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面上的裂纹越来越多,脚下是砰砰响声,那些恶魔正在极寒的水中复活,想要破冰而出。
况年来乜眼看着苏旷:“你要么下去,要么走——湖面很快就会破了。”
苏旷握刀:“你们不是一样没走?”
三兄弟一起哈哈大笑起来。柳衔杯从怀中取出那个盛着尸蛊蛊虫的小盒,向三个酒壶里各倒了一堆,然后挥手扔开:“来来来,咱们过去了再同这些好汉玩耍!大哥三弟,谁先干?”
这是什么样刻骨的仇恨!
“我来!”袁不愠伸手。
“哎,”况年来拦住他,“老规矩,兄弟们!”
三个人好像几十年都没有笑得这么畅快了,举着那满是蛊虫的酒壶,一边顿地狂砸,一边伸手吆喝着划拳。脚下的冰层开始晃动,裂缝银蛇般满湖纵横。湖面上积雪消融,隐隐可见大团黑影在游弋……没有打斗,也没有挣扎,难道丁桀真的这么背,下水就死了?
“几人与我称兄道弟?
几人见我烂醉如泥?
几把刀?
几条命?
几多破事由他去!
几位虚张声势英雄汉?
几声笑,瞧不起!”

三个人一起扔开酒壶。柳衔杯扶着袁不愠站起来,况年来一掌劈来寒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尸蛊毒上行极快,三个人已经都是一脸的黑气。
况年来伸臂,一手一个用力抱了抱:“这辈子咱把仇报了,下辈子记着不入江湖,还做兄弟!”
“还做兄弟!”三个人一起跳了下去。
“去他妈的侠义!”苏旷什么也不想了,挥手把衣服一脱,一纵身,也跳入深深的湖水。
——问世间,几人与我称兄道弟?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冷的水?激灵刺激着每一个毛孔每一寸肌肤,像刀割,又痛又麻。
斜刺里,七八条黑影围拢上来。这些僵尸在水里倒是灵活得很,狂抓乱舞,但不敢靠近苏旷。安安稳稳待在苏旷手里的小金也被这奇寒冻得腾地跳出来,立即被水流冲向一侧——金壳线虫并不喜欢水,它天生不是游泳健将。
小金若是离身那还了得?眨眼间,三尸呈品字形逼了过来。苏旷忙一把捞住小金,想了想,把它含在嘴里。
四下都是影子,丁桀在哪儿?
僵尸在水里反而变得灵活,而人到了冰水中则冻得跟僵尸差不多。一下水,苏旷就明白了,水中的千尸伏魔阵不是凭武功可以对抗的,即使杀了它们,身边的水里也尽是尸毒,无异于自杀。唯一的机会就是尸体毕竟不会游泳,而是靠着自身浮力悬在湖水上层……
苏旷转念间已经明白,一个猛子向湖底扎去。

下潜,一次又一次下潜。
这湖水真他奶奶的深,怎么也摸不到底——苏旷的眼睛已经被水力激得睁不开,但他仍旧试图在水流波动里找到一点儿痕迹。
什么东西在身上一弹,又是一弹。苏旷向着发力方向游了数丈,一块砍下来的碎石屑横飞在肩上。
苏旷恍然大悟——笨的不是丁桀而是他。逃命就好,何必非要潜到水底?而湖心明明就有一根石柱,柱子总不可能是浮在水里的,至少会有个着力的地方。
他努力睁开眼睛,一阵刺痛——然后他看见了湖底层层的巨大石条石板堆叠成塔。太多年了,基座已经被水蚀得坑坑洼洼,长石的断缝间,青灰色的水苔顺水飘荡。若是夏天,这里倒是鱼虾生息的好地方。丁桀在笑,笑容中有说不出的欣慰——我知道你会来。
苏旷握刀,上指——走,我给你开道!
丁桀握住他的手——来,一起!
丁桀双手手心一天一地,缓缓在水中带起水旋,起初还只是小漩涡,他动作越来越大,整个人开始在水中旋转。苏旷腰一拧,两人就着水势转在一块。刀剑、四肢奇妙地舒展着,身躯化为招式,真力融入水流,两人越升越高。漩涡外围,尸首被水流向外缓缓推开。
苏旷冲着丁桀一点头,丁桀足尖在他肩头一踏,从水旋中心直起,手中摇光剑揽起漫天的冰雪,仿佛在冰湖升起了琉璃宝顶。他双臂一展,背心反贴住石柱——正是天随子手书“天下剑宗”四个大字的地方。
苏旷这个“垫脚石”被这一踏踩得向水下急沉,好在已有准备,慢慢又浮游回来。他虽然力道未尽,却也早已气竭,反倒不敢快走,只顺着石柱一尺一尺升到水面,缓缓爬了上去。
寒风一吹,头发眉毛全结成了冰凌,若不是有真气护身,不用说毒尸了,就是这么在水里涮一涮,也早要了性命。
一时间喝彩声雷动,不知多少人提着口气,至此才喊出一声“好”来。苏旷、丁桀两人攀上柱顶才齐齐瘫倒,苏旷连着一口血水吐出小金。也不知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几次三番,全是靠着这小家伙才化险为夷。
湖面上早已是群魔乱舞,水中的,冰上的,水中的爬到冰上,冰上的跌回水中。僵尸本来也没什么热度,个个裹着一层冰壳,沾着雪粒,倒像是老天爷在煮饺子似的。靠近湖边的毒尸们纷纷向岸上爬去,众豪客都举着长矛石块,一再将他们砸下水。湖面又大,风又紧,听不清那些人在说什么,但不时能听见哀号惊叫,看来是有人认出了自己的师门中人。
“丁桀,我们得快,过不了多久湖水也有毒了。”苏旷一路上想过许多次终于登上大青石的样子,却没有想到会像现在这样,脚下是无数僵尸,打着赤膊冻得瑟瑟发抖。
丁桀索性也把冻成冰坨的衣服扔在脚边:“再快也没用,刚才在水里就已经有毒了,好在毒性不烈。”他看看脚下,石柱上密密麻麻的全是名字,远远地看不清笔画,只知道这是数百年来无数人毕生的荣誉——何止是一将功成万骨枯?有几许功成,下面没有尸首?
昆仑山,白玉宫,冰天之湖,登天之柱……天随子那个人,当年到底在想什么?
“索性回不去也好。”苏旷本来想躺下舒展一下身躯,却险些被冻得粘掉一层皮——寒暑不侵毕竟只是神话,就算他们比普通人抗冻一些,终归也是血肉之躯。两人只得效仿蟾蜍,只见一对绝顶高手蹲在昆仑之巅,抱着胳膊缩成一团,尽力省存些真气。
他们现在前所未有地体会到,什么叫做高处不胜寒。

丁桀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本来冻得发青的脸又变得苍白:“你还是不肯原谅我?”
苏旷摇头:“谈不上原谅不原谅,丁桀,你看看下面这些人,他们本来和我们一样,会哭会笑,有朋友有希望。他们想爬到这个地方,不是错;你想推倒这根柱子,也不是错。可你真的觉得值得?我以为……”
“住口。”丁桀慢慢站起来,“姓苏的,你记住两件事——第一,我不听人教训;第二,我不接受施舍。”他看看脚下,足尖点着石柱尽力一蹬,纵身跳了下去。
世道真是变了,连丐帮的人都不接受施舍了……苏旷舒展了一下筋骨,也跟着一个筋斗翻了下去——你也记住,我不喜欢别人让我住口。做错了就是做错了,就算追到黄泉路上,我还是要教训你。
丁桀第三次向冰面上冲,第三次被迫退了下来。他现在知道千尸伏魔阵为什么叫“阵”了,一剑一剑挥出,斩断的肢体手足连在一块儿,四面八方地结成阵势,三个他试图冒头的地方变成了三面黑色的网,而他的一口气已经快要耗尽。
丁桀靠着湿漉漉的岩壁,他没有选择了。这一面黑色的网在收拢,毒尸们在靠近,头顶、前方、左右……头发花白的老者,尚带稚气的少年,十指上金银琳琅的富户,袖口飘出粉色芙蓉锦囊的书生……还有些熟悉的面孔,沧州弓刀门的范程锦,若没有记错,他的夫人就在上头……
俯瞰和直面是两回事,丁桀忽然觉得既没有歉疚,也没有不平。活着上去固然不错,死在这儿也没什么不好,他决定硬冲。
水破处,刀锋带起的激流撕开了一面网,苏旷侧身从僵尸的罅隙间游了过来,伸手就要拦丁桀。
丁桀横剑当胸,眉目森冷,意思已经很明白——不要过来。
苏旷比了个“上去再说”的手势,毫不犹豫地向前。丁桀皱眉,刷的一剑拍在面前的一个头颅上,抽得那颗头在水中一路猛转,砸开了另一具尸体。丁桀向一侧闪过,意思是——你请,我不沾你的光。
“好。”苏旷开口,一只黑色小虫从他嘴边漂了开去。
丁桀看得目瞪口呆——彼此彼此,一生负气,你怎么上去我也照样怎么上去,大家互不沾光就是。
两人一刀一剑,向着头顶黑压压的巨网冲了过去。
比他们先到的是金壳线虫,它既小又是一身绒毛,直接便浮到水面。它自从洛阳脱壳之后就避蛊毒而远之,四周都是毒尸,只把它惊吓得四下发疯似的乱窜。它这一受惊吓,尸蛊们更是受惊吓,反正水中比陆上灵活,顿时乱成一团。小金一会儿被这团头发绞住,一会儿又被那人的头发缠住,越来越是焦虑,一头向着唯一没有头发的尸体冲了过去,钻进慧言大师张开的森森大口里。
丁桀和苏旷齐齐在岩壁上一按,向一块还算干净的水面冲去。当头一条长链和一条长鞭迎了过来——是天荡的长鞭。
苏旷心头一喜,左臂缠住链子,就势向崖壁冲去。刀锋左右挑开两具正在向上爬的尸体,他刚换了口气,就见丁桀跃到身边。苏旷松了口气,觉得这一番有惊无险,手臂借力,两个起落已经到了地面上。
丁桀还是停在远处,用手背揩着眼睛,像是痛苦至极。一左一右两个毒尸逼近,他视若无睹。
“丁桀!”苏旷夺过长鞭奋力一拉,丁桀几乎是贴着一具僵尸的边被拽了上来,双眼一片血红,眼周的肌肉不断抖动,好像十分痛苦。他一把推开苏旷,反手一剑,削去了臀部的一块皮肉,连包扎都不包扎,双腿一盘,就在冰天雪地里坐下,迫不及待地运功疗伤。
“他的眼睛怎么了?”苏旷一回头,逮着沈南枝便问。
“先看看你的眼睛吧。”沈南枝塞过两丸药,“水中有毒,你们仗着内力深厚,肌体不受侵害,但眼睛却最脆弱,本来不该睁开的,尤其是他的眼睛……你们是怎么回事?”
苏旷摇摇头:“让大家退吧,这群东西迟早要爬出来,我们挡不住的。”
丁桀断然道:“不行!我们一退,它们只会爬出来顺着雪山向下走,后果不堪设想。我们就在这儿等,出来一个灭一个。它们毕竟不是真正的僵尸,总不会不死。”
狄飞白犹豫:“可是青天峰上,并没有预备招待这么多人常住,恐怕粮食撑不了太久。”
这湖并不小,有三分之一的地方乱石嶙峋,坡势较缓,要守住毒尸不外出,至少要三百人,再加上轮休替换……绝对不是一门一派可以做得到的。雪山上过冬的粮食多半是秋天存储下的,若是拨人下山觅粮,这冰天雪地荒无人烟,也是不太可能的事情。
“请丁帮主示下!”无数个声音异口同声地道。
丁桀慢慢睁开眼睛。这个时候,他不能退避。
“我有办法。”沈南枝抽出一卷白纸,展开,“能说上话的都过来。”
二十 天柱摧折处
纸薄而韧,这小气鬼还在底部印上“沽义山庄”四个淡粉色的大字。那是一幅冰湖的地图,密密麻麻地标注着四围山峰的高度。西面的山峰上,甚至每块巨石都有细注。
“话说千万年前……”沈南枝指着山峰开讲。
“时间紧迫,盘古开天辟地那一段咱们略过去成么?”苏旷着急,“从近十年讲起如何?”
沈南枝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不通天文,不懂地理,难怪你只配打打杀杀。千万年前,这里本是座火山,火山迸发之后,才形成了这口湖。火山所成的岩石坚滑硬脆,湖心这块石柱想来就是从西壁整个凿下来,打磨而成的。但你们看,凿过石的西壁,上下就有两层岩石。这一层还是这种黑滑火岩石,下头的却是青岩,我想可能是……”
苏旷担心丁桀的眼睛:“沈姑奶奶,我改日一定去沽义山庄上课,求你直说了吧。”
“老娘为了你们家共工跑了一整夜,差点儿摔死,你这算什么态度?”沈南枝瞪了他一眼,“本来我也无意下到这个地方,可昨夜经过那儿,发现天荡跌下了山崖,全靠这根链子系在岩石上才能活命。我好容易下去了,发觉长链已经变成了一根碗口粗细的冰凌。天荡真是个有种的孩子,这样的天,能撑这么久。”
她虽是一笔带过,苏旷却可以想见昨夜的情景是何等的凶险。他眼睛一亮:“你是说……”
“是。”沈南枝指着那块岩石,“这一块比想象中还要薄。双岩交错处已经有了裂缝,所以湖水才会外渗。狄大侠,你们可能没有发觉,这两年湖水已经降了七尺了。水中岩壁平滑湿腻,只要水面下降一尺,这些东西就再也上不来。我已经算过,用十八根铁钎沿着岩石的石缝楔进去,凿开上面这一块石头,这块青岩已经松脱,必定会滑落;用十六根铁钎,沿着……”
她的手在纸上滑动,十指血迹斑斑,手腕上血肉模糊,额角淤青,脸上也全是擦伤,但信手指点如数家珍,直看得大家心中肃然起敬。
丁桀叹了口气:“沈姑娘,你不必解释了,就说要哪些东西、多少人,我们听你调遣就是了。”
“玉宫既然建在山上,家伙总有,铁钎石锤全数拿来。各位英雄带了火药的也请全数拿来,若是火药在暗器里,拿来我拆。江南霹雳堂的来了没有?啊哈,幸会幸会,咱们找机会再切磋。要长铁链十根,至少十丈,六十丈以上的更好,没有就接。长绳多多益善,棉被三十床,竹筒、灯油、引火之物准备一些。轻功好、手巧、蛮劲大的壮士挑五十位,记得一律听我调遣,这岩壁里究竟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丑话说在前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出了事别找我麻烦。”她拍拍苏旷,“干苦力活你最拿手,吃点儿东西,一个时辰后动手……还有谁来?”
丁桀道:“我算一个。”
沈南枝倒吸一口冷气:“你最好先照顾一下你的眼睛。”
丁桀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哪有共工看着别人撞山的?沈姑娘,不用准备这么久,人我来点。狄兄,动作快。”
从此之后,再提及雪山之会,就可以理解为天下群雄齐集青天峰西南角五十七丈处的山壁了。
沈南枝挂在半空,一边宣传机关之术是一门伟大的学问,一边谨慎地挨个听过去:“啊哈,飞刀门的齐当家,上次那批货怎么样?嘿嘿,沽义山庄拿出手的绝无次品。小心小心,来,沿着这条缝在斜着楔进去一道……天鹰派的朋友?还未请教尊姓大名?哈,王兄……沽义山庄在武夷山南麓,呃,也不是什么生意都接的……行了!拔出铁钎,小心,上去喝口酒暖暖身子。喂,苏旷,那家伙连沽义山庄都不知道,算什么江湖人!”
“你没遇见孙云平,他见我第一面时问我旷是哪个旷。”苏旷顺手一理沈南枝的鬓发,“该休息的是你。这里的人武功都不错,不会有什么闪失。”
“嗤,这就是蚍蜉撼大树,真有什么闪失,武功有个屁用。”沈南枝抬头看看天,“叫他们都上去吧,这么些人带上家伙,也有上万斤分量。”
苏旷哑然失笑:“你还怕这几个人把山压塌了?”他见沈南枝脸色严峻不像在开玩笑,努努嘴,“跟我说没用,丁帮主在那儿呢。”
丁桀重重哼了一声,气沉丹田,声音远远传开去:“大家回山——”
“你留下。”沈南枝一挥手,上头垂下来十几个竹筒。她小心翼翼地把竹筒接在手里,沿着山壁,依次在铁钎附近做了标记,正色左右看看,“苏旷,丁桀,现在你们一个从左一个从右,每个铁钎按照我的记号再向里推一点。这块山岩风蚀雨剥,如果出了状况,我们三个可以效仿岁寒三友了。”
“快!沈姑娘快些!那边顶不住了,僵尸已经上岸了!”狄飞白大叫。
沈南枝稳稳地捧着竹筒——这里是整个雪山能搜罗来的火药,十七颗霹雳堂的雷火珠以及她自己用来保命的三颗紫电珠。今天拆废了的暗器实在叫一个价值连城,可是……居然是用来炸石头。她小心翼翼地安置好了火药,褪下手上一个云烟门的黄铜戒指:“你们俩谁来?”
苏旷一揽她的腰:“我们走。”
细竹管里是浸饱了灯油的棉线,丁桀稳稳地点火,自若地上山。沈南枝已经让大家退开老远,弄了一整天玄虚,大家都想看看效果。
然后山壁里传来两声闷声闷气的砰砰声,过了一会儿,总算传出一声稍微大点儿的砰声,但也就是过年时烧个爆竹的声响。过了片刻,居中的石孔里流出一缕清泉来——确实是一缕,被风吹得飘飘洒洒,若有若无。
众人的目光落在沈南枝脸上——有个崆峒的弟子阴阳怪气地说:“就这个?”
沈南枝好像刚刚做完了惊天动地的伟业,回头道:“霹雳堂杨大哥?这几颗雷火珠,小妹我可赔不起。”
那黑瘦汉子猛抱拳,躬身:“从今往后,沈姑娘不召,霹雳堂绝不踏入八闽半步。”脸上的神情极是敬服。
“不敢,有钱大家赚。”沈南枝笑得眯起眼睛,“火器一道我初窥门径,改日再登门请教。”
他们一唱一和,听得大家摸不着头脑。就在这时,细细的水流断了,片刻之后,从另一个洞穴里流了出来。不少人一阵哄笑,但几个眼尖的已经不敢轻视——内部有条石缝被震通了。又过了片刻,第一道裂缝出现在两个洞穴之间,很快延伸到了岩石本身的一条大裂缝上。刚才断流的石洞冲出第一股碗口粗细的水流,夹着一大团青苔,然后一块一块的碎石混在水流之中滚出。水流越来越急,一方海碗大小的石头顺着山壁跌落下去,传来空空荡荡的回声。
岩石上的裂缝继续加大,慢慢和火山岩下那条最古老的石缝并为一体。那些孔穴并不是用来出水的,水从大大小小的石缝里渗出,随着水流,又是一声闷声闷气的爆炸声。两条石缝间,一块碎岩落下,跟着又是一震,那岩石下第二块岩石跟着落下……没有人再笑话沈南枝了,每一次震动就带起新一次的爆炸,先前打通的脉络,敲断的石缝在彼此呼应。
沈南枝闭目合掌:“就看这下。”
山腹中震响声连成一片,夹杂着几乎无法听清的石块破碎声——那是最要紧的一块岩石,石块亲手在它四周斜楔进十七根铁钎——磨盘大笑的石块脱离母体,沈南枝一声欢呼。
最下面的一块基石动了,接着第二块、第三块……一道激流喷射而出,在五尺之外形成一道小小瀑布,大大小小的石头纷落如雨,大家看得目不转睛——整丈的石缝一起射出薄薄的水幕,上面映着七彩的虹。在水流的压力下,打通的石缝更加顺畅,淤塞的通道变得畅通,简直无法想象平静如处子的湖水在另一侧会是这样的激烈。
第一块岩石从山壁内部滚落出来,千百年的风力和水力在这个时候开始爆发,内部蛛网一样的岩石沿着精确计算的路向山下滚去,两道瀑布合成一道,继续推开体内让它们无法欢畅的壁垒。声势惊人,但依旧不算很大,沈南枝几乎伸出大半个身子观赏自己的杰作,就在这时,苏旷大叫一声:“大家当心!”
他回头,一刀砍飞了一具毒尸——他们看得太专注,这一带竟然没人把守,让两具僵尸走了过来。苏旷斜刀刺入第二具尸体的胸膛,不待它反应,挥臂一甩,尸体在山崖外飞了半个圈,被巨力带着,撞在石壁上。
那块大青岩坚持了不知几千年,此时再也顶不住压力,发出轰然巨响,一路呼啸着向山下落去。良久,才传来砰的一声。
洪水呼啸而出。自左而右,一丈长的通道彻底被连接起来,脚下的山都在微微颤动。
不知谁大叫一声:“冰!”
冰块混着石块,冲击的力道更大了。可是,在接近湖底的裂口,怎么会有冰?
湖面上已经形成了一个旋涡,旋涡越来越大,湖面小块的冰雪被水流卷进湖里,发出稀溜溜的咆哮声。
湖面上开始有动静了,冰块和冰块互相撞击,绞碎,砸在山崖上,砸在石柱上。那一边又是一声巨响,一道瀑布顺着千丈岩壁轰鸣而出,激飞了山上的积雪,蓬勃成雾。
“小金!”苏旷这才反应过来,他本来没想到小金在湖水里也会有危险。他焦躁地四下看,那个光头……不,那位大师在哪里?
慧言大师的躯体撞在石柱的基座上,但就是这么一撞,水底的一块岩石也滑脱了。人力搭成的石塔根本无法和大山相提并论,碎石纷纷而落,震动着其他岩石,那根石柱居然也轻轻地晃动了一下。
小金似乎也感觉到了危险,它奋力咬着头骨,挣脱,浑身的绒毛被撕扯干净。苏旷只看见一个黑影牢牢地抓在尸体头顶,慢慢地,慢慢地,那小小的身体里似乎也有什么在挣动。猛地一下,小金离水而起,身子两侧展开了一对薄薄的透明的翼,在风里摇晃着,飞向苏旷。
它新生的翅膀还无法抗拒寒风,几个摇晃,总算是靠岸了。苏旷一把抱住,看那小东西腹部还贴着一层黑色的壳,然后完全挣脱出来,在西北的寒风里,在苏旷的手心里,从透明变得洁白。它蝴蝶不像蝴蝶,蜻蜓不像蜻蜓,更像一只小得不像话的没有羽毛的鹰。
苏旷又想看小金,又想看湖水,又想看山壁,四下看来看去。大家几乎也都是这样,有个人指着石柱叫:“看——”
石柱又一次剧烈撼动,然后微微倾斜,向他们的方向砸了过来——柱子绝对砸不到岸边,但那气势让许多人后退了一步。
所有人在这个时刻做了同样的动作——握拳,心里默默数着:三、二、一!
不知为什么,哪怕是对一切毫无感觉的人,也体会到了一个时代的终结。
苏旷转头看丁桀的脸。他没有表情,脸庞因为严峻而显得更加瘦削,他几乎是笔直地迎着石柱倒下的方向。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丁桀的肩膀微微一颤,像是挨了一记重手。
激起的两道水翼冲天而起,水花和冰粒砸在每个人的脸上,但没有人在意。
“快走——跑!跑啊!”苏旷一低头,看见了脚下的一道裂缝,他明白过来,大声叫道。
这数万斤的一击是沈南枝也未曾想到的。这座山够老了,它在吱吱嘎嘎地挣扎。
裂缝和石缝终于汇合,整块地面缓缓地、庄严地掀起。有人不自觉地握住了身边人的手——这种沉睡了亿万年的力量让人恐惧。

山峰微微倾斜,然后停顿在微妙的平衡上。水流继续冲击着脉络,脚下的裂缝里竟有水溢出。
一种说不出的渴望油然而起,这辈子不会再有这种“机会”。苏旷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居然跳了起来,双腿向山峰踢去。
不是他一个人,丁桀也做了同样的事情。两道劲练的身影从人群中腾空而出,几乎是一起横踢在山峰上,一蹬,然后借力半空折返。
青天峰西南角,就这么轰然倒了下去。
湖水一泄而出,犹如万马奔腾。苍天在冰湖一侧切下了完美的一角,巨大的海碗里,剩下半根筷子,半碗底冰块,还有贴在碗壁上的几片蠕动的葱花。
在巨响里,在巨流里,在山下绵绵不绝的震撼力,沈南枝跑到那个崆峒弟子面前,很诚恳地说:“嘿嘿,就这个。”
狄飞白终于回过神来,看着丁桀:“这,这……这以后雪山之会还怎么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