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阔天一伸手,把苏旷提到一丛矮灌木后面。
“好像那边更舒服一点……”苏旷小心提示另一块比较远也比较干的沙地,眨眨眼:“你看人之将死……”
“要么你闭嘴,要么我让你闭嘴。”杨阔天手里的链子鞭紧了紧。
“咳!”苏旷被勒得咳嗽两声,还是坚持着指了指:“这片树丛太稀,咳,顶着风头……少顷有风就藏不住人。”
他说的是对的。只是杨阔天多少有了些警觉,他们千里来奔,不是陪这个人郊游宴饮,然后糊里糊涂送命的。
杨阔天一再提醒自己,这是最后一次听这个人废话,再有任何异动,他就直接杀了他。
马车已经到了,疾行,安静,如同送终的灵车。
马车停下来的一瞬间,四十余名杀手围拢成内外两圈,随时都可以发动致命的攻击。
晚风起了,巢湖的水慢慢涨起来,茫茫的一片白,远处透着夜色的黑,风在呜咽,似乎在遥远的天边击着一面湿鼓,回荡着缓慢而低沉的,轰,轰,轰。
福宝抱着母亲当先走下马车,一脚踩进乱石滩中浸过脚踝的水坑,立刻冷得打了个寒战。
他抿着嘴,乱而湿的长发贴在脸上,一只手扶定了母亲的腰,似乎再也不会放开。
阿秀婶脸是浮肿的白色,嘴唇却是干裂的,她应该哭过,可现在泪痕已经被吹干了,眼睛四周是皴裂的干红。
随后是风筝拉着铁敖,重重地跳下来。
风筝的一张脸像只玉石雕成的苹果,带着微微的露水,更白也更圆润,眼珠子亮而温柔,她也冷,也在抖,可抖得满不在乎。
她只是冷,可并不怕,不知是早已见识过死亡的缘故,还是太年幼,根本不懂得死亡的缘故。
铁敖走下车的时候,苏旷挣了挣——杨阔天一手扣在他的喉管上,这是个威胁——从小院到湖边,快马加鞭之下,也不过是一盏茶的时间,可铁敖一头花白的乱发已经变成了灰白。他有些失魂落魄地睁着眼,像四十年前刚刚走进那个庞大繁乱的京城时节,他老了,每个关节都僵硬着,一脚脚踩着碎石,咔嗒,咔嗒。
最后才是楚随波,他双手被反绑着,锦衣上的大片血渍已经显得污浊,一左一右,两个人提夹着他的腋下,剑锋就在左颈上,稍一动作,就可以送命。
苏旷在望着天边,村落的方向——依旧是只有福宝家浓烟滚滚——他的心往下在往下沉,如果猜错了,那就是万劫不复的境地。他默默地念,师父,说点什么吧,嘴千万别太硬,拖延时间,一定要说点什么。
铁敖完全不屑。他牵着风筝的手,交到福宝手里:“福宝,你带着师妹,先上路吧。”
这是很好的安排,周遭没有人有异议。
福宝拉着风筝,双双在水坑里跪下,叩了个头。
他们将起身而未起身的时候,一名杀手走了过来。
铁敖忽然大吼一声,“走!”
他老态龙钟的身躯向着杀手扑了过去,从袖子里扯出一柄折扇,他腿在抖,一扑之下甚至无法站稳,但手臂挥出的,依旧是一招“开门堪叹事还生”。
那是浮生七剑之中最精华的守势,他一生之中没有来得及使出的招数。仅仅是一招,但还是令那杀手稍稍后退了半步——这昔年威震天下的第一名捕,借刀堂的主人,须发皆张之下,犹自有不可一世的声势。
那杀手反应过来——自己居然被这武功尽失的老人愚弄了,他剑锋一搅,扇骨碎成无数竹篾,杀手的剑尖在铁敖脸前顿了顿,然后愤愤反手,一剑脊抽了过去——铁敖扑到在地,额头被尖石撞出血迹,晕头晕脑地想要站起来,那杀手向着他的肩窝,又是一脚。
铁敖仰面向天地倒着——他一生之中,从来没有以这样屈辱的姿势摔倒过。
只是就这么一招的工夫,福宝已经拉着风筝窜回了马车,一群杀手如蝙蝠般围拢过去,马车里,轰然爆出一团火焰来——那是早早准备的松明和火油。
车厢,车轮,车轼……连同拉车瘦马的尾巴一起烧起来,那马受惊,扬着蹄子吸溜一声嘶叫,乱挣乱动,福宝抓起一柄伞,直接就戳在马臀上,那马拉着马车,狂奔起来。
马车这一跑起来,风助火势,火焰焰尾拖出一丈多长。
挡在前头的杀手汇拢成墙,十余柄利剑直刺马头。
福宝一扬腿,一只布鞋飞了出来。
噗——布鞋钉在剑尖上,那杀手还没来得及甩掉那只臭鞋子,一团银雾一样的光华从鞋子里炸开,将一只鞋子撕成褴褛。
那团银光像一面带着利刃的蛛网,从那杀手身上直接穿过——马车跟着穿过,七八块身躯在烈火和马蹄的冲撞下四散飞开。
银光合拢成丸,滴溜溜滚在一边。
那是鲛珠丸——还只不过一转之威,如果再加数转,就足以要了十余个杀手的性命——只是福宝双手皆伤,也已经不敢冒险,他只用这护身之宝开路,刚才在水坑里浸得湿透的衣裳和头发一时烧不透,他闭着气,半眯着眼,将一坛火油扔了出去。
火罐砸在地上,腾起一面火焰,追击的杀手略缓了一缓,马车已经一路冲进涨潮的湖水中。
那匹马还在极力挣扎着,马车半沉半浮,水面上浮起一层厚厚油光,点点燃烧的碎木泡在中间,朝天的一面兀自烧着。
一切只在电光石火之间,而所有衔接天衣无缝,一个重伤的半大孩子和一个稚龄女童,居然就当着这四十多人的面,演了一出逃戏。
“追!他们游不远的!”有人挥手,七八个人依令下水,围拢着游了过去。
“老狗!是你耍的把戏!”那名被铁敖挡了一挡的杀手恼羞成怒,一脚踢在铁敖嘴上,血顺着牙槽,流出口唇,和淤泥混在一起。
杨阔天有些看不下去了,为人之徒,眼睁睁看着师父受辱,委实是生不如死,他能感觉到苏旷的身体僵硬如铁石,一时心软,稍稍抬了抬手,那也是个信号——我成全你,让你过去同生共死?
苏旷却很轻,也很坚决地摇了摇头。
他在等变数。
“先生!先生!放开先生——”阿秀婶去抱那杀手的腿,被一脚踢开,她刚披头散发地要再冲过去,忽然哀嚎起来:“二毛——”
芸娘抱着二毛,远远地就掠了过来。
她瞧见了火光,却没有看清楚事情的变化,左右打量几眼,厉声问:“还有两个人呢?”
“跑了……”芸娘抬手一记耳光,那杀手忙道:“兄弟在追,一定把他们捉回来。”
芸娘起伏的胸膛略略平息,她扭头,看着铁敖——铁敖滚在泥水里,满脸血污,张着嘴大口喘息,嘴里头血淋淋的,已经少了两颗门牙。
芸娘微笑起来,顺了顺额发,轻轻笑:“铁爷,您这是怎么了,不舒服么?”
二十余年前,也是一个春雨迷离的夜晚,她鼓足勇气走到铁敖床边,说的,是同样一句话。
“没什么不舒服,费心了。”铁敖撑着地,想要翻身爬起来。
“我来服侍铁爷吧”,芸娘弯下腰,指尖轻触铁敖的脸。
她曾经带着全数少女的娇羞,迷乱和狂热,疯了一样地说出这句话。
铁敖冷冰冰看着他,满脸枯藤老树,双目里有择尸而噬的昏鸦:“滚。”
他们都记得这四句话的。只是那时,铁敖半裸着胸膛,满脸高烧的迷红,毫不犹豫地一拳把她白藕一样嫩生生的身子打出床外,然后看也不看地说:“滚。”
她从冰冷潮湿的地上爬起来,丢了鞋子,也丢了一生。
芸娘在扬着脖子狂笑,似乎在笑这世上最好玩的事情:“哈……铁爷,你去了京师,我也去了京师,你进了神捕营,我也守着神捕营,你做了借刀堂,我跟着你进了进了借刀堂……可是这一回,你走得太快了,我跟不上你了!你得自己走这一程了!”
铁敖没说什么,在盯着她的脖颈——她的脖子上,一堆黑翅从后颈慢慢包裹上来,露出一对血红的双目。
远远的,苏旷眼睛里也一闪——天边,有了雁行的火光,那是七步一列的伏兵火,只是火光大小明暗不一,居然不是神捕营来人,只是县衙的普通兵马而已。
杨阔天也注意到了那火光,一勒鞭子:“谁报的官?”
“不是我。”苏旷轻声回答。
“不是你还有谁?你想让那帮王八蛋同我们火拼?”杨阔天手里链子鞭暴紧:“我先要了你的命!”
“小声……惊动他们……你们也活不成……”苏旷本能地伸手想要挡在链子和喉咙之间,杨阔天一膝撞在他肩膀上,一按他的头,手里慢慢一绞。
范雪澜的手盖在他手上,摇头。
杨阔天也稍稍平息了怒火,就凭县衙里头一群乌合之众,根本不是笑纳楼群雄的对手,而且远远看来,官火不动,埋伏的关卡也不动,似乎大家都在隔岸观火。
他松了松手里的链子鞭,苏旷一口气冲回来,就要一阵猛咳,他闭着嘴,浑身僵直得抖了抖,又把那一阵咳嗽咽了回去。只是气息受阻,无法调匀,喉头一口血反复冲了几次,从鼻孔里冲了出来。
他近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杨阔天多少有些敬佩,俯身在他耳边问:“怎么回事?”
苏旷摇头:“我不知道……有变。”
“少他妈废话,开始什么状况现在什么状况,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就有变了?”
苏旷轻轻拂了拂灌木枝叶,树丛合着风一起晃动,盖过了杨阔天略显高亢的人声。
杨阔天是爽直汉子,冲锋陷阵刀头玩命倒是不错,打埋伏就差了些,这么近的距离,他们根本就不该发出任何声音的。
只是借刀堂杀手的耳力依旧灵敏到可怕。
两个杀手向这边望了一眼,低声嘀咕几句,向这边望了过来。
苏旷比了个手势——放开我,你们走。
可惜杨阔天没看懂他那个手势,还是皱着眉头问:“你说什么?天知道?你小子别把什么事都推给老天爷。”
越来越不喜欢跟侠义道的人打交道了,我这手势有这么难懂吗?苏旷跟杨阔天交过手,大约也知道借刀堂杀手的实力,能被派出来的,都已经是精锐,杨阔天发挥好了大约可以对付两个,拼了命也就对付三个,一旦有第四个,那就是死无葬身之地。范雪澜的武功不在杨阔天之下,年轻的时候甚至不在铁敖之下,但他实在太久没有动过手,临敌经验都已经能够封存在记忆里,真刀真枪的玩命,他在场上没有任何机会。
他们抱定了“借刀堂若不滥杀无辜,笑纳楼群雄绝不出手”的决心,以及“这小子若有花样就先弄死他”的底线,在这里死扛。
可问题是,不是每个人都能在关键时刻才跳出来,然后力挽狂澜的,死在壕沟里的战士永远比死在城头的将军多出百倍。
实在藏不下去,那么就现身好了——苏旷的眼光在那两个人和自己之间划了一道线,他们的脚一旦越线,他就准备发出声响。
鱼死网破的时候,杨阔天还有三成放开他穴道的机会。
那两个杀手并没有走过来,他们有些吃惊地望着芸娘的后颈,不自禁地后退了半步。
芸娘的后颈上,一只新生的黑蝶正在展开柔软的,水淋淋的翅膀,口器一点点撕咬开皮肤,正慢慢地爬出她的身子。
“芸……芸姐!”杀手有一些惊恐地叫。
芸娘没好气地回头,正看见肩膀上的一截翅,在风里迅速风干,变硬。
“杀了它——”芸娘惨叫。
这相当不好动手,蝴蝶就伏在颈椎和动脉之间,一偏一斜都要弄掉人命。芸娘自己伸手,拔剑,然后又是惨叫——不知何时,她的小臂上已经是满满的蝴蝶茧。
连杀手的手都在软,他一剑挑开那只最大的蝴蝶,远远摔在地上,可并不知道如何对付其余。
芸娘在失色之后的一刹那镇定下来,在场的所有人——除了阿秀婶——也都在一刹那之后镇定下来。
她是江湖的女人,江湖的女人从第一次手刃寇仇的那一刻起,就在为自己准备一份厚礼,像是代嫁的女儿为自己准备一份嫁奁——猖狂也好,妩媚也好,安静也好,狠辣也好,生时再任性都没有关系,只要该死的时候,死得足够决绝。
杀手们一起举起剑来,握剑的手有些微犹豫。
她张开双臂,望着铁敖,那张脸还未被侵蚀:“告诉我,你心里有过我没有?”
铁敖吐钉子一样吐出两个字:“没有。”
“你这种人真是该死啊……来,抱抱我。”芸娘在哈哈地笑:“你没有抱过女人吗?连佛祖也抱过女人。”
“我抱过,不是你。”铁敖僵硬的胳膊抬了抬:“我可以抱你,是因为你要死了,不是因为我心里有你。”
“这糟老头子怎么是这种玩意儿!”苏旷忍不住骂了一句:“杨兄,利刃一旦破体,黑蝶尽出。兹事体大,你让我过去。”
芸娘呸的啐了一口,嘴里也是一片黑红,她似乎完全感觉不到疼痛,一手指着楚随波:“你以为我不知道是哪个女人?我让你看着这贱种是怎么死的!”
楚随波脸色一变,大叫:“住嘴!”
妈的!苏旷一口血要喷出来了,师父您老人家不厚道啊,这种事你敢瞒着我?
铁敖却是放声大笑:“芸娘啊芸娘,当年你就小看我,如今你还是小看我。老夫无依无靠,一点骨头还是有的,即便是苏旷,自幼及长,也绝没有人敢在我面前欺侮我的孩儿。当真有亲生骨肉,即便是泼天富贵,斧钺加身,又有什么能拦着我带他走?”
苏旷脸上微微一烫,片刻之前,有人在他面前欺负他师父,他没有动弹。这一回,他不再等杨阔天回复,伸手就去解脖子上的链子鞭。
杨阔天这一回,也没有去阻拦什么。
铁敖大步向芸娘走去,芸娘反而后退,铁敖边走边大笑,咄咄逼人:“抱你一抱,有何不可?老夫一手创建的借刀堂,是一群苍天已死,借刀一用的死士,不是这群蝇营狗苟,唯唯诺诺的死人;老夫一手养大的徒儿,是那个顶天立地敢作敢当的苏旷,不是那个哭哭啼啼只求报恩的废物;老夫一生所求的乾坤,是青天朗日有王法公道的天地,不是这以命为筹,生不如死的江湖。芸娘芸娘,老夫一生自负,终成今日,你当我还有何惧么?你不怕黄泉路上有我不瞑之目,我岂怕阴曹地府有你这怨生之蝶?”
他越走越是激烈,只震得涛声云天都在冷笑。
一名杀手横剑在他脖颈上一挡,就要抓他肩头,他一掌挥开剑锋,割得手上鲜血淋漓:“滚开。”
这热血燃尽,只剩须眉的一声吼,竟然仍有余威。
苏旷解开链子鞭向后一扔,也不看杨阔天什么神情,就勉强站起来,走了出去:“师父留步,蝶变只能用火,不可用刀。”
有杀手要挡住他去路,他也随手一推剑锋,径直走向铁敖,三步之外,双膝跪倒,行礼如仪:“徒儿未死,见过师父。”
铁敖脸色一寒:“你去笑纳楼了?”
苏旷点头:“是。”
铁敖当头一巴掌:“我进屋小憩你就敢不告而别,你可还将为师的放在眼里?”
苏旷被打得一阵摇晃,跪稳,抬头:“是,徒儿知错。”
铁敖似乎更是暴怒:“怎么?你功夫废了?”
解释起来实在麻烦,苏旷直接回答:“是。”
铁敖反手又一巴掌:“武功废了,你腿可没断!看着阿秀婶两个妹子生死一线,你居然敢躲在一边?”
苏旷还是抬头:“是,徒儿知错。”
他们一人穴道被封,一人武功尽失,全无还手之力,而芸娘就在身侧。两人却一问一答,眼睛都没有转一转。眼见杀手们渐次合围——铁敖也就罢了,苏旷既然出现,就不能再让他活着站起来。
楚随波远远提醒:“世叔——”
“我教训徒弟,要你多嘴!”铁敖指尖戳到了苏旷的鼻子上:“从小到大,我教过你多少次?大丈夫最要紧的是当断则断,男儿至死心如铁,青天之下就是埋骨之地。你顾念我一条老命,窝囊了两条七尺之躯,我教不出你这种废物!”
苏旷点头,依旧只有一句:“是,徒儿知错。”
一柄剑已经指在他后颈上。
他们精锐齐出,布置多日,就是要杀了苏旷,以免万一他逃脱,留下后顾之忧。可未曾想到,如今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建功。
“知错就好,不许再犯。”铁敖像以往无数次一样,缓了口气,抬手:“起来吧。”
苏旷扶一扶膝盖,挺身站了起来,那柄剑沿着后脊,划出一道血痕。
铁敖拍了拍他的肩头,欣慰一笑:“我徒弟。”
苏旷扶了扶铁敖手臂,也微微一笑:“我师父。”
芸娘衣襟里,已经有活物蠢蠢欲动,她抬起手,掌心捏着一柄刀笔:“你们……退后……苏旷,萧老板……叫你过去……”
苏旷侧身,随口命令:“不想死的去取火。”
芸娘的喉咙已经快被蝶子咬破了,声音含混不清:“萧老板那里……蝶子更多……村里人……都躲进屋子啦……他叫你……叫你……”
苏旷单膝跪在她身边,替她道:“我知道了,你放心,我会过去。”
芸娘颤巍巍抬起手,指着铁敖:“你这老混帐……老混帐……老混帐……我死之后……必为厉……”
苏旷听不下去:“师父,你确实是老混帐,你说句什么不成么?”
铁敖抬腿踹他一脚:“芸娘,你死之后,只管随意。”
芸娘睁大眼睛,眼眶已经在裂开:“随……随意?”
铁敖的脸像刀削出来的老树:“不错,铁某与你,一生一世,天上地下,半个字的牵连也没有。”
芸娘沉默片刻,忽然大笑一声:“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她一句话戛然而止,半闭眼睛,已经归西。
杀手们的动作也很快,将刨出来的木屑堆在她身上,挥剑击火,转眼就是一阵微烟。
如果她不是这群杀手的领袖,如果那群杀手不是还在身边,随时准备要了自己的命。苏旷简直想要替她种一坟鲜花,写两首情诗,再顺便教训教训那个无情的男人。
烟雾浓了,熏得人眼睛刺痛,就连阿秀婶都在惊怕之中撩起衣襟擦了擦眼角。
铁敖却只是静静目送,一如天地无情。
夜幕已经降下来了,火堆里有灰白色的烬,飞舞盘旋,如蝶翼。
轰轰的涛声里,去追索福宝和风筝的杀手无功而返,夜太深,水也太冷,这偌大巢湖,既难逃生,也难找人。
杀手们的目光渐渐集中在这对师徒身上,领袖已经死了,任务还是在的。
第十一章 自古无赖出少年
火焰在微雨之中挣扎着以笔直的姿态上升。
墨黑的云透出一抹浓浓的厚白色,风初缓而后疾,雨水压灭了火焰,仅有的光也消失了。
风大起来了,适才苏旷藏身之处的矮树被低低压下,已经看不见杨阔天和范雪澜的身影。他们做了最理所应当的选择——他们是来救人的,并选择了最无辜者。
萧老板封穴的手段老练而地道,苏旷的内力不能过百脉而到四肢,他也并没有做什么强冲穴道之类的傻事,也没兴趣说什么“杀了我放他们走”之类的废话,只是在等着。
芸娘死了,借刀堂的杀手们一时之间群龙无首,他们需要尽快做出判断——铁敖师徒似乎是必死无疑的,那对母女似乎也不能放过,可背缚着双手的楚随波是个难题——他们不是瞎子,看得见满山有秩的官火。
更可怕的是,听说不远处还有更大群的蝴蝶,谁也不知道那群魔鬼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会做出些什么。
雨大起来了,脚下的水流汇聚成细小沟壑,向巢湖奔流。
远处的火把渐次灭了,这样的黑夜,荒郊野外已经不可能再生火。
“师兄……”二毛轻轻挠他的手臂。她的脸本来红通通的,被冷水一激,变得皱皱的,像只有着清澈眼睛的小毛毛虫。
小小的女孩子真是可爱,江湖上如果没有了这些女孩子,一下子不知要少多少乐趣。
苏旷本来半跪在芸娘尸体身边,就有点后悔——身边全是杀手,都在虎视眈眈地盯着他,男人么,忽然看见另一个男人轰得站起来,多少有点警觉,可能手一抖就把他杀了;但老半跪着也不像话,左腿本来就伤了,支在那里痛得厉害;如果选择趴着或者躺着,那未免太有伤尊严……于是他轻轻抽了一下腿,一屁股坐下了。
他素来都是懂得什么叫做主动即自由的,不等杀手们有所反应,他就开始用一种温柔得让自己肉麻的口吻说话:“二毛啊,师兄给你讲个故事,你一定要认真听,牢牢记住——至少在明天太阳升起来之前,要牢牢记住。”
二毛有点傻,也不知道点个头配合一下。苏旷头也不敢抬,继续往下讲:“你知道,在滇藏之交,有一条大峡谷,这个大峡谷啊,可神奇了,明明后面一段还是云山雾罩的,前面一段呢,就干燥得像沙漠一样。峡谷里面,有很多很多的蝴蝶……”
二毛真是个笨姑娘,这个时侯好像还睁大眼睛张着嘴巴想问点什么,身后已经传来了剑刃在空气中振动的声音,苏旷浑身的冷汗被冲到雨水里,一鼓作气说下去:“干燥沙漠里的蝴蝶以人畜血肉为宿主每年只有三月才会飞出来伤人附近居民一到这个时候就不敢靠拢云雾之中的蝴蝶以草木为食色彩斑斓特别特别特别的好看这些蝴蝶原本不住在一起一定是被人捉到一起二毛啊我的好师妹你一定要记住会吃人的那种蝴蝶不耐风雨大风一停它们就要来了那个时候你死无葬身之地所以要趁着大风还没停赶紧躲到屋子里头有火的地方去……听清楚了吗?”
“没,没听清。”二毛仰着头说,“师兄,我怕。”
“怕什么?怕坏人,还是怕蝴蝶?” 苏旷抬手摸了摸她的眼睛,接着手背碰了碰她的额头,皱了皱眉——在这样的冷雨夜里,二毛的额头依然烫得厉害,她需要的是一个温暖的怀抱,一碗热汤,和一个干燥的被窝。这样的高烧,她应该已经昏迷了才对,可依旧拼命让自己醒着——今天她看见了太多不应该看见的东西,吃人的蝴蝶,杀手,剑与尸体……而小孩子最不应该看见的,是亲人横死的尸体。
身后的“坏人”显然不是很高兴,冰冷的剑尖点在了左颈的血脉上。
二毛小小的身体一直在抖,盯着苏旷的眼睛:“我怕坏人杀掉你。”
“我也怕,所以我才不会回头。”苏旷捉起她的手,递到阿秀婶手心里,阿秀婶望着他,无声地把二毛紧紧搂在怀里。苏旷的声音在瓢泼大雨里温柔而镇定:“二毛,你在发烧呢,发烧的小孩子会看见很多可怕的事情。听话,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就亮了,太阳也出来了,什么都过去了……”
他向阿秀婶做了一个后退的手势。
阿秀婶拂了拂额发,抱着二毛,后退。她本来也应该快被吓死的,可怀里有了女儿,就无所畏惧。她张了张嘴,想要说点什么,可嘴唇在抖。
“明天太阳出来的时候,你哥就回来了,带着风筝,还有你最喜欢的新衣服……”苏旷慢慢回过头,他似乎猜错了些什么,又似乎猜对了些什么,可就眼下境况而言,他的猜测已经无济于事,预料的变数并没有发生——或许是已经发生,可他没法看到——他的人头会被带到沙梦州案上,当然了,还有师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