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不急不缓走着,边看似旁若无人一般,过滤掉一路宫女抛来的媚眼,无视数位嫉妒他姿容的大臣的侧目……
耳朵却未放过任何一个关于玉佑樘的信息。
某侍郎:“太子殿下前几日还因犯了事被关禁闭,这才过了多久,就开始筹备大典了,果然身负陛下的厚宠啊。”
某员外郎:“可不是么,前日司衣司的女官可是特意去东宫为这小子丈量尺寸。听闻首辅大人得知此事,气得又咬碎了一颗新补的银牙。你没看他昨日早朝启奏,讲话时听着很是漏风么,哈哈哈哈哈。”
某尚书:“谁!?谁在背后乱讲我们首辅大人的坏人?”
某员外郎:“是我讲的,又怎样?反正你们也即将失势,如何,怕你们么,来咬我啊。”
某尚书扑上前去:“以为老子不敢咬么,嗷呜——”
“谁敢咬我们员外?”
“不光咬你们员外,还咬你呢!”
嘭哃哐当,噼里啪啦,呼哧咔嚓,哎呦好痛——
……
太傅大人面不改色,远离几步,极快地避开了这场群臣恶斗。
他方才在宫门前遇见了方首辅,这老人正立于一乘马车前,不动一下。
待那马车走了,依旧不动,只是平静望着马车离去的方向。
谢太傅走得极近,估计会被他瞧见,只好率先开口,淡淡打了声招呼。
方首辅瞥见他,似被吓了一跳般,眼光闪躲。
不过片刻,首辅又平息下来,朝着他抿嘴一笑,也回了句,谢大人早。
现在想来,很是可疑。
谢太傅踏入奉天殿,心中依旧纠结于首辅方才的奇怪反应。
。。
今日国子监的早课为骑射课,每周一节。
这节课上,甲班的学生们均被要求换上戎服,背负弓箭,牵一匹小马,前往皇家园林之中的狩苑。
今日骑射课为自由狩猎,结束后,比较成果,评出最优。
抵达狩苑后,由负责授课的的林大夫为大家划分好各自的狩猎区域。
特殊人物特殊对待,玉佑樘贵为太子,被划分到最大的一块地方。
玉佑樘牵来的是一匹白马,流月初雪一般的色泽,不染纤尘。
此马由他命名“素月。”取自“白日沦西阿,素月出东岭”一诗。
而他今日的着装也与马匹分外相配,一件白绫戎袄,外头罩着雪貂氅衣,一身皎白如月。
林大夫一声令下,众人骑上马背。
秀雅的太子殿下一掀披风,翻身上马。
行云流水间,真是美不胜收,引人侧目呐。
“嗤,娘气。”一边也忍不住侧目的二皇子从牙缝间鄙夷道。
他一身绯红,身|下黑马鬃毛明亮,端的是鲜衣怒马,年少风流。
勒着缰绳的三皇子倒是一脸笑,望向玉佑樘和二皇子,高声道:“大哥,二哥,今日我们可要好好比比!”
玉佑樘回以浅笑。
二皇子扫他一眼,短促喊了声“驾!”便将黑马驱赶到最前头了,以行动表示自己对这个比赛的积极性。
玉佑樘与三皇子相视一眼,也跟了上去。
众人见三位老大都走了,赶紧也驾马而去,哒哒蹄声渐渐没入树林深处。
林大夫以手遮额,遥望一群青葱的策马少年消失在视界里,不禁捋着胡须沉思:不就去猎几只兔子,几只麻雀,至于搞这么隆重嘛……想当年老夫猎黑熊的时候,岂不是得骑一匹金马才配的上老夫的雄姿英发……
。。
早朝间,太傅大人破天荒地有些心不在焉。
连昨夜没睡好的皇帝陛下都发现了。
正好有臣子上奏,皇帝便想试探一下,侧头参询他意见,果真,太傅不似往常一般很快回应,而是稍许一愣,才给出答案。
皇帝陛下微妙一笑,调侃他:“谢爱卿这般心不在焉,可是在思念心上人?”
不等谢诩回答,皇帝又径自道:“爱卿已过而立之年,也老大不小了,还不赶紧娶一位美娇娘过门?”
谢太傅微微垂首,谦卑答:“承蒙陛下厚爱,臣愿终己一生为陛下分忧,娶妻一事尚不考虑。”
“那可不好,”皇帝陛下扫了眼整个大殿,问道:“下头诸臣家中若有待字闺中且品性贤淑的女眷,可私下找朕做个媒,朕看不错的话,就将其许配给咱们风华无双的谢大人。”
他又将目光转回太傅身上,兴致颇高地问:“谢爱卿,你意下如何?”
太傅眼睫一垂,稳声回:“全凭陛下安排。”
调侃过了,也爽过了,皇帝不再将重点放在谢诩身上,继续倾听国事。
谢诩还在回忆着方才早朝前碰见方首辅的那一幕。
先前,他见过几次首辅的马车,今日马车却有些不同,方首辅有少许哮喘之症,平日车帘皆是尽量掀开,这次却遮得严实无比,生怕露出一丝一毫。
还有马车走后,他在近处同方首辅打招呼时,方首辅那一系列惊惧的表现……
思及此,谢诩悄悄抬眼,注视站在对面的方首辅,他似乎也有些心不在焉,隔一会便朝着殿外看一眼。
外面到底有什么牵引着他?
他野心这样大,而朝中遍布太子之位已定的消息,皇子党倾衰在即,人人自危,他会怎样做?
人若不被逼至极处,便不会使出极端的手段。
现今这种情况,怕已是方首辅的极处了。
谢诩又将早上情景于脑中回放了一遍:
马车所行使的方向。
马车之中到底藏着什么。
……到底是何物?
……
“陛下!”
正在听一位大臣参奏的皇帝突然被一声叫喊打断。
这声正来自于谢诩。
皇帝看向他,问:“怎么了?”
谢太傅屈下身,跪向地面,边道:“陛下,臣有要事,急需回府一趟。”
皇帝促狭地笑了,表示理解:“哈哈,我就知晓爱卿心中藏着那么些事儿,好好,特允你早些下朝,去罢!”
“谢陛下恩准。”
谢诩匆忙起身,同对面方首辅对视一眼,而后快步走出奉天殿。
方首辅被他这眼一瞅,只觉得数道冰锥刺来,剐得浑身酸疼。
。。
这边,玉佑樘拉紧缰绳,驱停素月,已经抵达自己的狩猎处。
他总觉得后头跟了个人,掉头一瞧,是沈宪。
——他不是有自己的地盘么,怎么跟我过来了。
玉佑樘一手策马,一手朝向他挥挥手背,示意他不必跟着。
沈宪道:“殿下,下官得寸步不离,保护殿下的周全!”
玉佑樘默默汗,顺手折下身边一支细长的树枝,在地面划道:
皇家园林向来重兵把守,安全得很,睿冲啊,你还是赶紧去自己的地方狩猎罢,这骑射课也是算学年成绩的,若得分不够,恐怕无法顺利进入翰林。
言下之意,不要因小失大,耽误自己的狩猎时间,也耽误了大好前程。
沈宪颔首握拳:“不,家父告诫下官,一定要时时刻刻寸步不离守护殿下!”
真的不需要啊少年……
玉佑樘微窘,捏着树枝,无奈地来回在地面画圈,过来一会,他又想到一计,写道:睿冲啊,你在的话,我放不开手脚打猎,不若如此,你那头也离我这边不远,如果我遇着危险了,就大叫一声,你便冲过来救我,可好?这样也不会耽搁你的打猎成果。
“好的,下官定会时刻注意。”沈宪点点头,乖顺地策马走了。
玉佑樘晃悠着那根树枝,边望着沈宪背影,忍不住扶额,这厮果然老实憨厚一根筋,他难道忘记本宫是个哑巴压根不会讲话的事情了吗,更别提大叫了……OTZ
身后拖着的这块大肉总算走了,玉佑樘屏息凝神,扫视四面,总算瞧见一处草丛飒飒。
他忙从背后取下白羽弓箭,搭箭,瞄准那处,一手握把,一手拉弓。
嗖——
草丛深处,动静戛止。
玉佑樘策马过去,用长枝拨开草叶,呃,是……一只田鼠。
他将田鼠可怜的小尸体挑起,小心放到挂于马侧的小篓里。
……这个指不定能算一点分数呢。
玉佑樘在这一带绕了一会,射到的不是田鼠,便是野鸡;不是青蛙,便是呆兔;颇有些垂头丧气。
他又往丛林深处去了一些。
虽说已是深秋,这里的抗寒树种依旧匆匆郁郁,遮天蔽日。
玉佑樘边走边寻找猎物,突地,身后一阵窸窸窣窣地响动,他忙勒紧缰绳,想将素月掉转回头,却不想这匹马忽然不听指示,似是碰见极为恐惧的事物一般,暴躁地嘶鸣扭动。
玉佑樘忙将缰绳攥得更紧,指甲都快掐进手心。
却不料这个动作似乎更加激怒了身下白马,马儿又是一阵大幅度地抬蹄摆动,险些把玉佑樘甩下马去。
玉佑樘本来就瘦弱,几次被它甩至空中,根本无法回头看,更无法控制住它。只好由勒马绳改为抱着马脖子,他拼劲全身力气抱紧那处,将马头一点点挪动掉转。
若无法正对,他根本不知道后面有什么。
未知才是最可怕的敌人。
就这么一点一点的,玉佑樘将马头掉转了半圈,他死死伏在马上,侧眼瞄了下后面……
玉佑樘只觉得心跳到了嗓子眼。
眼前一幕太可怕,太过触目惊心,几乎要把他吓晕。
一只老虎正死死咬着素月其中一只后蹄,并力道极大地往后撕扯。
被咬的地方已是血肉模糊,凸出半截白骨,嫣红的血水染透一大片草地。
玉佑樘脑中想不出别的,只有一个字,逃。
他一手继续抱着马颈,一手抽过马鞭,用力扬鞭,一下一下抽打在素月马肚边。
结果素月还是被一点点往后拖拽,无法向前一步,只能不停扭动马身,甩得玉佑樘胃里翻江倒海。
走啊,走啊,玉佑樘着急得眼里渗出泪水。
白马定是极其疼痛,狂躁地摆动身体,想将腿扯回,一下一下地带动着玉佑樘往前冲。
他一次一次被抛得悬空。
终于,马蹄被老虎硬生生扯下一块,极大的痛楚迫使素月扬起后蹄,直接把马背上的玉佑樘掀至半空,狠狠摔飞出去!
终于得到解脱,素月拖动着残肢,疯了一般狂奔离去。
从半空中坠落地面的玉佑樘,只觉得眼前一黑,缓和了一会,睁开眼想看看自己的马,除却地面一路滴曵残留的血水,哪里还有素月的影子。
他想支撑起身,却浑身使不上力。
忍者剧痛,稍稍动了下手臂,小小一动,几波痛楚就一下下席卷全身,他轻悠悠倒回地上,似散架的偶人一般。
“如果我遇着危险了,就大叫一声,你便冲过来救我,可好?”
他脑中想到这句话,不由张了张口,却又如触电一般,极快地抿了回去。
不能喊,他是个哑巴啊……他怎么能喊出来呢。
他头靠在地面,半黄的草叶将他视线遮盖得模模糊糊,透着点黄。
他注意到,草叶的尽头还有一个巨大的黑影在慢慢逼近……
他忙聚焦起视线,注意看。
是它……
它竟然还没有走,没去追那匹马……
玉佑樘不免苦笑。
这是一只饿虎。
瞳中饥寒迫切,不可能再去费力追逐,必定会舍近求远。
就算此刻屏息装死,它也一样能撕碎自己享受美味。
皇家园林不可能有野兽出没,必定是有人刻意将它放进来的。
还放在自己狩猎的区域了。
呵,玉佑樘心中自嘲一笑,这会他脑袋是清醒了,可惜什么都做不了。
他只能等死了?
玉佑樘忍痛摸了摸背后,却是空空。
连弓箭都丢了……
他绝望地阖上眼。
黑暗中,他能感觉到硕大的黑影彻底将自己罩住,属于野兽的猛烈鼻息喷薄在自己脸上。
这一瞬间,玉佑樘觉得这样也不错,今后他饶是当上太子,在宫中也是龙潭虎穴步步惊心,与现下比起来,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想起自己的娘亲,不知自己这番死了,会不会连累到她。
沈家,还有那几位少年,现在也是他的人了,可他们又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还忠心耿耿地以为他就是大皇子。
真希望老虎能将他啃得干净些,最好只剩一堆骨架,这样旁人也许并不会发现他是女儿身,也不至于连累他们。
他又想起谢诩,这人还真是亏啊,教他这么多年,结果最后也未能达成让他当上太子的夙愿,还被一只野兽咬死了。
真心为他感到悲伤呐……
他又回忆起八年之前,在寺中那个闭目躺在床上的男孩,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他,之前从未见过,她看到他第一眼,就吓了一跳,这孩子同自己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娘亲很平静地告诉她,这是你弟弟,已经死了。
她又吓了一跳,她还以为他只是睡着了,他面容那样安静温和,像是睡得很舒服。
弟弟啊,姐姐能为你做到此刻,也算仁尽意至了吧……
都八年了,终于能好好睡一觉了。
玉佑樘不再睁眼,而是扬起面庞,将白皙的颈子完全露出,来吧,虎兄,直接一口封喉,给个痛快。
嗖——
突然,头顶一阵疾风划过,脑袋上方的湿热兽息戛然而止。
玉佑樘不由睁开眼,近在眼前的老虎眉心正中一枚羽箭,血水从小孔里汩汩往外冒。
一击毙命。
玉佑樘心想:虎兄啊,没想到你比我还要先走。
不过下一秒,他便瞅见老虎的身躯摇摇晃晃,眼看就要朝着他栽下!
娘呀,本来就只余半条命,这被砸一下怕是……
还未等他考虑完毕,后头草丛飒响,一双长臂极快将他捞了起来。
这一捞,让玉佑樘更觉得头晕目眩,他被那人抱入怀中,脑袋就挨着他的胸腔,能明显听见那人微微喘息,心跳快似擂鼓。
玉佑樘分外想看看这及时来救他的人是谁,可惜眼前迷迷糊糊慢慢,他极力想聚起视线,却还是朦胧成一片。
但是这个场景这个味道他却意外熟悉,他想起来,有一回,他背书背不好被罚跪一天,结果饿晕了,半夜醒来的时候,碰巧见到一人来替他掖被子,可惜太累了,看那人也是模模糊糊,如同在梦里。
但他清晰地知道他是谁,梦境般的回忆和此刻的现实交叠,真真假假让人分不清,混沌间,玉佑樘如那时那样,极轻地唤道:
“师父……”
作者有话要说:呃,码字到现在,实在太晚了,没查错字,我就发上来了。
明天返校报名,比较忙,宿舍还未必有网络,所以要请一天假。
不过这章分量超级足噢!!!!!作者很厚道吧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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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幕
谢诩听见这声“师父”,步伐微微一僵,随后加快脚步,将玉佑樘抱上黑骏,而后自己也翻身上去,朝着狩苑门口驱去。
林大夫很是困惑,方才他正坐那喝茶,等待学生们狩猎归来,突有一人策马而过,直接一把抢过他的弓箭后,便一路绝尘而去。
他吓得瓷杯都给碎了,反应过来的时候,只能看见那抢弓人的背影了,一身高品文官官袍,身形很是高大,来回将朝堂同僚想了遍,想必也只有那一人。
思及此,林大夫也忙上马,冲进林子。
没走多远,便见谢太傅驾马过来,看来那夺弓的小子果然是他。
这家伙……
林大夫驾了声,冲上去打算理论一番……下一刻,却看见了他怀中满身鲜血的太子殿下!
娘呀,大夫大人连滚带翻从马背上下来,冲过去:
“太子殿下怎么了?!”
太傅驱停马驹,平静道:“路遇猛虎,受了一点伤。”
林大夫瞥了眼靠于太傅怀中,白衣上头嫣红尽染,脑袋都直不起,呼吸甚是微弱的太子殿下,疑惑问:“……一点伤?”
“是,体内有少许几处骨折,以及多处皮外伤,”太傅陈述道:“太子殿下已将猛虎杀死,尸体就在林中,大人马上可叫侍卫去取。”
林太傅暴汗:这明明是许多伤好不好……
太傅直视林大夫:“麻烦林大夫去叫太医,至皇园行宫。”
他又嘱咐道:“叫典药局的太医来,他们比较熟悉太子殿下的身体情况。”(典药局*:算是东宫太医院)
好好好!林大夫连声应下,飞一般策马走了。
太傅垂眸看了眼怀中的玉佑樘,小脸苍白,不存一丝血色,周身瘫软,似无骨一般。
他又忆起方才唤他的那一声微弱无力的“师父”,是这孩子回宫后第一回叫他师父。
太傅大人眼睫微阖,短短一瞬又睁开,愈发搂紧怀中少年,策马朝着行宫飞驰而去。
。。
过了几日,太子狩苑遇袭一事,仿若被人刻意压下来一般,并未有人深究。
太傅强闯园林救下太子一事,更是鲜有人知。
在外人眼中,深秋时节,外头野林粮草枯萎,鸟兽散尽。类似于老虎的野兽暗中潜伏至一年四季,口粮都极为丰厚的皇家狩苑,可能性也是相当大的。
不过就算有理,守护狩苑的侍卫还是受到了重惩,流放边疆。
唉,只能怪太子运气不好,恰巧碰见一只,因而遭遇重创。
不过太子殿下虎口逃生,还将那虎一箭射杀的英勇事迹却广为流传,不光宫中人尽皆知,京都里头,提起此事的百姓,均会竖一只大拇指:
太子大大看似柔弱,实际年少英勇——
真棒啊!v
而玉佑樘,一直躺在宫里养伤,内调外调用的皆是名药,恢复的极快。
这期间少有人来看他,因皇帝特意下旨,太子需静心养病,一个个最好别来东宫神烦。
玉佑樘也落得清闲,身子骨恢复得也差不多,便拣了一日早晨,披上雪貂披风,在东宫花园里头四处转悠了。
时至立冬,光是呵气,空气中都会有少许白雾缭绕。
玉佑樘在回廊一处栏杆坐下,跟在后头的碧棠忙将捧炉送至他手中。
一股热随即从手心灌入,蕴满全身。
玉佑樘哈了一口气,问道:“那日是太傅大人来救我的?”
“嗯。”碧棠老实答道。
玉佑樘清楚记得是那人来救他的一些事,压低嗓音:“后来呢?”
碧棠:“后来太傅大人将您送到行宫,等到典药局的太医过来,他就走了。走之前嘱咐林大夫勿将自己来过一事对外声张,旁人问起来,就说是林大夫救的您。而后,太傅大人就继续回去上早朝了,狩苑的学生们听说这件事,皆是大惊,想跑来看您,全被林大人撵走了。”
不等玉佑樘作反应,碧棠又一锤手道:”噢,对了,差点忘了。沈尚书家的公子在行宫前跪了一天一夜,殿下您被送回东宫的时候,他还一脸愧色,垂头跟到这里。直到尚书大人来,软磨硬泡劝了半天,才把他带回府去。”
“……哦,还真是可怜这孩子了。”玉佑樘将暖炉往里侧挪了些:“回他一封信吧,就说本宫已大愈,不必挂念。还有其他四人……他们怕是也很担心。”
碧棠连连点头应下,又补了句嘴:“要不要给太傅大人一封!”
“不必了。”玉佑樘侧头看往别处,目光邈远:“他那样料事如神,我身体状况如何,他大抵也知晓了。”
碧棠回:“殿下啊,这别人知不知晓是一回事,你告不告诉可又是另一回事啰,意义可是大不相同。”
“那写一封……?”玉佑樘小心询问。
碧棠:“最好顺便道个谢,毕竟是他救了殿下。”
“噢。”
当晚,谢诩收到一张字条,其上内容正经之极:
本宫身体已无大恙,多谢太傅大人救命之恩。
落款,玉佑樘。
太傅大人极小地勾唇,一点烛火的亮落进他眼底,似有笑意闪。
。。
又过半月,宫闱之中格外平静,平静得都有些不真实。
册立太子大典前晚,玉佑樘腰酸背痛地回了宫。
因为在大梁,册立前一日,宦官需奉旨于奉天殿陈设御座香案,并在御座前的大殿正中安放好宫中特制的诏书案、册案、宝案。
而丹陛东边,也要临时设立册宝亭一座。
后,应参典礼的赞礼官员、百官和所有有关人士都要在册立的前一天排演册立礼仪。
也就是说,前一天还要排练一下!
一天折腾下来,玉佑樘委实累的不轻,进房后便瘫倒在床。
伤筋动骨一百天,何况今日一身衣饰冠冕都有十来斤,自己还要保持姿态稳重,行不回头。
岂非一般人所能承受哉?
玉佑樘都未阖被,腿抽了两下,直接厥睡过去。
半夜,他耳畔突有熟悉的女子的轻呼:“殿下……殿下……醒醒……”
玉佑樘半睁开眸:“怎么了啊,碧棠,我要睡觉。”
“太傅……大人……找……你……有……事……哇……”
“不是吧,”玉佑樘瞥了眼窗外天,黢黑黢黑的,“三更?”
“这不,白天不太方便嘛。”碧棠摸头笑笑。
“大半夜就方便了?他如何进来的?”
“这个奴婢也不知道哇,反正太傅大人有的是办法嘛~”
“他在哪?”
“咱们宫后院。”
“……嗯,去吧。”
玉佑樘起身,顺手取过架上披风披上,慢吞吞走了出去。
太傅大人似乎极有等人的爱好,已直立于丛后,见玉佑樘来了,他上下扫他一眼,道:
“身骨还未痊愈,就穿这点出来?”
就算在说关切之词,他都面色淡然,不见情绪。
玉佑樘并未束发,一瀑黑绸间,面容显得异常亮白,他轻轻一笑:“所以你要快点讲完。”
“没什么事。”谢诩不再看他,背身走回石凳坐下。
玉佑樘跟上他,坐至对面,道:“没什么事,大半夜来找我?”
太傅大人给出的解释很是平实:“夜间不过于醒目,行动比较方便。”
玉佑樘托腮,直勾勾盯着对面人的面庞。
比起八年前初次见他,这人确实老一些了,倒不是容貌的变动,而是眼底的炽芒——
那时的意气风发,不知何时全然沉淀,变得淡静无争。
现下瞅起来,似乎比那时,更有味道,更加好看了……?
玉佑樘又回想起那日他紧张兮兮救他一事,心头顿软,有点罕见的耐心,道:“说吧,到底有什么事?”
此人向来谨慎,要是没事也不会大半夜犯险偷偷进宫来找他了。
太傅毫不畏惧玉佑樘直接看来的目光,而是平静与他对视了半晌,才道:
“铃兰。”
话落,玉佑樘一诧。
他几乎都不记得这个名字了。
顶着玉佑樘这个名字八年,他真快忘了自己原来该叫什么了。
姜铃兰。
那是他还是个女孩时候的名字,她自小没有父亲,姓氏随娘亲。他娘亲心不大,只愿她安安稳稳长大,便从书里撷了个不起眼小花的名字给她,那花就叫铃兰。
玉佑樘心口抖了一会,又很快平复下来,回了一个字:“嗯。”
“给。”谢诩道。
玉佑樘这才注意到,跟前桌上多了一只紫檀木盒。
长条形状,做工精致。
太傅大人淡淡补充:“去年你及笄时,我未在你身边。”
“迟到的赠礼。”他又道。
“原来我已经及笄了啊。”玉佑樘双手捧脸,恍然大悟状:“我上回还掰着手指算四年之后就要弱冠。”
太傅噎了一下,未再进行这个话题,道:“宫里不宜久留,我先走了。”
“嗯。”玉佑樘笑着应道。
然后……太傅还是未起身,衣角都不见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