道还是无妨?这等恶毒心肠,还是拖出去打些板子再轰出王府去。”
清秋一阵晕眩,几乎晕倒,心道:“我命休矣。”
只好急急解释:“王妃饶命,我原不知这花椒与款冬相克,实属无意,求王妃恕罪!”
她只不过想趁着犯个小错被赶出府便可,谁料女人狠毒起来,什么都不管不顾,这下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她还未成过亲,没嫁过人,这一顿打不死也得半条命,有得受了。离府开豆腐坊还得一顿暴打,这代价过于大了。
那廖管事便是曾向她求亲被砸了几锅底的男人,他早想报复清秋,不过碍于老管家,一直没敢动手,这会儿得了郡王妃的令,哪里还会客气,吆喝着人上前拿清秋。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一声清亮的声音喝道:“住手!”
唯有忍气吞声
清秋正在心里哀叹世事难料,她知道今天背,只是没想到会如此背,仅仅因为心情不好小小发泄一下,就出了这么大的事,那些菜怎么会进了郡王的肚子呢?真是自作自受。离开郡王府也不是什么难事,她偏偏搞出这些事来,自作聪明,且来搭救她的应该是老管家,怎会是世子爷?
上房的隔间里人满满站了一屋,听到卫铭的声音,忙给他让出条道来。
卫铭刚赴宴归来,宋珙午后送来贴子,约他去上林苑,那里多的是醇酒美人,两人从前便是相识,且是在上林苑相识,此次再游旧地,卫铭沉静有余,气度温和,宋珙不住嘲笑他假正经。其间讲起今日府中孔良年与清秋相亲之事,当做笑话来讲,卫铭听得有趣,也是哈哈一笑,听过就算。回到王府已是深夜,才知府里出了事,还与自己有关。他在房外听了片刻,已知大概,见母亲要下狠手处置那个叫清秋的厨娘,正在心中犹豫着,口已不听使唤出声阻止。
郡王妃叫了儿子进里间,眼中有泪:“铭儿,快来看你父王。”
卫铭上前查看,见郡王精神还好,又轻声道:“我已听得清楚,不过是意外,此刻已经很晚了,不如先让父王安歇,有事明日再行安置。”
郡王也过已缓过劲来,他只觉面上无光,烦乱不已,吩咐下去:“都散了吧,又不是大不了的事。”
众人听令,忙从隔间里退出去,郡王妃却留下了清秋和李大夫,她斜睨了眼想上前照顾郡王的二夫人,看到她也转身离去,才轻咳一声开始发话:“铭儿,若此次不严惩,今后这膳房的饭菜如何能让人放心,哼,竟用上了相克之物,真是其心可诛…”
“哦?母亲,那菜是我开了单子让她做的,只是没想到父王吃了。”
这个儿子不贴心,郡王妃有些无语,总不能怪来怪去,最后怪儿子害了老子吧。
她还想再说什么,卫铭已上前扶住她:“母亲也乏了,还是让人上些炖品,闹了半晚,定要补上一补才可。”
“膳房出了这事,哪里还吃得下。”郡王妃不愿驳他的面子,就着儿子的手重新入座,见人走得差不多,问道:“清秋,我问你,你当真不是有意?”
清秋一直静静立在一旁,脑子里乱糟糟的,愣了一刻才回道:“当真不是有意。”
郡王妃又转向大夫:“李大夫,你看呢?”
李大夫老神在在地道:“回王妃,所谓狗肉与黄鳝同食则身死,羊肝与竹笋同食会中毒,甲鱼与苋菜也会中毒,而花椒与款冬花只是配料,常人哪里会知这也会相克,膳房这才出了岔子。今晚的苋菜鱼羹中便有苋菜,若是这位管事有心谋害,便会用甲鱼,而且一般人吃了并不会有事,款冬并无毒性,只是郡王体质有些特别,才会觉得腹中难受,此时也已无碍。”
李大夫医术高明,不然也不会请进王府养着,他这一番长篇大论说得在理,在场几人听了释然,清秋却有些不自在,她走的便这个空子,先前吓了一身冷汗,此时又觉身上燥热,但觉今日之事象个梦。若不是郡王妃和二夫人多事,她想她会老在这郡王府,说什么开豆腐坊,只不过是偶尔做做白日梦,王府的规矩虽多,可膳房这里却是乐土,永远那么热闹有生气,她今日之气,倒是儿戏了。
忽听得郡王妃提到她的名字,警醒过来,仔细听着。
“清秋,你说吧,今日之事,要如何善了?”
“清秋但凭王妃处置。”听出郡王妃意已松动,她长长吐出一口气,只要不打不罚便好。许是要革了她管事之名?若如此再好不过,她可借口无颜再立足于此,包袱款款离去,也算得偿所愿。
郡王妃沉吟不语,象是在想该如何了结此事。
清秋放开一直揪着的心,适才她的手心出汗,紧张到快将衣角揉烂。没想到是世子及时出现为她解了围,一出场便掉转乾坤,可清秋却无多少感激之情。说起来他是罪魁祸首,满江红是他提出来的,却偏偏逃过一劫,瞧他脸上微红,一身酒气,外出逍遥快活回来后,谈笑间顺手解救了她,真让她说不出的闷气。
她不知好歹吗?微微抬眼看向世子,却见他也正好看过来,一张俊脸衬着面上那云淡风清的笑意,一般女子早看得陶醉其中,在她眼中却觉得分外刺眼。
郡王妃开口道:“清秋是不能再做管事了,膳房也不可放她在那里,我看不如…”
自卫铭进门,没有问过清秋一句话,仿佛他在说的人和事与她无关,此刻却突然转头问她:“清秋管事,你的伤好了吗?”
她脖子里尚缠着白布,还是今日去丞相府所戴。
“好了。”
“既然如此,收拾东西,不日随我前往新居,这王府的膳房管事,你怕不能再胜任,便跟着我做个丫鬟得了,如何?”
卫铭一语惊人,清秋吓得往后退了一步,想到那晚他在自己房里说的话,要她专为他一人做菜,只当他是说说而已,没想到,他竟当了真。即使她现在不是什么管事,即将被撵出郡王府,也不会去给他做丫鬟,这绝对不行!
“不行。”
“不行。”
一同出声反对的,还有郡王妃,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心有这样的人服侍自己的儿子。
觉察到郡王妃眼光不善,清秋暗暗叫糟,她只是个厨子,不是狐狸精,可当有人看你不顺眼的时候,怎么着都是错。故赶紧上前表明立场:“王妃,清秋有幸来郡王府做工,两年中多蒙王妃看重,还升了管事,只怨我辜负了您的心意,悔恨莫及。但清秋只是招进王府做工,并未卖身,我愿离府他去,再不踏入王府一步。”
不待王妃说话,卫铭微微一笑说道:“清秋管事好硬气,可我父王确是因你才出的事,不是一句离府便可免责,自由身又如何,难道要你跟了本世子,委曲你不成?”
她急得直摇头:“不…”
郡王妃一拍扶手:“好了,我话未说完,你们这是在做甚?铭儿,这样的女人,做丫鬟也是不成的,府里还怕找不到贴心的人嘛?那边府里去谁伺候,我心里有数,至于你,清秋,太让我失望了,明日你就出府去吧。”
“母亲,这些日子,只有她做的菜能对上我写的菜名,既然她是无心,日后注意便是了,不然她只是想菜式,真正做起来还有厨子动手,这样可好?”卫铭无故坚持,也知母亲极听他的话,并不怕所求不成。
“这…”郡王妃瞧瞧清秋,也不是什么绝代佳人,老姑娘一个,这儿子未必跟老子行事相同,况且自己的儿子玉树临风,哪里会看中清秋这样的女人,她可能多虑了。再说她对儿子搬去新府后,跟过去的人有哪些,早已安排,还怕这个女人出头?当下点点头:“也罢,清秋在做菜这上边,确是不错。清秋,你可听到,今晚若不是铭儿,你也不会有此好运,日后要仔细些才是。”
形势比人强,清秋只得答应下来,有心问问这份工要做多久才是头,又觉此时问这些不合时宜才作罢。在卫铭未说要她做丫鬟之前,她心中满是自责,这会儿想到今后的丫鬟生涯,那自责之感突然消逝无踪,心安理得了。
已是深夜,历经这一场折腾,满江红事件以清秋贬去做世子的丫鬟告终。
若问清秋这辈子最珍贵的经验是啥,那就是出门一定要看皇历,每行一事必要卜上一卦,若无必要不可有害人之心…虽然她事先并没想要害死谁,可已为此得到教训,丫鬟!她至今不敢相信,凭她二十二岁的高龄,能去做丫鬟了。不光如此,还被老管家揪住念叨叨了整整三日。三日呀!那晚老管家早回了自己的住处,并不在府里,所以未来得及搭救她。
清秋哭丧着脸嘟囔:“卫叔,那又死不了人,你干嘛当我闯了天大的祸?”
“万一死了呢?”
她有些无力:“我是你带进郡王府的,从没给你丢过脸,又怎敢做那种出格的事连累你?我倒是想有那本事,真能毒死个人…”
说到最后声调越来越小,不敢与他直视。
“你以为我是怕你连累我吗?”老管家再没了平日那种和蔼模样,正色道:“清秋,你要记住,虽然你不是卖身的丫鬟,可进了王府,就得小心,我瞧你一向谨慎沉稳,怎地这出了这种事?”
她欲要再说,老管家抬手阻止:“好了,你也别再说,此次你跟了世子,一定要谨小慎微,再莫犯错,将来你榴花姨和我,可是要靠你送终的。”
老糊涂就是老糊涂,什么叫跟了世子,她怎么觉得耳朵里痒了又痒呢?还说送终,真不吉利。到底没忘了正事,她问道:“卫叔,求你个事儿。”
“说吧。”
“你能问问,象我这样的,得做多长时间才能出府,总不能一辈子当个丫头吧?”
“主子们正在气头上,留待日后再说。”
她连连皱眉,这要是没个期限一直做,太过吃亏,况且去了那边工钱几何,有没有歇息的时候,统统没有说清楚,想起来便愁。
“姑娘家家的,别皱眉头,再给你说个好事。”
清秋连忙凝神细听,老总管笑嘻嘻地道:“前几日王妃不是带你去相亲嘛?那孔翰林对你满意得不得了,丞相夫人说只待丞相拿了主意,便请人上门提亲呢。”
“卫叔,看你高兴的样子,跟自己儿子娶亲似的,一脸傻笑。”
“我看你才是傻女,我没儿子,但可以嫁女儿啊,你榴花姨早说要将你风风光光地嫁出去,你就是我们女儿。”
清秋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看他一副老怀大慰的模样,实在不忍心打击他,便不再说话。
回房对着已收拾好的东西,无力再拆开整理,她拿起茶壶晃晃,空的,口干舌燥却也无法,又能怎样呢,她已经不是管事了,连膳房都无法再去,含烟和凝雨只有在第一天过来一趟,刚讲完那天的饭菜是如何被绿珠劫走,就被那个可恶的廖管事给拎了回去,听说如今这膳房暂时归他管。想想月余前清秋受伤,前来探望的不在少数,如今人情冷暖也是正常,早几年父亲亡故之时,已尝过此滋味,故她并未在意。人前欢笑人后流泪这种事她做不来,便待在自己房里不大出来,幸而大厨还要来这里请教世子用饭的菜式,每日吃饭等事不必操心。
能继续住在这间房里,还是拖了世子爷的福,听闻她要去世子跟前服侍,不知羡煞了府里多少女子,都道她是因祸得福,几世修来的福气。这几日她没再见过世子的面,没人要她去前头服侍,只是被传话让她静等搬离。算一算世子回来不过三月,她的人生便有了重大变故,他一定与她相克相冲,改日若有时机得知他的八字,一定拿去城隍庙里算上一算。
贤平郡王世子这次搬家的动静不小,据说郡王妃怕他去了新地方不惯,硬是让人将这府里许多贵重家俱搬去,若不是世子日日还要安歇在郡王府,怕是连寝房整个搬了过去。本朝从未有过世子出府独居的,通常待郡王西去,世子继承爵位后,可再寻府第,所以也无世子府之说。可皇上已御赐匾额,上书护国佑民,如此恩宠之下,不止让贤平郡王日日合不拢嘴,连郡王妃也把不舍情绪放到一边去,一心一意布置世子府。
新居那边已可住人,卫铭并不太在意母亲为他准备的一切,他想住哪里都是一样。只是他不知道的是,郡王妃不光给他备了丫鬟仆人,还将他的表妹况灵玉也一并送了去。
长愿如此人闲
郡王府座落在南华街,占地颇广,当年贤平老郡王为国建功立业,加封郡王,他不要皇上赐新府院,倒瞧中了一座富商的私家园林,又买下了周遭的地皮扩建成如今的郡王府。
清秋一直嫌郡王府过大,人也太杂,窝在膳房不出去,如今到了世子府,不过是个身份尴尬的丫鬟,且永无升迁之时,面对着处处是景的世子府,更提不起劲逛上一逛。
郡王妃派过来伺候世子的老人不多,有两个,一男一女,男的是世子出征前便一直服侍在身边的小厮,叫青书,如今年岁已大,早已不做小厮,此次过来新府便升作了内院的管事。另一人是郡王妃身边的红玉,她原替郡王妃管着书斋,做事极为牢靠,进退有度,来到新府隐隐便是一众丫鬟之首。其他还有丫鬟若干,仆人若干,红玉与青书商议之后,将人分到各屋各院,各自安排了活计,只是轮到清秋时,有些作难。
他们均知清秋的大名,此女是世子亲口要的,让她去做饭是不行的,郡王妃吩咐过不可让她动手,但又不敢让她去做洒扫那种下等活计。因世子搬入新居当日,门前多少人排队送礼,恭贺世子送乔迁之喜,他却极有兴致地在人前与清秋闲话不已,想想真不可思议。
清秋与红玉同住一屋,便离世子的寝房不远,屋子比她在郡王府当管事时住的房间还要大,房间摆设也精致。她一声不吭,自己跑了几趟将郡王府的东西拿了过来,差点把腿溜细,此刻正躺在床上略作休息。
看来要在这里住上很长一段时间。
当她拿着盆花,最后一次离开郡王府的时候,没有回头望一眼。秋风乍起,前途渺茫,该作别的都已作别,如今最重要的,便是趁哪天世子心情好时,问问她啥时候能走人。只是转角看到一乘云轿停在郡王府外,那微微掀开的轿帘后,却是雪芷。
她闲闲问起清秋的状况,又邀清秋去与她同住。
美人邀约,若清秋是个男子,便是刀山火海也去了。她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着,雪芷怎么会是一时意起路过郡王府,她倒是神通广大,看来一直注意着自己的动向。一个即将嫁入天府,远离越都的故人,不去偷着乐,为何要频频出现在自己面前?这个问题困扰了她,以致于当日在厅堂上出了会神,正好被世子注意到,唤她近前说话。
清秋站在一众等着给主子请安的仆人里,十分出挑。全因众人无不换上才发的新衣,一式青色,独她没有,偏今日她不想看着太落魄,穿了件淡红的衫子,一片青光里那一点红,自然引得卫铭注目。
卫铭本是过来看一眼,入府后青书召集奴仆给主子请安,门外的送礼队伍排得老长,府里早备下了酒宴待晚间大宴宾客。一眼看到清秋魂不守舍的样子,心中好笑,叫她上前来,用只有两人听到的声音道:“我听说你用一盘花椒放倒了我父王?很好,今日乔迁新居,晚上爷就吃这道菜了,记得泡上一壶款冬花茶。”
清秋差点流泪,她从膳房管事变成待罪之身,全因这两样,此生都不愿提起这件事,可这世子偏偏要提,她真想抄家伙敲打他一顿。
她能吗?她不能,还得指望着这位爷早些放她走呢。故恭恭敬敬地回道:“世子爷说笑了,清秋恭贺世子乔迁之喜,愿世子兴隆宅,日高升。”
卫铭心情愈发的好:“好好,说得好,来,加倍地赏!”
红玉拿了一早准备好的红包给清秋,原来今日人人有赏,清秋只一句话,便得了头筹。这倒是意外之喜,她拿着红包正要退下,又被世子唤住,依旧如耳语般:“孔翰林也送来贴子,近日要前来拜会与我,不知清秋可愿再相上一相?”
她为此一寒,差点打个哆嗦,深深地为日后世子府生涯哀叹,都说世子是不世良才,文滔武略,在她看来,不过是一个长日无聊爱揭别人短的小人而已。
世子哈哈笑着走了,一众奴仆也瞧出来,此女被世子亲点跟过来,果然不一般啊。
清秋想那些人的眼光便觉得牙痒,抓过枕头狠狠捶打,她真的不想呆在世子府!
同她一般不想住在这世子府的,还有被郡王妃打发过来的况灵玉,她今年十七,还未有婚配。她是郡王妃的侄女,又是在郡王府里长大,按说不愁没有婆家,只是郡王妃有意将她许给卫铭,故多留了两年。十七岁,正是青春好年华,可这灵玉小姐却把日子过得极没滋味。
她性喜静,且胆小,陌生点的丫鬟她都怕,只有身边小怜她不怕。可小怜随主子,也胆小的要命,所以离开长住的郡王府,没有了郡王妃日日过问,她们二人在这新府里极其不惯。
况灵玉不愿住在这里,还为了另一桩,姑母要她接近卫铭表兄,意思很明白。她倒也不排斥嫁与表兄,那般出色的人才,若说起来,只怕自己不配。但如何接近?这事太过羞人,小怜不是能商量大事之人,故此,况灵玉已暗自流了几回泪。
她情愿呆在郡王府里弹弹琴,浇浇花,和小怜说几句话便成。自然,她偶尔也会对外边好奇,比如说雪芷大家被世人称赞的琴艺,若能得雪芷大家指点,自是幸事。
清秋很闲,不用早起去早市,不用烦恼一府人该吃什么喝什么,她日日睡到半晌午,然后起床等着世子府的厨子拿着菜单来找她,看世子定下的菜式如何来做。不过卫铭近日很忙,北齐使团不日便要入京,他听从圣意,跟着礼官着手准备两国谈判事宜,故此常不在新府用饭,她想不闲下来都难。
今日难得无风,清秋照例开始她闲散的一天,昨日她在府里发现一处不起眼的亭子,还悬挂着纱帐,周围景致不错,最重要的是清静,一天下来也没有人出现。今晨红玉知会她世子要晚上才回,不在府里用饭,她干脆带了绿绮前往,打算将整日功夫耗在那里。
相对于红玉的忙碌,她过得象大小姐,就差有人来服侍她。
世子住的鉴天阁栏木簇新,和着绿树红花,入眼使人忘俗,初时清秋只是在周围转悠,可那队跟着世子从边关回来的将士总散落在鉴天阁四周,看得人心寒,她只得往外围转,这烟波亭便是府里东南角被她发现,急急前来,却不料已有人先占了位。
清秋心下嗟叹,转身欲回,一道细细嗓音叫道:“清秋管事…清秋姐姐。”
原来是小怜,那亭子里坐的不正是表小姐况灵玉嘛?原来她们来了世子府。
她忙上前行礼:“灵玉小姐安好。”
清秋是况灵玉少有不怕的人,她长年体弱,需得偏方养着,一年四时总得要膳房奉些药膳才行,清秋管事手艺好,平常她极喜爱与清秋说话,当下起身拉住清秋的手道:“清秋,原来你在这里,真好,我这几日常想起你,以为离了郡王府,再吃不到你做的药膳了。”
“这…如今清秋却不能给灵玉小姐做吃食呢,”清秋苦笑,她以为况灵玉是过府来游玩,不想竟也搬到这里。自她离开膳房,消息再也不灵通,真真有些挂念那里。“不过我可以给这里做饭的人说一声,灵玉小姐的口味淡,这几日住得可惯?”
只不过一句略带关怀的问语,已让况灵玉红了眼圈:“还好。”
小怜忙递上帕子让她拭泪。
清秋待要再安慰,况灵玉已指着她的琴囊道:“清秋,你拿的是琴?”
“正是,我也是无事,闲暇时弹着打发时间。”
况灵玉心中纳罕,她只知清秋是厨娘,手艺不错,却不知她会弹琴,当下来了兴致,要清秋在此弹上一曲。当琴囊解开,露出绿绮后,她连声惊叹,虽不知这是名琴,但也识货,一般人用的琴均为十弦,此琴却是七弦,乃是上古制琴。
她试了试音,音若绕梁,不由再一次赞叹:“这琴…真是好琴!”
清秋微微一笑,自然是好琴,不然也不会陪在身边到如今,有时想人是人物是物,她不能因为这琴是那个人所送,便将它丢弃,这些年她也习惯了有它陪在身旁,送她琴的人是谁,已不再重要。
“想听什么?”她有些怜惜况灵玉,便着意为她弹几首,好使她快活一些。
况灵玉脸有些微红,含羞道:“相思意。”
《相思意》本是前朝一名痴情的女乐师所作,她爱慕之人身死,便将一腔爱意全部化为琴声,因此曲宛如相思之人倾尽全部爱意般需得全神投入,极为复杂,故少有人能将之弹好。可这却是雪芷大家的成名之作,况灵玉学琴,自极崇拜她,听闻此事后,寻来曲谱,练了几日,指法总是生涩,不成曲调,恰逢清秋问她要听哪首,便脱口而出《相思意》。
说完又觉得不妥,清秋只是厨娘,未必会这个,似乎在故意难为她,正要改口,清秋已笑道:“定不负相思意。”
说罢将琴摆正,整了整衣衫,净心正坐,轻抬双手放正位置,素色衣袖就着低腕下滑少许,露出一截雪臂。况灵玉只见她坐下后那几个动作,便知这是行家,隐有大家之风,原来清秋是同路人,不由心生知已之感。待到清秋开始弹奏,她更觉得惊讶。
她寻来《相思意》的曲谱已有月余,但还未能记住全谱,自小学琴已有十载,教她弹琴的师傅说她资质不错,可这一曲《相思意》让她觉得前所未有的沮丧,那雪芷大家成名自有其道理。可眼前清秋不过是一厨娘便弹得这般好,原来自己一向引以为傲的琴艺,竟是连厨娘也不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