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索一语不发地把她抱过来,不让她说下去。抬头看,吉卜正掀开毡帘走进来。
吉卜坐下,面色冷峻。他问仁索,如果日朗家没有办法让卡桑和扎么措结婚,她该怎么办呢。仁索看着他,摇摇头。一言不发。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办。吉卜没有再说话,他沉默地坐了一会儿,然后便出去了。
那天,吉卜找到简生和辛和。吉卜面对他们,这么大的一条汉子,竟然就屈膝跪下了。简生诧异无比,他们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吉卜用生硬的汉语对他们说,恳求您,如果你们喜欢卡桑,对她有怜悯之心,就把卡桑带走,让她离开这里吧。
他们再次感到有些吃惊,赶紧一边将吉卜扶起来,一边问道,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吉卜说,卡桑的爷爷去世的时候,便是我把卡桑带到日朗家里来的。他们收养她,她在他们家里做活,直到今天,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扎么措…他玷污了卡桑,他又有着原配的姑娘,日朗也嫌弃卡桑的身世,不同意让扎么措跟她结婚。我本想看着卡桑今后幸福地成婚,过上好的生活,可惜她现在遇到了这样的事情,今后的幸福更加没有希望…我恳求您,若你们有着慈悲之心,就把她带去外面的世界,好好待她,把她养大成人吧…这个可怜的孩子连她的晋美都离开了她…看在晋美是为了你们而死去的分上…恳求你们了!
这善良的汉子,为卡桑的命运来乞求他们。
辛和几乎无法自持了。她当即就说,好,我们会带走她的,好好地养大她…
简生转过头看着辛和,表情非常复杂。他心中是震动的。但是这么突然地要负担起另外一个人的生命,毕竟不是小事。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一个如此的举动,就好比决定了卡桑的一生。他非常理性而诚恳地对吉卜说,谢谢你,吉卜,我代替卡桑谢谢你了,你真是个好人。等我们稍作考虑,我们会直接去跟日朗说的!你放心吧,吉卜。
吉卜点点头,沉默地走了。
辛和抱着简生,说,简生,我们收养她吧。你难道忍心看着她这样独自一人留在这里么?这里没有她的亲人了,连晋美都没有了,她又被强暴…简生…
简生回答她,辛和,你误会我了,我并非没有怜悯之心,并非不喜欢她。只是这个决定非常重大,你我一定要无比确定。这件事情一旦答应下来,将是义无反顾的事情。将来抚养她,要对她负起全部的责任,要给她好的生活。我们必须同心同力。就像决定生育一个孩子。
我曾经也是在陌生人的抚养之下,在北方乡下孤儿一样生活了十多年。我深知,一个在原来的天地已经生活了十多年的孩子,被突然带回繁华的城市,内心会有多么大的恐惧和落差。那个转变的过程非常痛苦,并不是能够轻易承受的事情。卡桑如果被我们带去城市生活,也必定会要面对那样的一个痛苦的过程。哪怕我们尽最大的努力爱她。何况,她是真正无亲人的孤儿,没有父母,而且还是一个纯正血统的藏族孩子,一个那么小就遭受了身体侵犯的女孩子,连汉语都不会…我们需要对她付出非常之多的感情。你想好了吗,辛和?
辛和点头。我想好了。简生。我要抚养她。她一个人在这里,只会更加痛苦。
简生看着她,心中突然想起了淮。淮对他的恩。在他母亲死去之后,是淮不离不弃地陪在他身边,像一个母亲一样担负起他的生活和成长,帮助他考上美院。他是再次如此深刻地对女性本性中的善良和母性产生了无比的敬畏。他点头,说,好的辛和,不要忘记,这是我们共同做出的确定的选择。
就在那个晚上,简生和辛和便叫上了吉卜,找到日朗。他对日朗说,您收养卡桑,是大善大德的事情,现在您这么为难,就交给我们吧,我们想要抚养她。
吉卜把简生说的话翻译给日朗听。日朗听完,和妻子面面相觑,沉默了很久。然后他转过头说,既然你们想要抚养她,那么就带走她吧。我儿子扎么措不孝,对卡桑犯下这样的过错,请你们原谅他。
吉卜翻译给他听。简生点点头。他说,我们还要去问问卡桑,看看她是否愿意。我们不能够就这么武断地决定了这件事情。这最后的决定权,是在卡桑自己手里。
他们三个人来到卡桑的身边。仁索在干活,卡桑仍旧仿佛沉浸在噩梦中,神情恍惚。
吉卜走过去,轻轻地说道,卡桑,你好些了么。
卡桑,你想不想离开这里?他们愿意成为你的爸爸妈妈,把你带走,好好把你养大。你愿意跟他们走,以后跟他们一起生活么?卡桑?
女孩抬起头来,望着辛和,眼神令人心疼。吉卜看着她,他忽然想起了两年之前,卡桑的爷爷去世之后的情景。
那个大雪的冬天,天地一片银白。卡桑独自在黑帐篷里面,连续三个昼夜,跪在爷爷裹着氆氇的遗体之前守灵。晋美在她的身边。他在第四个凌晨出现在卡桑的帐篷门口,喊她,卡桑,走吧,该送爷爷上路了。
天葬的时候,卡桑端着那碗酥油茶,低着头,颤抖着递给自己。那天下着大雪,葬礼结束之后,他把她带到日朗家。一路上,这个可怜的孩子跟在自己后面踉踉跄跄地追赶。那么的单薄隐忍。
而面对卡桑现在这样令人揪心的惨状,吉卜心中非常的难过。他是希望卡桑能够跟着这对善良的年轻人离开的。这片草原太过广阔与苍凉,她一个人在这里,将会多么的孤苦。
卡桑没有说话。吉卜就一直那么耐心地蹲在她的身边,轻轻地小心翼翼地问她,你愿意走吗?卡桑,回答我。
辛和看着沉默的卡桑,有些担心。她蹲下来,与卡桑靠的很近,伸出手轻轻地抚摸她的头。像个温和而耐心的好母亲。她凑过去,贴在卡桑脸蛋上,轻轻对卡桑说,卡桑,我们都爱你。你跟我们回去吧,那里会成为你的家。我会成为你的妈妈,好好地爱你的。卡桑,跟我们走吧。
孩子是听不懂她的话的。可是她竟然被这母性而温情的关怀所触动,眼眶湿润,她非常无助地注视着辛和,像委屈的孩子看着阿妈一样,嘴里开始轻声地嗫嚅着:…他要和我睡觉…他力气那么大…我没有办法…
卡桑一边说,一边伸手搂住了辛和的脖子,像一个令人心疼的孩子,嘴里轻声地唤着,阿妈…阿妈…
吉卜一听,这堂堂的高原硬汉,竟然刷地就落下泪来了。
辛和紧紧地抱着卡桑,焦急地看着吉卜,说,她说了些什么?
他说,孩子叫她阿妈,卡桑叫她阿妈了…
6
几天之后,在一个薄雾弥漫的早晨,在日复一日袅袅升起的桑烟之中,他们搭乘吉卜的牛车,带着卡桑离开了。来送行的,只有仁索。
没有人看到,远远地,扎么措骑着马,在低矮起伏的山峦上面眺望卡桑他们渐渐远去的影子。湛蓝的天空之下,浮云低低地与少年的头顶擦过。
辛和一直都贴在卡桑身边,生怕她有何不安。卡桑一路上都很听话,很安静。这孩子并没有频频回头眺望这故乡的大地。她血液之中始终带有不断上路的愿望,仿佛附有一匹骏马的英魂。
她离开了这片广袤的,带给她以生命和欢愉,死亡和孤独的生生不息的高原。若知道离开就是宿命,那么再深切的不舍都是枉然。记忆早在不舍之前,就已经深刻地存在了。她知道自己无法忘记这片故乡的大地。
这便足够了。
吉卜的牛车将他们送到了很远的镇子上。简生和辛和找到派出所,更改卡桑的户籍。剩下的还有很多繁杂的收养手续要回到城市之后办理。
吉卜把他们送到这里,便回去了。离开之前,他本想嘱咐些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却突然觉得对这对善良的年轻夫妻非常放心,于是只是简单地道别。
他们带着卡桑,漫长的乘车,到了拉萨,然后是一趟飞机飞回了北京。
在飞机上,三个人像是最平常的三口之家那样,坐在一起。辛和紧贴着卡桑坐,耐心地照顾她的感受,细细询问她的需要,尝试着教她用汉语交流。简生在旁边沉默地看着这一切,心中无限怅然。
这是冥冥之中所谓生命的轮回么。
十多年前,自己正是这样被突然地带去了城市。坐在开往城市的列车上,他猎奇地探望着窗外。对周围的一切完全陌生。从那一刻起,直到回到城市之后的好几年当中,心中的不安和恐惧,至今仍然记忆犹新。而在后来的矛盾百出的生活之中,他和自己的亲生母亲都无不暗自怀疑过,这样的举动是否是正确的选择。最终,需要经历那么多的误解和恨,才能够彼此冰释并且理解。然而却太迟了。
他希望这一次的轮回当中,不要有同样的无可挽回的遗憾。自己欠下这个世界太多的恩。也许,这是一个偿还的方式。他从心底确定,自己是甘愿的。
他为自己拥有这样的善,而感到高兴。
下飞机之后,卡桑看见诺大的首都机场,惊奇无比。她从未见过城市。从青藏高原的腹地突然间来到另一个由钢筋水泥构筑的繁华森林,她新鲜之中感到非常的缺乏安全感,紧握着辛和的手,汗津津的。辛和心思细腻,她能够感知到孩子的内心。一直都耐心地陪伴着她,寸步不离。
简生开车穿越大半个通城,把一家人载回家。
卡桑坐在车后座上,频频回头望,可是除了一道道犀利的车灯打在脸上,她什么也看不清楚。这是夜色之下的北京,夏日末尾的燥热尚未褪尽,城市于火树银花纸醉金迷的照耀中呈现出一杯红酒一样的酽酽色泽,在川流不息的宝马香车与辐聚辄散的人流中,四处散落着灯火通明的独属于城市的妖娆,烘托出与一座曾经举目皆是画栋流丹,佩玉鸣鸾的古都相承而又相悖的无限繁华。仿佛一艘巨大的承载着歌舞升平亭台楼榭的龙舟,逐渐沉没在粘稠浓郁的靡靡夜色之中,不复回升。
她深刻记得这城市的庞大与孤独。一个陡然需要自己面对的全新的世界。心情陡然惴惴不安起来。
回到他们的家里,辛和给卡桑洗澡洗头,给她换上新买的睡衣。她的手碰触到孩子的时候都是小心轻柔的。她在卧室给卡桑梳头,在镜子中,她看着孩子那么纯朴而漂亮的一张脸。肤色的确是黝黑的,脸非常的瘦。眼睛明亮。四肢修长。
她轻轻拥抱卡桑。捧着她的脸蛋,响亮地亲吻。卡桑,从现在开始你和我一起生活了。
女孩则羞涩而安静地朝她微笑。
那天晚上,卡桑睡在辛和的身边。半夜她开始发低烧,头痛。辛和心里十分着急,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简生略微皱眉。他说,明天一早带她去医院诊治。
在医院,给出的诊断是醉氧症。
医生告诉他们,很早之前就有迷信之说,高原女子到中原,必染痨疾。不无道理。在高原大气稀薄的地方长大,在海拔低的内地,一开始会不适,会表现出头昏无力,胸闷等症状。这跟内地人到了高原会有高原反应是一模一样的道理。加上北京环境不洁净,空气中细菌太多,孩子从小在清新的高原长大,对病菌抵抗能力低,因此会容易有感冒和发烧。需要长时间的适应,情况才会好转。你们需要好好照顾她。
她来到城市的一段时间里,身体不太好。醉氧症一直有持续。他们小心照顾她的生活,在家里请了保姆,主持家务,料理饮食。又给卡桑请了家庭教师,教汉语。卡桑却是非常懂事和坚强的孩子,身体不舒服,从不娇嗲嗔唤,只是独自忍受。学汉语也很努力。
他们商量,怕辛和的母亲不同意收养,所以先自作主张将法定收养手续办好,然后再带着她去见母亲。
辛和把此事的前因后果告诉了母亲的时候,心中有些忐忑。说起她的不幸身世,以及懂事坚强的性格,老人亦非常震惊和感动。母亲最后表示理解和接受。她只是和简生说一样的话:此事重大,希望是你们考虑成熟的结果。
老人和蔼地抚摸卡桑怯生生的脸蛋。她那阳光一样发红的脸蛋,瘦而清晰的线条,黝黑而健康。明亮的大眼睛,深黑而蓬松的长长的头发,束成两束大辫子垂下来,穿着辛和给她买的别致的童装,非常引人注目的一个漂亮的异族的小孩。
一切都是顺利的。这个人情稀薄的世界,他们都是内心至为善良的人。卡桑遇到他们,亦是非常幸运的事情。
辛和在高原创作的摄影作品被收录进了出版社的大型画册,然后又参加了联合摄影展,大获成功。在摄影展上,她的几十幅精心挑选出的杰出作品全部展出。画面中,人们看到那些最原始而动人的天地和生命。
被暮色浸染成金色的大地上,低头食草的牛羊们的脊背驮起宁静的黄昏
日月齐晖的深紫色高山上,一抹金色的旗云
高高扬起的牧鞭,抽缺了挟在山垭口的忧郁的夕阳
山风抚过的时候,田野上的青稞在刈麦人的膝下,渐次倒伏
牧人的村寨中,伴着晨曦袅袅升起的桑烟,舔着低垂的苍穹
黑色的鹰隼滑翔,牵着风马旗鼓动飘扬的色彩,巨大的翅膀掠过没有墓碑的土地,飘向天空的尽头
不知寂寞的野花,在无垠的荒原上燃烧起牧童的歌声,仿佛讲述一个没有泪水的传奇
喇嘛庙乳白的高墙以及镏金的天顶,在天空湛蓝的背景下切出线条分明的轮廓
车窗外面的马儿孤零零地站在悠扬延伸的细长路面上,怅然若失地望着卡车离去的方向
身后的路像风中的哈达一样飘向远处,衬着苍蓝的天色,看得让人心下戚然
下青仑卓草原暮色四合 天空和云霞像极了幽蓝的深深海底 长满簇簇绚丽的珊瑚
落在无名的清澈湖畔的古老传说在低语着织满了阴影的往事,被啼鸣的鸟轻捷地衔走了
孤独的朝圣者的脚步,带着一路星辉,像神的双手一样,虔诚地抚摸山峦起伏的脊梁
…
而在创作介绍版面中,辛和将几张令人侧目的不凡作品展示出来。
黑暗中,仓皇的抓拍,颠倒的影像,模糊的光影相互交错。一头浑身是伤的藏獒正在跟雪豹恶战。
他们在附言中完整地写到了这些照片的来历。
是为了用闪光灯惊退进攻的豹子,所以无意中拍下了当时的场面。这头忠勇的藏獒是一个藏族孤儿的唯一亲人。那个晚上它与豹子孤身奋战,伤痕累累,鲜血流了一地。不久之后的凌晨,藏獒自知死期已到,便独自离开了我们,走向远处的雪山,回到灵魂的归宿。
它是草原的卫神,为了小主人的羊羔和黑帐篷,以及她的生命,忠诚而勇猛地流血,直到最后一刻。
谨以此纪念我们永远的晋美。
简生带着卡桑来参观辛和的影展。他牵着她的手,稳稳地握在掌心。在一幅幅作品面前逐一停留。非常耐心。而卡桑唯独久久地伫立在晋美的照片面前,一言不发。她知道,晋美在远方等着她。总有一天,他们会重逢。
7
简生与辛和的工作皆十分忙碌。都是青年艺术家的身份,在美院任教或者在摄影工作室搞创作和设计。辛和晚上都常常有事,很晚才回来。
而简生看着卡桑,心中会有无名的担忧。担忧她会觉得孤单并且不被爱,近似自己小时候那样。简生努力尝试做一个称职的父亲。回到家中要与她亲近,每天晚上要关心卡桑在学校里一日的喜怒哀乐,交流并且对话。周末与辛和一起抽空带她出去郊游。担心她学习吃力,便每天晚上安排那个家庭教师来教汉语和帮助她完成功课。
她毕竟失学多年,要图一个好的成绩多半是不现实之事。他们亦无所要求,只愿她能在学校和同龄孩子一起快乐无忧。
是非常令人欣慰的。彼此善待,和睦美满,有一个良性循环的开始。简生过去一直惧怕重蹈覆辙。而现在亦对这样的结果感到放心。孩子格外懂事。学习非常用功,在家里自己照顾自己,连保姆都丝毫不费心。
她在少数民族小学的生活非常平静。毕业考试当中,所有的成绩都达到了70分。从一个汉语都不会说的文盲的程度,能够在短短的时间内,做到这个成绩,真的是非常令人骄傲的事情。辛和和简生也是格外的高兴。
她毕业的那个夏天,简生和辛和都忙于事业,呆在自己的画室或者摄影间里面,长时间高强度地工作。卡桑懂事,和保姆一起,在中午去给他们送饭。辛和看着孩子大热天端着饭给自己送来,感动得不知所以。她心疼地告诉她,不用再送饭来,我自己可以叫外卖,这里也有工作餐可以吃,你自己照顾好自己便是。原谅爸爸妈妈这么忙,你假期到了,我们却没有时间陪伴你。
那个晚上,简生和卡桑都提早回到家里来,一家人一起共进晚餐。阳台上种植的几盆茉莉花悄悄地开了,卡桑采下它们的花朵来,盛在洁白的瓷盘里,放在餐桌上弥漫出满屋的芳香。
简生心中为之一震。记忆急速地返回,多年之前,这曾经是他少年时代的习惯。采下清香的花朵,放在淮的枕边,使她在一片辛香之中醒来。物是人非,白驹过隙之间,自己已经到了而立之年。时光是多么的迅疾。
他伸出手,仁爱地抚摸卡桑的头。
夜里,辛和没有入睡。她吻身边的简生,把他从睡梦中唤醒。她伏在简生的身边,双手抚摸他黑暗中英俊的脸。简生,简生。她轻声喊他。
什么事?他回答。
我们是否就一直这样下去。
你指什么呢。
我是说,我们不要自己的孩子吗。
他沉默。末了,他说,这样的生活有什么不好吗。
辛和说,倒不是有什么不好。只是,我们也许应该有一个自己的孩子。
简生回答她,辛和,我们都已经三十岁。再生育一个孩子,加上卡桑,多半会心有余而力不足。我们这么忙,哪有时间照顾孩子呢。卡桑这么懂事,跟我们就像一家人一样亲密相处,不觉得一切都很好么。为什么要打断它呢。
辛和不言。很久之后,她幽幽地问他,简生,我们在一起也有七八年了吧。我曾经说过,我时常面对你,觉得你离我很远。我一直都知道,那是你过去的世界。我知道我没有可能走进去。可是既然如此,我就一直都希望能够带你走出来,获得更幸福的生活。
告诉我,我的愿望实现了吗。和我在一起,你是否就真的感受到了幸福?像和跟淮在一起的时候一样?
他听到从辛和的口中说出淮的名字,心中陡然地疼痛起来。她们都是同样善良和美好的女子。他亦的确都从她们的怀抱之中获得了无限的爱和幸福。可是他仍旧知道,那是不同的。
他不知道该怎么对她说起这样的不同。于是只是在黑暗之中把辛和揽进怀中,吻她的额头。 轻声说,别想了。我们会一直这么生活下去的。我很幸福。我亦很爱你。
他是心疼她的,她对自己的好,是庞大的福祉。他们惺惺相惜,共同走过这漫长的岁月。在那些曾经年轻的日子里面,一起度过大学时代,一起毕业,一起留学圣彼得堡,一起回国,直到结婚,去西藏,带回卡桑,共同养育她。这是多么固定而值得珍惜的感情。
光阴如此迅疾。他只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在回家的路上玩耍,贪恋美丽的风景,忘记了时间的孩子。那些美好的景致,已经永远地回不去了。他也许已经忘记,也许依然没有。只有在多少年过去的今天,看见一只洁白的瓷碟中的清香的花朵就不可自制地陷入回忆,在深夜从另一个人口中听到她的名字就心中隐痛,在抚摸那些色块已经皲裂的肖像油画就深刻地想起她来的时候,他才能够如此确切地知道,在他最初的经历中出现的第一道美丽的风景,是这样固执而深刻地镌刻在了他的生命线上。他又如何能够忘记呢。毕竟,今生就是那样开始的。
他闭上眼睛。就这样他看见了淮的美丽而朴素的脸,出现在那个自少年时代起就徘徊不已的梦境中。
少年的他与淮一起乘坐一辆陈旧的空荡荡的公车,缓缓深入某处蓊郁潮湿的森林。青色的藤蔓在窗边摇晃,滴着甘甜的露水。阳光都变成绿色的,呈柱状射入幽暗的车厢。青玉一般冰凉的风微微撩起淮耳鬓的发丝。
他就这么坐在淮的身边,在这蓊郁的青翠中对她说,淮,我好想你。
淮依然伸出手轻轻抚摸他的头,理顺他额前被风吹乱的头发。淮对他说,你难道不知道,这么多年,我也一直想念你么。
他在淮的身边满足而感怀地微笑起来。然而再次转过头的时候,淮就已经消失不见。如同一次预谋的离别,剩下他孤身一人坐在幽暗的车厢,张皇失措。
森林更加的茂密,像是热带雨林一样,呈现出坟墓一般的森严。踏过娇艳欲滴的绿色的枝叶,他一直向前走。眼前突然出现两棵尤其粗壮的大树,中间是一道锈迹斑驳的铁门。他推开门,惊起巨大的绿色翅膀的鸟儿腾向空中,凄切鸣叫。
眼前出现一座白色的巨大的坟墓掩映在丛林中。青苔沿着白色的墓石蔓延而上。他走过去轻轻拂去墓石上覆盖的枝叶和野果。是母亲的名字。
简生惊醒。这梦境重复多年。叫他无法忘记。他醒来之后,看到辛和依然安静地睡在他的怀抱中。一如当年的某些夜晚,他睡在淮的旁边,深吻她辛香的脖颈,在她的怀抱中陷入沉睡。他只觉得胸口的伤痕竟然又开始阵阵隐痛。于是他就无声地在黑暗之中,轻声叫她的名字。
淮。
他们最终没有再要小孩。甚至在性的范围内,简生一再有着近乎偏执的克制与淡漠。这与大多数普通成年男子相比,是一种接近不正常的事情。辛和是渐渐感到绝望的,因她知道,自己依然没有能够带着他走出原来的世界。但是因了对简生的挚爱,她只能选择倾注所有的寄托和希望在卡桑身上。真正把她看作是自己与简生的孩子那样疼爱。
8
开始上中学。老师安排座位,她与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同桌。
那是九月的夏末,天气依然是剧烈的炎热。她们穿着白衬衣蓝裙子的校服,汗水从两鬓滴落。女孩对她说,你好,我是叶蓝。
卡桑侧目,看到她的笑容。像是拉过的一道光线,明亮落拓。
她回答,你好,我叫卡桑。
你有一个特别的名字,卡桑。你从哪里来的?
卡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于是只是转过头,不再说话。
她一直不太有朋友。这些,简生辛和明白无故地看在眼里。并非是她不善良或者不合
群,而是她身处汉族孩子居多的学校,不太有同学主动去接近。
叶蓝不一样。简生关切地问及她在学校有没有交到朋友的时候,卡桑对他说起了那个女孩儿。
叶蓝是学校里面最富有和最漂亮的女生。单亲家庭。自从刚进入初中起,就有她过去的小学同学在一些尖酸而厉害的女生中间散布关于她的流言,恶意中伤,言辞下流。诽谤几乎全部都是出于对她富有和漂亮,过于引人注目的嫉妒。加之她向来性格泼辣不羁,我行我素,出言不逊,从来不屑于与那些诽谤者妥协,因此从小学起就莫名奇妙地被长期地孤立。可是不论怎么形单影只,由于那些铺天盖地的流言的关系,她的知名度从来都无人能敌。无论走到哪个角落,那个孤傲而美丽的女孩总会牵引大家或鄙或羡的目光。
事实证明情况到了初中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更加糟糕。
学校里面很多的男孩都倾心于她,而她向来纵情自我,享受身边不停更换的男生,基
本上毫无顾忌。由此一来,更加使得对那些男孩暗恋或苦追皆不成的女孩对其无限忌恨。
这也许是许多孩子身边的普遍现象。几乎每个班级或每个年级,都有那么一两个惹眼
的女生,因为一些千奇百怪的莫须有的原因,遭到排斥和孤立,处境堪怜。或许是因为太
漂亮太桀骜不羁,或许是因为太不漂亮太软弱内向。
诽谤和中伤永远无情地指向她们。流言多数不是真的。即使是真的,也都是被误解的结果。人类天性中的嫉妒和冷酷在这些懵懂的孩子中间有清晰的折射,一直如此。然而她们连自身都并不自知,因此也并不能够责怪是哪一方的错。
只是对于多数这样的可怜的孩子来讲,恐怕她们是很无辜的。她们中多数人的青春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