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欠这对母女的太多,根本无以回报。
风更急,吹得湿漉漉的衣裳紧紧裹在躯体上,雨线和长发在耳边齐飞。
“阿妈,我不要新衣服了,我要师兄带我玩儿,我要去县城玩三年,省城玩三年,京城玩三年……”二毛在娘亲怀里,梦呓一样喃喃着。
这师妹好没出息啊,苏旷忍不住笑:“喂,那时候就成大姑娘啦,该嫁人啦……”
另一名杀手递上一方锦匣,对面的杀手指了指他的头,指了指匣子;又指了指他的身子,指了指湖水;最后指了指二毛,挥了挥手。
苏旷轻声道:“多谢。”
二毛也终于嘻嘻笑出来:“我要嫁个像师兄这样的……”
对面的杀手握剑,拱手为礼,苏旷轻轻点头,还了一礼。杀手后退两步,握剑,斜斜扬起——
二毛继续笑道:“不过要比师兄好看一点点,师兄的腿太粗了……”
这丫头,白疼你了!苏旷本来都光棍充到底了,被二毛最后一句气得不轻,这丫头怎么发烧说个胡话还挑三拣四的?长成我这样你还有什么可不满意的?而且什么叫腿太粗?我这腿匀称的可以去做武林标杆了好不好?一念及此,苏旷没忍住,低头,最后看一眼自己的腿——挺长挺结实的啊,除了裤子烂了点脏了点,其他简直可以说是完美么。
只是——脚下的水流已经越来越湍急,沿着石缝间的小沟汇聚成了小溪,一枝被吹折下来的槐树枝条被水流向前推着,四五只黑翅蝶伏在树枝上,眼看就要撞上对面杀手的腿。
“当心!”苏旷猛一抬眼,不假思索地推了那人一把,自己也向另一侧跳开。
水流并不算大,树枝已经可以算小小水沟里的庞然大物里,忽而横,忽而竖,一路跌跌撞撞,直到在众人目光之下冲进湖中。
这样一来,四围杀手如梦初醒,纷纷检视自己身上有没有落下的蝴蝶,他们原本是围拢成一个大圈,现下自然而然地,挤成了一群。
领头的杀手看看苏旷,拎着他的衣襟,向湖边走了几步,压低声音:“你刚才似乎在说,这种蝴蝶不耐风雨……大风一停它们就要来了。”
苏旷点头:“我以为你没听懂。”
再大的风总有停下来的时候,而在这样雨夜里,黑翅蝶根本就看不清楚,防不胜防。
领头的杀手问:“你有办法?”
苏旷苦笑:“如果有,我早就拿出来救命了。”
杀手的剑再度扬起:“那我也没有办法了,抱歉。”
苏旷从他的口吻里捕捉到一丝希望:“不过,至少你们可以换个上风头,找个地方避避雨,生把火,而不是傻站在这里。”
杀手赞成他的想法:“好,我记住了。”
苏旷决定最后搏一把:“风停之前,你们找不到那种地方,即使找到,现在笑纳楼的人也已经在里面了。即便你不在乎生死,至少也问问你兄弟们的意见——”
一只黑翅蝶被大风从他们面前甩过去。
兄弟们的意见是个个抖如筛糠,跳来跳去——不是害怕,只是怕少有停顿,就有蝴蝶无声无息落在身上。
杀手犹豫了刹那:“条件?”
苏旷想了想:“如果萧老板活着,容我解开穴道,与诸位堂堂正正一战,至少死得像个江湖客;如果萧老板不在了,那我无话可说,人头你继续带走就是。自然,她们娘儿俩,求你高抬贵手,你看她们,也不像能报仇的样子,是不是?”
那杀手略有迟疑:“听起来你好像很吃亏?”
苏旷连忙道:“我从来不占人便宜。”
那杀手冷笑:“在我的听闻里,你似乎不是什么忠厚老实的人。”
苏旷笑笑:“为了能多看一眼明天的太阳,做什么都是值得的——我自问平生未轻一诺,你不信,只管动手吧。”

这是个冒险,他们之前虽然并没有打过交道,但杀手出来执行任务,总是研究过猎杀的对象的——眼前这个对象并不好对付,他穴道被封、引颈待戮的机会不会太多。可如果当机立断杀了他呢?芸娘的尸体还在地上躺着,似乎是前车之鉴。
“成交,有他们在,谅你也不敢走。”那人目光扫了一圈铁敖、楚随波与阿秀婶母女,伸手。
苏旷右手同他一握,“事不宜迟,我们走。”

他们在风雨之中,深一脚浅一脚向村子跋涉而去,铁敖并没有多问什么,他知道这个时候应该由谁来拿主意。
苏旷当然也不会多说什么,他心情好得要命,卖命这种事像卖身一样,第一次还挺悲壮,第二次就是赚了。
更何况他也很想知道,究竟都发生了些什么。

萧老板直到油枯灯尽也没有等来苏旷,但幸好等来了一场风雨。
范雪澜把他拖进厨房的时候,他的手臂还在挥着,挥着,挥着。
其实这个时候,笑纳楼的群雄已经不适合进村了,他们进村也于事无补,一样生不起来火,看不见蝴蝶们都在哪里——只是在杨阔天点起火把冲进院子之前,已经把信号发了出去。
黑夜里,处处都是杀手,随时随地,可能要人的性命。
这场风雨来得太急,冲断了所有人联系的讯号。
杨阔天只能用最古老的办法——站在院子口的空地上,大声吼。
他吼:“笑纳楼的兄弟们,这里危险!有吃人的蝴蝶,大家要小心!”
这不是很光彩的办法,却是最有用也最便捷的办法。
等到笑纳楼群雄集结到差不多的时候,他们听见半里远的地方,也有人在吼:“借刀堂的兄弟们,这里危险!有吃人的蝴蝶,大家要小心!”
几百人的吼声渐渐汇聚成一体:“这里危险……有吃人的蝴蝶……大家要小心……”
两边的声势,竟然是差不多的威猛。

杨阔天早已经打定主意,他们与借刀堂井水不犯河水,你喊你的,我喊我的,大家该干什么干什么。
可没想到,借刀堂的人又齐声喊起来:“杨阔天——杨阔天——杨阔天——”
杨阔天大惊,只能招呼各位兄弟齐力代为回复:“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
那边很快回音:“萧老板还活着吗——活着吗——活着吗——”
杨阔天明白了,那小子真是命大,居然还没死,而且不知怎么和借刀堂的搅合在一块儿,他们商量商量,这回喊得很长,也有点不齐:“萧老板活着——活着——活着——可是神智不清——神智不清——神智不清——是苏旷吗——是苏旷吗——是苏旷吗——你那边什么状况——什么状况——什么状况——我们怎么救人——怎么救人——怎么救人——”
须知,数百人齐声大喊,又未曾事先演练,实在很容易喊得乱七八糟,而且笑纳楼里诸位英雄本来也只是同仇敌忾,没什么交情,这么乱喊乱叫的大家都挺不乐意,很快就议论纷纷起来。
杨阔天只能急着解释:“诸位,诸位,我们还是再齐声喊一嗓子吧,这村民们不知所踪,即便施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救人,救到何处,来来,诸位跟我一起喊,一,二,三——是苏旷吗——”
“杨大侠,我们还是面对面说话方便些。”苏旷站在不远处,身后紧跟着几名杀手,远处一群人正走过来,他看起来有些哭笑不得,这位杨大侠有点轴,就几步路,都喊成这样了也不肯走过。
“杨大侠,救人要紧,其余事项我稍后解释——风雨一停,蝴蝶就要起飞,西北角是王家祠堂,里外两进大堂,天井,大院,足足可以容纳千人,我们趁着雨势,把人带过去,升起火将就一夜。”苏旷尽可能把事情说得简单明了。
杨阔天一个“好”字刚出口,身后便是一片议论声,尽是些“救什么人”,“即便救人为什么要听他的”,“什么蝴蝶吃人” ,“说的可怕,蝴蝶在哪里”诸如此类。
苏旷身后,借刀堂也颇多不满,几声冷笑,“谁要救人了”,“我们自己去找祠堂就是”,还有把守路口的、未曾见过蝴蝶的杀手们也低声问,“芸姐呢”?“什么蝴蝶”?“这人为什么还活着”?
杀手的议论低声而迅速平息,群雄议论高亢而连绵不绝,唯一的共同之处是人多口杂,难得有个一锤定音。

苏旷无可奈何站在原地,他一口气息下塞丹田上绝气海气海,怎样也喊叫不出来。在风雨和人潮之中,声音软而无力,只有对面的杨阔天听得见。
夸啦啦——
吵着吵着,半空之中一道闪电,照亮了一方断壁残垣。
众人什么都说不出来了,残砖之中,一方斜置的鸡笼里,有一只公鸡,六只母鸡,从头到脚,都立满了黑翅血目蝶,鸡身几成骨架,只有一层厚厚羽毛覆盖在躯体上,羽缝之间,黑色的蝶蛹像成熟的葡萄串,缀得密密麻麻。
树枝下,断瓦下,房檐下……那些七彩斑斓的翅膀无所不在;而就在他们走来的路边,倒毙着一具具猪马牛羊,都与鸡笼里的鸡一个样子,静默地披着一身蝴蝶的羽衣。
一时之间,万籁俱静,只有风声雨声,令人寒毛直竖。
范雪澜苍老的声音打破寂静:“诸位,稍安勿躁——苏旷,你说吧。”
“阿秀姐,你带着二毛,这几位从村东近路先去祠堂,一路切记,慢行,小心,经过阿林婶子,方叔,平二哥家,喊上他们一道,如果有未湿的柴火以及一切可以引火之物全数带上,有油纸油毡,被子毯子也带上,蝴蝶喜欢凑在活物身上取暖,见到人,先多看几眼——到了祠堂之后,先行生火,再墙缝,窗缝,门缝尽数封死。”
“师父,你带这几位从村西山边绕道,石疯子窝棚里有两盏上好风灯,记得带上。”
“这边几位,跟我从村里横穿——大家都记住了,走成两列,人人之间互相盯着看着。如今风雨正急,蝴蝶口翅收缩,即便被风吹起,碰触到身上,只要动作够快急急摔下,就不会伤人;可一旦风雨稍缓,大家脱衣服罩住头脸,拔腿就跑,什么都别顾忌,咱们祠堂里汇合。”苏旷顿了顿:“生生死死,新仇旧债,咱们明儿早上一总算,今天晚上,算作积功德吧。各位,走——”

杀手也好,英雄也罢,黑道也还,白道也罢,生之为人,总很少有人能看着同类被吸成干尸,举家灭绝的。
小村落里,呼喊声,打火声,砸门声,以及终于响起来的应答声,犬吠声,渐渐响成一片。然后也有了惊叫,哭喊,想必是在某个地方发现了尸体。
江湖人做事总是利索些,见到人抱着就走,见到物事抢了就跑,活脱脱就是一群劫匪,却是在同老天抢夺人命,
引路的引路,扶人的扶人,掌灯的掌灯。
祠堂里渐渐挤满了人,所有人都在忙碌着——用木板和油毡封起院子和天井,将祖宗牌位请到角落,然后点起火来。
他们混乱的时候分不清彼此,但稍稍停顿,便立刻像水和油一样,分成泾渭分明的人群——男女不同席,正邪不两立。
女人们开始哭泣,老人们开始叹息,阿秀婶抱着二毛念叨福宝和风筝,铁敖则像一尊雕塑,坐在角落里。
苏旷提起一盏灯,递给杨阔天:“杨兄,挂在门外吧,小心些。”

杨阔天点头,夜深人静,穷乡僻壤,想来是没有行人的,但若是有,这一灯如豆,就救得了一条性命。
只是他提着灯,刚在门前一立,耳朵就自行动了两下:“嗯?似乎有人来了。”
已经坐下休息的群雄立即站起来,走到他身边,向外观望。
杨阔天闭眼,听了听,又张望:“似乎还不少!”
祠堂里立即鸦雀无声。
一个耳聪目明些的挤到杨阔天前头:“似乎他们有麻烦。”
杨阔天直了直腰,擦了擦额头,倒了倒靴子里雨水,一手提起链子鞭,一手提起风灯:“走得动的,一起去看看!”
没有谁犹豫,人命关天是此时此刻的准则,他身边齐齐一声应和:“走!”
一群人一起消失在大雨逐渐停息的黑夜里,奔跑得比风还快。

苏旷遥望着,以往这种时刻,他也应该在人群之中的。
铁敖还是远远沉默地坐着,老爷子是寡言的人,该说的话,湖边已经说尽。
远处有了惊呼,接着有了黑影,看得出人群在奋力扑打着什么,有人在喊,“把马留下!留给这群畜生!”
马?苏旷心里一亮,转瞬明白过来。
是那群远处观望的府衙兵差,他们的火把一样被大风雨浇灭,一样被蝴蝶攻击,匆匆忙忙向着唯一有火光的地方赶过来——他们的人数减损明显不多,不像是第一次听闻这种怪物的样子。

苏旷默默闪开门路。
那群人一路扔下人和马的尸体,将那群黑翅的夜枭甩开,旋风一样冲进祠堂,惊魂未定地扑到在地上。
再然后才是断后的江湖客,杨阔天是被人背进来的,一脸惨白,臀部和大腿血淋淋的一滩,似乎刚刚削下一块皮肉。
这一次,未有亡故,只有伤者数十,都是在蝴蝶触身,稍有感觉的刹那切肤自保。
门缝里溜进来的一只红蝶,祠堂角落里的飞蛾,但凡是长着翅膀的小东西,都被惊惧到极点的人群踩成烂泥。

雨停了。
雨又落了。
风住了。
风又起了。
或许是树叶,或许是蝴蝶,或许只是雨点……始终有刷刷轻响撞着门与窗,人人的脸色都晦暗而惊骇。
府衙兵差再挤进来之后,本来还算宏伟阔大的祠堂立刻变成人山人海,无处可坐可卧,只能接踵摩肩。
只是,能够在这样的夜晚与同类依偎在一起,彼此温暖,虽然拥挤疲惫,却也是令人心安的事。

不知道是几更天,想来还在夜半时分。苏旷靠着湿冷的墙,总算可以稍稍合眼——他累了,困到极致,每个毛孔都在疲惫,倦得根本睁不开眼睛。
两天两夜不曾闭目,这在之前根本就算不了什么,可这一次,昨日清晨已经恍如隔世。
人群喧嚣争吵,他甚至想在蝴蝶群里睡上一觉。

一只手轻轻在他肩头拍了拍,苏旷懒洋洋的,站着翻了个身:“走开……”
一个熟悉的声音撞入耳中:“小苏,你伤势如何?”
苏旷勉强把眼皮撑开一条缝,看见眼前人,顿时困意全消。
他皮笑肉不笑:“随波,你应该问我心情如何。”
楚随波揉着手腕,手腕被绳索勒得满是紫痕,又被雨水泡得红肿,他对苏旷态度小小不满:“你怎么不问问我心情如何?”
人太多了,根本就没法找个安静地方对对盘口,苏旷一手勾着他肩头,两人抵着墙,头碰头,苏旷低声道:“你心情应该不错才对。”
两人的眸子都向对方一转,彼此可以在瞳孔中看见自己,楚随波轻叹:“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是我。”
“哦?新鲜。哪一样不是你?”
“哪一样都不是我。”
苏旷凑过去,几近耳语:“随波,你觉得……我凭什么信你?”
楚随波也是耳语:“我想杀你,不用苦肉计,我第一次见你就能杀你。”
苏旷哼的一笑:“蝴蝶从云南来,你也从云南来,楚公子。”
楚随波无奈:“云南有数百万民众,苏大侠。昭通连只大点的苍蝇都没有,你要非拿云南说事儿,倒是你见过白诏,养过蛊王。”
苏旷被他逗乐了:“那这些穿着公服的大爷呢?来修缮祠堂的?”
楚随波更无奈:“你离开神捕营太久了吧——我拿的是刑部调令,他们奉的是兵部调令。”
苏旷声音冷了些:“随波,你该庆幸我在神捕营呆过,我一念之差,刚才就该在借刀堂那群白痴面前咬你一口。”
“小苏,你对我误会太深了。”楚随波很是郑重:“你什么性子,我大概知道,你行走江湖碍不了我的事,我非要杀你做什么?”
苏旷嘿的一笑:“我怎么知道?我晃悠这么些年,一直人见人夸的,今天打眼一看,满坑满谷全是要杀我的。随波啊,如果不是你主使,一定是你晦气。”
楚随波点点头:“狗咬吕洞宾,苏旷,瞧你那点小心眼,怎么十几岁的事情,到今天还放不下?你扪心自问,从小到大,是你对不起我,还是我对不起你?”
“少来这套,就跟咱们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情似的。”苏旷撇撇嘴,离他远些:“好啊,楚大人,别的不用你费心,帮把我穴道解开,我就承你这份情了。”
楚随波坦然:“我不会。”
苏旷耸耸肩:“那你废话什么?要不这样,过会儿有人砍我,你替我挡着?”
楚随波还是很坦然:“我挡不住。”
苏旷气乐了:“那你能干什么?抚慰我受伤的心灵?随波啊,这个轮不到你。”
楚随波更坦然:“我一见你就说过了,跟我回神捕营,有张令牌护着你,比江湖上卖命强。”
苏旷干脆翻过身了,头顶着墙,咧着嘴笑。
楚随波提醒他:“你不替自己想想,也替世叔想想……喂,你笑什么?你到底笑什么?”
苏旷决定结束这场谈话了,反正似乎什么都套不出来,还不如再小憩片刻,他摇摇头:“你死心吧,我既然走了就没打算回去。”
楚随波依旧真诚:“你怕回去没你的位子?我给你安排。”
苏旷歪过头,拍拍楚随波的肩膀:“随波,从小到大,是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是因为我烦你。别误会,没别的意思,就是烦你。我扪心自问了两三回,到底好端端的为什么烦你呢?我就不明白了,随波,你怎么就老幻想着咱俩是一类人呢?我要的东西,你瞧不上,你要的东西,我也瞧不上,小时候你一找我玩呢,我就累得慌,现在你一找我玩呢,我就吓得慌。好兄弟,借刀堂也好,笑纳楼也罢,天明之后,想必我人头落地,现在我只求你闪一边去,只要你乖乖闭嘴,想干嘛就干嘛,听话。”
楚随波深深看他一眼,有种说不出来的厌恶:“看来我误信江湖谣言,以为你真的温良恭俭让起来了。小苏,你一点都没变,和小时候一样蛮不讲理讨人厌。”

第十二章 此生只合江湖老

雨夜总是漫长,但已经快要过去。
再狭仄的所在,人总是能找到坐着和躺着的地方。
祠堂之中,每一个角落都挤满了人,供奉香案的案桌上也躺了七八个孩子,男人和女人的头互相枕着,糊满了淤泥和烂草的鞋子随随便便搭在某个人的肚子上,祖先的牌位和辟邪的面具都被堆到一角,男人的鼾声,老人的叹息声,女人细细的啜泣声,和雨打木窗的细碎声混在一起,让人不由自主地就放低了声音。
练家子们围坐一处,他们的精神头难得的好,不约而同地商议起天明之后的善后事项来——
“烧村子容易,你要这些人去向哪里?”
“救命要紧,还是住处要紧?先躲开再说!”
“眼下正是农忙时节,你不识农家辛苦自然是……”
“我讲俾大家听,有碗话碗,有碟话碟,我哋咪窝里斗,俾借刀堂嗰群人睇笑话……”
“我们群龙无首,若是萧老板……咦,萧老板?萧老板?”
……
萧老板已经静卧许久,呼吸也渐渐平稳下来,他衣衫尽损,全身赤裸,只随意搭了一件不知谁脱下来的外衫。大家都在等他醒过来——这场施救之中,萧老板是首功,内力之深厚,众人已经叹服,当然更重要的是,他是在场之中,唯一一个对笑纳楼群雄都多少有些了解的人,又立场公允,处事决断,很多人都想听一听,他对整件事情的判断和建议。
但萧老板睡得未免太久了一点。他这样内力深厚的人,当场既然未死,又没有损到内脏经脉,按道理说,稍事休息,至少应该恢复神智才对。
可他的病情反而重了,有人掀开他身上衣衫,立即发觉,他浑身的皮肤都在红肿,红肿之中还鼓起一个个水泡,有人翻过他的身体,然后群情大骇——他背上的水泡已经溃烂,背心一片黑乎乎的死肉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弹动着。
“不好!”第一个发觉的人大叫出来:“萧老板被蝴蝶叮过!”
本来已经安静的祠堂里立即又骚动起来,几个性子急的,立即拔刀出来,要“给他个痛快”。村民们对“蝴蝶”的惊惧忌惮已经到了极点,有人看也没看一眼,大老远的就惨叫起来。
苏旷本来也知趣,远远的不想和笑纳楼的人坐在一起,但这一叫,他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诸位稍安勿躁”,他说,“叮咬萧老板的蝴蝶,与叮咬外面死尸的蝴蝶不是同一品。他身上红肿,只是蝶粉沾得过多的缘故。”
众人惊惧之情稍去,狐疑之色顿生,立刻有人看着他,希望他解释一下“你怎么知道”。
“我曾在月亮峰上逗留三个月,所知种种,是听蛊王白诏讲来的。这种蝴蝶只在每年三月才会攻击人畜,其中又以黑翅血目蝶最为凶险,蝶卵孵生极快,几个时辰之内,幼蝶就会破体,宿主也就殒命。月亮峰上有人从大峡谷里抓了这些蝴蝶来,却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治病——这些蝶蛹和幼虫,是极其名贵的药材。”苏旷知道他们想要听些什么:“我不知道是谁把这些蝴蝶带到江淮之地的,但据我所知,不管他是想要杀人还是取药,这种豢养都极不得法,我虽然是个外行,但由我来做,恐怕不会是这个局面。”
萧老板身边,有人讽笑:“哦?由你来做是什么局面?”
苏旷回答:“如果取药,不伤人命;如果杀人,不留活口。至少我会看看天象,不会选在风雨之夜做这种事情。”
江湖客倒是哑然了,可苏旷身后那些村民却愤怒起来——亲人一夜之间横尸当场,已经够惨痛,居然还是有人策划谋杀;有人策划谋杀已经够可恶,还有人说风凉话,道是这场谋杀不过如此。
苏旷还在自顾自地说下去:“我看天也快亮了,人命关天,我想出去试试,能不能救回萧老板一条命来。”
“你拿什么试?”有人问。
“药。”
苏旷向大门走去的时候,铁敖半闭着眼睛,一叹:“你的话太多了。”
苏旷脚步一顿,还是接着走过去:“我知道。”

门被扯开一条缝,雨后特有清新空气冲进屋子,冷风让人缩了缩肩膀,一只已死的蝴蝶随风飘了进来,打着旋儿落在地上,像片落叶。
细雨还在刷刷地下着,土地吸饱了水,一脚踩下去,就提出半脚的泥来。满地的尸体被雨水洗得分外洁净,鸡、鸭、猪,狗……通村六畜,已无生灵。
人还活着,人是奇异的生命,固然会无端的彼此杀戮,血流成河,也会千里之外,向陌生的同类施以援手。
村民们很快就都出来了,他们迫不及待地想要看一看,家已经变成什么样子。
当他们看到第一具尸体的惨况的时候,女人的痛哭和尖叫,立刻瘟疫般传遍全村。

苏旷轻轻划开了萧老板背后那块疽肉,翻开看了看,就开始翻弄那些死尸。
萧老板运气不好,叮咬他的蝴蝶在蝶群中也是异类,蝶蛹相当难找。
“这一个应该是了……”苏旷头也不抬:“哪位帮忙找点酒来?还有火。”
阿秀婶放下二毛:“我去——”
她并没有发现,乡亲们看她的目光已经有了些怪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