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桀想要顺手整理一下衣襟,却发觉自己是赤膊的。他微笑:“请大家齐集,我有话说。”
苏旷露出同样的微笑,是那种鸿篇巨制看到最后一页的微笑——他想说这几句话,实在已经太多年了。
二十一 留待后人说
“各帮各派的前辈、大侠、少侠们,得会诸位,丁某幸甚。”丁桀抱拳。
这一刻,他有点儿惶恐。他逼着自己想那些死去的人,死在雪原里,死在雪山上,死在毒尸手下,和变成毒尸的人。他慢慢安静下来,他知道,当丐帮帮主的光环还罩在丁桀这个名字上的时候,他有说话的权利。
丁桀缓缓诉说着岁寒三友的故事,说他们弃剑退隐江湖,从扬州逃到海南,从海南杀回洛阳。他说他们的阴谋和报复,说他们的死……他在等一点儿反应,但没有,很安静。
丁桀笑了笑,他知道大家在等他的态度,这不是说故事的时候。他的声音变得柔和起来:“其实海南真的是个好地方,沙滩很美,鱼虾的滋味也不错,但风土人情都和中原迥异。我有时候会想,如果那一次去,不是去抓人的,而是躺在海边喝喝酒,唱唱歌,像我一个曾经的好友常做的那样,结局会是如何?或许雪山上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狄飞白猜到了他的心思:“众位有所不知,这一回协同丁帮主闯冰湖的,便是银沙教苏教主。三十年来,银沙教与世无争,种种仇怨皆因那三兄弟而起。以在下之见,从今之后,这‘魔教’二字,就可以抹去了。”
立时间场面就欢快了许多,不少人点头赞同:“冤冤相报何时了,中原武林当有容人雅量。”崆峒的虞舜卿更是抚须笑道:“老夫曾与苏教主交手,此人却无邪气,当时还好生惋惜。”也有认得苏旷的抚掌笑道:“我正想苏兄铁打的好汉,如何入了魔教,原来是率领银沙教弃暗投明。苏兄在哪里?大家喝完酒,日后都是兄弟。”
“不必找了,他不会出来的。”丁桀四下环视一圈,接着道,“我前些日才拜谒了本帮祖师爷辛寄之墓。丁某孤陋寡闻,以前从不知道丐帮与昆仑的渊源如此深厚,两位祖师爷就是同生共死的好朋友。辛师祖不远万里,载酒前来赴原前辈的寿宴,可惜,可惜……”不待狄飞白附和,他一扬眉,“可惜辛师祖若是知道今日的丐帮昆仑沦落至此,不知还有没有兴致来赴此一宴。”
这话说得重了,昆仑派的面子上便有些过不去。但丁桀不依不饶,口气渐渐凌厉:“各位之中没有一个觉得来得不值?没有一个觉得自己师门的兄弟死得不值么?没有一个人暗地里骂过三大门派死而不僵,骂过我丁桀自大傲慢、目中无人么?”
盛气凌人?终于有人忍不住了:“早就听说洛阳城里丐帮有了变故,丁帮主,正是想问你一声,丐帮究竟是分了还是没分?”
有点儿意思了,丁桀笑道:“我正是想知会各位一声,丐帮日后是分是合,是留是走,与三大派无关。这个‘天下第一大帮’的虚名,我斗胆做主,不要了。”他趁着哗然之声未起,朗声道:“千百年前,有前辈见俗世律法不足以行天道,仗剑以武犯禁,自行侠义;五百年前,有前辈见门派林立,因义气创帮立会,约为兄弟;时至今日,各位闯江湖也闯得有滋有味,凭什么我十万热血子弟,要困死在洛阳城里?这芸芸草莽,浩浩江湖,只长血性二字,不长规矩。我临来之前已与本帮戴副帮主及诸位长老有过书信往来,本帮积重之下,难负天下使命,日后应当有些动作。若有弟子滥杀无辜作奸犯科,各位不妨共诛之;若有弟子不韪侠义自力更生,还请各位放一放手;若能帮衬,感激不尽。”
一时间哗然。有人揣测丐帮的动作,有人暗地欣喜,觉得格局变动,广阔天地大有可为。老成持重者暗骂丁桀自毁长城,数百年的正道信仰或许要毁于一旦。也有人揣测少林是否也暗中欲动,只是丁桀年轻气盛打了个先锋……就是昆仑派众人也在议论。年轻的几个说丐帮要动我们也动得,何必要终年蜗居大雪山,大半年里除了风雪什么见不找?几个长老则说丁桀真是阴险,既然想要拆台,何必一上来就抢风头?闹得人人皆知他是三派非倚重不可的人物,才跑出来说他这点儿家务事……
议论声涟漪般层层传开,一句话挂在众人心头,心照不宣——怕是三十年后,也开不了雪山之会了。今年死伤本就惨重,再加上柳衔杯搅局,沈南枝劈山,丁桀众望所归之下一手翻台——青天峰元气已伤,日后再来,只能是作古了。
所有人中,最愤懑的是狄飞白。他本来有那么一点点野心,被自知之明牢牢压着,是丁桀和苏旷给了他希望,然后短短几日,幻梦成空——玉嶙峋当了三十年掌门,还被人议论了三十年,说他远远不如汪振衣,堕了昆仑威名。何况他狄飞白无可依傍?更何况他还不是掌门?
一股被欺诈戏耍的怒火油然而起,狄飞白骤然发难:“丁帮主,你和苏教主倒真是英雄所见略同,日后连横天下,指日可待。昆仑子弟,先恭贺一声了。”
他明显是讽刺丁桀见昆仑式微,踩上一脚另觅强援。
丁桀逼问:“你什么意思?”
狄飞白脑子一热:“我说你们沆瀣一气,就是冲着昆仑来的!”
不少怜悯惊讶的目光落在他脸上——这种话,没有证据也是能乱说的?
狄飞白一惊之下也觉得失言,然而覆水难收,他顿时不知如何是好。
没想到丁桀点点头:“狄兄所言不错,柳衔杯动手之前,我已觉察,算是见死不救;慧言大师,是被我点中穴道的,算是借刀杀人。”
苏旷一直瑟缩在角落总,懒懒地不愿意理会这些闲事,但丁桀这句话只震得他立即跳起,浑身的血一起往头上涌。他毫不犹豫地回头:“南枝,天怒,天颜,你们快跑,带上左风眠!”
沈南枝没有问为什么,也不说“你怎么不跑”,只急道:“哪里去找左风眠?”
“找不到就算了,能跑多快跑多快!”此时群情激奋,锵锵一片拔剑拔刀声,只等一个声音招呼,这漫山遍野压抑了许久的被愚弄的恶火就要发作。
“活着喝我的喜酒,死了给你收尸。”沈南枝拍拍他的肩膀,转身就走,毫不拖泥带水。
丁桀眼里带着一点儿狡猾的笑意,他终于看见苏旷了。
“杀了他!”狄飞白第一个吼出来,“他也配说侠义!”
他一剑斜挑,丁桀居然不闪不避,任凭他的剑锋刺进左肩。
狄飞白没想到他居然不还手,一愣,第二剑刺出。丁桀左掌一把握住他的剑锋,目不斜视:“这一剑是替丐帮挨的,丐帮帮主依约前来,未能践约,确有理亏之处。但是狄飞白,你不配杀我。你是我是客,断无客人死伤要客人负责的道理。你再出手,我就还手了。”他右手挥起摇光剑,一剑挑断了狄飞白的兵刃,然后双手托起摇光剑,“物归原主。”
他慢慢向前走,嘴角含笑,眉目间依旧不可一世。
又有人叫道:“大家伙儿并肩子上!”
丁桀冷冷地看着他:“劈山刀华秋是不是?别大家伙儿,要上自己来。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不要搅和,我数目算不明白。”
苏旷被他逗笑了,摇摇头,走了出来:“你看我是拿个小本子帮你记账好,还是干脆一刀成全了你好?”
“走开,不关你的事。”丁桀依然是话里带刀,“我还是那句话,人不是我伤的,也不是我杀的。学艺不精死了活该,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你最好不要认为我是在认错。”他一昂头,“哪一位?”
人群中走出个粉衫女子,手里持着一把金弓,弓身上下两刃——那正是弓刀门范程锦的夫人。她拱手道:“你教训得是。丁桀,我丈夫死了,学艺不精,我无话可说,但放你过去,我咽不下这口气。你出手吧,死在你手下,我绝无怨言。我宋允儿虽是妇道女流,也不屑欺负一个不还手的人。”
丁桀眼里流出一丝敬意:“嫂夫人,请。”
宋允儿弓刀直取丁桀咽喉,丁桀双指接着弓刃,向后一推,宋允儿噔、噔、噔连退三步。她脸上一红,知道自己武功比丁桀差得太远,一咬牙,银弹如雨射出。丁桀双手连挥,把银弹抄在手里,忽见宋允儿眼中又是绝望又是羞愧。范氏夫妇是出了名的神仙眷侣,范程锦他也见过,并不是个热衷名利之人,想是为了哄娇妻开心就上山来了。宋允儿的眼睛已经发红,最后夺命三珠一上双下,射向丁桀的小腹、双腿。丁桀单手捏住小腹那枚弹珠,硬生生地凭双腿血肉接了另外两弹,踉跄一步,已经跪倒在雪地上。
他按着雪地摇晃着站起来:“嫂夫人,请。”
宋允儿闭上眼,弓刀自下而上一挑,便是一笔勾销的意思。
“飞燕门,岳麓剑阁,汉江船帮……”丁桀慢慢闭上眼睛,他眼里的血红色越来越浓,渐渐已经看不清外物,只凭着听力在刀锋间游走。五、六、七……他确实数不清楚了。债多了不急,虱子多了不咬,何必算得那么明白?死在谁手里又有什么分别?一只手掌缓缓移过来,欺他瞧不见,猛然发力,结结实实地打在他左胸的断刃上,半柄剑透体而出。丁桀皱皱眉,哼了一声。
苏旷只看得无名火起——丁桀已经不还手了,居然还有人使阴招!他侧身欺进人群中,一刀反转,刀背在那人手背上重重一敲:“他不还手,我可未必不报仇。”
那人惨叫一声——这一敲手骨尽断,只怕要养好几个月才能复原。他指着苏旷大叫:“连他一起杀了!”
“好极了!”苏旷本来就不想看热闹,闻言一触而起,刀如龙人如虎,在人群之中腾挪开来,“少林的人在也就罢了,你们有什么资格杀他?”刀锋绞在流星锤链上,他回肘撞翻一名道装男子,顺势回肩,抢入鹰爪门人怀中,甩着流星锤呼啸着砸开一片空地,“见死不救是天大的罪过么?”包围圈已经密级,苏旷双腿横踢开一人,腰间不知被什么硬物一撞,他就地一滚,反手回刀,挑开了丁桀面前的长棍,“即便是柳衔杯杀人,也是他一人入湖,那时怎么不见你们出来报仇?”丁桀胸口后背齐齐着了一刀,苏旷快要按捺不住,“围殴一个不还手的,好了不起?”
刀丛之间一剑飞出,擦着他的小腹而过,留下一道血痕。苏旷猛地咬牙,“好!要开杀戒就一起开杀戒吧!”
一只手抓住他肩头,苏旷回刀要砍,却发现那只手血迹斑斑,正是丁桀。
丁桀勉强睁开眼睛,血红一片:“苏旷,你什么意思?你武功了得?我长这么大没杀过人?”
丁桀已经满身是血,即便他现在愿意还手,也未必能够商人。苏旷一急,握住了他的手:“你到底想怎么样?”
“你真的不知道?”丁桀身子一软,又勉强站直,“苏旷,我要给我自己一个交代。”
苏旷扯着他滴溜溜一转,堪堪从刀丛间滚开:“你他妈要交代下山抹脖子去!死在这些人手里,你不冤枉?丁桀,你逼我学柳衔杯么?”
“你敢!”丁桀的眼角已经有血流下,话说得轻声而郑重,“你忘了,我有根的。”他握紧的拳头松开,掌心纹路鲜血斑驳,他低头看了一眼,“若这是命,我认栽。”
刀锋在他面前停住了——那是华山派的龙万顷,他的手抖了抖,收刀还鞘,转身推开人群就走。他也自命好汉,在这种情形下动手是对自己的羞辱。
这个人扒了皮去了血肉,还是侠义道的骨头。
刀柄快要被捏碎了,苏旷一生中,从没有在这种时刻抽身而去过。他明白,他当然明白,可明白和做到是两回事。他自己的眼睛里也快要冒血,手心不知何时也是血淋淋的一片。他握拳,松开,握拳,又松开……他不服,他要做最后一次努力——苏旷左臂拦腰抱起丁桀,两刀斜劈,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全力跃起,向山下冲了七丈。刀势如疯如虎,峨眉金顶门人与他们既无仇怨,也不愿纠缠,向两边一让,苏旷已经冲到了人群之外。
“苏旷!”丁桀没想到他的头脑这样发昏,立时就要发作。
“你可以交代,但至少不必让人浑水摸鱼。”苏旷放手,“躲在人群里跟着围殴容易,走出来追击多少需要一点儿勇气。丁桀,我也只招架不还手。连追都不敢追的,不是你要交代的人。”
一柄枪,抖了个枪花,持枪人犹豫了片刻,还是一枪刺进丁桀的后背。一个女人的声音怒道:“丁桀,我家飞儿只是跌了一跤,他只是跌了一跤!我家飞儿才九岁,我只是带他上山长长见识,你怎么能下手!”
是樊家梨花枪……久闻樊家三代单传,那一日匆匆扫过的伤者人影里,有小孩子?丁桀耳里嗡鸣一片,他说话开始不清楚:“我没有……”他肩头一晃,挣脱枪尖,回过头,努力想要看清楚,但只能看见双层的人影。他坦然道,“若真是如此,我确实该死。”
那个母亲在犹豫,但她毕竟是个母亲,手抖了两次,还是一闭眼刺了进去。枪尖透过苏旷的左肩,又正面刺入丁桀的胸口。苏旷反手拔枪,平平静静地递回去。他们俩都豁出去了,只当自己的身躯不是血肉凝结。
那女人没有了第二击的勇气。
说我无赖也好,和稀泥也罢——苏旷坚定地带着丁桀,一步步走着——我穷惯了,眼睛也好得很,数字一向算得不错,丁是丁卯是卯,我要一个恩怨分明。各位英雄好汉,咱们报仇要趁早,过期不候。走出去一丈,就是一丈的希望,掌纹,毕竟只是拳头握紧时形成的东西而已。
追上来的都是亡者的至亲,还有一些外围的人,誓把热闹看到底。
七八柄刀枪挡在面前,人人心里都有一口气,人人心里也都有一本帐。至亲之死有此人的原因,他们看不得他离去。然而他毕竟不是凶手,要不要做那个终结了丁桀的人?
苏旷脚步不停——不能停,他要的就是这个一闪念和一犹豫。
有从雪里吃力拔脚的声音,然后有一只手拉住了丁桀。丁桀第一个反应就是肌肉一紧,准备迎接任何一种出手,但只等到了一声嘶声大哭:“阿桀——”
真丢人,丁桀若不是失血过多,一定会脸红:“苏旷……”
苏旷也没有这个能耐再去安慰嫂夫人。左风眠哭得如丧考妣:“阿桀——”
丁桀低声恳求:“风眠,我求你,别哭了,让开些……我若能活着,一定娶你,随你怎么样都可以。”
左风眠披头散发地四下看:“好啊,也算我一份,阿桀我对不起你……还有多少,冲我来啊!”她挺胸,径直走向一个老者,“来啊——”
那老人既然在犹豫要不要对丁桀出手,无论如何也不至于会伤害一个不会武功的女人……而且是非常可怕的女人。他叹了一声,一挥刀,转身就走。
走,向前走……他们走得虽然慢,但跟过来的人越来越少,玉宫下的英雄们渐渐变成了黑压压的一群,越来越远。温热的液体滴在脸上,落在雪里,渗进眼中,整个天地都是苍茫的血色。
有兄弟流血,有女人流泪,这辈子值了。
走,向前走,一左一右陪伴着向前走。走到再也不能坚持的那一刻,走到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渐渐地四海无人,只有风声猎猎,好像看见了沈南枝他们远远地迎接过来,一只鹰在头顶飞过,高声叫:和谐——和谐——
走,向前走……既然答允了走这一程,就并肩走到不可预知的明天去,看看今日点起的火能否燎原,看看今天抽出的石块会不会致使大厦倾颓,看看今天的热血冲动究竟是不是一个笑话……好像看见了孙云平他们远远地迎接过来,身后是更年轻的面孔,满载着希望——重整山河待后生。
尾声
朱弦一拂遗音在,却是当年寂寞心。
北邙山上草木葱茏。
生在苏杭,归葬北邙。又一次,丁桀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苏旷,以后你会不会来北邙山看我?
很久没来洛阳了,这里的乞丐已经是真的乞丐。这座城欣欣向荣,时不时有人说起当年丐帮的故事,也有人提到丁桀。有人说他是英雄,也有人说他是莽夫,更多的人是捉摸不透,摇一摇头。
偶尔也有人提及苏旷,说丁桀一生独来独往,只有这么一个朋友。
一只手缓缓摸过石碑上鲜红的大字:丐帮丁桀之墓。
“我答应过陪你醉一场,却一直没能践约。阿桀,来,我们喝一杯。”苏旷微笑着,从食盒里摆出几碟下酒小菜,排开一溜儿一斤装的酒坛,仰头,将烈酒一饮而尽。他很想醉一场,很想念那个寂寞清冷的年轻人,想念那张骄傲而固执的脸。
“阿桀,我来了,以后也会常来看你。你真没劲,就这么走了,不够义气。丐帮的兄弟们都很想你,孙云平也在想师父。美人肩那儿很好,什么时候一起去看看?你在这个鬼地方寂寞了吧?想不想找人打一架?”苏旷轻轻地笑,“来,你酒量不好,酒德更差,少喝一点儿,我最怕酒鬼了……”
“苏旷。”左风眠一袭白衣,站在他面前,面无表情,静静地盯着墓碑。
“嫂子。”苏旷勉强笑笑。
“嫂子?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嫂子?”左风眠一脚踢翻了酒坛,“出来!”
丁桀从墓碑后伸出手来。他胖了一圈,由于眼睛总是眯着,看上去很是笑容可掬。左风眠一拳一拳向他背上砸去:“我说了多少遍了?不许和这个人来往!不许喝酒!不许上北邙山!你们俩还真会挑地方,啊?你心里有没有我?有没有家?你答应过我什么?你还念叨着回江湖是不是?是不是?还有你,你,你!我求求你,苏大侠你放过他成不成?他什么酒量,你就敢、敢带这么多酒来?”
苏旷、丁桀两个人一左一右瑟缩在龙飞凤舞的“丁桀之墓”两侧。左风眠抓起个酒坛子,直冲苏旷砸去:“你还有多少花招啊?你养的什么灵蛊,好容易会飞了,你就让它送信?好容易送封信,你们就商量怎么瞒着我喝酒?够义气,真够义气!”
丁桀可怜巴巴地护着头:“风眠……我和苏旷真的很久没见,昆仑一别,我们有挺多话要说。你看……我们不喝酒,不打架,就聊聊天,不聊江湖,不聊女人,不聊以前乱七八糟的,行不行?”
苏旷忍不住抗议:“那我还和你还聊什么?刷碗、扫地、洗衣服?”
“你还敢说!”左风眠拎着丁桀的耳朵把他揪起来,看得苏旷龇牙咧嘴。
左风眠凶神恶煞地说:“聊天有在坟地聊的吗?回家去!饭菜都做好了,不许喝酒!”
苏旷拼命点头。
左风眠想想,又补上一句:“不许告诉别人!记住,丁桀死了,死了!谁也别来找他,明白没有?”
苏旷叹了口气,摸了摸墓碑,无限缅怀。
外传四:为妇之道
一 妻不如妾
颜如语嫁入的曾府,是扶苏镇最有头有脸的人家。曾大少爷年轻时弹得一手好琴,号称花影入清音,每每流连在些个什么清泉,奇石,花墙,碧楼之下,十分的相貌加上十二分风流气韵,也不知道多少女子醉倒在他琴徵之下,而颜如语,就是痴心不改,最后八抬大轿嫁入曾府的那一名。
手忙脚乱的家常事里,转眼流过十年。
颜如语抚镜一声长叹:“唉!”
菱花镜里,形容消瘦还则罢了,偏偏两颊倍添丰润,连生气恼火、茶饭不思也是满面油红,多少香粉也遮不住这一脸富态。颜如语合上镜奁站起身来,发觉腰身也比昔年怀了熙官的时候不遑多让,如花美眷,尽付与断壁残垣,好不令人悲从中来。
门外春光喧闹,枝头喜鹊叫个不休,颜如语啪得一拍桌子:“蠢鸟儿,喜从何来?”
“少奶奶,大喜大喜!”丫头话梅掀开帘子就快步走了进来:“大少爷新娶的……”她默默低了头,小声说:“嗯,那人,进门了。”
一屋子赤橙蓝绿,顿时变成满眼灰白,颜如语悲从中来,“那……她好看么?”
话梅低着头不说话。
“明白了”,颜如语毅然决然二度打开镜奁:“梳头。”
这一头乌髻分毫不乱的,又有什么好梳?话梅举着玳瑁梳子左一抿右一抿,跟着主母唉声叹气,再梳,还能梳回十年的青春去不成?
“好妹妹,起来吧。”颜如语伸手去扶那地下的人儿,心里腾腾便是一酸,瞧人家那手,当真莹如冰雪,酥如醴酪,这么软软嫩嫩地往自己手上一搭,真好像是奶油酥浇在黑馍馍上,好不自惭形秽。那“好妹妹”再一抬头,颜如语只想捂了脸去,时至今日她才知道,糟糠之妻不下堂,那已经是何等的皇恩浩荡。
这样的美人,不送于帝王将相谱一段佳话,真是国家之大不幸,曾家之大不幸啊。
牢骚满腹又能如何,婆母大人有云,为妇之道,不可善妒。审时度势地落落泪伤伤情也就算了,再多言,就失了大少奶奶的体面尊严。
这鲜溜水嫩的小美人儿才一十六岁,人好,名字也不错,叫做莫水窈。
韩退之有言:不平则鸣。
颜如语心中有大不平——她嫁进门,三吆四喝冷嘲热讽,莫水窈不然,人人赞她俊俏;她晨昏定省孝敬公婆,莫水窈连门都不出,婆母也不见怪,只笑儿子还年轻;她勤习针凿女红,莫水窈吟诗作赋;她三更即起五更梳头,莫水窈却日上三竿娇滴滴道从此君王不早朝。
妇道妇道,是为妇之道,难不成美妾就可以不守?颜如语本来就已经大大不快,现如今,更是心中积郁,怒火中烧。
如果不是莫水窈太过分,她即便心里不舒坦,也绝不至于发作出来,但是这一回莫水窈实在欺人太甚了,竟敢趁她不在闯进房来,说是小猫叼了戒子钻进屋,要找一找。颜如语匆匆忙忙赶回来,正看见莫水窈弯腰看一口密密封锁的小箱子,敲敲打打地随口道:“姐姐这是什么?好生严实呢。”
颜如语怒不可遏,抓头挠脸地将莫水窈赶了出去,只是这一闹,被曾大少爷好一通训斥:“她不过好奇摸摸箱子,又不曾打开,你疯疯癫癫象什么样子!”
颜如语丢尽面子,下人面前也失了身份,不少见风使舵地开始巴结新少奶奶,只有话梅还忠心耿耿,有一句没一句地劝:“大少奶奶何必这么仁厚?难道我们还没法子整治那个狐狸精?”
颜如语摇头,用粗粗胖胖的手指抹去眼角的泪,叹口气,不说话,被问得急了才悠悠叹口气:“抢?抢回来也已经不是当初的曾九霄了。”
她开始发呆,愁苦,常常一两个时辰地看着窗外,即便有人讽刺几句,也充耳不闻。
相夫不成,颜如语把全部心思投在儿子身上。
熙官聪明又懂事——只可惜,这孩子未免太“懂事”了点,有一回鬼鬼祟祟地拉了她去花园看,结果看见自家夫婿和莫水窈在花丛下滚在一起,莫水窈一条腿勾在男人腰上,活像一只剥了壳的小虾米。
曾九霄恼羞成怒,一记耳光,打落夫妻十年恩情。
颜如语想,这妇道,我,怕是守不下去了。
想想十年来,丈夫不喜公婆不屑,自己究竟何错之有?不过是刚入门时不懂规矩,言辞粗俗了些,行止亲昵了些……再有,就是被苏夫人一语道破,自己根本就不是什么苏知府的千金,只是半路收下的义女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