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经历之后,他在一切行为上都变得克制自己。在学校只是专心画画,心无旁骛。大学时代一直都没有回家。他仿佛觉得,回去之后,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已经有了婚姻家庭的淮。自从淮结婚,他便再也没有和她联系。假期在北方的城市打工,给广告公司作画,给美术辅导班上课。依然是忙碌的。平时上课也很用功,专业课成绩斐然。教授们一直都非常喜欢他。
直到大三开始,在为举办学生画展挑选和联络学生作品的时候,遇到了辛和。
第一眼看到辛和,他就被她脸上清晰浮动的淮的神色所震慑。那么的相像,那么的美。这令他不可抵抗的面孔,倏然间就决定了感情的走向。
那段时间两个人因为学校画展的事情而接触得频繁,辛和很快激烈地追求他,他一番思量之后,确信自己也喜欢着她,并且无法抗拒她那张与淮十分相似的面孔,于是答应在一起。
在整个校园当中,他们是众目睽睽之下非常般配的一对。她出自。父母都是这个美院的毕业生,父亲曾经留学苏联,是有名的画家。不料文革多事之秋之中受尽凌辱,被关押进农场劳动改造,并且在那里染病去世。文革过后,母亲恢复在这个美院的任教。之后母亲与一名艺术收藏家结婚。再婚之后,家庭一直和睦美满。继父是儒雅的人,对辛和关爱有加,亦非常有分寸。在这个艺术氛围浓厚的家庭,对于画画,她从小耳濡目染,天赋亦甚高。
2
他是能够轻易让人爱上的男子。而她是他经过衡量和接触认为喜欢的女子。两个人顺理成章地走到一起。他至今不能够说自己像爱淮一样爱她——事实上他不再爱任何人——但他仍旧是欢喜她的。简生不喜欢身边人事繁乱。此番确定下来和辛和的关系,也就少了很多女生无谓纠缠,倒也安静。两个人一起,以某种意义上接受命运旨意的姿态,开始稳定地交往。而后来与辛和相处的事实也证明了自己的理性判断无懈可击。
他在假期不再单独租住公寓,而是应辛和的要求,与她住在家里购置的另一处房子里。那年春节,辛和带他去见父母。
已经以是非常正式的,未婚夫一样的姿态去与对方家长见面。因了辛和继父的关系,她家家境很好。而简生少年时代跟随母亲一起生活,亦不是没有见过大世面。加上英俊标致的外表和稳重的谈吐,十分招长辈喜爱。
辛和的母亲,一个端庄的女人,面带诚恳的表情,特意找了个机会私下跟他说,祝福你们。请相互珍惜,今后人生里好有个安稳的相伴。
他懂事地点头,谢谢伯母看重。他说。
转过头,他心中却有疑惑。这就是此生的安排么。他茫然凝视着坐在远处与家人谈笑风生的辛和。她天真的脸上荡漾着灿烂笑容,仿佛是臆想之中少女时代的淮的模样。
那个夜晚,他们像两个孩子一样仰面躺在一起。她说,简生,你愿意跟我结婚么。他回答她,愿意。
她又说,简生,不知为何,我常常看着你,便觉得你离我很远。仿佛是面对整整另一个幽深的世界,而我仅仅只站在它的门口。我知道,我永远都进不去。但是我只希望,如果那是些疼痛的过去,那么我能够带你走出来,到更幸福和简单的世界里面来,一起生活下去。你知道,我那么的爱你。我不知道这个过程将会有多长。所以,简生,我只想知道,你是否已经确定愿意和我在一起。
他沉默地听着。内心却深深被触动。天真明朗的外表下面,辛和亦是这般心思细腻的善良女子。是从那个时候,他真正开始从内心敬畏女性的善良。他知道自己一直都在被她们的恩与爱所包围。欠下太多。他感动地握着她的手,说,辛和,我确定和你在一起。
辛和听了,在夜色中浮现出意味深长的浅浅笑容。她说,我也许是太傻的人,竟然在向你索要承诺。简生,不管结果如何,你至少还愿意对我作出承诺。我了解你,知道这对于你来说,已经不容易。我很满足。简生。
他为她这番话感到深深羞愧。也许她早已经看到,这段关系一开始就依然是感情上的施舍与被施舍。某种程度上,她依然是淮。
想到这里,他心疼地把辛和抱过来。轻轻吻她的额头。女孩在他的怀里,渐渐沉睡。
窗外是新年的大雪,一夜都在静静飘落。他还是无法控制地,在内心深处想念淮。想念童年时代天寒地冻之间的靛青色冰湖。
这岁月的骊歌,在飞逝的流景之中余音绕梁,听得惹人伤怀。仿佛走过整饬的光阴的栅栏,往事像是浓盛的山茶花那样从这栅栏的缝隙探出头来,撩拨远行者匆忙而粗糙的足迹。
回头的时候,那个曾经以为会在记忆之中刻下无法磨灭的印迹的背影,却已经早已漫漶隐去。伴着青春的尾声,唯有天边断鸿的孤影沉入暮色,以及不知何处升起的伤心的鹤唳。
3
到了他们大四的时候,辛和开始计划去俄罗斯读硕,积极张罗。因为父亲曾经留学苏联,所以她会一些俄语。而简生本是没有这个打算,可是辛和一再地恳求他,伯母也一再鼓励,他也就答应下来。开始恶补俄语,一时间也是弄得焦头烂额。
其间淮曾经写信来,问及毕业的去向。他回信道,准备毕业之后去俄罗斯留学,正在筹备。非常繁忙。
在此之后,再也没有淮的音信。
他那时正忙着交毕业作品,参加校庆纪念画展,念俄语,申请学校,办手续,亦是忙得不可开交。无暇顾念其他。他和辛和两个人,一起为了一个切近的目标共同奋斗,日子亦是迅疾而且充实的。交上去优秀的油画创作作品,他们的申请双双获得了录取。令人激动人心的结果,圣彼得堡列宾美术学院。与巴黎的中央美术学院一样,都是世界顶尖的美术圣殿。他拿到这个结果的时候,欣喜得有些不可相信。之后,等待已久的签证终于拿到手,然后就立即订了机票。
这一切竟然是出奇地顺利的。他想要把这个讯息告诉淮。然而却发现,自从淮结婚搬家,他们便再也没有打过电话。
他只好写信。而还未等到回信的时候,他和辛和已经飞往了俄罗斯。
先到莫斯科,然后再飞到圣彼得堡。在飞机即将拔地而起的时候,她被强大的加速度所震撼。她对他说,简生,我以前读到一个我非常喜欢的旅德女摄影师的话,她说,飞机起飞的时候需要抗拒非常之大的阻力,然而一旦它冲破这个阻力,上升到了高空,那么空气的阻力对于地面来说简直就不值得一提了。它便可以自由在在地飞行。这就像人生。
简生,你看,我们飞了。她笑容天真地说。
他淡淡地笑。心中却是担忧的。俄语完全不过关,语言障碍,经济和生活问题,俄罗斯社会的动荡和种族歧视,还有读研的目标…这异国他乡,前途未卜。需要足够信念去坚持。
从莫斯科机场过海关检查的时候,一个金发碧眼的俄罗斯女警察拿着他的中国护照,冷眼上下打量,流畅的队伍在他这里停下来。他疑惑,刚要开口问的时候,第一个元音还没有发声,那个女警察就厉声喝道:NO English! 其实他本来是要说俄语的。
女警察伸手示意让他站到一边去。他的护照被莫名其妙地扣留,然后又被另外一个警察带进办公室。简生刚要开口向他质询,门就被砰的锁上。等了半个小时,进来两个警察,操着浓重的斯拉夫口音长串长串地说着什么,他一句都没有听明白。本来也没想让他听明白。接着那个警察抄下护照上的号码,打电话给另外一边,看起来仿佛是要确认什么。
广播里面已经响起了飞往圣彼得堡的班机已经登机的通知。警察放下电话,听到广播里的声音。终于问了句,你是乘这个航班吗。他回答说是。那个警察脸转到一边去,十分不耐烦的样子。又过了一会儿,警察把护照扔给了他,朝他甩了甩头,示意出去。没有任何道歉。
他就这样被莫名其妙地折腾一番——持着一份中国护照不巧地遇到一个情绪不佳的中年妇女。辛和在出口的地方焦急地等待他,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看到他终于走出来,两个人来不及道清事情原委,便匆匆赶去柜台办理登机卡,然后又匆忙地赶去登机口上飞机。
上飞机之后,他依旧是脸色铁青。辛和在一旁安慰他,没事吧?她问。
他摇头。一言不发。
也许是因为出国前的准备太过顺利,踏上异乡国土的第一刻,他便面临了这样一个不祥征兆般的事件。后来的事情证明,的确是有更多的艰苦摆在后面。
在圣彼得堡天寒地冻的冬天,常常下起鹅毛大雪。食品变得尤其贵。取暖费用也高。漫长的夜,几乎看不到天明一般。两个人生活仍必须精打细算。宗教节日来临的时候,一片萧条安静。只有自己赶着关门之前去超市抱回一袋土豆或者长面包来果腹。那日大雪纷飞,他瑟缩着抱着一袋土豆往公寓赶,走过阒静无人的街区的时候,一群光头党的少年从背后冒出来,劈头盖脸对他一阵毒打。他扔出土豆砸过去,抱头逃离,却脱不了身,反而被人狠踢了几脚腹部,疼得蜷下身来。他蹲伏着,右手摸索到脚边的破砖,抓起来闭着眼睛一阵瞎拍。只听见一声惨叫,也许是打中了谁,血光四溅的。那些少年慌了神,忙着把受伤的人扶起来,他趁机得以逃脱,一路呼救狂奔。手上不知沾着自己的血还是别人的血,在雪地里滴了一路鲜红。
他惊魂未定地回到公寓,辛和亦被吓了一大跳。两个人一整个星期都心惊胆战。
便是这样的苦。
在列宾美术学院,亚洲面孔是引人注目的。他们从列宾美院的大四插读,大四完了之后,如果教授同意你上大五,那么就意味着可以继续读完硕士。他是要强的,在他所在的那个导师的画室里面,有三十多个来自世界各地的绘画俊才,大家一起上课,一起临摹和创作,一起在假期去写生和去博物馆临摹。论天赋而言,他毫不逊色,并且最为刻苦。但是某种程度上,欧洲式的培养标准与国内接受的训练有所不同。刚开始的时候,他感到有些茫然,与教授言语交流也十分困难。若不靠着辛和帮忙和陪伴,他只觉得有些寸步难行。日子真的算得上是相依为命。
他们在俄罗斯的那三年,政府财政吃紧,古老城市的全面维护十分不到位。圣彼得堡四处弥漫某种苍凉的的气息。这座城市的历史始于1703年。彼得大帝在这里建立了彼得及保罗堡的水路要塞,后来逐渐从要塞扩建成城市,起名为圣彼得堡,并于1712年从莫斯科迁都于此,在之后长达20年的时间里成为俄罗斯的首都。市内大多数都是有着两三百年历史的建筑,巴洛克和洛可可的风格本应是极度华丽高雅,然而由于缺乏修缮,它们大部分陈旧,墙体斑驳黝黑。室内电力供应不稳,巨大的装饰灯,光亮却透着一股黯然,气氛及其沉郁。有种特别的萧然沧桑之感。
放眼帝俄时代的宫殿和广场,高大的彼得铜像,涅瓦河边饱经战火洗礼的军舰,在铅灰色的天空之下,仿佛是哽咽地重复战争与和平交替的历史。普希金决斗的小黑河,柴科夫斯基住过的旧公寓。艺术的历史无处不在地蕴含其中。古老的东正教堂耸立在苍穹之下,雾蒙蒙中勾勒着青灰色的轮廓。鸽子绕着尖顶静静飞翔,不祥而忧郁。看得人不知不觉感到落魄心酸。
依然有安好的时日。仲夏时节,他们两人像圣彼得堡那些情侣一样,在涅瓦河边散步,于彻夜不落的斜阳中欣赏白夜。漫步到子时,刚刚垂垂落下的夕阳又从另一边缓缓升起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记忆跃然眼前。透明的天色泛白,似乎可以眺望远处波罗的海的点点扬帆。而身边轻然路过的白人女子,衣着时尚,带着贵族般的冷傲神情。
这就是曾经的列宁格勒。十月革命中,攻打冬宫的大炮至今还静静伫立。而英雄与理想的红色时代早就远去了。那些年轻的俄罗斯女郎,都不再会是身裹黑衣在爱情与宿命之中挣扎的悲情的安娜,亦不会是站在山崖上思念奔赴战场的情人的喀秋莎。英雄的人们已经离去了,然而在乡村的山楂树下,在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在广袤的白桦林中,在静静的顿河边,那些带血的黎明依旧是静悄悄。
人最宝贵的是生命。它给予我们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怎样度过呢:当他回首往事时不因虚度年华而懊悔,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在临死的时侯他能够说:“我已把我整个的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
这些便是那些远去的英雄与理想的印记。而这些豪迈壮丽并且鼓舞了整整一代人为之热血沸腾的誓言,又是否真的能够在历史的真相之中保持贞洁。一如今日那些从涅瓦河畔窈窕而过的姑娘们——睁着碧蓝的眼睛,目光逗留在涅瓦大街两旁的那些欧美奢华名牌商店里的华美服饰上——那是她们的梦想,可她们的为斯大林式的荒唐理想奋斗了一辈子的父母,也许正数着微薄的养老金为即将到来的冬天的取暖费发愁。这种集体命运的悲哀,唯能通过自己的奋斗来获得救赎。于是,那些高挑貌美的俄罗斯姑娘们不断为了出人头地的梦想远走他乡:在西欧时尚之都的时装行业里,在北美人头攒动的商业街道上,开始出现她们漂泊的身影。而离开如此美丽的故乡,这些鲜花般的姑娘在一路上又会沐浴怎样辛酸的眼泪。
一如他们——简生和辛和。错误的时代结束了上一辈人的青春,依然将阴影留在了他们的集体命运上。
4
他画画是刻苦的。在学校的时候,绝大多数时间都呆在导师的画室里面,校外的时候,就按学校的安排,在博物馆实习,临摹名作。冬宫博物馆,也就是著名的埃尔米塔日博物馆,与巴黎的卢浮宫,伦敦的大英博物馆,纽约的大都会博物馆一起被并称为世界四大博物馆,收藏有来自世界各地从古到今的270万件艺术品,据说如果在每件展品前停留一分钟,每天按八小时计算,需要11年才能看完所有展品。冬宫之内的中国展品,耳熟能详的,包括敦煌的文物以及齐白石的国画。抛却那些艺术珍品本身的价值而言,令人感到荒唐的是,欧美的大型博物馆都有着不知廉耻地展出侵略和抢劫成果的癖好。这些都是八国联军明目张胆洗劫而来的分赃。他站在那里看着这些珍品,内心中升起莫名的国殇之感。
冬宫之内的金碧辉煌令人叹服。简生是从那个时候发现,自己对过于高大的空间和廊柱结构总是会莫名地感到恐惧和晕眩,倘若那空间是黑暗而阴森的,那么情况就更加糟糕,幸亏冬宫之内装饰繁复,极尽奢华,掩盖巨大空间的空洞感。他仍旧感觉仿佛是身处一处华丽的坟墓,令人心神不安。亦因这种不安而更加对那些近在眼前的大师作品,感到激动人心的震撼。为了临摹那些名画,连续五六个礼拜,一坐就是一整天,达到某种痴醉的境界。
辛和在学校一边画画,一边还自学摄影,到了假期,跑到莫斯科去进修摄影课程。而简生在学校里的时候,临摹,创作,到了假期,就跟着低年级的本科生去普希金山和黑海边写生。在黑海边,眺望那些留在普希金的诗歌之中的层层波涛。夕阳晚照,水天一色。海鸥掠过,留下惊惶的啼声。他在美院的写生基地里面度过所有假期。在那些寒冷的海岸久坐,会令人心中无限空旷。
他和辛和相互扶持,十分恩爱。只觉得三年时间转瞬即逝,过得迅疾。坚持到最后,他们都以优异的成绩毕业。辛和还在莫斯科获得了一个国际性的青年摄影奖项。回国之后,简生直接就在美院任教,辛和开始搞摄影,一边进修一边在摄影工作室做些创作。简生和辛和因为有着从列宾美院留学归来的经历,加上辛和母亲在圈内的关系,两个人很快就成了青年画坛的宠儿。画展,摄影展,大赛评委,中外艺术交流…接连不断。
忙碌是会是人心智愚钝的。在国内奔波,住在高级酒店里的夜晚,常常只觉得身心俱疲。他对辛和说,我们也许该休息一下。
辛和说,我们结婚吧,然后去旅行。
他温和地微微笑起来,亲吻她的脸。内心却一阵茫然。自从被母亲带回城市,一晃十多年过去了。自己竟然也是到了要结婚的年龄。他不知道,在遥远的南方,淮生活得怎么样。某些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决绝。在和辛和在一起之后,竟然跟淮基本上断了联系。
她曾经是他生命的全部。他的唯一的爱。
但他依旧会诚恳接受既定之中的路。辛和是生命中不可多得的女子。他喜欢着她,亦非常珍惜这感情。他跟她结婚。
她说,简生,如果你觉得累,那我们就去旅行,算作是渡蜜月。我已经得到出版社的邀请,参加大型画册的专题摄影。是去西藏。简生,跟我一起去。你如果愿意就可以在那里写生。那里美得超出你的想象。
简生有些皱眉。他未曾有什么准备,因此感到犹豫。可是辛和一恳求,他就只好答应下来。
他从来不会拒绝她。也不知如何拒绝。
5
在藏地高原美得超出他们想象的大地上,忠勇的晋美以最尊严的方式离开了他们。简生不忍心看着卡桑孤身一人继续跟着他们深入草原,于是打算与辛和一起送卡桑回到她的家。她的身边,连晋美都没有了。她非常之孤独。
搭着一个善良的藏族小伙子的车,在单调而漫长的路上,看见窗外的大地柔韧而苍茫地微微起伏,一望无垠。卡桑晕车,看起来非常的难受。辛和从背包里面找出晕车药,然后给卡桑服下。她将卡桑抱在怀里。卡桑却是出奇地沉默和安静。
简生间或睡过去,然后时不时醒来,回过头看见卡桑闭着眼睛独自忍受着晕车不适。他看到她觉得那么的熟悉。像看见他沉默而疼痛的少年时代。而不同的是,卡桑是真正隐忍的孩子,因她是这高原上的坚强的生命。
搭了车,然后又步行,最后终于回到了卡桑的牧场。
没有人出来迎接她的回来。只有远远地,背着背篓拾牛粪仁索看见了卡桑,直起身来给她打招呼,喊她的名字,卡桑,卡桑。
那个晚上简生和辛和在日朗家的帐篷边上扎营,由于连日的赶路,他们只觉得累。早早地便睡下了。也许是因为高原反映的原因,躺下去之后却头痛胸闷,无法睡着,非常难受,那种连话都不想说的难受。两个人在黑暗中,各怀心事与不适,陷入沉默。
那个夜晚,因为晋美的离开,卡桑更加感觉这里并不是自己的家。她独自在帐篷附近的旷野之中,整理内心的情绪。她一直都是那么可怜的孩子,但是因了她自身的年幼不自知,所以并未觉得这是可怜。她的沉默只是无限地思念,思念她的阿爸阿妈,她的爷爷,她的晋美。
过去,在这样的相似的夜晚,会有忠诚而安静的晋美陪伴在她左右。她会在思念到疲惫的时候,伏在晋美的身边,于这无限广袤而阒静的天地之中陷入沉睡。晋美那温暖而健壮的身体,于一个孤儿而言,是家一般的存在。而现在晋美不在了。这天地太广阔,星空太浩淼,她却孤身一人。
是另一个世界更为美好么,否则为什么会这么多亲人离她而去,却未曾留下归期。
扎么措去仁索那里找她,但是不见她的影子。于是扎么措知道她又去旷野之中独处了。他曾经无数次地看见卡桑独自和晋美一起在旷野中过夜。他也非常想走过去和她在一起。可是不知道是因为晋美在旁边,还是因为心中没有勇气,他始终没有以那样私密的方式接近过她。在卡桑离开的这几天里面,这个鹰一般桀骜的少年是那么的想念她。他是懵懂地欢喜着她的。
他怀着某种蠢蠢欲动并且紧张不安的心情,驱马前去试探。卡桑被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所惊吓,回过头,看见扎么措骑着高头大马,就在自己身后不远。一瞬间,她眼前晃过在他骨折养伤的日子里发生的情景。少年挑逗和抚摸她脸庞的手,以及那些桀骜而且含义不明的言语。她一直都对扎么措心存芥蒂,此刻他这么突如其来,晋美又不在了,卡桑就更是莫名地恐惧,仿佛某种不祥的气息渐渐迫近,她怕得连话都不说,就一步步往后退,像是惊惶而无助的藏羚羊一样,撒开腿就往荒原深处跑。
他立刻毫不服气地策马追赶,在逼近卡桑的时候,纵身从马背上跃下,简直像捕捉猎物一样,鲁莽地扑倒卡桑,两个滚到地上。他连自己都没有想到,竟然如此将卡桑拥抱入怀。他只觉得一阵无可抵挡的冲动,他注视着近在怀中的卡桑,说,卡桑,你不在的这几天,我真想你。你真漂亮,我要娶你做老婆的。
卡桑惊惧地望着他,眼神之中满是惶恐。她拼命摇着头,想要喊,放开我,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嗓子被喷薄而出的哭腔所遏制,在巨大的惊恐之下,竟然哑然失声。泪水流满了她的脸,她觉得那么的无助和恐惧,单薄,只能拼命但是徒劳地挣扎。
她越挣扎,他越不能容忍。两个人几乎是扭打起来。从来没有人这般挑战过他的桀骜,何况这是他有所倾心的女孩。他不能够忍受他的脸面受到这样的拒绝。
他便是以这样自负而自私的心情,在捍卫自己那桀骜的自尊的同时夺走了她的可怜的尊严。
那是她年仅十岁的时候的记忆——被扎么措使劲压着躺在草地上的时候,草叶的边缘像是刀子般割着她裸露出的身体。她于阵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之中,深入骨髓地惊恐着,眼睛里的泪水簌簌滚下,滴在草地上。她只觉得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仿佛是被一种短暂并且彻底的失语症扼住了咽喉。
她在泪水里仰望黯蓝的夜空之中缥缈的银河以及破碎星辰。和大地一样,那么的熟稔和寂静。
次日的早晨,仁索正叫醒辛和和简生,问他们有没有看到卡桑。简生不太能够听得懂,一边迷迷糊糊地答应着,一边睡眼惺忪地走出帐篷,结果恰好就撞见扎么措远远地牵着马走过来。卡桑失魂落魄地坐在马背上,发辫散乱,脸色苍白,目光之中透着一股令人揪心的失焦之感,空无一物。神情之惶恐和悲戚,竟像一个老妇。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和辛和面面相觑。他们目送扎么措将仿佛重病无力一样的卡桑从马背上抱下来,走进了帐篷。仁索有些不知所措地跟在后面,也走了进去。
父母正在用早茶,吉卜来问安,恰好也在。
少年对毫无准备的父母说,我要娶她!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日朗莫名其妙地回答,你在些说什么!
少年不依,竟然就毫不讳言地说,昨天晚上,卡桑已经是我的新娘了!
一瞬间的震惊。日朗有些摸不着头脑地问,你说什么?
少年更是提高了嗓门,说,昨天晚上,卡桑已经是我的新娘了!!
日朗震惊,目光停留在满面憔悴,失魂落魄的卡桑身上。他脸色渐渐铁青,然后抄起手边的皮鞭,啪地抽打在了扎么措身上。少年依旧桀骜而倔强地咬着嘴唇一言不发,两眼瞪视。
日朗火气上来了,扬起手又是一鞭子抽下去。
一时大乱。扎么措的母亲上前去拦住日朗再次挥起的鞭子,仁索震惊不已地把卡桑从马背上抱下来,揽入怀中。简生和辛和在帐篷外面看着里面发生的一切。从当时的情形,他们已经基本上猜到了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日朗被扎么措的母亲拉着,因为暴怒,口中依然喋喋不休地骂道,这样的事情你还居然有脸说出来!你这个不孝的畜牲,我早就给你安排好了原配的姑娘,你却干出这样的事情来!卡桑不过是我们家的婢女,你怎么能够跟她…
话到这里,日朗打住了,然而话已出口,这些被人们明白无故地听在耳里。仁索低头望着怀里的卡桑,心疼地摇着头。
我不管!扎么措倔犟起来,扭头转身就走。
吉卜沉默地从日朗家走出来,可依旧是面无表情。仁索带着卡桑回到她们的小帐篷。看着仁索带着卡桑的背影,吉卜若有所思。他停下来,然后转身跟着她们走过去。
帐篷里面,仁索问卡桑,告诉我,昨天晚上都发生了些什么?
卡桑长久的无言。直到最后,她才幽幽地说,他要我和他睡觉…他力气那么大…我没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