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嘛要你去?”
要不是看在当初颇受了些老管家的照顾,如今早扯光他的花白胡须,看他一脸迷惑,清秋无奈道:“你老人家装得挺象,不是你出这馊主意吗,去丞相府还能干嘛,一定是事先约好的,让我跟那个什么死了老婆的孔翰林相上一相,最好是当场送作堆。”
“你就这么嫌弃他?其实那人比你年长,一定会照顾你,你也不小了,总得嫁人吧?”
“谁说女子一定要嫁人,我这样挺好。”她从没说过不嫁人,可如今这情势弄得她不愿嫁人似的,这么大年纪没有成亲,是她的错吗?
老管家叹着气劝她:“不管如何,后日之行你可得应承下来,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郡王妃也是好意,便去吧。”
人家是好意,她便得应承?怕到最后她得嫁给那个什么孔翰林,才算对得起郡王妃的好意。不说别的,光是此人与高家小子当年的交情,她就觉得不舒服,但凡与高家有关的,她就立马躲开,实不愿为了那人心中不快。郡王府的厨子又非了不得的优差,大不了不干便是,早先若不是机缘巧遇,她的打算是开个小小的豆腐坊,维持住生计便可,干嘛非得留在这里看人眼色,听人使唤?
刚把意思跟老管家说起来,就被他揪去家里,让榴花姨一顿说教。自她爹死后,没人能做她的主,只有榴花姨还让她有所顾忌。这是她在世上唯一称得上亲人的人,那两口子待她如亲生女儿。别看榴花姨年已五十,在相公面前极为泼辣,收拾清秋也很有一手,只要摆出哭丧的架式,把她娘早死,她爹没教好,她最后落得个没人要的过错,全都揽到自己身上,要死要活,清秋立马焉下来,不住口保证自己会在郡王府当牛当马任人使唤,不就是让她去相男人嘛,相女人她也去了。
到了那一日,郡王妃怜她身上有伤,特意为她备了一顶小轿。清秋感慨,郡王妃原是记得自己受伤,看来已等不及将她送走,伤还没好就让她去相亲。出门的时候,她故意将脖子上多缠了两圈白布,只说夏日太热,伤口复发,抹的膏药味道太冲,不得不如此。
这南齐惯俗,男女相亲不得正面而视,需得媒人牵线后,某一日在大庭广众之下,如店铺、远远地相上一相。女子害羞,多半抬头飞快地扫上一眼,还不定看清哪个才是正主儿,便定了终身。
丞相府离贤平郡王府路远,早上出门,一路行了快半个时辰才到地方,小轿里清秋犯困,又受了颠簸,下轿时两腿发软,脸孔发白,到底元气未复,她暗自将怨气放在了马上便要见到的孔翰林身上。
争知对方心思
孔良年是南齐国知名的翰林学士,人都说腹有诗书气自华,他常年一身翰林院蓝袍,头戴束发玉冠,行动间沉稳有度,任谁见了都要赞一声。只可惜娶的妻子福薄,未履白头之约便病逝。他原是宋丞相的得意门生,极得丞相看中,连他的起居也格外关心,怕他身边无人照顾,故急着为他续弦。
他此时端坐在丞相府的偏厅,等着与一女子相亲。
那女子名叫清秋,几年前曾见过一面,那时他正是新婚,她尚年幼,且是小友之未婚妻子。今日相见,却冲着亲事而来,真真叫人尴尬万分。前些日子听说她受了伤,也让人送去礼品,但不知此时如何。
而清秋先去拜见丞相夫人,接受她上上下下地打量。
丞相夫人出身诗礼世家,如今夫荣妻贵,也受封诰命,她想得远,若将来孔良年官运亨通到了高位,枕边人的出身不相衬,那多尴尬。眼前的女子模样还算端正,可身份却差了点。不知为何郡王妃如此推崇此女,外头好人家的女儿多了去,若不是看在郡王面上,她万万也不会同意让此女与孔良年相见。
今日之前,她曾问着人过孔良年的意思,最好是他能出言拒绝,那么也好给郡王妃有个交待,谁料孔良年竟一口应承,仿佛有些迫不及待。一个膳房管事,即使是郡王府的膳房管事,那也是烧火做饭的,有何值得一见?
丞相夫人问了清秋几句家常,便打发了她去偏厅。
那里早有一男子等候多时,年近三十,俊容上带着几分忧郁,足以让人眼前一亮。多年前那一面的印象已然模糊,只不过她此生第一次相亲,注定要以失败告终。
首先她打心底里抗拒相亲,人家相亲也不过是外面远远地看上一眼,她为何要与这人独处一室?虽然六扇雕花的厅门大开,往来奴仆可见,然则此等羞人之事,却是由人一手操纵而成,她象是被人摁住头不喝水的牛吗?还是人人以为男女大防不应该存在于她和孔良年身上?
其次孔良年此人与高家那个短命鬼曾是知交,她嫁谁也不会嫁给他,此事断无可能。
男,成过亲,女,老姑娘,干柴碰上烈火,才子碰上佳人,成就了一段佳话…与宋夫人一起进内堂品香茗聊家常的郡王妃越想越觉得满意,于她,可以避开郡王花心这个可能,于丞相夫人,可以替丞相分忧,真真是两全齐美,天作之合。
可惜,偏厅里的两个男女却不这样想。
孔良年果然一开口就问她过得可好,没等他把话扯到前几年的那人那事,清秋便毫不客气地道:“孔翰林若还记挂当年之情,就请告知丞相夫人,您看不上我,成吗?”
孔良年很意外,看着那张决绝的容颜,有一丝闪神。几年前两国交战,南齐一时战败,且边关三万守军死伤大半,天下不知多少人家伤痛。高家人只顾着伤怀,并不理会曾定下姻亲的清秋,在清秋父亲亡故之时不见踪影。他出于朋友道义,与妻子商量后欲给予照拂,谁料她竟几次闭门不见,接着为亡父守孝三年误了嫁期,想来定是心中有气,连带着把他也拒之千里。直至后来打听到她入了郡王府做膳房管事,孔良年才稍稍放下心。
自打月余前丞相夫人给他提了这门亲事开始,他心里就没踏实过,爱妻新丧,万事都没有心情,换做别人,他早已回绝,但眼下这女子他却无法回绝。
眼光又移到她脖颈上缠的白布上,不知伤重成什么样子,竟包得那么严实。
“清秋…我只是想要照顾你。”他尚记得从前,总觉有义务替好友出些力。
她有些哭笑不得,有这么照顾人的吗?瞧他一脸书生气,只怕是想找个娘子照顾他吧?
“孔翰林客气,我又不愁吃穿,要你照顾我什么?”见他有些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紧接着逼问道:“我听说尊夫人才刚去世,孔翰林多少也该顾念夫妻情份,怎的就由着别人安排相亲?以前我没机会见尊夫人,但知她是个薄命人,哪知死后境遇更让人心寒。”
几句话说得孔良年哑口地留言,半晌才道:“良年与吾妻举案齐眉,情真意挚,断不是薄幸之人,自她故去,我心里…很是难过。”
心里不好受到亡妻尸骨未寒便去与人相亲?这让清秋想起有位前世名人,诗名在外,曾做得一首诗悼念亡妻,且在扫墓时焚烧以寄哀思,此情堪怜,那首诗也广为流传,堪称名作。但无人想到,与他同去墓前的,是一直陪伴在身边的妾室。清秋曾不止一次地唾弃此人,亡妻在世时,他携美四处为官,死后倒去假惺惺地悼念。
所以说,有些人多年的诗书都念到狗身上了。
可这世间的规矩多站在男子那一头,可以三妻四妾,可以喝花酒逛青楼,稍有些名气的才子便有人双手奉上女人供其享用,风气如此,还有那等豪门养着许多歌妓,送来送去…她不能全怪这个孔翰林,谁让他是丞相的得意门生,这种事孔良年未必想得出来,定是有人主动替他张罗。而她,在别人眼中不知走了多大的运,不然凭她厨娘的身份,怎能有此良机。
到底人家是翰林呢,即使两人是旧识,也不可太过放肆。于是清秋放柔声音道:“孔翰林节哀,不如今日之事就此打住,可好?”
“这…你总是要嫁人的,我…”他撰写诗赋文章可以,在男女之事上并不擅言词,对清秋他并无非份之想,面对如此咄咄逼人的女子,他恨不得跑掉。
清秋不禁心中奇怪,这是个文人,气质温良,为何象是认定了她一般?
“我嫁不嫁人,干你何事?”
他似有难言之隐:“此中缘故不方便告诉你,过些时日你自能明白。”
今日不毁了这门亲,二个月后她铁定得成亲。看着这个孔良年,清秋总不由自主想到高家小子那张脸,思绪已如轻烟飞到九宵云外,一时沉默着没有回答。
孔良年一副欲语还休的样子,终是低声道:“我绝无欺瞒之意,再过一段时间你就会明白,清秋姑娘,你放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这等神秘只让清秋气闷,什么日后明白,她柳眉一竖:“不能说就别说,一句不能说就打发我了,告诉你,老娘不吃这套!”
孔良年吓了一跳,当初这个女子也是好人家出身,好友常赞她聪慧,怎地几年未见,竟满口粗言俚语?
“清秋…”
“麻烦你别叫得这么亲热,我跟你不熟。”她端起茶水润口,真苦,丞相府小气,招待客人居然用这种下等茶叶,她一刻也呆不下去。
孔良年象怕她再问什么,匆匆离去,清秋叫不住他,只得转身继续喝茶,打算喝完茶水去找郡王妃复命,刚把那茶水在嗓里回味,一人急匆匆走进偏厅,说道:“良年,我刚听说你来了。”
被惊着的清秋“噗…”地一声,茶水做天女散花状,尽数喷在突然出现的男子身上。
亏得那男子见机得快,手上一柄折扇挡在脸前,脸上没喷着,可好好一幅富贵牡丹图让茶水漾得墨彩晕开,眼见着是不成了的。
他怒声喝斥:“你可知道爷这把扇子价值几何?”
清秋咳嗽不已,委曲地道:“你还说,咳,就这么突然出声,吓得人半死,咳咳,扇子毁了也都怪你,”
两相对视均觉对方眼熟,男子目不转睛地看了她片刻,忽地语调一变,人也轻佻起来:“你…是清秋姑娘,我没记错吧?怎地,相亲相到我家来了,原来,便是你来与良年相亲,哈,我这兄长人不错,比什么染布坊少东强多了吧,啊?”
清秋心里那叫一个羞啊,全因想起这人是在赵家娘子茶铺里见过的锦衣公子,他分明是在取笑她到处相男人,真是好生可恶!但听他口气,竟是丞相家的公子,只得低垂了眼睑,强自镇定着行礼:“清秋见过宋公子,孔翰林刚出去,现下去追还来得及。”
宋珙是宋丞相的二公子,整日最喜欢流连花街,与女子调笑,总没个正形,听了这话反而走到桌前坐下来,笑道:“不必多礼,将来你同良年成了亲,我还要称你一声嫂嫂呢。”
她脸上微黑,摇头连说不敢,又为那口茶水向他道歉。
宋珙知她确是无意,只得把扇子一扔:“知道爷这把扇子值多少钱嘛,扇面上可是名家真迹,我百两黄金求来的,你赔得起吗?”
百两黄金,他怎么不说倾家荡产?他当她是无知妇道人家,诓语随口就来,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清秋瞪大眼睛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更带了些傻样。
她赔不起,更不想赔,她想问问赔笑行不行。
“你说话呀?”宋珙不急着去追宋良年,好奇地问道:“越都城里想嫁给良年的女子不少,你能争得过她们吗?要不要我帮你?看你挺可怜,长得是不错,就是年纪大了些。”
他可真八卦,一言便说到她的痛处,清秋知道这种公子哥每天无所事世,只是闲逛,文不及孔良年,武不及世子爷,她真想告诉他丑字怎么写。
“清秋要找郡王妃复命,先行告退。”她不惯与人调笑,心中有些着恼,打算走人。
“别走啊,母亲与王妃刚往园子里去了,过会儿才没回来。”说着还掏出一方帕子在手里扇风,意态悠闲。清秋猛然发现,那帕子居然是以红花为边,乃是自己常用之物,当下想到那日在茶铺与赵家娘子拉扯,定是落下了帕子还不自知。
时下女子所用方帕可不是一般物事,是女儿家的体已物,清秋虽性懒,但这帕子还是自己所绣,只怪自己平日大大咧咧,落到了这男子手中,只得忍气道:“宋公子,那好像是我的。”
宋珙倒不是有意日日将这方帕带在身上,合该凑巧,适才无意听得良年兄入府相亲,他刀着来凑热闹,临来时顺手将扔在一推汗巾里的帕子带出来,不曾想被喷了一身茶水,便拿出擦试,恰认出其主人,当下更觉得有趣,摇摇手中的方帕,故意逗她:“你的什么?”
清秋难得脸红,女子的方帕尚有另一种用途,便是送与情郎做定情之物,这要真落在这种轻薄公子身上,不定出什么事,她顾不得许多,伸手去抢,谁料宋珙早有防备,鱼一般滑出几尺,哈哈笑着离去。
清秋无法,只得先去找郡王妃,她再也不愿踏入相府一步!
回程路上,郡王妃一直问她可还满意。她想到老管家,想到榴花姨,只得皮笑肉不笑地说些言不由衷的话,说实话,郡王妃倒无害她之心,能找到孔良年那样的人才,确是许多女子的心愿。可清秋有苦说不出,心里暗忖若给她来个硬配,那她真要去卖豆腐了。
才想着这事,二夫人不知哪里得了风,知道郡王妃所行之事,着了绿珠来唤她,不得已又去了梨春院。到春梨院一看,清秋死的心都有了,二夫人居然学起了郡王妃,在那里备下个男人,不,是她为清秋提的那个甚有前途的亲戚,也好好与她相了一回。这下倒好,不相亲倒罢,一相就相了两个。
心情不好,看什么都不顺眼,晚饭前到久已未进的厨间,看每个人都不顺眼,阴着脸发了一通火才略觉好过。静下来拿帕子扇风,又想到落在丞相公子手中的帕子,欲哭无泪,悲哀地想:怕是连在膳房发火当小人也没几次了。
大厨拿着世子今日菜单来商量,晌午的时候清秋管事不在,他看着头一道菜式就三个字,满江红,应该好做,便大着胆子试做一回,却被世子一通训。可满江红到底是个啥菜呢?他算是明白了,想要给世子当厨子,不光得认字,得认很多字才行。
清秋抓过单子草草一扫,这位世子爷真行,口味越来越怪,满江红,想起他那晚的要提携她跟去新府院服侍他就有气,眼珠一转有了主意,轻轻一笑:“好久没有做菜,如今伤也好得差不多,世子爷的晚饭就我来,保管吃得他怒发冲冠。
我自念着他去
大厨眼见清秋信心满满,颠颠地跟在后面,等着看她大展身手。
自清秋升做管事后,便甚少动手,顶多在年节时给郡王及郡王妃做两道大菜,因她每回做菜,都要动大阵仗。
想当初刚到王府见工时,管事要她做道小菜出来,她不急着看那些食材,先是把辫子盘起来,再从随身带着的包袱里拿出一大块净白布巾扎在头上,不露一丝头发在外面,又拿一件斜襟的白袍穿在衣衫外,将全身包得严严实实,又用清水净了手,这才往灶前去。她一番动作把众人吓了一跳,无不啧啧称奇。那般打扮全是因为怕身上沾染到油烟味,可成天混迹厨间,哪里能再象以往那般整洁?所幸清秋一年后升做了管事,立的第一个规矩,便是凡进厨间必定要穿上特定的白袍,将前身遮挡住,比一般厨子用的围裙还要大,如此一来,倒看着人人精神起来。
今日自然也是全副武装上场,众人慌忙上前打下手,只见她对着一堆食材想了片刻,以指点江山之气手指连点,鱼要红鲤鱼,菜是红苋菜,米是玉梗米,肉是乌骨鸡,最最不能少的,就是配料。
她今日要奉给世子爷的,便是他所写的那道满江红——苋菜鱼羹,这种红苋菜,烫了水之后色如鲜红,配着那红鲤鱼,可不就是满江红?只是鱼要花些心思,蒸熟了用软木筷一点点将鱼肉取下,放入爆香过的配料里加水搅散,最后再放那些苋菜,整道菜做出来颜色鲜亮,用了白玉盆盛着,再点上两片芫荽,说不出的好看。
对着香飘四溢的苋菜鱼苋菜鱼羹,围在一旁的大厨等人赞叹:“果然是满江红啊!”
有厨子问:“清秋管事,这花椒真要放这么多?”
“咱郡王府缺这一点东西吗?”众人立马摇头不敢多言,心想:不缺,可是麻人啊。
清秋蓦地想起一事,问那大厨:“午时你用什么做的满江红?”
他羞愧地道:“…我做了南瓜汤。”
一阵嘘声响起,南瓜汤跟苋菜鱼羹差得不是一些些,登时高下立现。
清秋手上功夫不停,又做了两道菜出来,一样是鸡髓笋,另一样是糟鹅掌鸭信,看着精致无比,没办法,世子爷喜欢这类的菜。做完菜她又在另一间库房里翻腾了半天,弄得一身灰,终于叫她叫找来一样事物。
几道菜而已,本不值众人放下手中活计围着看,实是因为世子爷口味太过挑剔,等清秋拿着一小包东西从库房出来,均死死地盯着她看,不知这是要做什么用,清秋把眼睛一瞪:“什么时候了,都在这里干站着,不怕误了主子们用饭吗?”
一时间大家各归各位,重新忙碌起来。清秋抓着手里的东西,想了又想,捏出来一点点,撒进茶壶里,再想想,又捏出来一点点,还是不够,闭上眼一把抓下,撒进去,又配上些糖块,倒入沸水冲开,至此大功告成。
她正要打发人给世子爷送去,含烟抢上前:“清秋姐姐辛苦了,我去送饭吧。”
她扫了眼厨房,难得凝雨这会儿不在,她们两个天天为了给世子爷送饭争抢,天知道她是去送饭,还是去吃饭,人都说秀色可餐,估摸着两人看了世子爷就不用吃饭了。
清秋只得交给她,并指着一个青花壶交待:“这是给世子润肺所用,不准撒了。”
含烟一脸甜笑的去了,其实到了那里也不一定见得着世子,也不过是将饭菜交给世子房里的丫头小厮。
清秋脱去白袍,摘下白布,放下辫子,出了厨间后长长吐出一口气,好吧,她承认,她的心跳到现在都快得很,安静不下来。说是要世子吃得痛快些,她可是花了心思在上头,菜倒没什么,顶多那道鱼羹麻了些,冲了些,只是那壶茶…
平日里清秋极喜热闹,尤其听那些婆子咬耳朵讲八卦就觉得喜庆,不时还插两句嘴,国泰民安嘛,老百姓就指着说闲话打发时日。今日膳房里的热闹无端让清秋觉得寂寥,她没什么胃口,也不等膳房开出饭来便回了自己屋,露那一手使得一天的窝囊气消散不少。
慢悠悠地踱回房,天已微黑,她点上灯,倒了杯凉茶给自己,缓缓喝完,终于起身开始收拾包袱,边收拾边想,这会儿世子爷该吃已用完了那道鱼羹,喝完了那壶款冬花茶,然后…她得面对一通狂风暴雨般的责骂,直至赶出府去,嗯,真好,她要的就是这个结果,不用拒绝两位女主子的好意,老管家和榴花姨也没理由怪她不在府里干下去。
想到这里清秋就忍不住得意,款冬花,做药膳的良品,具有润肺下气,化痰止咳的功效,她以往秋日常做款冬花粥给府里的主子们用,都说不错,只是这不错的前提是,千万不可与花椒同食。
那道苋菜鱼羹里放的花椒好像多了些。
那壶款冬花茶里泡的款冬花好像也多了些。
她知这两种东西相克却又出不了大事,放心大胆地做给那位世子爷,嘿嘿,听说世子爷在边关风餐露宿,想必已练成了铁打了肠胃,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郡王府两年,竟积攒下不少杂物,小小姐落在这里的拨浪鼓,年节府里发的红包,榴花姨给她做的点心盒子,前些日子受伤,大家送来的补品,甚至还有去年过生辰时凝雨和含烟送的盆花,虽然还没开过花,但她哪样也不想丢下,一时有些犯愁。
离了王府她还有家,虽然长久未住人,想来打扫一下也行。银钱嘛,这两年的工钱够她花用一阵,开了豆腐坊后怕是有些艰难,实在不行,老管家那里便是她的家。她算得很全,故并不担心待会儿要发生的事,只等着有人来请。
哪知这一等便等到了后半夜,清秋已模糊着和衣睡倒,似梦非梦地不知时辰,突然被一阵拍门声惊醒,她打了个激灵,心道:来了。
灯油已快燃尽,整个房间昏暗,来人急促地拍着门叫道:“清秋管事?清秋管事!”
“来了。”
她略整一下衣裳,上前开了门,原来是上房跟在郡王身边的廖管事,他身后站了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另有郡王妃跟前的大丫鬟打了灯笼跟着。
廖管事的说话的声音有些幸灾乐祸:“清秋管事好睡,怕不知上房出了事,请您过去。”
郡王妃现在的心里有些乱,今晚郡王未陪她用饭,听说从外面归来,刚一进府就被二夫人让人拦住,往那春梨院去了。眼见着晚上又要宿在那边,她一腔恼怒无从言说,差点咬碎银牙。不料未三更,春梨院那边突然出了事,郡王腹中难受,身上直冒冷汗,话都说不出来,吓得二夫人连连叫人,见事情过大,不敢瞒郡王妃,一时间惊动了整个郡王府。
所幸王府里长年养着名大夫,离得也近,把脉开方子,一贴药开下去,王爷出了一回恭,才算消停下来。但也是浑身无力,被人抬回了上房,躺在那里动弹不得。郡王妃早忘了晚间尚在气恼他宿在别人处,含泪守在旁边,二夫人也跟了过来,却不敢出声,退得远远的,生怕这事到最后把自己给连累进去。
郡王妃问起病因,大夫拈须道:“瞧郡王的情形,脾虚泄泻,一味丸痛泄便可医治,当是吃食上未有在意,或者今日可曾吃过什么寒凉之物以致有此症状。”
郡王妃叫过二夫人,恨声道:“郡王今晚是在你这里用的饭,吃了什么你心里清楚,快说说罢!”
二夫人本在心里惊慌,满心想着是郡王妃恼她才让人使了什么手段来阴她,闻言回想郡王吃了什么,又叫来绿珠问话:“晚饭是膳房送来的,对不对?”
那绿珠每到郡王来春梨院,必定换上新衣戴上满头珠翠,这会儿情急之下,未换回平常所穿衣物,还未等她说话,郡王妃一拍桌子:“你叫什么名字?这般打扮,当自己是哪房主子吗?”
吓得绿珠跪倒在地,哀哀求饶,二夫人恨她不争气,插话道:“还不快回话,王妃问你那饭菜是膳房送的吗?”
“是,自然是膳房送过来的。”
“都是什么菜,怎么你家主子吃了没事,郡王吃了倒出事,嗯?”
“我…跟往常一样,没,没什么不同。”绿珠心中惊惧,已完全想不起来今天晚上膳房送的什么,她就怕最后倒霉的是自己。
二夫人还算镇定,仔细回想了一下道:“我想起来,郡王腹饿,我让绿珠催饭的时候,膳房正好有人从给世子送饭,便先让郡王用了。”
“铭儿?莫不是胡说,他今晚并不在府里,午后约了丞相府的公子外出,哪里用得着送饭。”
绿珠终于想起来这茬,呼天叫地起来:“千真万确,正是这样,王妃,那菜是膳房的丫头叫含烟的,是她给送过来的,求您明鉴哪。”
郡王妃微合眼睑,心中暗叹,这倒查到膳房去了,不能就此治那个狐媚子一番,叫人好不甘心。她让人唤了膳房人过来细问,才知含烟送给世子爷的饭菜,是世子爷上午就定好的单子,不过没人通知膳房晚上不用给他送,故让绿珠碰上,她仗着自己的身份高上那么一点,知道世子爷不在府里,便以郡王腹饿为由,截了下来。
郡王是吃了头盘,也吃得很香,麻得很过瘾,以致于把那一壶微温的茶水喝得一干二净,连道厨子手艺见涨。二夫人也知上次郡王召见厨娘的事,心中一凛,就怕郡王再为了一道菜唤那个膳房管事来见。若清秋如绿珠一般,是个有心攀高枝的下人,一眼望去跟那明镜似的,她倒不担心,郡王虽然有些花花肠子,但对府里的丫鬟,却没有那种心思。可这个清秋,半分也瞧不出心意,眼瞅着不象是一般人,她可不想有人步她的后尘,一下子就成了府里的三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