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婉顿时愣了一下,思绪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一亮,通透了。
——方才序生拿起那枚钗子打量时,就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人,仰着嘴角,眼里满是温暖的甜意,整个人沐浴在阳光下,温和醉人。
这样到达眼底的温暖,他甚少对人展现。而嘴角那分甜笑…却是她温婉从未见过的。
只是她当时一心以为是送她的,不曾多加留意,后来想起,才明白…他分明是想送另一人,一个到达他心底之人。
在今日见了那位姑娘后,她暗叹当日一时糊涂,听信了小贩的谗言。那枚钗子红艳艳的,流溢着活泼的朝气,就该配那灵动可人的姑娘,而她温婉…不配呀。
不配呀…无论是它还是…他。
她亦能看出,那位姑娘,十分地在乎柳序生。
这样就够了。
(二十三)爱恨交结
饶是序生加快了步子追过去,仍旧没能赶上宛宛。回到客栈,不止宛宛不在,连陶止与闵瑶也不见人影。
空空如也的房间,突显得窗外车水马龙异常喧闹。
序生无力地坐了下来,从怀中摸出了那用锦帕包得好好的钗子。这一年多以来,这枚钗子始终贴着他的心口,却一直没能送给它原本应该属于的那个人。
当初看着它红艳艳的尾坠,便忆起了穿着红衣笑得一脸灿烂放肆的宛宛,心头觉得很配,才一时冲动买下。
买下了,才知道,根本没有办法送出去…
两年前,他就差那么一点点,就杀了她。现在想起来,连自己都觉得后怕。若他当时,真的就…
他不敢想下去。
可他也知道,那一瞬,自己是真的想杀掉她的,杀掉这个…仇人的女儿。
自从他知道自己不是碧染所出之后,便托江湖上最大的消息组织风信楼查自己的身世,多年未有结果,直到两年前,他才知道,自己姓黄,乃是已故刘太后的贴身御医黄峰的孙子。黄峰在他出生后不到三个月被人暗杀,紧接着朝廷下罪黄氏一家,奶奶陶氏与父亲黄大富病死于流放途中,他因生病被人抱走,卖到了“碧云天”,母亲孟青竹为了找他从流放队伍中逃出来,却为了报仇,抱着仇人的女儿跳崖同归于尽(详情请见第一部《君不见路人来见!》)。
母亲不知道的是,与她同归于尽的小女婴根本是被掉了包的,仇人真正的女儿活得好好的。
而一手栽赃嫁祸,主导了黄氏家破人亡的仇人,便是当时伪装成杨氏嫁给他父亲黄大富的碧染。
他知道这一切后,顿时觉得自己的世界塌了。从小到大一直疼他爱他的娘亲,不仅不是他亲生母亲,竟然还是他的灭门仇人!
那一次,他如同往常一般回家了,唐家同往常待他,但他的心境…却早已不同了。
碧染依旧关心他,嘘寒问暖,不禁让他记起,从小到家,他在这个家,娘亲碧染最疼的,便是他了。
现在想来,像一场笑话。
是补偿?还是为了在他知道真相后,为自己一家今后留后路呢?
不让宛宛跟他走得过近,常年住在一起,是不是就是为了避免他知道真相后,对宛宛做出什么呢?
在那一刻,他才深切体会到,碧染对自己孩子的爱,这样的爱,太过深沉和长远。
那他又算什么呢?
他当时愁绪满腹回了房,进屋就猛灌了自己两瓶酒。
酒劲上头,宛宛便来了。来问他事情。
面前的小姑娘一如往常,眉眼嚣张,气势咄咄逼人,映在序生眼里,却恍惚陌生了。
“…你是谁?”他喃喃问出。
她是谁呢?
不是妹妹,不是他一直疼爱的妹妹,甚至不能是一个他可以疼爱一辈子的人…
“我又是谁…为什么在这里…”他是谁?他不是柳序生,而是黄益生,那个被碧染灭了全家的黄家的孩子。
既然如此,他为何还要心平气和待在这里?
眼前的宛宛笑得肆意,他忽然就想起,母亲孟青竹原该抱着她同归于尽的,母亲却死了,她还活着…
此念头一起,杀气便倾斜而出,身体甚至快过了他的思想——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
宛宛先是疑惑,等挣扎时,出招便已无力,更何况,她的路子他一清二楚!
他一头热血地掐住她,看着她在慢慢地颓败下去,到了最后只能颤颤地盯着自己,目光清冽凄楚,慢慢灰败…
还差一步,她便可断气。
断气…
序生猛地清醒,松开了手。在意识到她会断气的那一刹那,绝望铺天盖地袭来,到了最后关头,竟再也使不出一分力道。
他没有忘记,眼前的女子从小被他一路呵护着长大,被他捧在心尖子上疼爱,即便知道了不是亲妹妹,这份爱也只多不少。
一边想一手毁了她,一边又想拼命疼爱她,当爱与恨矛盾地激烈碰撞,理智便在这一刻化作泡影,徒余身体的本能。
吻上去的时候,心顿时宁静了。所有的纷繁尽皆灰飞烟灭。
清醒的时候,压抑爱,压抑恨,喝醉之后,他才知道,到底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这两年来,他不再回家,一是不知该怎样面对唐家,面对碧染,二是害怕自己再次伤害宛宛。这两年来,身为大夫,大江南北,停停走走,见了太多生离死别的场面,心头的恨意渐渐的平息了。
安静的时候想起,才发现,这些年来唐家给了他一个寻常的家的温暖,而碧染也是真心地疼爱他,视如己出。
但他能再次回去,能够与碧染心平气和地如从前一般对话,便已是他的极限。
至于碧染的亲生女儿,宛宛…
想到这里,他抬起手抵住额头,愁容满面地闭上了眼。
他哪里知道,他这会儿在客栈里伤怀,宛宛正拉着陶止闵瑶在布庄里折腾。
方才温婉的气质让她自认不如矮了一截,心头想着怎么扳回一城,却始终找不出自己这副江湖草莽模样的任何优势。
温婉能将一袭淡蓝穿得清新雅致。她思来想去,自己的衣服除了深色还是深色,袖口缠上布条避免动手的时候拖拉,一双马靴将裤腿一套,不管是骑马还是轻功,是都挺方便,但远远做不出那副步履生烟的模样。
温婉如水,楚楚动人。她要是个男人,也会忍不住疼惜!还有什么好比的?越比越觉得自个儿是没有礼数的野丫头。
要是她也能这么大家小姐一回,序生是不是也…
想到这儿,宛宛叉着腰,看着布庄里琳琅满目的布样,色厉内荏道:“桃子,闵瑶,瞅着哪件最大家闺秀,指给本姑娘看。”
闵瑶扫视了一遍众花样,眼睛忽然一亮,拉着宛宛欢喜地指着右手边某处:“那个…”
宛宛乐滋滋朝闵瑶指的方向一瞧,顿时笑容一僵。她错了,她不该只记得闵瑶是卓家大小姐就忘了她那奇异的品味。那块蓝布缀黑点的尿布花式,村里面的大妈穿得都比这个喜庆!
“宛宛姑娘,你看看这个怎样?”桃子将她拉至别处,指着某件淡黄色暗绣银纹的布帛道。
还未等宛宛出口评价,闵瑶便出声附和:“我觉得很好看诶。”
卓家小姐此话一出,宛宛那正要脱口而出的赞美便被生生地咽了回去,那件布帛在她眼里顿时蒙上了重重的阴影,她甚至还怀疑自个儿是不是眼光也出问题了,怎会与卓家大小姐“英雄所见略同”?
宛宛摆摆手:“换…”
“那这个呢?”闵瑶指着某花式。
宛宛头也不抬:“换…”
“宛宛姑娘,这个?”
一听是陶止的声音,宛宛勉强抬了一眼,霎时怀疑陶止是与闵瑶待久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黑…太黑了!那好比丧服的素黑色要是穿着,走大街上会不会被人同情地注视?
换了无数种的花式,让宛宛不由得感叹布庄藏量的丰富。最后,布庄老板为宛宛解决了烦恼。
买了布,量了身,约好几日后取衣,宛宛一行这才回客栈。
“去哪里了?”一进门,便听序生询问。
陶止与闵瑶想起宛宛一路上再三叮嘱,于是极有默契地将目光投向宛宛,只见她面不改色扯谎:“游西湖去了呗。”
“这么晚了?”序生看看窗外天边的霞光。
宛宛摊手,开始胡扯:“你是外地人,怎懂杭州西湖该怎么品?所谓“夕下西湖染血色,船头船娘花中择”,白天去有什么看头?”
序生摇摇头,没有再多问,出门下楼去叫晚饭。
序生一走,桃子少年连忙凑到宛宛跟前,好奇问道:“宛宛姑娘,西湖晚上真有这么好看?”
“你若去寻欢作乐的,那便是再好不过了。”宛宛如是解释,末了嘴角扬起一枚邪魅的笑:“但是晚上好玩的事,可不止这一件。”
“哦?”
“喂,桃子,想不要跟着姑娘我干一笔?”宛宛笑得一脸无害,开始拐卖单纯少年。
“干一笔?”陶止眼睛一亮。
“我也要去!”凑热闹的,还有卓家小姐。
“嘿嘿。那就一起去吧。”
于是,夜半三更时,在城内某僻静幽黑的巷子口,出现了三个蒙面黑影。
黑影甲:“宛宛姑娘,我们要去哪里?”
黑影乙:“八王府别院。”已故的八王赵元俨曾经在杭州住过一阵子,有一处大宅子,王妃与几房后人还住在这里。
黑影丙:“宛宛姐姐,我们去别院做什么?”
黑影乙:“调戏美人。”
美人姓赵,名丽晶,乃是八王庶出的三子之庶女,地位不高,朝廷连个如“县君”的封号都没有。但赵家小姐自认血统高贵,在杭州城里当螃蟹,曾与杭州一霸柳恶女从街头掐架到街尾,结仇之后,摩擦不断,宛宛出个门看上个什么,只要赵家小姐在旁,势必争到手。偏偏杭州城里大部分商家碍着王府的颜面,又痛恨柳恶女的恶行,一来二去,总让赵小姐得手。
得罪了宛宛,一般的下场便是被她惦记一辈子。
(二十四)恶整小姐
在宛宛还住在杭州的那一段时间里,仗着自个儿三脚猫的功夫硬是将赵小姐的内衣从别院闺房偷了出来,高悬于王府牌匾上,让赵小姐足足有三个月不敢出面见人。
三个月后,宛宛便被娘亲碧染接到京城去住了,此后数年,心头这口没发泄完的恶气一直憋在心中,无处发泄。
于是,赶到杭州的第一天,宛宛便迫不及待地去“问候”赵小姐了。
问候的过程是:闵瑶以她擅长的轻功引开那为数不多的守夜侍卫,陶止守着门,宛宛则以从娘亲某好友那里学的开锁之术开了房门,大大咧咧下手。
问候的结果…据说第二天清晨赵小姐被发现绑在床上,衣衫凌乱,裸/露的肌肤上印着深浅不一的红痕,而赵小姐嘴里塞着团布,双目含泪…进去服侍赵小姐的丫鬟尖叫一声,引来了看众无数,将赵小姐推向了无尽的深渊。
回程的路上,桃子少年好奇道:“宛宛姑娘,赵小姐身上那些红痕是怎么来的?”
“我拧的。”宛宛轻描淡写回答。为了达到吻痕的效果,宛宛还特别在赵小姐那被她拧得深浅不一的玉臂上咬了一口,脏了她的嘴,达到了预期的效果。
赵小姐果然病了,对外宣传是风寒,但看众过多,难免有人说漏了嘴,于是全杭州城都知道了,赵小姐在夜里遭了采花贼,清白被采了去。
再过了两天,又传出赵小姐出疹子求诊之事。恰逢“妙手回春”大典在杭州举办,天下名医都在杭州涌现,倒方便了赵小姐求医。
只是“尊贵”的赵小姐又怎肯让男子轻易地瞧自己,望问关切少了一环,不少大夫败下阵来。
剩下的经验丰富的大夫想红线诊脉,又被赵小姐以“仪表不整”给请了出去。而赵小姐口中的“仪表不整”,无非就是指人丑了点…
一来二去,筛去了一大堆大夫后,剩下的见病人太傲慢,干脆拂袖而去。
赵丽晶小姐虽是庶出,但其母管氏却是王府得力管家之女,亦是老王妃的干女儿,深得王妃喜爱,管氏死后,老王妃爱屋及乌,对丽晶小姐百般疼爱,才养出了这么个性子。这下一病可急坏了老王妃。
老王妃四处寻医,后听闻柳小神医一表人才,妙手回春,特别派人到客栈去请。
序生初听吃了一惊,而后淡定下来对着来人道:“请回禀王妃娘娘,外祖母陈氏在上,王妃娘娘的孙女,序生必当尽心竭力。”陈氏乃是娘亲碧染的母亲,与老王妃曾是手帕交。
话是这么说,但真去到了别院后,才知困难重重。不是什么疑难杂症,而是赵小姐根本不想见人!连下人都被轰了出来,汤水不进,不吃不喝,也不知是想跟谁赌气看。
老王妃的孙子赵景华被老王妃遣来探望,恰逢序生被下人劝走,赶紧拦住序生,问道:“可是柳公子?”
“正是。”
“久仰,”赵公子学着江湖人抱了抱拳,“柳公子可是为了‘妙手回春’大典来?”
“正是。”序生端着不变的笑容,说着不变的话。
“不瞒公子,本公子便是此次大典代表朝廷的那一方判官。”说着他凑近了几分,神神秘秘低声道:“柳公子这次若能治好堂妹,讨得奶奶开心了,本公子定会对柳公子刮目相看!”
序生听得此等黑幕,笑容微微僵了一刹那。若这赵公子真的“久仰”他,便可知道,他柳序生无需走这些捷径,更看不起这些捷径。就算他真的要走,也是走他师父医仙辛夷那边,毕竟行内人更懂这些。但他面上还是淡淡一笑:“在下会尽力的。”
好在得了赵公子引荐,序生顺利进了闺房,又听赵公子隔着垂曼跟赵小姐嘀咕了几句,话语中无非是赞赏他多风度翩翩一表人才,赵小姐这才挑了垂曼一角看了柳序生一眼。
这一眼过来,垂曼的缝隙忽的被快速挑开,赵小姐大敞着闺床,一张布满疹子的脸惊呆了一般痴痴看着序生,挪不开眼。
只消这一眼,序生便知,这赵小姐,多半是着了自家妹子的道儿了。
宛宛虽顶着个恶女的头衔,但下手捉弄人时,并非如同世人所传言的那般不找理由滥伤无辜。
况且,瞧着赵小姐这一脸的疹子,再回想传言中赵小姐那一晚的遭遇,便可猜测到宛宛对这小姐的恨意,否则也不会这样将赵小姐往死里坑,既伤身,又损名节。
“在下已知小姐病症。”序生退到门口,“且待在下改日再来。”
赵小姐这才回神,想起对方已将自己惨不忍睹容貌看尽,不禁“哇”地一声尖叫,钻进了被子里,闷闷问道:“公子你什么时候来?”
“至多明日。”
“那奴家等公子来。”赵小姐语气中带了娇羞。
待到序生回到客栈一问,才知果然是自家妹子下的手。
“哥你要治她?”宛宛挑眉瞪目。
“呃…”从医者的角度来说,他应该治的。但…“她可是得罪了你什么?”
宛宛冷哼:“多了去了。”
“比如?”
“比如抢我看中的首饰。”
“就这样?”为了曾经被抢的首饰,就下此毒手?序生不信。
“比如…喝茶喝得好好的,她来凑热闹同桌,上了茶喝一口就装病倒下,赖我下毒,仗着王府的名儿让我吃牢饭。”宛宛垂下了眸子。
序生一怔,平静的心底窜起了一股子火气。“还有呢?”
“比如…当街骂我是爹娘不要的野种…”说到这里,宛宛的声音渐小。
其实,这才是她心头最痛之处。当年她被娘亲嫌弃,扔给在杭州的舅舅代为抚养,从小没有父母的疼爱,总羡慕其他孩子摔了病了有爹娘嘘寒问暖。赵小姐这一言无疑是刺痛了她最最软弱的地方,何况她还是当街骂出的。
“我知道了。”序生只给了这四个字,绷着张脸回了自己的房间。
次日,柳小神医一派春风和煦的告诉赵小姐,脸上的疹子没得治,会越来越多,布满整个身子,然后溃烂…最后整个人只剩一架骨头。
说完小神医拂袖而去,而赵小姐花容失色晕了过去。
再之后,赵小姐的病越来越严重了…
三天后,一直晴朗的天空布满了乌云,序生又一次上别院拜访,声称找到了治病的法子。
赵小姐一听,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也不管自己多难看多憔悴,跳下床抓住序生:“是什么?我不想死,救我!”
序生不留痕迹地抽出手,温和笑道:“再过几个时辰便有无根水降下,届时小姐只需要跪在地上仰面朝天受无根水洗礼便好。”无根水,便是雨水。
他那日瞧了赵小姐脸上的疹子,确定是宛宛所制的某种可令人皮肤过敏的毒粉,其实洗掉就好,但赵小姐受了侮辱脾气乖张,不让人碰,才会任疹子越生越多。
但宛宛的事,让他决口不提用水洗这种疗法。甚至违背了医者的医德,出口恐吓了病人,让病人惊恐绝望了四天,拖到了快下雨才上门来给医。
他可以不医,但时间一久,那毒粉便会因赵小姐的汗液而慢慢清掉,届时他恐吓的谎言便不攻自破。所以趁着赵小姐以为自己没救,他又一次上门了。
“必须跪着?坐着可不可以?”赵小姐还想讨价还价。
“不可以。”序生笑着给了斩钉截铁的回执。
赵小姐难为地抿了抿嘴,才向外面吆喝道:“来人,在院子里准备…”
“不能用蒲团,”序生连忙打断,“双膝需接地气,才可吸天地之灵气。”
“那…等下雨了我便去院子里跪着,就能好?”赵小姐再一次确认。
“不能在院子里。”序生摇摇头,“这院子里晦气重,小姐恐怕得在外面跪着。”
“你说…大街上?”赵小姐那布满疹子的脸抽搐着。
“不行!我这副模样…太丢脸了!”
“小姐若不想丢脸,那就只有丢命了。”说完序生转身就走,料定了赵小姐贪生怕死。
果然,两个时辰后,赵丽晶小姐跪在了王府门口的大街上,受雨水洗礼,受民众围观,彻底将那一丝仿佛还存在的脸面丢了。
雨后,赵小姐疹子好了大半,人却倒了,这次是风寒。而她残花败柳又毁容的消息也传尽了整个杭州城。
序生的“诊疗”还未结束,风寒也是病,得治。上吐是排污,下泻是排毒。生生将本来还有些圆润的赵小姐折磨得花容憔悴,人比黄花瘦,才收手。
这算是他第一次,这么狠地对待一个病人。一来为了一开始被轰出去的同行,挫挫赵小姐的傲气,再来…算是为宛宛出一口气。
而收手的原因,不是他那颗从医治赵小姐开始,就丢弃的悲悯众生的心被重新拾起了,而是…
明日,“妙手回春”大典开幕。
他没有时间耗在赵小姐身上了。
(二十五)旧事如烟
序生回到客栈,正是晌午时分,却不见宛宛踪影。
一问,桃子少年支支吾吾说不知道,决口不提宛宛其实是去布庄取衣服了。
“那她回来后你让她别出去了,我找她有事。”序生吩咐道。
陶止疑惑:“序生大哥你要出去么?”
序生点点头:“我去一趟‘碧云天’。”温婉之事,他想在“妙手回春”大典前便做个了结。
碧云天是典型的“日出而息,日落而作”,此时烈日当头,一楼的人都在歇息。序生敲了门,开门的丫头正想出声拒客,见是序生,连忙将他请进。
序生轻车熟路地找到了温婉所在的听弦居,门未关,温婉一袭白衣抱着琵琶坐在桌前调弦,抬头看见往里探头的序生,赶紧放下琵琶起身相迎,“公子来时,怎也不知会妾身一声?”
“顺道便来了。”序生闲适地坐下,望着窗外,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
温婉玲珑剔透,看着略有难言之隐的他,心下便沉了几分,面上仍是淡淡一笑:“公子有话请说吧。”
序生敛眸,正视着她,张了张口,复又紧阖,抿着唇看她。
对温婉,他始终有愧的。
江湖皆传,柳小神医看似手无缚鸡之力,却能在三丈外将肩扛娇娘的采花贼弄死。但有几个人知道,这一切,是用一个女子的终生换来的。
三年前,他下杭州路过“碧云天”,顺道去拜访风烟姑姑,走在廊间时,听迎面有人唤“宛宛”,他当时愣了,意识到来人唤的是他身后之人,连忙回头,便见一女子如出水芙蓉般恬静地朝他笑了笑,莲步朝迎面的人走去。
“你叫…宛宛?”女子与他擦肩而过时,他叫住她。
女子停步,笑着摇了摇头:“公子怕是听错了。奴家姓温,名婉。”
温婉温婉,不仔细听,倒真有点像“宛宛”。
他扬唇尴尬笑了笑,“打扰温姑娘了。”
温婉看着他脸上的笑容,却愣了。面前的公子不笑时仅是风姿卓绝,这一笑温煦动人,让她一颗心仿佛醉在了和煦春风里。
他笑了笑,便头也不回地朝前走去。
温婉一怔。初时她以为他叫住她问她是否叫“宛宛”仅是一个托辞,一个来这风月场子的男子们惯用的讨佳人注意的托辞,然而他之后不再纠缠头也不回地离去,显然证明了他不是她想的那样。
“公子,”这次换她叫住他,“那位宛宛姑娘…是您重要之人么?”她不想知道答案,仅想用这句话留他止步,回头再看她一眼。
序生果然回头,又是温和一笑:“是啊,很…重要的人。”说起这句话时,眼角眉梢都是温柔。
一时间,她很是羡慕这位“宛宛姑娘”。
但,她不知的是,就这么短短一番对话,便落进了柳序生仇家的眼里。
小神医救人,有时也拒医。医活了一些人,无疑就得罪了这些人的仇家。其中一个仇家跟着他一路下了江南,无奈序生一路上都很谨慎,四处拜访曾救过的武林中人,仇家才一直找不到机会下手。
而与序生说了几句话便让序生露出温柔神情的温婉,在仇家眼里就像是序生心仪的女子,成了他们的棋子。
温婉就这么被仇家掳了去,被扣着咽喉当面要挟序生自断十指。
序生那一双手就像他的容貌一样好看,骨节分明,白皙修长,操针时更是散发着迷人的神韵。
眼见序生抬手,真的要做出自断指骨的动作,温婉咬唇拼命摇头,“公子,妾身一介风尘,犯不着…”话未尽,便被掳她的大汉掐住脖子发不出声。
“放开。”序生喝出两字,铿锵有力,手指在腰间一拂,四枚银针已夹于指缝间。
但温婉的身体挡住了大汉周身几大要害,让他下不去手。
于是序生盯着温婉,缓缓道:“温姑娘,在下何德何能…”说话间,手指挠了挠头,又用食指点了点眼睛。
大汉一心注意他的话,并未留意他的动作,温婉却懂了。她趁着大汉手稍稍放松的那一刹那,拔出头上的珠钗就朝他眼睛扎去。
人的眼睛是最薄弱处之一,出于本能,大汉一把推开温婉,一脚踢在她肚子上将她踹到地上,刚收腿,序生几枚银针便刺进了他几处死穴,当场毙命。
序生解决了这个麻烦,抱起嘴角溢血的温婉一把脉,才知这辈子注定摊上另一个麻烦。
或者说…责任。
因为大汉那脚,温婉这辈子都…生不出孩子了。
行走江湖多年,见了太多因生不出孩子而被夫家休掉甚至被婆家或者小妾斗死的女人,他自然知道一个孩子,对女人来说实在太重要了。
所以,三年前他才会提出娶她。因是他种下的,恶果该由他来尝。
他欠温婉的,注定是一辈子的责任。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他越发的明白,他的这一辈子,早已给不起温婉了。
而如今,他又怎么开得了口摆脱这个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