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不见路人来见 作者:苹果八月半
碧染夕尘
(一)代嫁新娘
碧门上代门主留训:欲速,则不达。
意欲以此语告诫碧门众人,报仇是一个过程,须得慢慢来,不可急于求成。
可惜能做到的没几个。
碧门现任门主分析原因,总结为太深奥,太难懂。碧门门众多为从小就家破人亡的孤儿,不见得有几个读了书的。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样多精辟易懂!”门主碧何沾沾自喜告诉我。仿佛可以预见碧门美好的未来。
我叹气,摇了摇头。
无论是上代门训,还是碧何这句,读过书的人都会懂,而没文化之人…恐怕还是不会懂。
换做是我,我一定会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好吧,我知道我废话了。
只是可怜我连门主之位都没开始奢望,这青山,就已经烧起来了。
朝廷来了宣旨官,带来了皇帝的圣旨。
十天前,太医局的御医黄峰被搜出了宫中贡品与毒物,而今罪名坐实,财产充公,全族流放台州。
一时间,家里就全乱了。穿着孝服的婆婆听了率先晕了过去,仆妇们慌了神,七手八脚上去扶。事到如今,几个平日里“上慈下孝”的美妇也不屑再挣表现,自顾自地在一旁哭得梨花带雨,一个一个花容惨淡,怨天恨地,再难与“贤良淑德”的美人挂钩。
这样的场景,十年前,我已过了一次,再次经历,竟然生出了一种过来人的感觉。
唯一不同的是,十年前,被搜出罪证的是我爹,九岁的我,被人提早送走并未亲眼见到抄家的场面,唯一知道的,是爹娘的死讯,与几年后重回故土时,那一屋子的破碎凌乱。
而十年后的我,望着自己夫家一团乱,靠在那棵我最爱的柳树下,拿着一方绣着莲子的锦帕,掩着鼻眼,肩背抽搐,不时发出一两声呜咽,装作掩面而泣之状。
没有人可以看见,那方莲子锦帕之下,我微微上扬的嘴角。
没有什么比如此进距离看戏更加精彩了。何况,这些人,我一个也不想他们好过。
如果现在可以回碧门,我一定会去上代门主碧玉奶奶的牌子前上根香,告诉她:“欲速,也是可以达的。”再去跟荷姿,也就是改名前的碧何,炫耀我四个多月就达目的的过程,推翻她“十年报仇”一说。
多有成就感。
沉浸在成就感中的我,完全忽略了一个事实,一个直到跟着全家女子坐到大牢才意识到的事实——仇报完了,我该如何脱身?
欲速则不达的典型范例,我想就是我这样的。
很不幸的,我恰好是这个家地位比较主要的一个角色。
五个月前,碧门给了暂时没有任务的我一个机会,一个接近这个大家族名正言顺的机会。
事情起因源于灵芝堂的杨老板,他老人家最近被碧门安排在全国各地的眼线们给觉察出来不对劲,就给查了一查,这一查就查出了这么个机会。灵芝堂也算药材铺子里面的大户,产业遍布全国。御医与药材店老板一凑合,发现这其中有料可捞,于是灵芝堂的杨老板在二女儿青玉出生之后就将其许给了黄御医的儿子,只等青玉十八岁一到就与黄家结成秦晋之好。
门当户对,与我无关。
聘礼据说是一颗价值连城的夜明珠,与我无关。
杨青玉相貌平平,大家闺秀…好吧,还是与我无关。
但她婚期在即却跟人私奔了,就不得不把我扯进去了。
回想当时我躺在碧门最大的柳树上,瞥见荷姿提着裙角向我跑来,脸上掩饰不住的喜色,我就知多半是大事,否则向来只会让别人露出心急表情的她是决计不可能这副模样的。
果不其然,荷姿告诉我,灵芝堂的杨老板急慌了神,到处找不到他家逆女,四下为难。黄家的聘礼两个月之前就送到了,此时退婚已是再无可能,再者大家小姐跟人私奔,于杨家,亦或者是黄家,都是耻辱。
用杨老板的话来说,直接影响了他的人生。
多好听,不知情的还以为他多宝贝这个女儿呢。知情的谁人不知杨老板视财如命,他所谓的“人生”,不过是以后的经商之路。
可笑,女儿的幸福,原来也不过如此。
哪怕今后穿金戴银,也换不回那份幸福了。
何况,若真是杨家二小姐入了门,也不见得会有多幸福。大家族,吞噬的往往是人的灵魂与良知。
于是,这位深闺小姐做了她人生中最伟大的决定——逃了。
于是,我来了。用杨青玉的脸,杨青玉的身份,嫁进来了。而杨老板,只以为自己的女儿被送回来了。
成亲当天,还是相当豪华的,御医大人特意铺张,张灯结彩,大摆宴席。黄家毕竟是大家族,几代从医,祖上因为医术卓绝还被前唐皇帝给了个封位,而目前的黄家之主黄峰又是太后的专属医官,是太后面前说得起话之人,虽然御医本身品位不高,但因着这层关系,架子与地位攀升了不少。黄家要风光娶媳妇,那场面自然就比起一般大户宏大了许多。
就像我身上穿的这身火红嫁衣,坠了不少的珍珠,华丽富贵,却庸俗。
我讨厌穿红色,跟血一样的颜色,与我的气质极其不配。
我却不得不穿上这血红的嫁衣。人说女子嫁人那天凤冠霞披时候是最美的。我望着铜镜中的“我”——脸有些微圆,配上极红的胭脂,有那么几分桃子的意味。杏眼被画笔描了之后,不但没有放出神采,反而显得浮肿。眉如黛,额头光洁,有些宽。鼻子秀挺…哎,杨青玉长得最好看的就属这鼻子了,跟这鼻子一比,那被涂得血红的樱桃小嘴就显逊色了。
基于不太熟悉这张脸,我对铜镜中的“我”第一反应竟然是:时下媒婆的打扮越来越艳丽了。
艳丽归艳丽。这妆容,配媒婆算艳丽,配我这新娘子,还真是俗到了极点!入眼的嫁衣也好,嫁妆也罢,都让我觉得庸俗到想吐。一并对这婆家也成见颇深。
悲惨的是,这是我将进这个家门第一天。我深知此种心态极不可取,于是放宽心思,往好的方面想。
还未开始神游,喜娘就进来扶我了。
随着她的搀扶,我进大堂。盖头外的大堂先是喧闹,随后宾客们都渐渐安静下来,盖头下的我只觉得一道道火辣的眼神向我射来,有审视,有祝贺,有看戏,还有…
百感交集。
但我也只得继续埋头向前走,直到拉上了那头红布…姑且称它为红布,我真没把这场仪式当作人生最大的事,成亲就成亲罢,女子就是这样,命运受天地,受父母摆布。我唯一能做的便是祈求杨青玉她老爹对她有那么一点良心,不会给她找一个连看一眼都是侮辱眼睛的男人。
因为这直接关系到我的利害。
一拜,二拜,三拜…
拜拜拜…
我木讷的接受着一切,默不作声,心里幻想着夫君的模样。当然,根据外面对黄大少爷黄大富“人如其名,大富大贵,脸生福相,胸襟宽广”的风评以及我对他们家那么一点点的“成见”,在我心里这位黄大富的形象绝对好不到哪里去。
嫁进来之前还打趣地想,这位大少说不定只是跟我一样易容了,像野传小说里面写的那样是位隐忍自己,爱妻如命,有责任有担当的翩翩佳公子。
哎,可惜这家人,连留给我幻想的时间都不多一点点——“请三位侧室奉茶给新婚夫人。”司仪的声音洪亮想起。
是了,听到这样的话,什么美好的希冀都没了。黄大富今年二十有三,娶妻前纳妾并不见怪,纳了三房也不稀奇,只是婚礼上还叫小妾们给正室拜见的,我还是头回听说。
哪回不是夫家娶正室,乖乖哄了小妾们安分,别来成亲仪式上添乱就好了,哪能由得小妾大摇大摆上来奉茶的?
这算什么?
我看出来了…恐怕杨青玉的私奔一事已经传到黄家耳朵里面了。让小妾奉茶,明显就是给了杨家一个下马威。
试问这个婚礼,你本是主角,却由得夫君其他的女子在上面乱晃,今后你地位将何在?
答案很简单,我后来已经深刻体会到——没地位!
而此时名义上没地位的小妾们却一个个乖顺地上来奉茶,我盖了盖头,看不见她们模样如何,只看见三双嫣红的绣花鞋和粉色裙摆。
“姐姐喝茶。”一个弱弱的声音响起,我眼前赫然出现了一双青葱般白嫩的手,与一杯端得颤颤巍巍的茶。
光看这手,骨节分明,就知姿容必是上乘。只是,这位美人,难得黄家人给了你一个翻身做主人的机会,你这么唯唯诺诺的,真是灭自己威风啊…
我微微曲腿,算是回礼,接过那杯茶,轻轻抿了下,算个意思。当然,还有另外一层用意——我希望这黄家别对杨青玉那么毒,连杯茶都是有问题的。
其实由着我个人的性子,我是决计不会接的,更莫说屈膝回礼。奈何杨青玉乃货真价实的大家闺秀,我要扮她,礼仪自然少不了。
嘴唇沾了三个茶杯的杯沿,只听见司仪大宣:“礼成!”我这才舒了口气,由着喜娘缓缓搀扶着离开了这个人心险恶的地方,步入了另外一间对于每个新婚女子来说都意义非凡的房间…
洞房。
(二)洞房乌龙
碧门有条不成文的规定:欲复仇,必先抛弃所有。
抛弃所有…名誉,身份,地位,富贵,容貌,当然还有,贞洁。
我在碧门待了也快九年了,对这些耳濡目染,早已抱了深切觉悟。
一个人端坐在铺着红色锦缎被的喜床上无聊得紧,我掀开自己的盖头,对于后面的事情全无一丝期待,反而开始筹划起第一步计划。
今日成亲这状况,我明显能够感觉到,今后的岁月不会那么好过,至少,不会如同我在碧门那么好过。
起身,舒了舒筋骨,提气纵身飞上房梁,眼见这个房子的另外一侧站着一名中年贵妇人,递给了喜娘一个红包,喜娘收得眉开眼笑,连连躬身道谢,却见那贵妇人瞧也不瞧她一眼,昂着头径直走向我的房间。
我连忙下来,盖上盖头,到床上坐好。
贵妇推门进来,吩咐了一声:“你下去吧。”
我正惊奇我下去了谁跟新郎洞房,就听见一串脚步声远去,带上一个关门声。
“咳,”贵妇轻咳了声,我静坐,就听她底气十足的声音传来:“杨家二丫头,你如今嫁给了我儿子,最好给我本分点!你以前做的那些事情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若还敢再妄想别的什么,黄家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原来是我夫君的亲娘陶氏,我的婆婆,还是位难伺候一来就对我印象不好的婆婆。
杨青玉啊,你这篓子捅得…这位婆婆以后还不成天将眼睛放我身上,鸡蛋里挑蛋壳,我要想做点什么那真是何其不方便啊。
“青玉只是一时糊涂。”我屁股向前一挪,双腿立刻着地,“爹爹在我十八岁生辰才告诉我我已许了人家。青玉一时接受不来才…”我想杨青玉应当会这么说。
可惜只是我想,事实证明我画蛇添足了。
“你接受不来?!”陶氏的语气一下子提高了几分,“我儿子哪里配不上你这样的小家碧玉了?!你居然还有心想在外面偷食!”
怎么又扯上偷食了?这杨青玉风评也不怎么好嘛…
鉴于方才的教训,我干脆噤声,配上我盖头下的假哭,那真是一个我见犹怜。
“哭哭哭!我叫你哭!”陶氏的语气更尖锐了,随后我只觉得被人踹了脚,身子作势向地上跌去——其实可以不跌的,那一脚虽踹了,却未到实处。我估摸着这位婆婆也不想自己的儿子跟媳妇洞房的时候发现新娘子身上青块紫块的吧!
原来哭也是不可以的哎…对了,今天是大喜之日,哭是很晦气的。
不哭…咳咳,不假哭了。
于是我从地上缓缓爬起来,干脆无言。
却又听陶氏道:“怎么?哑巴了?”
你老人家还真是不好伺候啊…存心刁难我不是…好吧,你的确是存心来刁难我的。
老人家忽然恍然大悟般说道:“哦,我知道了,你在这里装温柔,心里头不知骂了我这个老太婆几百通了。”
婆婆你老人家终于聪明了一把啊…哦,不对,其实就刁难我这件事情上来说,您能让哑口无言,已足以见得您的聪明才智了。
我依旧不说话。
陶氏不耐烦了,放下了狠话:“你记得明早乖乖来给我奉茶,我会‘好好’对待你这位媳妇的。”说完,就听见一串脚步声远离,又是一声关门。
方才那“好好”二字完全是咬牙切齿说出,真是让人无限“憧憬”我这位婆婆的“好好对待”究竟有多好。
我“呼”的松了口气,撑着床弦站了起来。
扮弱不是个讨好的活啊…试问你身怀武功,却要任人打骂不吭声,那股气该往哪里咽?
答曰:肚子里。
于是,本来还有点饿的我,忽然就觉得饱了。
而事实证明我的猜想是对的,这里与碧门生活的确是天壤之别。
我所在的碧门实在算是一个很奇特的门派。门众主要为女子。有丑有美,性格各异,我们中有些是在妓院被碧门收留,有些是街头卖唱时,亦或者是被迫嫁进大户人家做小妾时…但我们都有一个共通点——报仇。每个碧门女子初来时都是命苦,眼睛里面总有一抹或者一汪怨天怨地的恨意。碧门对她们绝不手软,全数送至碧箩山,训练训练再训练。锻其筋骨,磨其意志。熬不住的就在其中消亡了,熬过去的,如同我,如同荷姿,便正式进入了碧阁。碧门是碧阁,碧箩山与各地眼线暗部的总称,而碧阁则是所有碧门合格女子所在闺阁的总称。
我十岁到的碧门,十三岁入的碧阁,当时被分去了荷姿掌管的荷阁。所有进入碧阁的女子,都会拥有一个在碧门的名字。如荷姿的是碧何,而我的是碧染,这个“染”字源于我的真名柳染夕中的“染”。
碧染,碧色渲染。荷姿说这是她听过的最有韵味碧门名字了。碧门上代门主碧玉奶奶那时还在世,时不时会来看看我们,给我们讲一通听不懂的大道理。碧玉奶奶很是疼爱我与荷姿,荷姿的门主之位便是她老人家临终前指定的。荷姿一走,我也就顺上了阁主之位,阁名改为了“苒阁”。
在碧门,门主与阁主都不是香饽饽,实权不大,更多的是一份责任。碧门女子心中的大事是复仇,并不见得有多大的心力去掌管一个门派。
在碧门,每个女子的能力都是不同的。因为每名女子进入碧门的资质,年龄各异,有很多都已经超过了习武的最佳年龄。碧箩山最多教一些防身术,更多的是磨练毅力。
报仇是一件大事,古往今来,成功者不多。碧门这样的训练最好的保证了复仇者的意志与耐性。
送入碧阁的女子都会集中培养自己某方面的特性,例如媚术,毒术,医术…武功倒显得逊色了。总之不论用怎样的方法,只要能达到目的就好。
因此,那报仇手段也是各式各样,有一剑刺入的武功高手,人家那是本事,除了善后与逃跑比较麻烦。也有忍辱负重接近仇家意欲在其空虚之时一击得手的,还有化装身份借他人之手杀人的,例如我。
并不是说我武功不好,相反,我的功夫在碧门武功排名榜上还很是靠前。可是碧门看中的却是我另外一项技能——化风暴为春风。无论是怎样恶劣的人,遇到怎样恶劣的情况,我都很能忍,大多时候能够冷静下来,面上一笑而之。就如同方才与陶氏的纠缠,陶氏再怎样刁难,我也不会发怒跟她掐架,无疑在此时是找死。现在她走了,她方才留下的话语我会当春风拂过,绝不会影响我的心情。
荷姿说这已经是一种境界了。她说若不是碧门门规碧阁女子必须为碧阁做五年任务才能出道报仇,光凭我这项炉火纯青的忍功,一定早早就报了家仇。
我还是一笑而过。碧门五年门规,一方面是为了让门下女子为门里做事,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五年之后那场复仇做充分准备。
没有这五年,我想我一定没有那么容易的。
虽然现在也不容易。
特别是晚上盖头被掀开之后,看见面前那张脸,我更加觉得人生何其不容易。
“人如其名,大富大贵,脸生福相,胸襟宽广”,这都是谁给的评语,不去写书太可惜了!如此贴切的评语,我真的不作二想。
人如其名,大富大贵。何为大富大贵?富贵者,福相也。何为脸生福相?福者,多肉也…何为胸襟宽广?宽胸者,大度(肚)也…
我深切认识到了语言的精妙。我夫君这样一头堪比猪的胖子竟然可以被形容得如此富丽堂皇,小女子深感佩服。
我在这边厢对黄大富的风评赞叹万分,抬眼却看见我那夫君一脸的难看与厌恶。
“相公…”我怯怯唤了声,嗓音因为久了没说话有些破音沙哑。
黄大富脸上神情更难看了,嘟嚷了句:“好丑。”
我脸立刻沉了下去。爱美是女人的天性使然,杨青玉这张脸虽与美貌难以挂钩,却不至于以“丑”形容之。这黄大富直白得真是煞风景。
人家的洞房花烛夜,都是夫君揭开自家娘子的盖头感叹一句:“好美。”哪怕是违心的,为了今后夫妻和谐,也是必不可少的赞美。而我家相公却极其直接地给了一句“好丑”。你让我…哦不,你让杨青玉的面子往哪搁?
这么一感慨,忽然就通透了。总之丢的是杨青玉的脸,与我无关。
于是我便如同听戏那般,装作可怜兮兮看着他,用娇滴滴地语气说道:“相公这可是嫌弃青玉?”我恶心死你!
或许是杨青玉这张脸扮娇实在有些伤大雅,再或许是,黄大富的心里承受能力并不好,只见他退了一步,满脸的嫌恶:“你…”实在厌恶之极,他话未说完便摔门而去。
正合我意。
肚子又“咕噜”叫了起来,我起身脱下那血红的嫁衣,扔至一边,露出里面缥碧色儒裙。环绕四周,桌上摆放着瓜子花生的婚房必备物品,那些是不能动的,如果明晨被发现这些吉祥物品少了或者多出了些许瓜壳,我看我离死也不远了。
喜娘不知为何没有来执行她的职务,以至于桌上那两杯合欢酒也没有动。
我端起其中一杯,倒进了窗台上的小绿萝里面。酒不可乱喝…何况还是这种十有□都掺了某些药物的洞房酒。
无水可饮,无食可吃,我干脆一头躺在喜床上,节省体力。
累了一天,入眠很快。迷糊之中觉得微微有些发冷,下意识扯了身下棉被来盖,却意外扯出某件正常不过却还是将我瞌睡全部赶跑的物件。
我呆愣地看了那张绣着龙凤呈祥的白色锦缎方巾,脸不自觉抽了抽。
在这间红彤彤的新房里,这素白显得异常突兀。
突兀,只是为了承托应当要留在上面的血迹罢了。
我随即恢复平静。摔门而去的是黄大富,怎么算也算不到我头上…
于是我颇心安理得地将那白巾张开,铺在那本是血红极其影响我睡眠的枕头上,一头就倒了下去。
荷姿若是知道了我的新婚夜是如此度过的,一定会捧腹大笑吧。
但是我现在什么也不想管了,只想好好眠一宿。
明天,会是很长的一天…
(三)奉茶刁难
天一亮,我也就睡不着了。这也算碧门养成的习惯之一。碧门破晓之时,每个阁主必须在大殿集合,领取自己这个阁这一天的任务。
其实我一直怀疑荷姿根本就是故意想让我体会她当初起早贪黑的劳苦命,才将阁主顺给我的。
可惜她这个门主必须起得比我们还要早。
推开新房的大门,我便发现,原来起得早的不止我——门口端放着的净脸水还冒着热气。我弓腰端了进来,兰指拂水润了润双颊,稍微清醒一些后才开始净脸。
妆容尽卸,终于露出了杨青玉本来的容颜,与昨天比起来,我发现自己还是更喜欢现在这张素颜,至少那双眼睛还算有神,清晰地流露出悠然自在的情绪。
那是我才有的眼神。
说到这张脸就不得不提一下碧门的巧手碧真,做出来的东西真可以假乱真。当初只是听了锦绣布庄一个眼线的描述,碧真便做出来了这张人皮面具,贴在脸上可以长时间不取下来,平日里洗澡净脸,甚至被人使劲揉搓,也不会有丝毫影响,甚至可以透出一个人的真实气色。
也亏得她的一双巧手,才使得杨老板见了我大叹老天有眼,终于将他的女儿送回去了。
虽然我更觉得他当时的意思是上天为他送回了摇钱树。
杨青玉生在这样的家庭也真是悲剧得很。
她的悲剧就是我的悲惨。陶氏昨日放了狠话,说会“好好”待我这个奉茶的媳妇。
我想,如果她老人家看见那张白色的缎巾上面只有一团疑似口水的痕迹,会更加坚定“好好待我”的决心。
想到这里,我突然生出了恶劣的看戏心情。
从衣柜里翻了一件还算素雅的粉色群衫穿上,对着铜镜挽了一个盘龙髻,别上一枝翠玉钗。细描眉峰,轻点朱唇,再用水粉稍掩面部瑕疵。
杨青玉可以变得与美女挂钩的,可惜她身边没有我这样的人才。
奈何才华再是卓绝,无人欣赏也是一种失败。
至少在这个家很失败。
大堂上的婆婆指着我瞪目切齿骂道:“你怎可穿成这样?!”
我穿成怎样?我端着茶杯跪在地上,抬头望了一眼大堂,顿悟。
婆婆陶氏身边右侧还坐了两个美人。
神情怯涩,低眉绞着青葱手指的那位娇小可爱,或许便是昨日连奉茶都战栗的,我家夫君的通房丫头兰姝。
而另外一位大腹便便,姿容莹润华贵的美人,应当便是黄大富的小妾孟青竹。
现在是什么情形?我这个正室跪在地上垂着头,而两个偏房却大摇大摆坐在正席上,居高临下看着我。
我想,没有陶氏授意,她们也没这个胆。
唉,女人何苦刁难女人…
我也明白了陶氏发怒的原因——两个偏房衣衫穿着粉红粉红的煞是好看,一比就将我身上这件粉得发白的衫裙比了下去。
当然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新婚女子必须在前三日着红装,家中若有妾室,妾室必须以粉色为主,不得与正室抢喜色。
我这穿的…是煞喜还是灭自己威风呢?
我恨不得当即拍死自己。
陶氏大怒,兰姝胆小,乖乖缩到一边不说话,孟青竹见势,连忙打圆场:“婆婆,姐姐刚进门,有些规矩也不太懂。您别气坏了身子。”
这话还真是蜜里藏针,表面上为了帮我,实际上却是指责我没有见识罢了。
我只当所有负面言语全是朝着杨青玉说的,不关我的事。
孟青竹肚子里面这块肉是黄家这代的头胎,母以子贵,连着孟青竹在黄家地位飞升,说话分量也重了许多。陶氏怒气明显消了几分,“罢了,我与你过气做什么。”明摆着不与我一般见识。她随即摆了摆手,“把茶端过来。”
我这才得以起身,上前几步,躬身奉茶。
陶氏嘴唇刚刚触到茶杯,就吐出两个字:“凉了。”随即手一松,茶杯就落下来,刚好砸在我脚上。
我吃痛嘤咛了一声,却不敢多作神色,只是连忙低头:“青玉再去为婆婆倒一碗。”说完就要躬身退走。
“慢着,”陶氏忽然抬手制止我,指了指地上碎成两半的茶杯,吩咐:“把这堆收拾了来。”
我抬眼开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她左边站着的丫鬟。这算什么呢?拿我当丫鬟使么?
杨青玉啊…前面诸多事情,我可以当做全部是冲着你来的。现在呢?我可以看作是我借了你的脸,所以该为你偿还一些事情呢?
我抿了抿唇,低头乖顺拾起碎片,屈膝向陶氏行了一礼,逃也似地想要离开这里。
可惜我还是没能成功逃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