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的那三天,淮依旧是站在烈日之下等待他。他反复说,你不要来,没有必要的。可是淮依然还是来了。考完最后一门课的那天,夕阳皇皇下落,他独自从考场里面出来,远远地在人海中看见淮的身影。
这已经是十九岁这一年的事情。从十二岁到十九岁,七年的岁月,毕竟很长。
8
又是骊歌弥漫的毕业季节。简生毫无悬念地拿到最顶尖的美院的录取通知书。淮万分欣慰。而简生对她说,淮,这些对于我来说,不过是一纸空文。若你还愿意让我留在这里,我便什么都可以放弃。
淮说,简生,你应该懂得,这正是我所担忧的。我陪伴你,只是要让你成长。但绝对不是留你在这里。你不能够永远这样下去。不可以永远长不大。你需要回到同龄人的世界中去,回到一种简单而独立的状态,你需要找跟你年龄相仿的女孩子恋爱,结婚。要有正常的生活。因此是一定要离开的。
可是我只想跟你在一起。永远都这样。他像个孩子般地说。
简生——她心中有不忍,伸手抚摸他的头——你不要让我失望。简生。我若说对你有期望,便是期望看到你真正成长为一个男人。没有缺失。能够坚忍,善良,独立,并且遗忘。
在那个夏天某个清凉的夜晚,他们散步。走过葱郁而静谧的花园,来到那栋红色砖墙的三层小楼下。淮带着他走进她的画室。
在最初的日子里面,不满十三岁的少年便是在这里跟着淮画画。而七年过去了,画室里依旧满是林立的画架,到处扔着废弃的颜料。地面上是比以前更加厚的一层铅灰和刷不掉的颜料,墙壁上也是有意无意的杂色污迹。巨大的落地玻璃窗,窗帘非常陈旧,褪色的绒布,厚重且沾满灰尘。
他永远都会记得这里。多年来,窗外依旧是高大的落叶乔木,在温暖的南方终年青翠。盛夏的蝉鸣一浪高过一浪,有扶疏树影映在空旷的画室里。树影似乎带有辛香。簌簌抖落。那些遥远的夏天,他几乎天天穿过美院浓荫的石板路,直到这座砖红的爬满了墨绿藤蔓植物的三层小楼。一路上那些植物具有鲜亮饱和的色泽,叶片在仲夏溽热的微风中摇动,闪着匕首一般鲜亮的绿。画室里的风扇铿锵有声地转着,伴着蝉噪听起来充满夏天的味道。
画累了或者找不到感觉了的时候,淮就干脆让学生们休息一下。淮跟他们聊在美术学院当学生的时候分外沉溺的老鹰乐队,闹鬼的五一七宿舍,还有和她大学时代男朋友的事情。简生问她,他一定非常爱你吧?
淮回过头来看着他说,
不要把别人想象得对你很忠诚。
这还是简生十三岁的时候的事情。而现在,那个逗留在这个画室里面专注地描绘石膏头像的寂寞孩子,已经不知不觉站在了十几岁的尾巴上。
在没有开灯的黑暗而空旷的画室里面,简生坐在画架前的高凳上,她看不见他的脸。她只听见少年说,淮,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对我的恩。人果然是无法选择他的境遇。所以我这么不可选择地遇到你。而这些年来,我所感觉到的幸福,却不是语言可以描述。淮。我知道我离开你之后,必定要有一段艰难的时间慢慢去习惯从此独自一人。
你也许不知道,在最初陷入对你的迷恋里的日子里,母亲迟迟不归的夜晚,我开始在你的楼下彻夜徘徊。那个时候我想,若有个人此生能够日日夜夜和你一起共同生活,那么他该是多么多么的幸运。而后来,我没有想到我的际遇和你的善良,却真的让我能够如此万幸地和你一起生活。虽然并非漫长,但对于我而言却也知足。
我们曾经无比靠近,但是却像是血亲一样,除了拥抱,其他的一切都是禁忌。我知道你的不愿,也就没有企图。我们非亲非故,共同度过这些年漫长的岁月,却不是情人。对吗。
淮,告诉我,你不爱我。少年说到这里,噙着泪水望着她。
母亲去世之后,因了淮的陪伴,他已经没有再哭过。而此刻他只觉得回忆太丰盛,岁月太美。他无法承受。
在这黑暗的房间中,他仿佛是一个与生俱来的盲人,从容地对另一个盲人说着关于光的谎言。
而淮,自始至终都是沉默。
那个夜晚,少年辗转无眠。夜深的时候,他起床来,走出自己的房间,来到淮的房间门口,却看到门缝下射出一道灯光。他于是推开门。见到淮坐在床上看书。简生像在最初的日子里那样,走过去钻进淮的被子。他拥抱她,抚摸她的脸,颤抖并且忐忑地亲吻她。
那是这么多年来,简生第一次吻她。他伸出手关掉了灯,房间陡然陷入黑暗。他被自己的血脉贲张的紧张所窒息,心脏已经要碎裂一般狂跳不止,胸口的伤阵阵隐痛。
他一言不发,滚烫的手抚去淮的睡衣,颤抖着停留在她单薄而冰凉的肩膀上。埋下头深吻她的脖颈,再次闻到他熟悉多年的植物辛香。
淮的泪水簌簌而下,闭上眼睛,仍然是一下子就把他推开。
简生,若你还对我心存感恩,就不要再这样。我们不是情人。也不会成为情人。我对你的感情,并不是如此简单。我亦需要你尊重它。
话到这里,只剩沉默凝结在黑暗的空气中。他的手僵住了。一动不动。良久,简生难过地从她身上退下来,倒去一边。
淮,对不起。他对她抱歉。
淮,其实我们的一生,并不缺乏幸福。然而为什么我们总是只对经历过的痛苦记忆犹新,而总是不自觉就忽视了那些虽然微小但是毕竟存在过的幸福呢。我母亲便是如此。
而淮,是和你一起生活,才使得我无比地欣喜懂得,我所获得的福祉是这么庞大,进而一再地感激命运。无论我曾经遭受怎样的疼痛,或者将要面临什么厄运,若这一切只是跟你在一起时的幸福的代价,我会是所么的甘心。淮,你是对的。若我再对这幸福有所奢求,那么将会是多么的贪婪不仁。
10
他重新心平气和地怀着敬重的心情,和她共度离别前的日子。阳光充沛的早晨,他给她画肖像。油画上有着凝重的色块,她安静地坐在那里,凝视某个空洞的方向。一起去爬山,沿着蜿蜒小径翻越层层叠叠的绿色,在山顶且听风吟。回到家之后,帮着淮在美术辅导班上课,给小孩子们修改素描。一起彻底打扫房间和做可口的饭菜。买来新鲜的葡萄,用玻璃罐子在家自酿红酒。晚饭的时候,在小餐桌上倒出两杯来饮。散步路过一家咖啡厅,他走过去,坐下来给她弹奏一曲生疏的钢琴小曲,错误百出,她笑。捧着大束的雪白紫罗兰,一起在一个阴雨霏霏的早晨给母亲扫墓。一起种植花草,将盛开的栀子摘下来,插进瓶中用清水养着,放一枚阿司匹林,在持久的辛香之中,一起度过最后一个夏天。
南下的雁群在天空中留下最后一抹离去的远影。秋天开始的时候,他独自在北去的列车上,给她写信。
淮:
展信佳。
昨日你送别我,彼此竟无太多言语。人云大爱无言,大言稀声,概莫如此。如同这笔已哽咽多时,欲有言,却不知从何言起。依稀感知到时光的力量。可路上思念徒增,忍不住书写下来。
几年前的此时,你我是在铃溪森山中写生的罢。时过境迁,听说前日彼地筑路,车行不得过。山中清冽溪涧与葱葱莽林,可曾记得一二?我是想去重新看看,但只恐见了徒增无谓的念头。想必也不再需要回去罢。也对。
少年时的心性浮躁激烈。近日思之尤觉得羞愧。而今才逐渐知晓,生活,或者毋宁说命运,这种我向来投以抱怨或者是不屑的东西,在这样一个漫长的过程里给予了我如此庞大的福祉与原谅。教我感恩起来都心存惶恐。你知道,在过去我和母亲因为对生活有苛求和怨恨而拿自己的亲人刻薄相待的日子,是多么可悲。
如何严谨地去安排生活,尽量以认真的态度去做对的事情,并且坚持到底,这将是我面临的一个严肃问题。生之渺茫确乎已是,但倘以笃谨严肃的姿态去做好每一件小事,尚可于其中发掘出无限广大的意义。这样的目标,对于我来说虽是迫切,做起来却也困难。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
只是尤为挂念你。你如此善良地陪伴我的成长,付出的时间与心力,我深知。人言大恩不言谢。此恩情我必定终生不忘。
回首成长起来的路,当初觉得惊天动地生不如死的事情,如今看起来,亦感觉它们不过是平淡无奇的人间常事。目睹自己的青春在时光中沦陷却束手无策,的确叫人心下凄然。最近夜深之时,时常怀念起过去肆意的少年时代。彼时还住在自己家里,亦是普通的想要好好念书的孩子。每日夜晚,已经习惯坐在书房认真看书,却每每忍不住想要画画。后来造化弄人,我年少无知负气轻生, 不想不久之后母亲去世。此后,我跟你共同生活,从无限恩情之中获得拯救。可惜,这样的好事,一去不复返。我在这路途上,犹是思念那些遥远的关于关怀的东西。
有些遗憾,因我的莽撞无知,一直还心存不甘,有所冒犯。在此十分抱歉。
毕竟,我至为爱你。而我向来疏于言表,亦不愿言表,这感情于我而言的重大意义。
这七年的时光如此迅疾。因为铭记终该成长并独立承担,所以我至为平静。你的存在,是夜风遁走的回声。反复荡漾几次,终归永久的寂灭。
可曾知道因了这遥远,我的成长才有所附丽。若有日能与你执手听风吟,我反而不能确认这幸福。看过自己以前的轻浮和脆弱,我便恪求自己应当容忍,平和。要做聪明的人,并且尽最大限度的为善。这并不矛盾。
只是何日,何地,我才能与昔日重聚,并致你一束开得浓盛的山茶。因了在我有限的记忆里,你总是这般美好,并且充满了朴素的希望。在你的衣襟上,浸染着我整个少年时代的芬芳。
此番北上之前给母亲扫墓,我心绪平然。这个世界既然遗憾,就应该被原谅。而今竟然已经可以做到心平气和地重读母亲的遗书,淡淡然然。其中的教诲,亦是令我深有感触。而是否到这个份上,我应该算作是老了呢。当初那些万劫不复,相互仇恨并且隔膜的日子,是多么的可悲。我是悔恨的。可惜,一切理解和冰释,都需要时间的酝酿。如此一来,常常是迟了。
而我如何才能忘记,自己亲手自十二岁的夏日起书写了七年的一纸无字吊唁。你多半是无法全部理解,这个隐喻背后的含义的哪怕万分之一。
这个夏日我依然还是离去,你亦正好可以借此确认你向来持以的观点,即我对你的感情只是出于年少无知,好比爱上溪流是因为没有见过大海。这结论是无所谓的。只要事实存在,结论是否被认知就无关紧要。将来我这一路上要看的风景确实良多。但这不能说明,它们将比昔日的更为美好。亦不能说明,我将遗忘过去一路上的景致。因为我确信,人不应该把对将来的期许建立在对过去的鄙夷和对现在的漠视之上。
一个少年,告别无知放肆并且充满浅薄忧伤的年华,逐渐改变成另外一种更为平和与坚韧的姿态,诚实生活。这其中的蜕变,自然可以勾勒出生命的创痛。我亦相信,这样的蜕变是正确的。它是和你共同生活之后的感化,和赐予我的勋章。人是如此渺小的个体,若人没有忍耐,那么将感觉到比客观存在上更多的生之不安。我曾经这样的贪求与不满。你于我的宽容和关怀,我从未来得及道一声感谢。恐怕这样形式上的感恩,亦是多余的罢。
多年以前见过一部电影,叫《有过一个傻瓜》,其中的一句对白,印象深刻。
妈妈,十字架是爱的标志吗?
是的,孩子。而且爱也常常意味着十字架。
我有震动。若确知这是一个寂灭的过程,有去经历它的必要吗。就如同确知自己会死,那么有去活一遭的必要吗。我们总是承受不住生命的诘问。爱亦如此。盲目,偏可以换得长久。
我是盲目与胆怯的。因我爱的,是你。
这一路上的雨下得绵长无尽。铁轨震动之声,令人安心。黄昏时分,远近疏陈的长街短衢,湿透了一般瘫软。天色昏黄如同旧搪瓷杯里的一层茶垢。记忆中这就是我所生长的故乡。它暧昧,怯懦,平凡,向善却又多丑恶。正如人性。我已经在这美丽而遗憾的世界里,成年。
因了我对你的感情太过长久与稳定,才让你无从相信。而这,又正好印证了你所说的,一切终归寂灭的预言。
你知道,那不是我所愿。
但,那不是我所愿吗。
祝好。
简生
是在进入大学不久之后,他收到淮的回信。信中寥寥数语:
简生:
收到你的来信。
其实,于我来说,一切甘愿之事,便只是愉悦与自我救赎。并未觉得其承担的沉重和辛苦。毕竟,这一切算作对你的感情的负责和回报,应该无错。
简生。我已结婚。
生活依旧安好。勿念。
淮
他已经自以为成长为心境平和的人。然而看到信纸上的消息,仍然胸口隐痛。捂着信纸深深地埋下了头。她已结婚。她彻底走了。而今后,仍有漫长的人间路横陈眼前 。
但是他知道,没有比这更加合适的结局。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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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行年渐晚,深知在劳碌的世间,能完整实践理想中的美,愈来愈不可得,触目所见多是无法拼凑完全的碎片。再要苦苦怨忿世间不提供,徒然跟自己倒戈而已。想开了,反而有一份随兴的心情,走到哪里,赏到哪里。不问从何而来,不贪求更多,也不思索第一次相逢是否最后一次相别。
——简桢《落葵》
1
辛和。有时候我曾试想,淮究竟对我出于怎样的感情。她又如何能够这样甘愿地与我共同生活。这种担当,不是一日两日,亦不是淡淡一点。其中的情谊毕竟十分深刻。只是她碍于重重原因,不与我说。亦不愿我对她说。我们竟然又回到亲人之间那样,因为彼此之间的感情深重到割舍不清,常常是相互躲避和敷衍,甚至因此相互伤害。
辛和。当我第一眼见你,便仿佛看到了她。你们都是这般美好的女子,那种善的澄彻,看一眼便能察觉。我自是觉得,若我要是有诚心要与你在一起,便应当让你知道我的过往。因此我对你说起这些,但愿你不会觉得,我是一个急于自报前史,并且引以标榜的乏味之人。你知道我的初衷决不是如此。
我与母亲因为惧怕语言这个工具的残忍和直白,所以在断绝交流的过程中自相伤害。我不愿意再有这样的遗憾,所以我选择对你说这一切。
简生对她说这番话,还是在大学之时。彼时他蜕变得更加标致,面孔干净,身材高大匀称。漠然的神情之中不时隐现深深笑容。一种气质之中都渗透着的英俊。引得无数女孩产生爱慕。
那时他面对这些女孩,并无动情之心,然而亦不知如何拒绝,因此身边一直都是异性围绕。他和她们在一起,聚聚散散,并不深刻,至少他自己这一边并不深刻。分手之时,即使是女孩伤心一阵,也多半很快就另有男友,各自互不影响。年轻的时候总是这样的。那段时间和他在一起过的那些女孩子,有的事过很多年之后都仍然对他还恋恋不舍。她们一直都关注他的去向,以至于后来简生偶然会受到她们的来信,声称对其无比思念,问及他的生活是否还好,暗中有暧昧的情愫蕴涵字里行间。那样的信大都只落下一个泛泛爱称,而他面对那个称呼,竟然怎么也想不起来是谁。
就是这样的淡。
这些与他相恋然后又迅速消失的女孩,在他的生命中绽放出明亮的笑靥,花朵一般,带着露水尚未退去的鲜美,一路蔓延。他知道自己没有为此停留。而他之所以一再强迫自己要和她们在一起,强迫自己去爱,是因为他惶恐地发现,离开了淮之后,他在内心和感情上似乎成为了残疾,变得已经再也不能够爱上任何人。
成长时代,他一直都是与学校生活疏离的人,加上感情上只有淮,所以似乎从未获得过同龄人之间的简单的恋爱以及娱乐。此番到了大学,生活自然是无聊的。除了谈恋爱之外,没有什么可以用来换口味。
他因为内心的固守,因此一直感觉安定。画画依然是头等的事情,并且发自内心的喜欢。在晚自习的画室里面,日光灯的亮光煞白一片。少数几个人固定每天都在这样的课余坚持画画,他便是其中之一。
偶尔抚摸到少年时代的速写本,上面那些线条稚嫩的肖像,那些语焉不详的断句,以及那些遥远的日期,会忽然令他沉沦。
然而这一切都过去了。
彼时他得知淮已经结婚。某种程度上他是难过得不能自已的。伤心透顶。毕竟淮在他心目中的角色,包括了情人。
他毕竟还未算是长大。面对淮的彻底离开,他始终无法坦然地用一句好聚好散来自我释然。对于这般深刻的过去,他还不能成熟到真正举重若轻。因此他畏惧自己内心的感情残疾,开始盲目逼迫自己去爱。
二十岁那年,第一次和一个女孩做爱。那个女孩也许是简生在那些女朋友当中唯一有深刻印象的一个。是一个深爱自己的女孩子,但除此之外,简生几乎对她一无所知。她和简生约会,简生亦没有拒绝。女孩因为太爱他,在他们刚开始不久,就急于用身体和诺言来留住这相恋的时刻。
第一次的时候,女孩非常主动。她其实也是第一次,但是却有着某种奋不顾身的激情,要急于把自己给他,仿佛这样,就能够留得住什么。
女孩给简生脱去上衣,却看到简生胸口上触目惊心的伤痕。她的心疼是真诚的,却依然带有猎奇的成分。她伸手轻轻触摸,问他,怎么回事?
人都会以单独占有恋人内心的重要秘密为骄傲,并且常常可怜地以此作为证明感情的信物。
女孩问他两次,怎么回事,他却都只是摇头,一直无言。他因为没有诚意与她们在一起,所以始终保持沉默。
简生俯下身来,亲吻女孩的脸。他习惯性地将头埋在女子的脖颈,却再也没有记忆中熟悉的味道。他内心是无望而伤怀的。因此闭上眼睛,任凭强盛茫然的情欲覆盖自己,脑子里面渐渐可以变得一片空白,什么也不再想。亦不再看到身下陌生的面孔和身体。
他和她有了第一次,便又很快有了第二次,第三次…他们初夜之后的一段时间,他一再与她做爱。然而但凡他有要求,女孩都默默迎合。他知道这样的残忍和不公,但是他根本没有办法抑制自己找到一个更加合适的出口。
他开始主动和她象征性地约会,约会之后迫不及待地直奔主题。不少年轻的尚未对情欲感到疲倦的男子,都会有这样乐此不疲的要求。简生并不全然是耽于床笫之欢,他只是因为内心的茫然,离开了淮之后一度难以自拔,因此迫不及待地想要寻求解脱。而这个深爱他的女孩子,不幸在恰巧的时间成为了这个对象。
那天两个人在陶然亭去散了一圈步。冬天的北京园林总是一派萧条。枯枝败叶,离草萋萋。亭台楼榭孤然伫立,有着哽咽的沧桑之感。在园子里面慢慢走着,然后他们停留在著名的石评梅和高君宇的墓前。凋敝丛生的枯草之中,墓碑静默地站在那里,见证着一段革命时期的爱情。埋葬在墓碑之下的故事因为人们的流传而越发变得神奇和不朽,荡气回肠。在那个时代,连爱情都要被政治所左右。悲哀的红色恋人默默躺在这里,心中的苦闷和遗憾,又与天下古往今来的有情眷属有何不同呢。
女孩站定,忧郁而伤感地问他,简生,你说我们会像这样在一起吗?
简生一言不发。
他因为不爱,因此只对女孩的一厢情愿感到悲哀,甚至可笑。曾经有这样一句残酷的名人名言:两个人若不是以同样的真情处在恋爱之中,那么其中一人必定会对对方的痴狂产生鄙夷和不屑。
那个夜晚他们开了小旅馆的房间,在陌生而狭窄的床上做爱。已经记不清楚这是第多少次。重复着千篇一律的把戏,汗水淋漓,震荡激烈,头脑中一片麻木。女孩在他的身体下面泪如泉涌,却一言不发。
他偶然抚摸到女孩脸上的泪水。你怎么哭了,他问。他忽然感到扫兴和烦躁。停止了动作,翻过身去,只觉得浑身疲累,心中越发一阵阵迫人的荒凉。
告诉我,你为什么哭了。
女孩依旧是沉默不言。她翻过身去背对着简生。
简生发自内心地叹一口气。情欲过后的空白,比之前的空白更加令人难以承受。他的头脑渐渐被混乱的思绪所填满,满得几乎要溢出来,淹没自己直到窒息。
少年时代,曾经目睹母亲和别的男人做爱。那个时候自己道貌岸然地鄙视和抵触,觉得龌龊下流。而今到头来,自己还不是这样胡来,跟发情的狗无异。
不仅如此,他觉得自己再也无脸面对淮。而且,何止无脸面对,几乎是无地自容。
想到这里,简生忍不住难受得也愤然转过身去。两人互相背对着,谁都不说话。但是他很快就睡着。而女孩却彻夜不眠。
不知睡过去多久,他微微感到脸上有泪。女孩的嘴唇吻在自己的额头上。他忽然就醒了,但是仍然没有睁开眼睛,僵直在那里。
就这样在一片黑暗和寂静中,女孩的泪水大滴大滴地落在简生的脸上。她很轻很轻地吻他的额头。然后令人心碎的低声泣诉在黑暗中轻轻蔓延。
我知道你不爱我。简生。但我仍然很幸福我能够和你靠得这样的近。
我已经怀孕。原谅我,我必须走了。
一切只是因为我太爱你,简生。要记得此生中我们是彼此的第一次。
女孩说到这里,已经泪如雨下。泪水完全湿润了简生的整张脸。他紧闭双眼,听着她的泣诉,只觉得字字锤心,刀刀溅血。但是他依旧沉默和僵直在那里,怕得不敢睁开双眼。他不知道到底该怎样睁开眼睛来直面女孩的泪水和痛楚。对此他比她还要害怕和羞愧。如同面对一个突如其来的噩耗,束手无策,动弹不得。
女孩之前就已经穿戴完毕,在简生的脸上留下最后的吻,然后在黑暗中无声无息地离开了。一切静得出奇。他试着微微睁开眼睛的时候,只面对一张空床,和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简生忍无可忍地抓起被子蒙头翻身将自己完全裹起来,强迫自己紧咬拳头,不发出哪怕一声哭喊。浑身蜷缩,胸口的伤痛得他发抖。他的泪水汹涌,却始终死咬拳头,一声不吭。
然而后来更没有想到的是,那个女孩果真走了,再也没有出现,而且再也没有回到学校。在那个年代,流言和偏见对于年轻的未婚先育的女子依然是致命的中伤。何况那个女孩的家庭是传统而规矩的。难以想象她后来遭遇的一切。
简生失去她的消息。他终日惶恐不安,担心,悔恨,并且害怕。他害怕女孩出什么事,害怕她告发他,害怕对方父母找到他算账,害怕学校处罚他,害怕那个胎儿降生到这个世界上,害怕她再也回不来,也害怕她再回来…他甚至害怕到不敢去询问学校她的下落。
他在惴惴不安之中度过了很长时间。最后,他所害怕的一切都没有发生。直到几十年过去,他都依然没有这个女孩的任何一点消息。只有无限的静默强大的悔恨留在他的记忆。
那个深爱他的女孩突然之间就彻底地消失。当然,只是对于他来讲的突然之间。事实上,女孩得知自己怀孕之后,冷静地独自为自己做好了一切事情。而什么也没有告诉简生。她预谋的离开,成就了她最后的爱他的方式。让简生依旧安然无忧地过下去,仿佛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
很多年过去,简生依然能够记得那个女孩的面孔,因为无私的爱情而生动逼人,青春亮丽。每当又提起陶然亭,提起埋葬着高石绝恋的那块墓碑,他便会回忆这段羞愧的往事和那个美好的,深爱自己的女孩。
简生在后来的接近两年的时间当中,直到辛和的正式出现,都再也没有交往过任何的女孩。甚至在以后的岁月中,他对任何可能发生的情欲都有着一种强大的克制和抵触,以达到对自己罪过的忏悔,和对自我灵魂的洗濯。因他本质上就是这样干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