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棠雅集,主要是姑娘们参加的,意在以文会友,是为了展示姑娘才艺,这是三年前宫中贵人指示发起的,不仅河东道有,其余九道都有…”裘先生如此说道,将甘棠雅集一一道来。
这个雅集之所以名唤甘棠,是因为《诗》有《甘棠》篇云:“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这一篇其实是赞美召伯、感其政德之意。因此,甘棠雅集所展示的才艺,不止包括琴棋书画等技艺,也特允许姑娘们论政议德。
论政议德,这本是世间男子所能做的事情,但是因为这甘棠雅集,姑娘们也能参与了,并且得到了皇家的允许。
难得地,郑衡有些怔忪。她崩天才三年而已,大宣竟能开明若此了吗?昔年朝臣指着她鼻子骂“牝鸡司晨”,如今竟有这甘棠雅集?
或许是见到郑衡的怔愣,裘先生提高了声音说道:“各大道能在甘棠雅集扬名的姑娘,最后都相当不凡。宫中的贤妃,就是江南道甘棠雅集的魁首。她所说的女德诸论,最后还集结成书了;还有许多官员夫人,都是在甘棠雅集出来的…”
听到这些话语,郑衡迅速反应过来,脸上的失望几乎掩饰不住。
甘棠雅集,所出的莫不是女德诸论,又或许是哪家官员夫人。那么,这和赏花宴有什么不同?
打着议政论德的名头,实则还是为了挑选合适的婚嫁对象。只是,这一次高明些,经由甘棠雅集出来的,多半是正妻宗妇。这么说,宫中发起这个雅集,目的在此?
她还以为,既取名为甘棠,那么便和赏花宴不同,可以展示姑娘们并不输于男子的眼界和本事。她还以为,宫中发起这雅集的人,是为了姑娘们的野心,就像…她曾经有的野心一样。
原来,还是她想多了。甘棠雅集,只有个名号而已。
郑衡脸上的失望太明显,以致令周典多看了她两眼。郑衡给他的感觉一向是平静冷淡,这失望现于她脸上是极不寻常的事,让人觉得很想为她做些什么。
周典做了这么些年学宫祭酒,一眼就知道郑衡的失望从何而来,不由得起了惜才恻隐之心,淡淡说道:“裘先生说得没有错,甘棠雅集可以议政论德,在此之前虽然没有姑娘做到,但并不代表着以后没有姑娘这么做。”
这淡淡的声音里,明显带有安慰,还有一丝丝隐藏的期许。
郑衡朝他笑了笑,这一次眼神并没有那种暗意了。
裘先生听了,脸色变了变,随即非常和悦地说道:“是啊,祭酒大人说的是。我曾听祭酒大人说郑姑娘笔力非凡,必是胸有沟壑,所以甘棠雅集一定要参加,要真是论政议德,那可是继承太后娘娘之志了,皇上若是知道了肯定会喜欢的…”
她极尽所能地说了甘棠雅集的好处,生怕郑衡不感兴趣似的。
郑衡脸上的笑意更深了,点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多谢裘先生相邀,这个甘棠雅集,我很想参加。”
其实,裘先生说了些什么,郑衡并不在意,甚至其诱哄她去参加甘棠雅集的目的,她也不甚在意。但她有必须参加甘棠雅集的理由,除了周典所说的原因之外,她还想知道宫中来人是谁、为何来河东。
宫中,是与她有着最直接、最深刻联系,这联系来得这么近,她无法抗拒。
在听到郑衡参加的刹那间,裘先生眼中迸发出一种明亮的光芒,仿佛头上的金梳背都会发光似的,令得她整个人都年轻了两分。
周典皱了皱眉,正想开口说什么话,在瞥见郑衡的笑容后,却又止住了。
皇上喜欢之类的话语,或许一般的闺阁姑娘会信,但是会鸿渚体、说不定和厉平太后有过接触的姑娘,却一定不会信。
那么,郑姑娘这么爽快地答应参加甘棠雅集,是为了什么?总不会是因为他那丝期许的。这点,周典很有自知之明。
在裘先生告辞之后,周典屏退了郑适等弟子,正色问道:“你不是这么糊涂的人,为何要参加甘棠雅集?”
还这么爽快,完全不符合她的风格。——虽则只见过郑衡两次,但周典就是觉得这凑热闹不是她会做的事情。
郑衡静静地看着他,反问道:“这不是大人希望的吗?大人不是希望我在甘棠雅集发光发热?”
“…“周典愣了愣,然后大声说道:“我是这么想的没有错。但你这么快就答应了裘壤歌,是什么原因?”
他实在很好奇,甘棠雅集什么的,因为涉及十大道,每年都有一些不可言说的事。他有一种预感,今年河东道的甘棠雅集会出些什么事。
这种不确定的感觉,真是太不美妙,让周典起了追问到底的心思。
郑衡并没有回答周典的疑问,她的焦点只在“裘壤歌”这三个字上,并且低低说道:“裘壤歌,原来她是裘壤歌…”
昔日在慈宁宫,她曾听钱皇后说起过裘壤歌这个名字。那时候,钱皇后说道:“母后,近几年江南道出了个女师,名唤裘壤歌。听说江南各家显贵争着重金礼聘,还先后教导叶家、王家嫡女…”
一个名动江南道的女师,后来不知道为何,她便没有再听过这个名字了。若不是因为名字特别,她也不会有这样的印象。
在河东禹东学宫这里,她还没能将江南女师和女学首座联系起来。原来,这裘先生原来是裘壤歌,她怎么能成为女学首座的?
尽管心有疑问,郑衡却没有开口询问。
但是,周典却主动为她解惑:“宫中正得宠的贤妃,是裘先生的得意弟子。贤妃力荐,加之有叶、王两家的维护,能当上女学首座有什么奇怪的?再说,裘壤歌的确有本事。”
原来如此,叶、王这两家,莫不是松江叶和衢平王两家?她在崩天之前,这两家就和韩曦常一样极力主张至佑帝亲政。这么说来,这两家得到至佑帝重用了。
然而,周典并没有就此事说得更多。他最想知道的,还是郑衡去参加甘棠雅集的原因,便说道:“裘壤歌的事情我说了,那么你告诉我为何要参加甘棠雅集?”
郑衡很想说我并没有要和你交换消息啊,但想了想,她还是照直说道:“我对甘棠雅集很感兴趣,也想看看宫中的人是怎样的。”
周典狐疑道:“就这样?”
就这么个原因?他还想着或许会出什么事、好提前准备准备的。
郑衡一脸严肃地答道:“就是这个原因。”
周典忽而有些蔫蔫的,又胖又矮的身子竟透出一股无力感来。说实在话,郑衡并不明白周典在好奇什么,不过这样的周典,倒让她想起了自己的老师。
老师,也是这样,对世间的一切都充满了旺盛的好奇心,这种好奇心并不会因为年迈而有所削减。
很早郑衡就知道,活了很久的人还能保持这种好奇心,必是内心丰盛圆满而能够包容一切的人。——她就做不到。
想了想,她问了一件刚才就想知道的事情:“大人,甘棠雅集是宫中哪个贵人想出来的?”
周典兴趣缺缺,却本着八卦的心详细地说道:“对外说是贤妃,应该就是裘壤歌建议的。但也有小道消息说,这是钱皇后最先想出来,依我看钱皇后已经进了冷宫,不太可能是她…”
说着说着,周典便感到明伦堂这里突然冷了,与此同时,他莫名其妙地感到心中战栗…

031章 怒气

令明伦堂气氛骤然阴冷、令周典感到心中战栗的,是郑衡。
她站在堂正中,脸上的疑问和柔和已经消失,整个人散发着一股强大的气势,这气势充满了狂怒,似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量,仿佛立刻就要爆发出来。
周典被这种暴怒紧紧笼罩着,恍惚间似乎看见血漂杵千里白骨的惨烈画面,他无法控制地手指微颤,只能惊愕地看着郑衡。
下一刻,郑衡微微笑了起来,随即,周典感觉到那有如实形的暴怒瞬间褪去,他整个人骤然一松,额间竟然有了一层薄薄的汗。
“你…”周典艰涩地开口,语调凝滞至一句话都说不完整。
他简直快要错乱了,自己竟然在一个小姑娘的怒气下难以动弹,这是错觉吧?一定是错觉吧?
郑衡上前几步,朝周典弯了弯腰,说道:“大人,冒犯了…”
她心中多少有些懊恼,为了刚才自己的表现。她的自制力一向很好,然而在听到钱皇后进了冷宫的一瞬间,她的怒火猛烈腾升,完全控制不住!
他怎么敢?怎么能如此对待钱皇后?冷宫,那是什么地方,他竟如此狠心!
郑衡深深吸了一口气,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怒气,及那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失望。
在崩天之前,她一生没有太大的遗憾,就连“厉平”这样一个谥号她都能欣然接受,皆因她问心无愧。对于她曾执鼎的国朝、对于她曾养大的帝王,她都做了妥帖的安排。
是,她和至佑帝没有母子情分,但对这个国朝,她还有着责任。她是在弑君诛王之后才令国朝平稳的,又怎么能看着它因自己而倾覆?
辅国的几位重臣、定国的军中柱梁,甚至朝中那些年轻的官员,她都精心挑选过了,特地为至佑帝留了人。这些是她留下的后手,以保证在她宾天之后,国朝还能有二十年安稳。
至佑帝是她养大的,他是什么样的心性,她很清楚。他是一个帝王,就算再怨恨她,也会为了国朝而不得不接受她的后手。——就像他之前不得不恭敬地称呼她为“母后”一样。
更关键的是,至佑帝身边还有钱皇后。钱皇后贤能且聪慧,还是至佑帝爱慕的人,只要有她在至佑帝身边,她留的后手、她心系的国朝,便能无虞。
可是,现在周典说钱皇后进了冷宫,还是三年前!
这个世界上,能令皇后进冷宫的,就只有帝王了。他为何要那么做?钱皇后那样剔透玲珑的人,怎么会连自己都保护不了?
郑衡的眉眼充满了冷意,双手紧紧握成了拳,圆润的指甲深深嵌进了手掌,她也浑然不觉。
这是她重生以来,第一次真正发怒,为了钱皇后,怒火却对着宫中的至佑帝。同时,也第一次深刻而清晰地意识到,她的那些后手并没有起到作用。
人算不如天算,这是人间至理,郑衡早就知道那些后手会有阻滞或意外。但是像这样,非但没有起到作用,反而更加败坏,还真是完全出乎她意料。
再怎么样,钱皇后也不至于进了冷宫!
三年,她宾天才三年而已,这当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以致一切都变了样?若非她重活一次,她还不知道,真正的遗憾是在她宾天之后…
她抬手覆眼,白皙细长的手指完全遮住了她的凤目,没有人能看见她的****的眼神,没有人能知道她此刻是何等的愤怒,又是何等的失望。
她以另外一个人的身份,猝不及防地看到了她宾天之后的世界,一个或许崩坏四落的世界,还是她曾以为一切安好的世界。
她还活着,并没有死去,然而发觉自己踩在万丈血海之上、边上还有无尽枯骨,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让人悲伤的?
重活一世,并非天道的馈赠和善意,而是另外一种赎罪和补偿。
以我年轻尚未老去之身,见这崩坏业已四落之国,偿我踌躇始终未竞之志…
周典看着这个以手覆眼的姑娘,感受到了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悲意,就像先前那种怒火一样,令他无法忽视。
怒如阎王,哀如悲兽,这个姑娘为何会这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样…好像魇着了一样。
周典想了想,猛地一跺脚,大喝道:“呔!何方妖孽!竟敢在明伦堂中作祟?!”
“…”郑衡终于将手放了下来,无语地看着周典。
祭酒大人努力挺着又胖又矮的身体,双手还做着奇怪的气势,他这样才像妖孽好吗?
随即,郑衡笑眯眯地问道:“大人,你在说什么?什么妖孽?”
不管怎么说,周典这一声大喝,令她彻底回过神来了。先前她散发的怒火和悲意,也伴随着这声大喝而消失了。
在周典看来,郑衡还是郑衡,那个平静到有些冷淡的姑娘。
周典叹了一口气,随即问道:“你刚才在想什么?我看你不像有悟,反而像是入怔了,这不是什么好事。”
他身为学宫祭酒,见过了学子冥思苦想的状态,刚才郑衡的情况就令他担心。那一声暴喝,并不是为了搞笑,而是为了将郑衡唤过神来。
佛家讲究顿悟,所有金刚棒喝,但禹东学宫是文地,遵儒重文,周典所秉承的是渐悟,需由时间和经历慢慢形成,刚才郑衡乍怒乍悲,显然是心绪受了冲击,这并非好事。
不管周典为了怎样的试探将郑衡留在禹东学宫,但郑衡入了学宫就是他的学生,此刻他的关心紧张并不是假的。
这世上有些人,虽然偶有隐秘,但始终让人感受到光明磊落,周典便如是。
郑衡对周典这样的人,有一种天然的尊敬。此刻听了周典的问话,她点点头,笑容发自肺腑,说道:“多谢大人了。刚才听大人说起钱皇后进了冷宫,我曾听说钱皇后贤惠,一时便想岔了。”
周典摆摆手,语焉不详地道:“贵人们的事情,怎么是贤惠两个字能说得清楚的?这些事情不用多想了,且静静心,游学的老师迟些再有,近段时间你且在书库中吧。”
郑衡也知道不宜再问下去了,有关钱皇后的情况,周典不可能多说什么。然而,因为得知钱皇后进了冷宫,她的心绪依旧起伏不定。
直至在明伦堂外见到郑适,她才渐渐平静下来。

032章 危险

郑适衣衫整洁,脸上带着笑容,虽然脚还不够利索,但已比之前的情况好太多。
看得出,郑适在明伦堂受到了良好照顾,在周典的护佑下,应该没有不长眼的学子敢找郑适麻烦了。
“姐姐,我现在很好,大人和学兄们都很好…”郑衡略微拘谨地看着郑衡,将这十余日的情况说了出来,话里话外都是让郑衡放心的意思。
年幼丧母且不得父亲疼爱的少年,呈现出和他这个年纪不符的忧虑。这十余日的安稳舒适,反而令他更记得之前是怎么的孤立无援。
是以入了明伦堂之后,他谨小慎微,益加勤奋不敢有所松懈,他这样的表现,倒让先前对他不甚满意的周典和学兄们点了点头。
但郑适知道这样还不够,他年纪太小、所懂的太少,而他不能一辈子都靠人庇护,他做得还远远不够…
将他的拘谨看在眼里,郑衡微微笑道:“适哥儿很好了,在明伦堂会越来越好的,这下祖母就放心了。”
这么懂事的小孩呀,明明出身是如珠似玉,却和她所知道的那些权贵子完全不同,真不错!
她不会勉强郑适必须要像他年纪那般天真活泼,因为出身和经历,郑适注定不会像其他小孩子那样懵懂。其实这样的谨慎,才能令他活得很好。
若是宁哥儿还在…郑衡的笑容略凝了凝,她又想起了早逝的弟弟。
“祖母都好吗?可惜要等到明年才能见到祖母了。幸好姐姐来了明伦堂,我…我太开心了。”郑适露出了笑容,意兴高扬了不少。
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郑适颇为忧虑地道:“姐姐,我听说学宫游学已经荒废了,莫不是以后姐姐都要在书库了吗?书库虽然藏书丰富,但是没人教导终归是不好。”
郑衡听着郑适担忧的话语,柔柔地回道:“大人说游学会有老师的,只是还没来到,你放心好了。再说,书库也挺好的…”
郑衡还没说完,就听到“吱呀”一声,书库的大门便打开了,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形现了出来。
郑衡和郑适下意识地看了过去,在看清楚那个人是谁后,姐弟两人同时愣了愣。
“姐姐,是他…”郑适声音不安地说道,他认出了这人正是先前出现在明伦堂中那个年轻人。郑适还没有忘记,正是这个年轻人让姐姐入游学的。
他年纪虽然小,但当时剑拔弩张的气氛也清楚,便觉得这年轻人不怀好意。
郑衡愣住是因为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看到裴定。能在明伦堂自出自入,学宫守卫森严什么的,难道对裴定并不管用?
不过,郑衡心里是很轻松的。裴定出现在这里正好,她还想知道那一晚集善街发生了什么事、季庸现在怎么样了。
于是,她对郑适说道:“这是明伦堂的学兄,你先前见过的,不用担心。”
她多少知道郑适见到裴定的不安,但想来裴定以后也会出现在明伦堂中,郑适见多他几次、知道他和周典的交情,这种不安就能慢慢消失了。
郑适像防着什么似的戒备,倒让裴定笑了笑。论起收拾小孩儿的本事,在河东道裴定敢认第二,就没有人敢认第一,裴家那些混世魔王,个个见了他都是屏气轻声的。
这个小孩儿不是裴家人,那便算了。
纵如此,在裴定紧紧压迫的目光下、似笑非笑的神情中,郑适觉得越来越不自在。在另一个学兄来唤他之后,他急急对郑衡留下一句话“姐姐,等会再说”,就脚底抹油似的离开了。
“…”郑衡看向了裴定,他做了什么,让适哥儿类似落荒而逃?
“…”裴定笑了笑,心想我什么都没有做啊,就多看了他几眼。
没多久,裴定便说道:“明伦堂的书库,并不是别人能随便进来的。这里,没有旁的人。”
没有旁的人,而不是没有人。这么说,书库这里的人俱是裴定可信之人了。
想了想,郑衡正色问道:“那一晚情况到底如何?季庸情况如何了?”
裴定特意守在书库这里,必是有话要说,但郑衡并不在意他想说什么,只问自己想知道的。
“季庸已被稳妥安置了,但他有很深的戒心,就算我搬出了周典,他还是什么话都没有说。或许在见到孟姑娘后,他会愿意开口说话。”裴定这样说道。
他牢牢地看着郑衡,继续开口道:“两府在当晚下了搜查命令,我们略快了一步。你为何知道季庸在集善街?”
他直刺刺地问道,一点也不掩饰心中的疑问。在见到季庸之后,这个疑问就一直在他心中了,而且缠绕得越来越深。郑姑娘在闺阁之中,为何会知道季庸的下落?
在千辉楼中他尚且不确定,但现在是非问不可。
这个深闺姑娘,知道的东西太多了,若是不能说个清楚,那么…裴定眼中出现了一抹冷意,仍是一瞬不动地看着郑衡。
而郑衡,觉得有一丝战栗从背后生起,沿着四肢百骸直达她心底,她脑中只有一个声音:危险,危险,危险!
裴定,让她感觉到了危险!这种危险的感觉,就像她已站在万丈悬崖边,稍有不慎就会一脚踩空,然后米分身碎骨!
她心跳得异常剧烈,瞪大眼看着裴定,这个人…明明一脸病容,之前还那么细心温善,为何会让她感觉如此危险?
这种战栗的危险一闪而过,待她再看时,裴定眼中便什么都没有了,仿佛刚才的危险只是她的错觉。
但这怎么会是错觉?九死一生的危险,她怎么会弄错?
裴定细细打量着郑衡,从头至脚,没有丝毫遗漏。
这只是个十三岁的小姑娘的,看起来比小珠儿还小,她这么小啊…
裴定知道自己对这姑娘起了怜惜之意,便淡淡开口道:“你只是个十三岁的闺中姑娘,但是竟然知道京兆孟家,还知道季庸的下落。不管你是怎么知道的,但这些,不是你应该知道的。你…可明白?”
天纵之才,这世上哪有什么天纵之才,郑衡必是因为某种缘故知道了许多秘密,像这样的人,若是不为己所用,谁都欲处之而后快!
“你遇到的是我,若是…”裴定低低说道,声音近乎叹息。
他隐含在这句话中的深意,郑衡瞬间就领会到了:若是你遇到的是旁人,若是旁人知道你懂得这么多,你早已经渣都不剩了。
电光火石间,在感受到毛骨悚然的危险后,一句话在她脑海中劈过,她脱口而出。

033章 韦君相弟子

那一句话,郑衡脱口而出。
“我是韦君相的弟子,我得他亲授,终身只称他一个人为老师。”郑衡这样说道,声音虽细小,却异常坚定。
听到她这句话,裴定却后退了一步,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失声喊道:“什么?”
郑衡抬头看着他,目光没有丝毫避让,再一次说道:“我说,我是韦君相的亲授弟子。所以,我知道季庸在哪里有什么奇怪的?”
韦君相之才,经天纬地神鬼莫测,身为他的亲授弟子,所以她就算在闺阁之中也能知晓许多事,包括季庸和孟家,她的意思是这样吗?
可是,韦君相的弟子只有厉平太后一个人,她怎么可能是韦君相的亲授弟子?
在惊愣过后,裴定往前踏了两步,紧紧地看着郑衡,问道:“韦君相已十年不出,他避世之时,你只有三岁。你是韦君相的弟子,我会信吗?”
又来了,那股自背脊升起的战栗又来了。
但郑衡面容越发平静,声音无比从容:“你以为,韦君相的弟子是那么好冒认的?我的确就是韦君相的弟子,季庸之事、鸿渚体,这还不够说服力吗?不然,我能有什么解释?”
她说的太严肃,仿佛质疑就已是一种亵渎。这种严肃坚定,令裴定哑口无言。
他知道,郑衡的话至有道理。——下意识的,他相信了这个说辞。
韦君相之才,是世所公认的,但天下没有一个人敢自认是他的弟子,非是不想,乃是不敢、不能。
才能,其实是最无法隐藏的,韦君相的弟子,自是有非一般的本事。是不是韦君相的弟子,随便一试就能出来了。
她会鸿渚体、知道季庸的下落、知道京兆孟家,这种种不可思议之事,若是因为她是韦君相的弟子,那么就有了解释。可是,怎么可能呢?她是韦君相的弟子?
裴定久久没说话,事实上,这句话给他的冲击太大,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这时,郑衡微微弯下了腰,轻声地说道:“我也很久没有见过老师了,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这句话语中含着深深的孺慕和怀念,还有无法说出口的黯然,任谁都能体会得到。而这些,是很难装得出来的。起码,裴定就相信,这世上真情实意装不出来。
“你…真是韦君相的老师?”裴定试图稳固自己备受冲击的心,这样问道。
他原本,只是想知道这姑娘为何会知道那么多,只是想让这姑娘知道危险,不想,却知道韦君相弟子这么震撼的消息,就算沉稳如他,都觉得不可思议。
“是,我是。时间会证明这事的,所以可以慢慢等。”郑衡这样说道,心绪完全趋于平静了。
裴定虽然让她感到了极致的危险,却也让她霍然开朗。尽管她那一刹那的战栗有些弱,但她不得不承认裴定说得很对。——她现在无比危险,知道这些世人所不知道的事,若是让别的人知道了,她会死得渣都不剩。
幸好,她遇到了裴定。
已三代不仕的裴家人,若不是孱弱就是有大图谋。不管怎么说,能够隐忍三代这份心性,足够让裴家子弟有着无以伦比的包容,更别说她遇到的是老师都称赞的裴定。
她当初折返千辉楼,是因为裴定恰好出现在那里,是无可奈何的借势。但现在看来,她当时的选择是出于本能,本能的趋避危险、寻找安全之地。
她所知道的那些东西、她曾身为一国太后,在知道了国朝已面目全非后,不可能再躲在永宁侯府中、安安心心做一个普通姑娘。她既然还活着,就必然要展示属于郑太后的才能。
这样的才能,让人羡慕,又让人畏惧,最好的办法便是毁去。所谓怀璧其罪,就是这样。
她甚至有些庆幸,若不是裴定露出了那一丝毁灭的杀意,她还没能看清楚自己身处何等险地;若不是裴定最后对她起了怜惜恻隐,她还没能发现自己要走的路。
适才周典说她入怔,而此刻,郑衡知道自己悟了,仿佛有一盏明灯闪耀在她头上,照亮了她的前路。
她是韦君相的弟子,不管她是厉平太后还是郑衡,这一点都不会变,也无法隐藏。就是老师知道了,必会欣喜点头。若是老师还活着,若是老师还能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