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它的使命。它不是杀手,但是有时候必须为了履行自己的忠诚使命作出必要的果断杀戮。这次也是一样。
它悄悄地站了起来。全身绷紧,毛发竖立,四爪牢牢地嵌入地面。专注地凝视着气味逐渐浓烈的方向,喉咙里面发出了警告的浑厚低吼。一片黑暗。马儿的阵阵狂躁丝毫没有影响到它的镇静。
终于,一抹银白的身影隐约显现了。一头豹子。一头银白的喜玛拉雅雪豹。晋美甚至能够凭借气味感觉到那头豹子正咧开了嘴,露出猩红的舌。它身躯庞大,脚步却轻捷得像猫。
晋美喉咙深处发出更加凶狠的沉浑吠声。
豹子无视,逐渐迫近。它显然是饿了。也许是草地生态退化,野牦牛不见了,山崖上也没了岩羊,藏羚又被偷猎者杀光。它饿得发慌,窝里还有嗷嗷待哺的小豹。闻到人畜的气息,冒险前来袭击。帐篷里面那若隐若现的一丝牛肉人肉的气味几乎要刺激得它发疯。它的骨架壮硕,耳朵警觉地朝前倒下削尖,压低了前肢渐渐贴地伏下,柔韧的身体已经如弹弓一样弯曲并且绷紧,腹部收缩,腿部的肌腱已经一匹匹用力凸现。完美的进攻前奏。
晋美毫无畏惧。它的后腿坚实地磴着地面,喉咙中滚滚低声咆哮,毛都已经竖起。一触即发。
两边皆是虎视眈眈,但彼此都是势均力敌的对手,因此对峙漫长而谨慎。
雪豹自然是知道藏獒的厉害。
《尔雅》中记载,“狗四尺为獒…獒,傲也。”《马可波罗游记》第四十六章也曾描述,藏獒“其形如藏驴,吠声如狮,善捕野牛,与豹相搏”。
的确,公元1240年成吉思汗的蒙古铁蹄横扫欧洲的时候,麾下有一支三万藏獒组成的军团。这些纯种藏獒的给欧洲的狗带去了高贵勇猛的血统。它们格外高大强壮,以至于即使是那批藏獒和其他狗杂交之后的孙子的孙子——诸如德国大丹犬,俄罗斯高加索犬,法国圣伯纳犬,加拿大纽芬兰犬,英格兰獒等等,都还是是现今世界著名的名优大型犬种。
尽管豹子不知道什么古书记载,也不知道什么成吉思汗的藏獒军团,但它知道这种黑黑的大块头牧羊犬在牧区称霸,十分厉害。曾有记载说,在交配季节,不是藏獒的母狗们看到发情期的公獒全都远远躲开——因为它们实在是无法承受那些壮硕的公獒压在自己身上那种泰山压顶一样的重量。这的确是滑稽的噱头,但足以影射出藏獒这个种群的显著优越。它们即使面对狼群进攻,依然是以一挡百,誓死奋战,大令狼群伤亡。
而晋美也不是没有跟豹子交战过。
这些俊美的野兽常年生活在雪线附近。全身覆盖着华美的皮毛。在高原,是与狼相媲美的猛兽。有着闪电一般的速度以及柔韧如同弹弓一般轻捷的身姿。即便是面对高大如山的野牦牛,也丝毫没有怯懦,时常偷袭掉队的野牛犊。到了缺少食物的时候,会铤而走险偷袭人们的牛羊。不像狼一样群起攻之,而是孑然行动的孤胆猎手,常常只有一雌一雄相互配合。
形势严峻。晋美唯一焦虑的是帐篷里面的小主人。无法想象要是她受到豹子的攻击,那么将会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它必须拼死一搏,只要主人不受到伤害,那么一切代价都是微不足道的。
在紧绷的进攻准备达到张力巅峰的瞬间,雪豹弹跳而起,凌跃过来的瞬间,腹部的雪白如同是划过的一刃银光。晋美发出炸雷般的悲壮的吠声,如同赫然劈下的黑色闪电一般扑咬过去,霎时间两头兽抱咬在一团,黑与白混杂,声音沉闷。它们滚出很远,双方都未曾下口咬到要害。它们霎时间分开,跳向两边对峙。豹子左肩上被撕开了伤口,银白的毛皮上触目惊心地流下鲜血。
它们都粗重地喘着气,胸腹因为呼吸剧烈而一张一翕。
雪豹自知恋战无用,便狡黠地调转方向,马和食物的气味引诱它向帐篷的方向准备攻击。晋美一眼察觉到它的企图,跳过去阻挡在它前面,发出阵阵浑厚的警示性叫声。豹子本想速战速决,咬到食物就闪,此番被藏獒阻拦,很是窝火。与它对峙起来,喘着粗气,酝酿下一次进攻。
突然间,晋美出其不意地扑过去咬雪豹后腿。雪豹尽管对这突如其来的出击有着一瞬间的震惊,但是它仍然做出了敏捷的闪躲,庞大的身躯灵巧如同越墙逃逸的小猫。由于这躲闪,晋美未能一口果断咬断它的骨。但是雪豹回头关注后腿的被袭,正巧给的晋美完整露出了颈部的破绽。于是刹那间,晋美就铆足劲勇猛地扑上去,一口咬住了它的颈部。晋美趁势用尖利犬齿深入肌腱,它的咬合肌是拼尽了全部力量才使牙齿切入了这头豹子紧实的肌肉,豹子惊惧跃起,一用力,被扯下一块连血带肉的皮。
牧区训练有素的牧羊犬下口攻击时非常讲究。因为主人通常需要扒下野兽的皮出售,而被撕咬成碎片了的毛皮显然一文不值,所以它们通常会迅速咬断对方喉管,而尽量不伤害一点毛皮。此刻晋美发现豹子的毛皮被撕掉一块,它一下子觉得失职,有一瞬间的歉疚和犹豫。
雪豹只感觉羞辱疼痛,乘机滚到地上,甩掉了晋美的扑咬,用前爪抓着晋美的下颚,并用力撕裂,后爪一蹬,刺入晋美的腹部。晋美受伤,喘着气闪开,鲜血渗出皮毛,将厚厚的裙毛都染红了。晋美感到一阵猛烈的剧痛。
马儿拴在一边,惊慌地嘶鸣,抬起蹄子猛烈地踢踏。肉体激烈沉闷的撞击声,晋美的咆哮声,野兽喘息之声,在黑夜深处听起来好像古代战场上的擂鼓。
帐篷里卡桑被突如其来的疯狂狗吠声和马嘶声惊醒。简生和辛和更是惊惧得哑口无言。这充满了野性的血战毫无疑问地已经发生在了帐篷外面。咫尺之遥,他们简直不能够相信这种只在连环画或者报纸杂志上看到的情形,竟然会降临到自己的头上。辛和霎时感到手脚冰凉,眼前一黑,怕得快要晕过去。她靠过去贴在简生的怀里。她颤抖着问,我们会不会死?
简生强作镇定,攥着放在旁边的藏刀,不知不觉满手的冷汗。狗吠声,马嘶声,喘息声,肉体的撞击声,利齿的碰撞声越来越激烈。简生觉得似乎应该做点什么,于是操起藏刀试图站起来并跑出去。卡桑一把拉住了他,朝他摇头。在黑暗中他们依然是没有任何的言语。那过于巨大的紧张与恫吓已经使两个人失去了言语的能力。卡桑摇着头说,你过去没有用,不要添乱。简生听不懂她说的话,站在那里滴着冷汗。他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探出头看个究竟。与其不明不白的被野兽撕成碎片死在这个荒原,不如拼死一搏。直到这个时候简生才发现,此刻在命运这种戏剧性的拷问之下,他对于曾经被自己不知好歹地鄙薄过的生命,产生了本能的猥琐贪恋。
就在他被过于紧张的神经折腾得浮想联翩的时候,卡桑已经爬过去翻出了他们的太阳能手电以及汽油灯,卡桑陡然在帐篷里面打亮了电筒,瞬间的明亮使得俩人都头晕眼花。帐篷外面的豹子也被这陡然通体发亮的莫名物体震慑地往后一退,并且恰好使晋美获得了喘息的时机。
简生镇静下来。光。火。这是现在除了晋美之外唯一能够阻挡野兽的唯一途径了。简生迅速翻出相机以及汽油灯,然后找出一些易燃的物品,包括自己的笔记本,衣服,若需要的话,他甚至能够决定烧掉睡袋。他从医药袋里面找出了酒精,洒在纸张和衣物上,点燃。他又想到了闪光灯的亮光,于是又抓起旁轴机和外置闪光灯,拉开帐篷要冲出去。
那个瞬间他拉开帐篷,迎面只见近在咫尺的地方一头豹子跟晋美纠缠在一起,豹子的侧颈上血肉模糊,晋美的身上也裹着血,暗红的血点点滴滴洒满了地面。他头一次如此逼近险境,不知不觉之间只感到心慌腿软。
简生把燃烧物扔过去。在它们鏖战的空地上,几团从天而降的火球使豹子明显地恐惧了。简生机智地趁势对着豹子的眼睛猛按快门,闪光灯在黑夜里射出一道道锐利的光线,吓得豹子一惊。快门还在持续闪着,豹子犹豫退缩的瞬间,给了晋美反击的机会。晋美大口喘着粗气,接着立刻不顾一切地用全部身体撞上去,把雪豹掀翻在地,爪子压着它的身体,顺势准确地咬住了它的喉管,利齿用力闭合。
雪豹拼死挣扎,它被晋美压倒仰躺地上,爪子却拼了命嵌入晋美的腹部,狠狠地撕裂了一道长长的口子。晋美的血像是泼下来一般,将雪豹的白色毛皮全部染红。
晋美只感到一阵强烈无比的剧痛。但它依旧是没有丝毫放松,反而因为剧痛而更加死死地咬住雪豹的喉管。它尝到满嘴腥味浓重的温热血液,粘稠地,汩汩地冒气泡,顺着雪豹的脖子往外淌。豹子还在挣扎,越来越弱,越来越弱,最终爪子软了下去。
它死了。
哑剧一般的寂静。只有晋美急迫而空洞的喘息声。随后它像是一只被戳了个洞并且瘫软下去沙袋,无力地倒在了雪豹的身上。两只猛兽血肉模糊地粘成一团。
晋美微闭着眼睛。似乎要沉沉睡过去。又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
简生和卡桑压抑着自己尚未平息的剧烈心跳,小心翼翼地靠近它。地上斑驳的血迹,在黑暗的大地上蔓延,如同盛开的雪莲。卡桑跪在晋美的身边,呜咽着抚过它丰厚的长毛。他们轻轻将晋美挪开,与豹子的尸体相分离。就这样他们赫然看到,在晋美被鲜血浸湿的长毛下面,是下颚和底腹上触目惊心的长长裂口,拖着黑乎乎的散落出来的肠子。侧腹上更是有着皮开肉绽的咬伤。
晋美对于卡桑的抚摸只是轻轻抬了抬眼皮,然后它又闭上眼睛,像要睡过去一样,沉重疲倦地喘着气。让人感觉它是那么的累。像是在草原深处玩耍了一天的孩子。
简生冲进帐篷里面,拿出所有的急救药品给它包扎。浓稠的血很快就浸湿了微不足道的纱布。简生的手碰到晋美的伤口的时候,它也只是因为疼痛而轻轻颤抖,却小猫一样孱弱而温顺,连眼睛都没有睁开。卡桑终于忍不住,硕大的泪滴落下来,打在晋美的身体上。像是一朵朵莲花。
简生想要把晋美抱回帐篷里面,可是晋美太沉重,伤口在挪动的时候又会受到刺激产生剧痛,他只好放弃这个念头。他守在晋美的身边,看到它长长的毛在风中毫无着落地飘动。像是要与这夜色融为一体。辛和惊魂未定地从帐篷里面出来,看到惨不忍睹的晋美,禁不住被震慑地双手捂面。
荒原上风声依然呼啸。浓稠似血的黑夜已经变得略淡,是黎明即将来临。不知道过了多久,晋美睁开了眼睛。像沉睡了很多年的植物人一样,翕动着嘴唇,爪子微微挪动。这细小的动静被简生察觉。惊喜地喃喃呼唤,晋美,晋美醒了!
他激动地推推卡桑,卡桑抬起头来看着晋美,脸上却至为平静,带着揪心的表情,一言不发。她轻轻伸出手轻轻地触着晋美的鼻尖,那里已经干燥焦灼而且气息贫弱。然后她的手又伸到它的脖子下面抚弄厚厚的被毛。晋美那如同圣湖一般清澈平和的目光,在黑暗之中凝视着她。是即将长久告别的亲人般的深情。陡然地,晋美努力地试图站了起来。它的身体显得那么的沉重拖沓,以至于站起来的瞬间地面的都被踏得抖动。灰尘从它身上簌簌抖落,立刻又被风吹散。它那么艰难地站了起来。
简生心里涌出无可言状的欣喜。他看到晋美竟然站了起来,心里叹服着这生灵的坚强生命力。然而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晋美站起来之后,回头望了望卡桑,表情郑重而凝滞,像是在送别的月台上,回头面对挥手的父亲欲言又止的远征战士。动人至极。
卡桑与晋美静静地相互凝视。卡桑头脑中情不自禁地回忆起阿爸阿妈离开的那个遥远的深秋。那个寂静的秋天的某一天早晨,天气出奇得好,她正在煨着桑,远远地,爷爷抱着一只刚出世不久的小獒走过来。她小心翼翼地把它抱在怀里,像是城市里面的小女孩在生日的时候获得的梦寐以求的漂亮芭比娃娃。小晋美有着红宝石一般明亮高贵的眼睛,乌黑发亮的长毛。长大之后永远都是一副看似漫不经心却又警醒机敏的眼神,忠诚地保护着主人的帐篷和羊群。晋美目光空阔而深远,即使她自己站在晋美的眼前,她也似乎觉得晋美的目光穿透了自己的身体,穿透了眼前的帐篷,羊群,望向遥远的雪山深处。好像是在无声地和那雪山深处的什么同伴倾诉衷肠一样。牧场上的草地岁岁枯荣,牛羊们日复一日地衬着淡淡暮色悠然牧归,晋美日渐矫健壮硕的身影从天边飞驰过来。好像是从那雪山之巅滑翔而下的鹰,带回卡桑的挂念。
在爷爷离开之后许多极致孤独荒凉的寒夜,晋美是她唯一忠诚可靠的伙伴。拥抱着它篝火一样温暖踏实的身体,她才能够很快陷入梦境。
卡桑沉浸在不可自拔的幻象中。此刻的晋美,早已经回过头,更加长久地凝视了远方的莽莽荒野,深灰色的地平线是世界的边界。深不可测。晋美仿佛受到冥冥的召唤一般,步履滞重地离开了,一步一步往远处走。两匹马儿打了嗤嗤的响鼻,踏着前蹄。大眼睛忧伤地望着晋美,像是在和它作别。
简生和辛和惊呆了。他们本能地想要喊住晋美,然而卡桑梦呓一般地用陌生的语言告诉他们说,爷爷曾经对我讲,神獒在意识到自己生命即将走向尽头的时候会离开忠心耿耿守护了一生的牧场和主人的帐篷,独自往远处走去。它们活着时将生命献给主人和羊群,死后要将灵魂献给雪域神山。只有那圣洁遥远的神秘家园才是它们的归宿。它们回到神的身边,回到那雪山顶峰的金色旗云之上,俯瞰曾经的牧场和家园。它们都是神的孩子。就像是秃鹫,将自己的生命融化在太阳的光辉里面。
晋美黑色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已经淡漠了的苍茫夜色深处,它正像它的祖先那样,义无反顾地踏上最后的牧归。那视野尽头清暝的雪峰的臆像,正从灵魂深处召唤它回家。
那日的破晓异常壮丽。地平线上的紫日喷薄而出,淋漓地浸着隔夜的血的暗红,染得苍穹之上的朝霞犹如一匹匹撕裂的锦缎。层层彩云幻化成泼墨的流光,嵌入发白的半边天际。缝隙间漏下一缕缕金色的光柱,像是给玄青色的荒原点了火,滚滚潮水般的镏金红霞便沿着大地那纵横的沟壑蔓延开来。
简生和辛和望着这日出,感到被震慑得胸口发痛。辛和想要把这景象拍摄下来。然而通过镜头她久久地注视着被缩小成指甲盖儿那么一小片的景色,心中突然失望了起来。在那个瞬间她才知道,再极致的宽幅也不能完美展示出这无穷的天地,即便是把它拍摄下来,又有谁能够从一张相片中知道,这被人类的光学器械给拷贝了的天地,是一头藏獒的最后家园。
她放弃了拍摄这所谓的富有纪念意义的一幕的念头。她只要把它留在记忆里便足够。唯有记忆,才是最完美的影像。
于是她走过去,抱着卡桑。这孩子的又一个亲人走了。她没有哭泣,没有孱弱肩膀的颤抖。如同深深积雪之下的青稞那般坚韧无声。亦如这大地。
6
世上有诸多为自己的想象和胆小所夸张的伤悲,可以呼天抢地,痛不欲生,用以博取同情或者藉以自我倒戈。然而人若心中真有大悲,却通常沉默不语。
晋美离开,忠诚壮烈因而不辱血统,卡桑知道这未尝不是好的归宿。简生与辛和决定往回走,送卡桑回到草原。晋美已经离开了,她毕竟孤独无依,再让她跟自己深入路途,未免不仁。
清晨三个人默默地上了路,沿原途返回,走了整整一天。翻过了留给他们噩梦的那座残脉,已经是黄昏即将来临的时刻了。不远的谷地上一条灰色的沙石路终于出现。前夜的惊险使他们未能得到休息,简生和辛和已经觉得已经非常疲惫。两个人大口大口地喘气,依然还是感觉像是被人在口鼻上蒙了塑料布一样不得呼吸,头痛不已。真的有冲动把自己空瘪的肺掏出来寄回内地去装满了氧气然后再拿来安装到胸腔里面。
两个人在路边等着拦车。站在路边上已经腿发软,但是不敢坐下去。来这里之前医生告诫过他们不能够忽坐忽起,心脏会受不了。
终于远远地传来轰鸣的引擎,这人类创造的用以补偿自己生理弱势的钢铁机械赫然出现在太初洪荒一般原始苍凉的高原上,感觉像是纽约出现了侏罗纪公园一般唐突。简生走到马路中间去拦车。高原上的司机一般都会停车搭载陌生人的。人处于孤独羁旅之中并且意识到不定什么时候也需要他人帮助的境况之下会有更充裕的慈悲。这样的善行或许能够保证自己在向他人求助的时候不至于遭到冥冥报应。基于这样的顾虑,在很古的时候,那些菩萨神仙就像现在的保险推销员一样,劝说人们一定要积德。
大货车停了下来。司机是一个很年轻的藏族小伙子。细长的小眼睛像是刀鞘一样。刚开始的时候有着腼腆的神色。人却非常耐心。用生硬的汉语和简生对话,确认自己的车和他们同去一个方向。简生将马儿身上的缰绳和鞍垫取了下来。司机小伙子帮助辛和把背包和器材扔在大货车上。简生拍拍马儿的脖子,对它们说,马儿,去看看晋美吧。你也应该想家了。
说完,他觉得自己竟然非常动情地难过起来。他们三个人一起跳上高高的驾驶座。关上了门。两匹马儿久久地在车边逗留,不安地踏着蹄子。马儿是从改则的一位牧民那儿用了很贵的押金租来的。它忠实陪伴自己走了大半旅途。本来自由的野性已经在驯化中所剩无几。简生甚至怀疑离开了人类的饲养,马儿能不能这么活下去。可是他们没有能力继续徒步走回去了。也没有办法带马儿上车。他看着马儿迟迟不走,非常担心它和卡车靠得太近,被碾到轮下。
大卡车轰轰地上路了。两匹马儿嘶鸣着贴着卡车急速奔跑起来。几乎与汽车保持着平行。鬃毛和马尾在奔驰的时候拉成了飞扬的直线。细长的腿交错着跨着步子,像是扇动的羽翼。马儿与卡车一瞬间并列而行。然而卡车越开越快,马儿渐渐落下了距离,接着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等他再回头看的时候,只剩两匹马儿孤零零地站在悠扬延伸的细长路面上,怅然若失地望着卡车离去的方向。像是可怜的孤儿。衬着苍蓝的天色,看得让人心下戚然。
暮色的降临使天空的蓝色逐渐变深。云层再次出现像日出那样绮丽的色彩。这弥漫了落日余辉的苍穹,像极了幽蓝的深深海底,长满簇簇绚丽的珊瑚。
简生坐在司机的旁边。辛和与卡桑坐在后面,辛和不太舒服。安安静静地缩在座位上。在车上,小伙子漫长枯燥的驾驶因为有了乘客而出现转机。他兴致高昂地与要与简生展开聊天。他说,你们跑那么远的地方来干啥。这里穷得连空气都没有,可不能跟你们城里比啊。简生呵呵地笑着,没有回答。
他已经被高原反应折腾得生不如死。不断加重的耳鸣,伴着引擎的声音,什么都听不清楚。晕车一样感觉阵阵恶心。简生知道自己必须努力坚持。
他身体靠在座位上,疲倦地闭上了眼睛。行驶依旧继续。他慢慢感觉看到记忆。
7
十八岁。母亲离开,他病了一场。康复之后,和淮一起从北方乡下回来,离次年的专业考季还有半年时间。再次找到那个教授,打算重新开始准备报考美院。他学校功课拖欠太多,必须努力追赶,于是白天在学校里面上课,晚自习却就要赶回来在教授那里和一群孩子画画。周末的时候从学校上完补课回来,就匆匆又赶回教授的画室。而学校里面的课业越来越紧,他在过去耽误太多时间,现在只感到吃力。
在学校的时候,因为晚上不能上晚自习,所以课间和中午都伏在桌上做题。午休的时候草草在学校门口的小饭馆吃一点便饭,便回到空无一人的教室里面看书自习。从母亲去世那年暗淡的冬天到第二年的夏天,生活便一直是这般紧凑和刻板。
他总是能够记得,淮在他复读的那年,是如何耐心而沉默地陪伴他。照顾无微不至。每天夜晚从教授的画室里面回来,已经是十一点。只要淮有空,都会去接他。他们从美院的东门走到西门,夜色沉沉。白日里被城市的日光和雨水抚摸得鲜绿耀眼的植物,此刻却暗淡地在昏黄的路灯灯光之中微微随风摇摆,像是某些遗忘中的身影。
少年走在淮的后面,脚步拖沓。一天之中,唯有此刻是最美。
他听见走在前面的淮问他,累不累?回去之后早点休息。我给你热了一杯牛奶放在厨房,回去喝了它。
他忽然心绪激动,只觉得自己活在一个人的无偿的恩慈里,溺水一般窒息。他就这么上前,从后面拥抱淮。他们是忐忑而镇定的。淮听见少年微微哽咽的声音。他叫她,淮。却再无其他言语。广玉兰又在浓烈地绽放,花朵大朵洁白。
夜里他时不时梦见淮与母亲。
梦见他与淮一起乘坐一辆陈旧的空荡荡的公车,缓缓深入某处蓊郁潮湿的森林。青色的藤蔓在窗边摇晃,滴着甘甜的露水。阳光都变成绿色的,呈柱状射入幽暗的车厢。青玉一般冰凉的风微微撩起淮耳鬓的发丝。
他在淮的身边满足而感怀地微笑起来。然而再次转过头的时候,淮就已经消失了。如同一次预谋的离别,他孤身一人坐在幽暗的车厢,张皇失措。
不久车子便停了下来,车门打开,一个声音在翁蓊郁郁的丛林中呼唤她:简生,来,跟我走。简生。
他不自觉地缓缓起身下车,跟随那个虚无的声音深入无边的青翠。渐渐的,他看到母亲站在路的尽头向他招手。那姿势仿佛是在月光下的站台上迎接亲人。他将手放在生疏的母亲的掌上,母亲牵着他继续向深处逼近。
你知道你即将前往何方么。简生。
我不知道。他回答。
简生,往前的路我不能过去了,你自己往前吧。
母亲放开他,简生的脚步被某种强大的力量牵引着,不自觉地一直向前。频频回头,却只看见母亲的面容逐渐模糊,公车不见了,亦没有淮。森林仿佛伸出双手一样,紧跟着他身后缓缓将一切掩盖,仿佛要他遗忘过往。
森林更加的茂密,简直像是热带雨林一样,呈现出坟墓一般的森严。踏过娇艳欲滴的绿色的枝叶,他一直向前走。眼前突然出现两棵尤其粗壮的大树,中间是一道锈迹斑驳的铁门。他推开门,惊起巨大的绿色翅膀的鸟儿腾向空中,凄切鸣叫。
眼前出现一座白色的巨大的坟墓掩映在丛林中。青苔沿着白色的墓石蔓延而上。他走过去轻轻拂去墓石上覆盖的枝叶和野果。是母亲的名字。
简生在这里惊醒。满身是汗,睁开眼睛,只有暗影习习的天花板,窗外树影婆娑。他回顾刚才的梦境,情节突然间就模糊了,怎么也想不起来。但是少年是这么清晰地感到了这个梦境的隐喻意义。这是他成长的缩影。
他感觉口渴得厉害,胸口被压抑着,呼吸不畅。他便在这样的黑暗之中,想要轻声呼唤淮,然而嗓子干涩,仿佛是突然患了失语症一样发不出声音。
他知道自己再也睡不着。于是从床上起来,喝一点水。他走到淮的房间门口,轻轻推开门。就这样静静地站在她的门口,看着黑暗中她的沉睡。直到熹微的晨曦弥漫房间。他才隐去。
简生知道,他这梦境逗留已久。但终究不会是久过一生。因此他眷恋。某种程度上亦因此一直是盲的,无法长大的少年。
那年春节临近的时候,简生的专业考试也迫在眉睫。教授那里的辅导已经结束了,简生每天从学校回来之后,淮就在家里给他辅导画画,训练他的考试项目:速写,素描,色彩,创作。她拿着简生的画,总是像一个母亲那样欣慰地微笑。她总是鼓励他,你是最出色的。
从二月开始,辗转两三个城市去各个院校的考点考试,直到四月。淮为了陪伴他去考试,再次请假。住在酒店里面,考试之前给他准备好炭条,铅笔,画笔,颜料。给他考试的忠告。
简生考试的时候,她站在料峭春寒的瑟瑟阴风之中等他。
他们一切的努力没有白费。简生拿到令人惊叹的完美成绩。他不是附中的学生,而且也没有拜那些美院的名教授为师以便混熟脸面,但在报考的美院当中,他专业成绩全部排在前十名。这完全是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