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儿有这样的女人?男人不在家,收了个孤老头子和青年男子在家里住着,还养了个大雪天打雷爬出来的小妖怪,这儿子“没了”,也不见哭天抢地,也不见失魂落魄,屁颠屁颠跟着几个外人鞍前马后地跑。
“你记得石疯子不?那个整天嗷嗷叫的,吓死个人的那个?听说施先生跟他是一伙的。”
“风筝喊他爹来着。”
“别提那小女娃儿,那是个妖精啊,听说她手里头的笛子是死人骨头做的,一吹,呜呜哇哇的,狗都不敢叫。”
“福宝一家那是全魔症了……福宝一回来,变了个人哪,成天也不做活,也不下地……”
“你看阿秀婶下地不?全家都神神叨叨的。”
“听阿忠说,有一日,看见阿秀在那个老的房里头……”
“阿长莫不是被害了吧……”
“你看你看你看——”

火盆搬过来了,上面遮着雨伞。
酒取来了,倒在大碗里。苏旷划开一具死尸的肋骨,刀尖挑了三五次,没法把里面的蝶蛹完整剔出来,他一刀划开那具尸体的下腹,已经开始膨胀的肠子和内脏带着腐臭涌了出来,然后直接伸手,就把蝶蛹摘了下来,扔进酒碗里。
“二哥——”有人红了眼睛,直接抄着铁锹就冲了上来。
阿秀婶忙抓着铁锹拦他:“驹子哥,这是救人哪……”
“你个娼妇!”男人一把推开她,铁锹砸在阿秀婶额头,血就流下来了。
“娘!”二毛本来自己蹲在一边,看见有人欺负娘,直接就冲上去,攥着小拳头在那人身上乱打。
“小杂种滚开!”男人揪着二毛的衣领,一扯一推,然后就见鬼似的,指着二毛的脖子叫:“蝴蝶——”

“二毛走开。”苏旷着急,手上却不敢耽搁,他拎出洗干净的蝶蛹,在火上烤一烤,烤到半脆,捏成齑粉抹在萧老板创口上,另外倒了碗酒灌进萧老板嘴里。

场面很乱了,笑纳楼中有人上前护着阿秀婶母子,村民们愈发破口大骂,道是本村的事不用外人插手,“外人”当然不高兴,性急的就要轮拳头,又有人上来劝。年纪大的径直去找穿着公服的,要老爷做主,穿公服的人里头,一个满脸褶子的就喊了族长问话。说的喊的议论的,官腔官调粗言俚语的……
苏旷管不了那么许多,见萧老板背后疽肉渐渐隆起,低头上去,就把他背后还未“熟透”的蝶蛹吮了出来。他含口酒,漱漱口,一刀割下了伤口附近的腐肉,又倒了半碗酒,合着汩汩流淌的鲜血,洗起伤口来。

“小妹妹,你这个蝴蝶……疼不疼啊?痒不痒啊?”褶子脸男人温声问二毛。
“不疼,也不痒。”
“叮到的时候就不疼吗?”
“嗯。”
“叮了多久了?”
“不知道。”
“那你什么时候见过这种蝴蝶?”
“就是昨天一早,风筝吹笛子的时候……它就落下来了,可好看呢。”
“哦?昨天一早?那时候……”

伤口还没处理完,苏旷顾不得萧老板了,他一步跨到人群之中,一拉二毛:“阿秀姐,带二毛闪开些。”
那褶子脸男人打理他几眼:“本官在问话呢,这通村血案,眼看就要水落石出,你出来搅什么局哪,苏大侠?”
“苏大侠”三个字,又轻,又慢,满是讽刺。
一时之间,众目所向。
苏旷心中微微一凛,这几天,冲他来的已经难以计数,再多几个本来也无所谓。只是四下一望,围在身边满脸怒火的全是村民,几个握着铁锹锄头的,似乎他一句话不对就要当头砸下来。苏旷心里一冷,向那褶子脸男人反问:“大人率着贵部,明火执仗等在村外的时候不见问话,昨夜大风雨里逃命的时候不见问话,这时候反倒问起话来了?”
“狂徒!”褶子脸男人一脚直踹在他腹部。
苏旷想也不想,挥手就向他足踝一抹,只是抬手之间,软绵绵的没有半分力道,只把那一脚推得稍微歪了歪,还是结结实实踹在小腹上。他踉跄着向后跌了几步,背心撞上人墙,当头听到有风声直落,他忙中一抄,居然还能把那木棍抄在手里——挥棍的是七十多岁的白发族长,老眼在皱纹里瞪得浑圆,嘶哑着嗓子问:“我们王嘴村跟你有什么深仇大恨哪?你说……你倒是说!你叫那小妖精引来这群东西,是要做什么!”
老族长也曾经跟他开过玩笑的,说过要把孙女许给他呢……苏旷握着杖头,一时不知道何从答起。他眼睛一扫——借刀堂的人远远站着,他们是杀手,只用剑说话;府兵们已成半围之势;笑纳楼的人有半数面有不忿,半数却全是狐疑,杨阔天眉头一皱,就要上前,一个人一手拦着他,耳语几句,杨阔天僵立当场,脸色越来越难看,那人硬是把他拖回到了人群里。
也罢,笑纳楼众人从头到尾不欠他什么,认真说来,他反而欠那些人的。
铁敖原本站得最远,一见这边动静,反而急急走来,楚随波连忙追上,两人说了几句什么,楚随波扶着铁敖手臂,一起过来。
远远看上去,还真是像对父子。

雨还在下着,视线朦胧,恍如隔世。
芸娘临死的时候,指着楚随波叫:“你以为我不知道是哪个女人?”
铁敖不是一个能被人泼脏水的男人,而他的回答也只不过是——他不是我的亲生骨肉。
很多小时候想不通的事情,长大之后也就忘了,除非某个瞬间,豁然开朗。
譬如师父为什么总是对自己说,你和随波出去玩玩吧。
为什么那位如夫人也总是对楚随波说,你和小苏出去玩玩吧。
两个大人明明都知道,他们从来玩不到一起去。
他们只想从孩子嘴里,听到一点蛛丝马迹的消息而已吧。
譬如他一个野小子,根本就不喜欢楚家,又欺负人家家里的四少爷,可夫人和楚随波却一点都不想让他们走,铁敖也一点都不想走。
譬如楚随波在父亲那里受了责骂呵斥,总是偎在铁敖身边喊,世叔。
那位如夫人长什么样子来着?苏旷不记得了,只记得她总是在房里,绣着永远绣不完的绣品,到夫人那边晨昏定省,有时候撞到他,也会摸摸头,看他一眼,低声唤:“哦,小苏,照顾些随波。”
铁敖说:“当真有亲生骨肉,即便是泼天富贵,斧钺加身,又有什么能拦着我带他走?”
想必师父当年,是动过念头的吧?说过这句话也未可知。
苏旷忽然笑起来,他终于知道楚随波到底要什么了。

阿秀婶还在求族长:“七爷,您看着二毛长大的,您知道她……小苏,快跟七爷说啊,说啊!”
说什么呢?现在反咬楚随波一口,根本没人会信,除了连师父一起咬进去,什么结果都不会有的。
他说不了实话,也说不来谎话,他说:“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什么人知道?”褶子脸男人第二脚踹在他小腿上:“拿下!”
苏旷踉跄着扑倒,还来不及一扶,背后已经有几只手把他按在地上。
耳边是楚随波急急的声音:“大人,小苏是我世交好友,此间事与他绝无瓜葛。”
“楚大人此言可有证据?”
“虽无证据,可是……”
“那就不必多说!楚大人也是神捕营中人,国法如山四个字你是懂的——来啊,轻言妄动者,杀无赦!”脚步与刀鞘声中,褶子脸男人呼喝:“将这对母女一并拿下审问。”
阿秀婶惊叫一声,死死抱住二毛,两个兵士冲上来,用力掰开她的手臂,阿秀婶极凄厉地惨叫,头发全散了,拖在胸前,衣襟被扯得半开,露出白晃晃一片胸膛,她用力蹬地,几乎是被凌空拖开。
二毛边哭边喊:“娘——师兄——师父——娘……”

一个兵士拦腰抱起二毛,二毛在他胳膊上狠狠一挠,挠出道血沟来,那兵士大怒,抱着二毛往地上一摔,踩着她的腰,拧着她的手臂,拽出条索子,绑她的手腕。二毛乱踢,一双鞋子陷在泥里,露出一对雪白天足。兵士嫌她乱动,一脚踩在她小腿上,二毛尖叫。
“畜生!”铁敖眼睛终于红了。
只是他刚刚往前冲了几步,身边乱刀一起劈下。
楚随波半抱铁敖,单手夺刀,反手一架,压低声音,急急叫:“世叔!”
“轻言妄动,格杀勿论!”褶子脸男人又一挥手。
数十柄刀剑向着楚随波一起招呼,楚随波抱着铁敖,就地一滚,后背肩头,已被两柄刀撩中,滚的淤泥里一片血痕。

苏旷一口就要喊出声来,又死死咬住牙——他想看看,楚随波怎么收这个场。

“丫头!”楚随波一肘撞开抓二毛的兵士,只是刚刚离开铁敖,刀又劈下。楚随波面向刀锋,直冲进那人怀里,抱着那人的腰向地上一摔,自己脚下也一个打滑,半跪在地上,向那褶子脸男人厉声叫:“大人,是逼我与你同归于尽么!”
“楚大人,知法犯法,那是罪加一等。”褶子脸男人拔刀:“一并给我拿下!”
楚随波揽着二毛的肩膀,目视那男人,摇摇头:“大人,你要的不过是个祸首,给上头村里一个交代,何必斩尽杀绝?蝴蝶是我引来的,你抬抬手,放他们过去。”
褶子脸男人刀尖向他身后一指:“楚大人,你想陪绑,我成全你,只不过这蝴蝶,呵……你回头问问族里头老人,他们答应不答应?你四下问问这无辜枉死的村民,他们答应不答应?你再问问我那些送了命的兄弟,他们答应不答应?”

他一步斜跨,抓着阿秀婶的头发向后一扯,刀尖刺在她胸膛上,问二毛:“丫头,蝴蝶是怎么来的?不用告诉我,跟你七爷说!”
二毛向后缩了缩,蜷在铁敖怀里,满眼都是泪,鼻涕和口水混在一起:“娘……师父……”
刀尖在阿秀婶胸口刺出一点血来,二毛嗫嚅着想开口,阿秀婶尖叫:“二毛!”

铁敖转头,看苏旷,眼里有些许闪烁。
苏旷还是闭着嘴,不认罪,也不喊冤。
雨还在下着,洗得所有人面孔都显得苍白。
刀尖又向前送了一点,阿秀婶反而“唔”的一声闭紧了嘴,二毛肩头在铁敖怀里一撞,努力爬起来就向那边冲,“娘——”
楚随波伸手一抓,抓了个空。
褶子脸男人挥刀,指天,刀尖的一点血被雨水冲成点点淡红,曲折流进他的衣袖。
刀光一闪——
苏旷忍不住了,破口叫:“住——”
他那个“住”字还在嘴里,铁敖已经喊道:“大人住手!”
“哦?”
楚随波轻扶铁敖站起来,铁敖深深望一眼苏旷,回头:“是小徒救我心切,出此下策。”
这十一个字,几乎掏空了铁敖所有气力,他摇摇欲坠,楚随波忙扶着他:“世叔,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们必定……”
那些絮絮劝慰苏旷听不下去,他盯着地面,也不知冲谁发火,很小声,很小声:“去你妈的,滚吧你们。”
“旷儿……”铁敖似乎要往这边走,又似乎被谁拦住。
苏旷不想抬头,他不知道自己一死之后,师父和楚随波在一起,会做些什么,师父算不上什么仁人志士,必定是要为他报仇的。而这“报仇”两个字背后,又不知道会有多少血流成河。左右是个死字,倒不如了结在笑纳楼里痛快得多,爷儿俩干干净净死在一起,有什么不好?只是……只是……
慢慢的,脚步移了过来,接着是身影,再然后是刀尖,挑着他的喉咙,向上一抬。褶子脸男人看着他:“那么……苏大侠,是不是呢?”
只是……即使是报仇,也是活着啊。
苏旷望了一眼楚随波,他的脸上有着前所未有的安静与快乐。苏旷脸上本来有满满的嘲讽,细雨浇着,嘲讽之色也渐渐平息,他对楚随波说:“楚兄,既然天意如此,那就诸事拜托。”
楚随波那点得意也不见了,他也郑重道:“你放心。”
喉下刀尖又是一挑:“我在问你话,是不是?”
“进了公门的,脑子果然都不好使。”苏旷笑了笑:“你听不懂么?我说,是。”
褶子脸男人回头问族长:“那么七爷,这个人是交由我带走,还是留给诸位,血祭这一方沃土?”
族长同几个族中年长男子交头接耳议论几句:“就请大人通融……留给我们。”

人群之外,杨阔天已经跺了三四次脚,回了五六次头,骂了七八声娘,这一回,他狠狠瞪眼:“咱们真不管了?”
“怎么管?咱们怎么管?”
杨阔天又问范雪澜:“老爷子,你给句话,湖边上咱俩可是都在——这事要是就这么办了,我这只眼也该挖了。”
范雪澜也在犹豫:“这……我们这一冲,就是谋反哪。除非是有把握,不留活口。”
杨阔天大喜:“各位的意思呢?”
“杨大侠,行侠仗义也得分地方。”一个人拍拍他肩膀:“咱们把那群人救下来,人家领情了没有?没有哇。咱们跟铁敖有什么过命的交情?也没有哇。你笃定这事姓苏的真没伸手?就算真没有,人家师父都点头了,有咱们什么事啊?”
江湖讲师承,师徒如父子,铁敖这个头点下来,外人确实再也没有插手的道理。
千里来奔,救无辜百姓于水火,是一说;趟浑水,是另一说。
“我话甘事系……”
“兄弟你先别开口。”杨阔天焦躁起来,“这事要是我跟范老爷子打包票呢?姓苏的不蠢,没道理折腾这么一圈,就为了把自己弄死。你们要是不去,我自己去。”
“杨兄!”一个人拦着他:“这事不是我们贪生怕死!是这事不值!就算姓苏的冤,那又怎么样?铁敖手底下冤死了多少,你知我知!就算没这档子事,姓苏的今天也该还咱们一条命……杨兄,这事了结了罢,这么些年,大家也都累了。”
杨阔天一跺脚:“范老爷子,你说!”
范雪澜沉吟良久:“杨大侠,你的侠道,老夫敬佩……只是这位兄弟说的不错,苏旷今天本来就欠着条命,还不止一家。咱们就算是拼了性命,救他下来,他还是要还借刀堂一颗人头。杨大侠……罢了。”
杨阔天心如死灰,他昨晚上连屁股带腿被劈了一刀,如果真是自己上,且不要说救人,几十回合就要伤口迸裂,恐怕跟着就是立毙当场。
老了,真是老了,依旧还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勇气,只是这个不平,多少要掂一掂斤两。
“喂,你?”他身后,有个人鬼魅般地进前,勾勾手指。
这姿势很有侮辱性,杨阔天横眉:“干什么?”
他还是走上前几步。
眼前的男人平凡到看了几十遍、扔在人群里一样找不出来。杨阔天想了又想,才记得他是借刀堂杀手的领袖。
那人问:“他欠你们的命?”
杨阔天点头。
那人说:“他也欠我的。”
杨阔天等他说完。
那人看着他:“你们不准备要了?”
杨阔天苦笑,怎么要?也上去捅一刀?
那人点点自己的鼻子:“我要。”
杨阔天奇道:“你?”
那人道:“我们有约在先。”
苏旷说过——“如果萧老板活着,容我解开穴道,堂堂正正一战,至少死得像个江湖客。”
那人问:“谁是萧老板?”
杨阔天指了指萧老板:“你要问他,怎么解开穴道?”
那人点头。
杨阔天也指了指自己鼻子:“不用问他了,我知道。”
那人道:“你?”
杨阔天抖抖链子鞭:“走吧。”
他们并肩走了三步,一起大笑,恐怕是一辈子都没想过,自己会和对方走在一起。
范雪澜看着他们的身影,抚须,摇头,转身:“诸位,诸位,咱们再商议商议……”

苏旷的心很少冷过。
他总是认为,只要心是活的,血是热的,死在哪里都无所谓。
但这一次,他有了心灰意冷的感觉。
师父的决定是对的,那种情势之下只能那样决定。
可他既欣慰,又多少有点不甘心,甚至还有那么点只求速死的无力。
他后悔得要命——刚才应该早点开口,开口了还能多逞一次英雄,而且日后阴阳两隔的,彼此都能舒服点。
绳索勒紧了,在身后大榆树上打了死结,拽绳头的小伙子带着满腔恨意,连树皮也跟着发出破碎的声响。
眼前的人匆匆忙忙,他们要剜出凶手的心肝五脏,祭一祭祖先和神灵,平息枉死冤魂的怒气。
苏旷仰着头,贴在树上,冷笑——就算我是凶手,也要先问一问蝴蝶如何灭尽吧?这么火急火燎地杀了我,祭祖,难道天黑了蝴蝶不会再出来么?你们去哪儿?还在祠堂躲一宿?还是让那个满脸褶子的大人救你们?你们就这么迫不及待地,等着跟我地下相见,互骂愚蠢么?
他已经竭尽全力想要做个好人,可他毕竟不是圣人,既然没人问,他当然也不会主动嚷嚷,想到不久的将来杀人者还要与被杀者碰面,多多少少是令人稍稍安慰的事实。

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被委以重任,那人站在眼前,握着刀的手有点抖,眼里有遏制不住的兴奋——苏旷记得,他是村子里的屠夫,杀猪宰牛的一把好手,福宝喊他三表叔。

几乎所有人都在向这边看,包括二毛。
二毛紧紧依偎在楚随波怀里,她似乎是不敢看,又有种奇异的魔力吸引着她往下看。楚随波一下接一下轻轻摸着她的头发,在她耳边叮咛着什么,像在安慰一只吓坏了的小猫。二毛越是害怕,往他身上缩得越紧,楚随波抱着她的手温柔得像个情人。
即便隔得这样远,苏旷也能看见他脸上的那种快乐——楚随波也看见了苏旷,他微笑着点头,似乎还在说,你放心。

兵士们还成一排人墙,他们也在向这边张望。
人墙最薄弱的一环在一片瓦砾堆上,一柄剑无声无息地绕过来,在一个兵士脖子上一割,将他的身躯轻轻放倒。
苏旷的呼吸短短停顿——他做梦也想不到,来的居然是这个人,这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
他潜进来的时候像个幽灵,一到人群视线之内,就闪电一般疾奔。
他来得极快,掠到半程,杨阔天才出现在视野中。
三表叔把杀猪刀叼在嘴里,双手撕开了苏旷的衣襟,舀了瓢冷水,浇在胸口。
他身后有喧哗,那是自然的,杀人么。
兵士一涌而上,那人已经高高跃起。
苏旷目测了一下距离:“三表叔,等一等。”
“做你娘的春秋梦,老子从来不等。”三表叔一扬手,杀猪刀直冲着肋下刺过去。
半空之中,长剑离手,飞旋如轮,沿着三表叔的右肩斜劈而下,深嵌在胸腔里。
杀猪刀在刺破皮肤的一刹那跌落下来,哑声落在泥里。

借刀堂的杀手一个起落,已经到了村民之中。
“你想亲手杀我,也要早点动手。”苏旷愉快多了,死在这个人手里至少不那么窝囊:“你这算什么?很好玩吗?”
那人拔剑,手起,剑落。
胸膛的绳索已经深深嵌进肉里,只是那人挥手直劈下去,只断绳索,未损皮肉。
“猪。”那人简明扼要地对苏旷做了评价,“不是每个人拿刀走过来都要杀你的。”
他头也不回,一剑从肋下反刺过去,一个背后偷袭的士兵倒下了。
“好端端的,这么想不开来救我?”苏旷问:“为什么?”
“活着出去,我告诉你,我死了,我兄弟告诉你。”士兵们已经涌上来了,那人百忙之中反手一撩,划开苏旷腿上绳索。一边挥着剑,一边向人群大叫:“瘸子,人呢?”
砰的一声,链子鞭硬是砸开两把雁翎刀,砸得满地泥浆四溅。杨阔天一瘸一拐走进来。
那人直接横剑在他和苏旷面前一挡:“他交给你,这里交给我。”
杨阔天也不多话,扳着苏旷的肩膀,翻转过身,向树上一按,右手食指指节运力,打在他腰间京门穴上。
苏旷好心提醒:“他进来还有命出去,你进来就没命出去了。”
杨阔天懒得废话,提起苏旷脑袋向树上一撞,意思是:闭嘴。

杨阔天的点穴工夫不算精到,内力也不算身后,萧老板的独门绝技固然交代给他了,但一来生疏,二来伤重,凝神屏息,全力施为。
这样一来,那杀手立时左右为难。杨阔天和苏旷靠着树,前方,左右全是空档,他一个杀手,本来就只擅长攻击而非防守,只能凭借速度,上下左右跳来跃去。大半的招式是在杨阔天背上滚着完成的。
他的剑法灵动而诡异,每一剑手腕都微微一旋,留下的创口不过一寸。
“咦,转手剑?”苏旷的脖子跟着他的身影在动:“老杨地上!”
一柄长木棍横扫而过,苏杨二人躲也躲不开,一起被扫倒在地。
一声唿哨,左右数十人一拥而上。
那杀手右手剑斜劈乱砍,双腿凌空一轮横踢,再有人到,他来不及阻挡,左臂一夹,将一个人脑袋夹在怀里,半跪在地上,连胳膊带人头就向树上撞去。
砰的一声轻响,大榆树上脑浆碎裂。
士兵的圈子在渐渐收紧,村民们早已退出圈外,而外圈还有呼喝声,偶见灰影飞起,那是借刀堂的杀手在外策应。
“瘸子,成了没有?”杀手有些急躁了,这样下去,三个人都是个死字。
“这是解穴,不是解裤带。”杨阔天急归急,也没别的法子。
苏旷气息阻遏,若是萧老板亲至倒也好办,外人代为解穴,只能通开经脉,等着他体内气息自行调匀。
那杀手已经像只疯狗,出手越来越毒辣,挥剑一挑,一只下颌就飞过半天。
他周身浴血,在人群里转成一道黑影,他不会守,只能在别人一招的空隙里连击十招——只是这种打法最耗精力,转眼之间,他的速度就稍稍慢了下来。
他这一慢,外圈攻击水银般地渗了进来,一柄刀从人缝中伸出,向着杨阔天背后直劈。
那杀手一拧身,整个身体扑在地上,手中剑斜挑,连刀带手腕穿在剑尖上,他闭着眼用力一挥,人群中一阵低低的叫。
他这一扑,后背空门也已大开,两柄刀一向背一向腰齐齐斩落。杨阔天还坐在地上,链子鞭来不及挥动,眼见躲无可躲,架无可架,杨阔天双手扯着链子鞭,斜斜在肩上一背,扑到杀手背上——两柄刀斩在链子鞭上,用力极大,火星甚至在雨中一爆。
那杀手泥鳅样跳起来,回手去拉杨阔天:“起来!”
杨阔天起不来,软软瘫在地上,那后腰一刀虽然有链子鞭阻挡,但已经生生地敲碎了他的腰椎。他瞪着那杀手,依旧中气十足声音洪亮:“老子不欠你们邪门歪道的人情!”
“哈哈!”杨阔天背后,一个士兵立仆倒下,一条赤裸裸的中年汉子走了进来。
他浑身上下只穿了条薄布底裤,脚上却套着一双极其讲究的黑缎镶金紧口靴,看上去不伦不类,可苏旷与杨阔天都大叫:“萧老板!”
“在下一觉睡醒,不见侠义道影子,见这边打得热闹,特地进来找一找,可巧就遇见了杨大侠。”萧老板一步三摇,“苏兄,杨兄,这位仁兄,幸会啊幸会。”
这细雨绵绵,他那片薄薄底裤根本就不能遮羞,只包着两片屁股,裆前还有泥哄哄一片,可还是满嘴文绉绉的,似乎不知厮杀为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