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沿着那只手抬头望去,只见方才那名温文儒雅的男子一脸温和的笑意中透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陶氏想必也是被悲痛冲昏了头,此时竟然不分青红皂白指着那个男子大骂:“好啊,贱人的情夫也来了!正好一起算账!”
“陶莉,休得无礼!”上座传来一声呵斥,只见坐在中央那个老人匆忙走下座位,对着那男子一拜,抱歉道:“御史大人莫怪,陶夫人眼拙不识您,外加上痛失丈夫。请大人不要降罪。”随后向陶氏使了一个眼色,“还不向大人赔罪。”
“大人?”陶氏同我一样茫然望着那位御史大人。
“不错,这位正是我朝的监察御史唐大人。”黄岐接口道。
我略一回神,脑中回忆起在碧门读过的我朝的条例,其中,监察御史官拜正八品,官阶不大,权利牵扯甚广,具有强大的弹劾能力,为百官所忌讳。而青色正是御史公服之色。
唐大人?我朝姓唐的御史大人叫啥来着?我想了半天,只能暗叹本朝官员变动过大,人才辈出,我脑子里实在没个姓唐的监察御史。
御史大人放开陶氏的手腕,我偷瞄了一眼,诧异发现陶氏的左腕竟然被捏得淤青。这御史大人,下手竟如此不知轻重?
“她是重要的目击证人,你切不可一不小心掐死了。”御史大人这般解释了他不知轻重的行径。
陶氏连忙低头跪下,低声道:“民妇一时气上头,还请大人勿怪…”
御史大人抬手打断她的话:“先带我去发现这位夫人的那个地方看看。”
方才呵斥陶氏的那位老人连忙躬身,“请…”瞧他刚刚在这个家说话的气焰,与他熟识御史的程度,我猜测他当是黄峰的弟弟黄岐,这个家的第二当家。
众人跟着黄岐一起出去,我亦起身,双手抚颈,顺了顺被陶氏掐得卡住了的那口气,顺带揉一揉有些疼痛的脖颈。
待到我摸到后颈出,手忽然一抖,心猛的一跳!
碧真做的人皮面具虽然逼真,但也不是完全无懈可击的。那块面具不仅将脸,还将整个脖颈包了进去。接合处就在后颈,虽然细微,但仔细摸还是摸得到。
而现在,这细微的接合处竟然与往常位置有了微小差异!
我猛的抬头,仓惶向外看去。
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异样,看来这细微差异并没有在脸上显现出来。
左手抚上脸颊,右手却在衣袖之下紧握成拳。
昨日那人,揭了我的人皮面具?
他,竟然看见了我的真实容貌?
我站起身来,心事重重随众人走到柴房。
柴房还保留了我早上被抬走时的模样。我望着那十步开外沐浴着午后阳光的荷塘,不知怎的,方才的惊慌与微怒一扫而空,竟是从未有过的舒爽,一时间心神荡漾。
或许是心境不同了吧?
我别过头,微风拂过,掀起我一绺发丝,那爬满柴房土墙的爬山虎,在午后阳光碧光粼粼,灿若湖光水色。
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舒心之笑,我转眼看向身前一堆焦头烂额之人,意外发现那位御史大人仰着头,眼睛四处打量柴房结构,嘴角竟然也有一丝笑容。
他笑什么?我好奇。
刚刚一路过来,我也了解到了不少事:这御史大人是朝廷派来查黄大富调戏吕相孙媳的案子的,吕相不是不依不饶么,朝廷就顺应其意思专门派人来查,好巧不巧,还是个“监察御史里行”,里行嘛,就是非正式的替补意思,可见朝廷对此事“重视”的程度。
黄岐老人躬身低问,“唐大人可有所得?”想来那抹笑也被他捕捉到了。
御史大人微正了正头,笑容可掬对黄岐道:“黄御医一直倍受太后娘娘重视,亲自给拨了一批侍卫来守护,这防备自然也是上乘的。却不知这两名乞丐模样的男子怎么混进来的?”语气温和,内容却讽刺得很,直接指出黄府的漏洞。
黄岐心虚低头道:“这…”然后抬头望了望我,“所以老朽才以为黄府定是出了奸细,将外人引了进来。”
这奸细,很明显是指我了。我脸一沉,一时的好心情被他这句话完全冲得一丝不剩。
众人将目光射到我身上,那眼神,完完全全就是看凶手的眼神。
所以我说,我真的一点都不喜欢这黄府的人。进门前不喜欢,进门之后更不喜欢了。
【历史小知识】
御史:看清楚哦,不是御医,因为之前给序生看的时候她就看成御医。宋朝的御史,特别是监察御史,名额十分有限,只有六人,分别监察六部,有点相当于现在的督察部门。
御史直属御史台,官拜八品,官阶不高,但权限甚广,传说一个朝代的监察御史是否公正出色,直接决定着这个时期国家的繁荣。很多朝代的衰落,都有御史不查或者腐败或者职权被夺的因素在里面。
御史里行:监察御史只有六名,但是万一有想升官为监察御史的但是已经有人霸占着那个位置了怎么办呢?于是皇帝们增加了“里行”一职,意为“暂时”,有为御史做副手的感觉,名额不限。所以一个朝代某个时期的监察御史很可能不止六名。
(九)零碎线索
御史大人也跟着将目光放到我身上,好声询问:“这位夫人呢?怎么说?”
我咬唇,装出百口莫辩的样子,“民妇也不知…民妇昨晚在院子门口看见一个黑影扫过,心中疑惑就跟了上去。结果人跟丢了,脑后却被劈了一遭,醒来就在那柴房了。”我发现我编故事的天分不错。
“意思是…”那位御史大人黑眸一转,深邃的目光咄咄逼人,“你并未看见是谁?醒来之后就是今晨了?那你为何受到惊吓?”想必他已从仆人那处打听到大夫对我的诊断。
哎…庸医害人啊,他少说这么句,我多好过。
我慌忙垂下眼眸,不敢正视那位唐大人,总觉得他的目光能将我的谎言看穿。“民妇醒来时,外面还是黑的…闻到柴房里一股很浓的血腥味,所以民妇就吓晕过去了…”杨青玉,你应当是这么脆弱的,对吧?总之我碧染是决计不会因为点血就晕过去,何况那血还是我造成的。
那位大人点点头,不再看我,转而将目光重新放在黄岐身上,“看来关键在于这两名乞丐与黄大人之死的关联了。”
一名侍卫匆匆跑过来,附在御史大人耳边嘀咕了几句。只见唐御史目光坚定道:“刚刚下面的人已查清这二名男子的确是后街乞丐窝里面的普通乞丐。容卑职说句,这二名男子即便真是夫人引进来的,如今死了,倒是可见他二人并不是杀死黄大人的凶手。这位夫人与整件事情关系也不大了。至于这两名乞丐为何出现在这里…又怎么进来的…”御史大人语气一转,渐进锋利:“这便要问问黄老爷府里的侍卫了。”
“这…”黄岐语塞,一时竟找不出话语对答。
一名男子走近,俯身跪下向黄岐禀告道:“卑职该死,卑职与下属昨夜被一道黑影引走,中途察觉不对,回来之时恰好瞧见两个男子鬼鬼祟祟游走,卑职觉得甚是可疑。”
这名男子身姿高挑,定是练武之人,相貌极其普通,属于混入人群中马上就找不到的那种。我马上联想起了黄府那神秘的暗卫…
心中暗喜:好啊,你们也追黑影!幸好幸好…要不我刚刚自信的编故事能力就要受到打击了。
进黄府这么久,头一遭觉着老天对我还是不薄的。
只不过这暗卫似乎不如传说中那么能干,一个黑影就能调虎离山!
等等…他们看见那两名男子,那梅枝呢?
说起来,梅枝呢?今早一直未见她踪迹。
黄岐脸色一变,呵斥道:“可疑?!你倒是把人交出了来给我看看!”
那侍卫快把头沉到地上了,“卑职正待去追,老三却来报告…留守在书房的老四不知被何人暗算了…”
原来也不是完全被调虎离山了…等等、我昨晚进去的时候,还有一名暗卫守在那处?那我所做的一切…
“那你们就这样让人消失了?!”黄岐气得眼睛瞪得老大,也不管众人在场,直接逼问这隐藏的真相。
侍卫被逼得结巴了:“卑职有…有派老二去追。”
“那人呢?”
“老二追丢了…清晨的时候,老三发现了两具尸体,一剑穿胸…”
我一惊,梅枝的两名侍卫已经死了?
此事怎么看都透着蹊跷,只是最重要的梅枝却迟迟不见,我亦不能自己捅出来说梅枝将我怎样,那样岂不将我方才所编一并击毁,更加重了我的嫌疑。
哎…为了不让那一夜春宵被捅出来,我只得编个故事便宜了梅枝。
恍惚觉得侧脸一股火辣辣的滋味,我迅速侧头,看见那位御史大人正用审视的目光看着我。
我本着“一不做二不休”的原则,颇是坦然地对他回笑。
敛眸细想,若是梅枝当真武功高强,又岂会带两名武者在身边?
平日里见她身轻如燕,步履轻缓,那是练过轻功的缘故?还是仅仅只是因为她作为一名戏子所需要的基本功?
她嫌疑最大,若真有什么,岂不早就逃之夭夭?
我还未想得通透,黄岐也还未来得及将那名暗卫骂得狗血淋头,又是一名侍卫赶过来,脸色煞是严肃。
“唐大人!”那名侍卫一边赶一边喊,手里还捧着一件物事。
我一瞧见那物事,嘴角便勾起了一抹笑意。
我知道,黄家,快完蛋了…
——侍卫手上捧着的,正是我昨夜放进书房的那个青色包裹。
包裹里面的物件被御史大人当场掀开,两个盒子滚落地上。其中一个盒子因为一摔,盖子打开,那朵天山雪莲就这么滑落出来。
黄家人大多从医,都该知道这是什么,又有多难拿到。哪怕黄峰是宫中御史,也不可能拿到这等宫廷贡品。
在场的众人在见了这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罪证之后,都是一口抽息。黄岐脸色煞白,扑通跪倒地上:“大人明鉴!黄家是被冤枉的!”
嗯…我记得我爹当年也是这么说的,结果咱柳家最后命运如何呢?
唐御史淡然瞥了黄岐一眼,“想不到卑职这一趟收获颇丰啊。”语罢俯身随手捞起另外一个盒子打开,拈起那瓶药,啧啧道:“黄御医医术卓绝,这瓶子里想必是灵丹妙药吧!”
一名侍卫接过那瓶药,一溜烟退开,定是交去御史台细查了。
黄家一众人已全部扑到在地,大叫冤枉。
我也跪下,嘴里跟着附和“冤枉”,心里却生出一种奇特的感觉——
黄大富犯事多日,朝廷拖了许久却偏偏在这场祸事生出时派人来查。
这御史大人,到底是来查黄大富的,还是黄峰的?抑或是…整个黄府?
他,到底是因为来调查才搜到罪证?还是根本就是为了这罪证才来调查…
如果是后者,那也忒可怕了点。
那岂不意味着,昨晚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下?
昨夜黄峰的死,究竟是我昨日行事推出来的偶然,还是必然?
还有那场大火,烧得如此蹊跷,就像是什么人肆意想要毁掉什么。
按理说,若要毁去什么,书房不应当是首要地点么?它最后幸存下来,究竟是因为有守卫,还是放火者故意留之?
若是后者…脑里忽然有一点光亮,许许多多的东西瞬间联系到了一起:昨晚的包裹,黑影,窥视,梅枝的莫名到来。
那个人,或者说,那些人,是看见了我放进这包可以让黄峰身败名裂的东西,才决定让书房留下来的?
我抬头瞥了眼唐御史,只见他语笑温和地抬眸,正好对上我的注视。
眸子里面无一丝阴暗的敌意。
我看不透这个人。
即便在碧门经过了严厉的训练,又在这世间磨砺了五年,我发现,我依旧是看不透这个人…
他的所想,所为,在我眼里都是无法理解的,却又存在着他自己的意义。
而我,又是否卷入了一场大局中?成为了一枚棋子?
忽然很讨厌这个想法。
但无论我喜欢或者讨厌,黄家众人被怀疑是事实。黄峰一死,虽不算畏罪自杀,却也有被灭口的嫌疑。伴随着十天的监/禁,之后而来的是大量的官兵抄家。
一个太医局御医被搜出宫廷贡品,与那极有可能害了无数人的毒药,竟然只要了十天,就定罪了?
是不是太快了些?我是该感慨御史台的工作效率越见高了…
还是…
我望了望皇宫的方向,心中已有了几分笃定。
还是…那位示意?即使黄峰无罪,也必除之?
如此想来,我的一番作为,竟也是替他人做了嫁妆。
如今我沦落到这监牢之中,眼下梅枝被我折断了手骨,痛晕了过去。
当真一丝武功也无?
还是隐藏得比我高明,宁愿痛晕过去也不要用内力反抗?
依我对梅枝娇弱的性子分析,多半是前者。当然,前提是,她的确娇弱。
如果当真如此,那…当时那黑影又是谁?
根据暗卫的描述,除开最开始那个引他们离开的黑影,还有杀了书房的暗卫与杀死黄峰的刺客。以上这三者,是否是一个人呢?
如果超过二人…那黄峰被害那晚,无疑是一场精致完美的计谋。
但,为何?为何偏偏挑了我去的那晚?
难道那黑影们成天守在那里?他们又如何笃定一定有这么个人会去嫁祸黄峰,何况暗卫再饭桶也不至于将这群人视于无物。
那…只剩下一种可能——
一直,有那么一个人,在盯着我,亦或者,盯着这黄府所有人。
这个人,会是如今被我折断手骨昏迷在我面前的梅枝吗?
而如今整个案子,罪大恶极的主心骨已死,像我们这样的家眷,去处无非是,缺奴婢的大富人家,缺军妓的军营,还有,永远不嫌女人多的青楼。
做奴婢我无所谓,总之在黄家做媳妇三个月,我也就如同做了三个月下人;去到军营我亦不怕,那里反而是最好脱身的地方。
然而青楼…
比起军营,青楼或许更为温和些。但我绝对不那么认为。
九岁之时,家里被抄,我与哥哥流落街头,后来被卖去了不同的地方,而我,到的便是杭州花街一家不温不火的青楼。
所谓不温不火,便是那种既不是生意凋零而关门大吉,但又无大牌青楼的气派与头牌,于是老bao训练女子的方式便是严格到残忍…
当年我还年幼,虽只是打杂丫头,不在老/鸨训练名列,却耳濡目染,深感害怕。总有一天,我也会成为她们中的一员…每每想至此,我便冷汗直冒,全身战栗。
如果,如果碧门没有找到我,将我带走呢?那又将是怎样一段无法想象的人生啊…
因此,青楼之地,我是决计不会以那种身份进第二次!
(十)冰莲美人
背靠牢房墙壁,我微眯着眼睛,内息稍运,让身体暖和些许。睁开眼睛,一牢的女眷们此时神情各异——
陶氏一脸颓废,耸拉着脑袋,双眼无神盯着地面。
孟青竹仍旧在抽泣,悲叹她怀里儿子今后的命运。
兰姝缩在我方才赏她的麻被里面,脸色红润眼泪巴巴的样子。
梅枝依旧倒在地上。
…
这群人,都跟我一样,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是什么。与我不同的是,她们知道,但是她们无法反抗,我却可以。
只是要委屈杨青玉了。
至于如何个委屈法,无非是在她私奔生涯中,还得面对朝廷的追兵罢了。
是的,我顶着杨青玉的脸,在押解到庐州境内休息时,用藏在头发里面碧真特制的开锁簪子开了枷锁,逃了。
或许听了我这样描述的人都会以为我的逃犯生涯会有多么的艰辛,我只不过是避重就轻地说了这么一句罢了…
而事实是,的确是很简单。
朝廷没有料到女眷里面会有人有能力逃跑,也未加防范,等到官兵们集结好分配好人数开始追我之时,我已经用最快的轻功逃了十里远了。
而等到他们快马加鞭封锁前面的城镇之时,我已经站在碧门所属的茶馆外面了。
“碧山冰莲”,正是这茶馆的名字。
碧门分布在全国各地的各种行业招牌里面或多或少都有个“碧”字,以吸引同门相认。
而冰莲嘛…
碧门有个有名的组合,叫“一荷塘”,成员有门主碧何,我碧染,巧手碧真,小丫头碧蜓,还有一位,便是碧连。
碧连入碧门前就叫冰莲,至于为何是碧连而不是碧莲,其原因与荷姿乃“碧何”而非“碧荷”是一样的——碧门已经有前辈叫这名儿了。
说到这一荷塘的人,起源于咱碧门门主的心血来潮,据说某年某月某日,碧何忽然发现原来碧门除了她一朵“荷花”外,还有一朵“莲花”,惊呼此乃缘分,定要做姐妹!奈何这荷姿与冰莲性格的确有那么不太搭,于是荷姿便将我也拉了进来,说这荷花莲花生于水中,柳树生于岸边,都是荷塘一景。后来,真名鱼真被荷姿换做“小鱼”的碧真也被拉进来了,最后,刚入碧阁的小丫头碧蜓也被荷姿瞅上了了,一并拉了进来,美名曰“蜻蜓荷上飞”,荷塘一景,怎能浪费?
这“一荷塘”,碧门的人多半这么评价——
提及碧何,人们一般是抬手扶额道:“那个疯子…”
提及碧连,人们多半是一脸惶恐道:“那个冰美人啊…”
提及碧真,人们总是称赞道:“那个千娇百媚的巧手哇…”
提及碧蜓,人们会是一脸喜爱,“那个可爱的让人想捏一把的小丫头哟…”
而说到我的时候,大部分人的反应是这样的:“呃…”
所以我才一直想说,这一荷塘的,关我这个岸边的何事?
咳咳,扯远了。
总之,碧连是我在碧门最熟的几人之一。
就在我抬首品味这偏僻茶馆如此诗情画意的名儿时,鼻子忽然钻入了一阵幽香。我眼睛一亮,转眸便看见了迎面而来的冰莲。
一袭冰蓝色裙衫,发髻高盘,插一枝莲花钗,肌肤如出水白芙,黛眉透着寒气,凤眸微细,仿佛睥睨着这尘世。秀挺的鼻子若那冰雪雕琢而成,菱唇微薄,无笑无怒。见她第一面的人,都会感叹一声:“好一个冰雪美人!”
但冰莲的美,过于寒冷,若那极北之地的千年冰雪,不易亲近,因而只有我们几个跟她走得近的人才知道她别样的神情与姿态。
冰莲在看见我之后,神色无任何改变,只是淡淡道了一句:“哦,你来了?”那语气疏离平淡到让我这个当事人误以为我们不过昨日才见,且约好今日再见。实则我们已分隔了大半年了。
她这般平淡,我也自是不会与她细述久别之情,直接道出了我此时感受:“我饿了。”
她瞥了我一眼,转身,留下一句:“进来,东西是现成的。”
这一刻,我真的觉得冬天提前到了,不禁打了个寒颤。
东西果然是现成的,很快就上来了,两盘卤牛肉,一盘凉豆腐,我吃得极快,而冰莲只在一旁静静坐着,等我吃完。
期间不发一语,若不是那透出的寒气,我当真会以为这房间中只我一人。
说到这房间,便是我们的冰美人冰莲的闺房,一丝女儿气息也找不到的“闺房”。
简单的家具,沉稳的色泽,我只有暗叹一声:果然乃冰莲风格。
“你今晚住我这里罢。”冰莲在我吃完后终于开口。
一般来说,与冰莲的对话无非是我问她答,少有她主动开口之时,此刻她的行径,我心中暗暗一甜,她也是在担心我的。
“我不客气了。”有人收留当然最好。
冰莲见我风尘仆仆,灰头土脸,很贤惠地打来了一桶洗澡水。我左手扶着桶壁,右手探了探水温,刚想对身后冰莲称赞一句时,水中倒影让我一时哽住。
我此时的模样,竟然还是杨青玉的模样!
我立即回头,惊异望着冰莲:“你怎么认出我的脸的?”
冰莲一脸没事人的样子,轻描淡写道:“你烧成灰我应当也是认得的。何况你还没有。”
得友如此,我好感动…
还没等我感动出来,冰莲又加了句:“再者真的手艺我还是认得的。你的眼睛也骗不了人。”
越来越感动了…顺便替碧真的份一起感动…
感动得我张开双臂想要冲上去拥抱冰莲,没曾想她竟然早有预料般躲开,颦眉轻道:“你这衣服从土堆里面抓出来的?”
一腔热血瞬间结成冰雪。
嫌弃我来着?
“对了,”我想起什么,“莲,你有称手的兵器没?”
冰莲破天荒地轻挑了一下柳眉,“你的匕首呢?”碧门会为每个碧阁成员配一件最适合她的兵器。我从小爱暗地里捅刀子,当年碧门发给我的,便是一柄匕首,柄上刻有一个“染”字。多少年来,随我风风雨雨,暗地里不知道捅过多少人。但自从那夜事发之后,那柄匕首遗落在了柴房,再后来去找,也找不着了,怕是什么人拿走了。那匕首遗落在案发现场,若我如此急切地想找到那柄匕首,只会证明那是我的,因此我亦不敢声张。
如今失了匕首,只觉得失去了左膀右臂,心里莫名地空落。
冰莲见我沉默,抬眸了然,手在后腰一摸,摸出一双小刀来,递给我。
我自然认得这双小刀,她冰莲的小刀。
“莲,我拿走了,那你…”我踌躇着不知该不该接。
只见冰莲将手一翻,两柄小刀在掌心分开,手臂一挥,两道银亮亮的光便朝我这边射来!我侧身一躲,小刀插在了澡堂桶壁上,刀柄绑着的细长的碧丝带在风中一扬,随后完全静了下来。
哎,冰莲这万年不改的行事风格。
“这是刀,不是匕首。用的时候注意些。”依旧是冷冷的声音。
我低首拔出那双小刀,再抬眼,只能看见冰莲离去的背影。“我刚刚已发信给姿她们,估计近几日就会到。”她关门前回头,“姿很担心你。”
“她很担心我?”我走后荷姿没把整个碧门戳个洞我就谢天谢地了,还有时间担心我?
冰莲神色不改道:“在碧门,荷姿比谁都关心你。就是她传信给我,告诉我你可能在此地脱身,要我留心。”
这倒是事实。从我到碧阁那天起,荷姿就格外关照我,用她的话来说,就是“合她胃口”。可我在碧门这么多年,也没看出我身上哪一点特别到让她如此待我。
冰莲只说荷姿很担心我,并不提及她等候了多久,也不道荷姿她们什么时候到。
我相信,她会安排好的。冰莲总是默默付出的那个。
我将整个身子泡进水里,闷了长长一口气,顺便将手探到后颈,费力将人皮面具撕了下来,再将手上涂的黄色汁液洗掉。伸出头时,仿佛近日的疲惫与不满尽数消失,只留下倦意与舒适。
起身,眼角的视野瞧见捅边摆着一叠衣服,是我最爱的缥色,心里一暖。
冰莲总是熟悉我们的喜好,并永远在自己的衣柜里面备好我们每一个人所需的衣物,随时以备我们来访。
因而这身别致的衣衫也是极其合身的,我细细打量了一下周身,确定全身穿戴无误,才在梳妆台前坐下,搙了搙一头湿法,将其全部顺到右肩,用木梳慢慢梳理。
抬眼,镜中正坐着一名陌生而熟悉的女子——黑发如锻,垂于身前,柳眉墨色如画,黑玉般的眸子清凉如水,狡黠如风,却又淡漠如烟,看不真切。肤若雪玉,细润如脂,透着淡粉之色。唇如桃瓣,贝齿雪亮,嘴角仰着一丝若有若无之笑。
一时间,我呆愣住,欣赏了半天,才发现自己自恋了。顶了杨青玉的脸生活了三个月,好不容易习惯了她的脸,此时换过来,倒还不适应自己的真正容貌了。
我轻笑,镜中女子的笑若春风,气韵仿似那三月里刚抽出嫩芽里的柳条,坚韧而飘忽不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