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只是弹指的功夫,江中流看着苏旷的脸色,眼睛开始发亮——这个人开始挣扎了,有挣扎,才有妥协。
只是……一丝若有若无的歌声,从极远处传来,片刻间就清楚了不少,显然来人速度极快,不多时,众人已经听得真切,这歌者有付清亮如云的好嗓子,唱的好像是一支古老的召魂之曲。
冯笑儿却大声叫起来:“二哥快住!蛊龙在此,留神反噬!”
三百兵士听见这声音心中都是一阵凄凉,只觉得生有何欢死有何惧,千里迢迢来到南疆,不过是做个异乡孤魂而已,定力略差的已经落下泪来,恨不能横刀自刎,以解胸中烦闷。
江中流凝神片刻大声问道:“来者何人?可是月亮峰神唱尊者?”
那歌声一提,变得分外凄厉,有如秋坟鬼唱,绝路而哭。
“妹子放心,神唱只是心绪不佳,小唱抒怀,并未用蛊。”歌声忽然顿住,一个琳琅如玉的声音响起,竟如同三伏天清风过体,说不出顺畅开怀:“月亮峰妙笔,奉尊主之令,恭迎苏大侠。
苏旷这才明白,二人为何来得如此之快。
左边男子大约三十五六年纪,眸清目秀,身着魑纹白衣,峨冠博带,有三分屈子行吟之气,虽说上了几分年纪,但倍添儒雅,座下一头青鬃金毛巨狮,黄金为辔,白玉为鞍,额上一颗明珠,灼灼生辉;右边正是神唱,卷发深眸,肤色深黑,赤裸上身,左臂缠一根青藤,豹皮腰带上斜插一把弯刀,座下是一只白额大虎,早不是滇池船上的跟班模样。
冯笑儿扑了上去,勾着左边那男子的脖子大哭起来:“大哥——你来了,你总算来了!”
神唱看着苏旷,隐隐有敌意:“早就和你说过别和汉人打交道,现在知道后悔了?”
冯笑儿跳上妙笔狮背:“二哥,汉人也有好人啊,苏大哥就是。”左边那男子以中原礼节抱拳:“苏大侠,你送小妹一路至此,我们兄弟深感大德。”谁说南疆人说话直接,人家说话颇有水平——大侠您送人送到这儿刚刚好,剩下的事情就不用你担心了,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苏旷却抬头:“是阿玛曼贡姑娘让二位来接我的?辛苦,辛苦。”神唱脸上的讥笑之意根本就是溢于言表:“请——”
江中流没有阻拦的意思,他早就看见四瓣兰花散落在金狮白虎的爪间,旋即开了,又立刻消失,水晶般剔透的花粉轻舞飞扬,那是阿玛曼贡护身的冥兰花,没有人胆敢一撄其锋。
一路向着深深的滇西奔去,苍山如黛,春深如海。
过了大理,汉人衣冠渐渐少了,苏旷腿上伤口愈合得差不多,换了苗家新衣帽饰,一脸喜气洋洋。
长鬃巨狮极为少见,看上去竟比百兽之王还要威风,苏旷看得极是眼馋,但任凭他怎么催马,那匹骏马也不肯和狮虎并行。
骑白虎的神唱显然比衣冠楚楚的妙笔更得姑娘喜欢,他一路唱着各家的情歌,引得路边汲水少女驻足观看,不时有大胆的姑娘对上一段,你来我往,惹得人人喝彩,苏旷悄声问冯笑儿他们唱些什么,冯笑儿嘻嘻告诉他,苏旷忍不住先脸红,心道若在中原唱这样歌子,非被问个有伤风化之罪不可。
高黎贡山一日近过一日,星空也一夜美过一夜。阿玛曼贡无意间发现,这个嘻嘻哈哈的汉人小伙子夜里极少入眠,总是一个人坐在火堆边守夜,他时常独坐很久很久,直到火堆变成灰烬,长夜变成黎明,说来倒也奇怪,苏旷守夜的时候姑娘们总是睡得香甜,似乎比四放的冥兰花更加安全。
这么大的江湖这么长的夜,他一个人在想些什么?
阿玛曼贡终于决定直截了当:“想什么呢?”
苏旷头也不抬:“我在想……自从滇池一会,你就不穿低襟的衣裳了。”
阿玛曼贡的脸顿时又红了,这个人,明明做着让人感动的事情,为什么总是说些讨厌的话呢?她叹了口气:“苏旷,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听你说回正经话。”
“你真的想听?”苏旷眼中有光芒一闪,自顾自扭头大声招呼:“笑儿——”
冯笑儿远远答应:“嗯?”
苏旷一本正经:“我觉得,为了苗汉两族的和平相处,为了南疆百姓的——”
冯笑儿和神唱捶地大笑起来,打断:“哈,苏大侠你又发疯了,诶,说正经的!”
苏旷嘿嘿一乐:“好,换个话题,你觉得我跟你姐姐合适不合适?”
冯笑儿顿时来了精神:“这要看你表现了。”
神唱讽刺:“我们尊主面前,献殷勤的人多了去了。”
连早就躺下休息的妙笔也直起身子:“哦?小苏今天怎么说起真心话来了?”
火光忽明忽暗,印在脸上,苏旷稍稍有些落寞,勉强笑道:“喏,你都听见了?”
阿玛曼贡猛地低下头去,只觉得鼻梁一阵酸楚,原来偌大的天下都一样——若得心事如常诉,谁愿一生扮疏狂?
苏旷兀自笑道:“我敬重你一个姑娘家敢以只手补天裂,我想让你明白汉人中也未必都是瞻前顾后之人,你想天下太平,我亦愿南疆和平,盼望一己之力能派上用场,如此而已。”说到最后四字,他话里已有铮铮之意。
阿玛曼贡漫不经心玩着辫梢,伸指,弹起一朵冥兰花,轻轻巧巧飘落在地:“原来如此而已……我还当你两句话都是正经说的”
苏旷瞠目结舌,连忙起身道:“抱歉抱歉,一时失言,唐突了尊主。”
阿玛曼贡苦笑着摇了摇头,脸上微微发热,用极低极低的声音嘟哝:“去你他妈的。”
也不怪苏旷大惊失色,蛊王之尊崇,甚至还在王侯将相之上。想当年何鸿善新官上任,自觉封疆大吏无限风光,大大咧咧便闯了月亮峰,还没上山,便中了奇蛊,若非龙诏王赐药,恐怕当场立毙。但饶是如此,他以“小周郎”之风雅,硬生生变成如今的样子,着实怀恨多年。
“只是,究竟是谁下的蛊呢?”苏旷好奇问道。
没想到四人都是摇头:“谁知道?月亮峰人人通蛊术,随便是谁都一样的。”
妙笔叹道:“也就是那件事以后,阿玛曼贡下令不得滥用蛊术,杀害无辜者偿命,弄得咱们月亮峰人畏首畏尾,好些次都吃了大亏。” 阿玛曼贡笑道:“大哥要是觉得不好,这规矩咱们再商量就是。”
妙笔摇头:“尊主早就长大啦,哪里还轮得到我们多嘴。”
苏旷闻言百思不得其解,以阿玛曼贡的身份名望,为何总是对妙笔尊者敬畏有加?连座下的金狮也拱手送了他。长路漫漫闲来无事,他寻了个机会转向冯笑儿打听。
冯笑儿望着远方,她现在也不过是个少女,当年的事情着实有些远了:“苏大哥你有所不知,在月亮峰上有十九位长老,都是各族族长或者德高望重的老人,姐姐她虽然一直深孚众望,但是总得不到长老们的欢心。当年定亲的时候长辈们就大为光火,哪有苗家的王女和汉人结亲的道理?而大哥是长老里最年轻的一个,他力排众议,一直效忠姐姐。三年前,老尊主忽然中毒死了,按照规矩,哪位王子为蛊王报仇,就能接任蛊王的位子,王子们互相攀扯,姐姐沿着澜沧江漂流一千多里,才在一个傣家寨子里找到制毒人。”
看来王位倾轧这种事情,各地各族都是大同小异,苏旷隐隐猜出了后来的事情。
冯笑儿声音放柔了不少:“但是姐姐不肯说出究竟哪位王子才是幕后的主使,他们吵来吵去,就把矛头指到她身上——你说多么好笑,那时候她名声大极啦,在大家心里,象石月亮一样神圣,真要是想做蛊王,哪里要这么麻烦?那些长老们不过是觉得她推行汉人的东西,毁了苗人自己的传统。后来她的七个哥哥凑在一起,要商量着合力除掉她,那时候姐姐在修习心蛊,大哥二哥就联手和他们在月亮峰顶斗蛊七天,结果两败俱伤,王子们死了,大哥的手也废了。唉,这么又过了两年,姐姐二十岁的时候,连傣家人都送来白象和白孔雀,那可是京师的皇帝也看不到的吉祥物,长老们没有办法,只好承认阿玛曼贡就是蛊王。她继任的时候,三千里南疆都高兴坏了,送来最好的礼物,蛊王是咱们各家人共有的王啊。只有你们汉人不高兴,连声祝贺也没有,时时刻刻提防她造反。嗯,我扯远啦,总之继任的时候,姐姐当众把金狮赐给大哥,那天晚上月亮特别白特别亮,我们唱了好多歌……只是可惜,那样的时候再也回不来了……”
苏旷忽然觉得,这个年轻的小丫头,似乎也不像看起来那么天真……月亮峰人人都满怀心事,每个人好像都有秘密。
因为喜欢神唱的姑娘总那么多,一路上行走的速度也慢了下来,众人也不催他,只听他一村一寨地唱下去,想着自己年轻时候,可也有如此的风光。有时住在寨子里,大家总是轮着圈儿喝酒唱歌,神唱唱得最好被敬酒,苏旷唱得最难听被罚酒,笑儿跳舞出色被灌酒,阿玛曼贡被诸人敬若神明,每一下场,当即掌声雷动,只有妙笔尊者默默坐在一边,终日里若有所思,有姑娘喜欢他安静沉稳,频频把竹筒酒碗塞进手中,他也来者不拒酒到杯干。青鬃金毛狮子骄傲不准人靠近,那只可怜白老虎被小孩子摸了一遍又一遍,怒极了便震天价一吼,小孩子们吓走,不多时又来骚扰,看得苏旷他们大乐不已。
终于有一天,冯笑儿忽然神秘兮兮地说——再有两日就到高黎贡山了,你是第一个回家的外人呢……
回家,这是一个多么诱惑的词啊……苏旷那天没有守夜,在漫天星光里睡着了,他睡得很沉很沉,一时间,梦里不知身是客。
四 为卿负却平生义
苏旷在春雨中醒来。
云南的春天在怒放。酥酥麻麻的春雨落在僵硬了一冬的土地里,挠得人心里痒痒,生命一点一滴地溢开,苏旷走在路上,几乎听得见种子生长的喘息。且看,萧条的躯壳里满溢着力量,残生凋敝的冬余草木似乎在昭告天下:再也懒得积蓄了,现在要的是生长,不要旁逸斜出,不要花红柳绿,无心感叹无心比较,只要向上再向上,春天在此,雨露在此,太阳在阴云之上,力量在根须之下,如此适逢其会,除了站出来,会一会这风云雷电,还能做什么呢?
“哗咔——”,忽闻震雷,似乎将远山表面的阴霾一举劈裂,淡蒙蒙的绿意挣扎着,迸发开,竭力弥漫,山在尽力,水在尽力,春雨一丝丝挤下,万物都在渴求不久后的浓墨重彩。
苏旷抬着头,雨润游子面,这时节上路,也是一种享受——又是一冬过去了,虽说前途艰险,虽然往事不堪重提,但这道路本身的力和美势不可挡,他由不得赞叹一声:“好雨知时节,果然一片秀美南疆!”
“苏大诗人,惊蛰还早,有的是雷听”,冯笑儿前头招呼,“离高黎贡山只有一天的脚程,我们喝碗斜拉暖暖身子——”
她的声音忽然充满了惊恐。
春雨还在绵绵地落下,落在那个昨夜载歌载舞的寨子里。
横七竖八的尸体躺了一地,那是寨子里的男女老少们,好像他们一起在睡眼惺忪中死亡,睡着睡着,就成了长眠。而那些一夕未眠,嬉戏劳作的还在走来走去,昨夜敬酒的少女们热情地打着招呼,浑然不觉雪白的脚趾已经伸进一张被泡得肿胀的嘴里,她们的脸庞还挂着娇羞,含情脉脉地望着神唱,好像还在说——“昨晚睡得还好?继续跳舞呀。”
冷,春天竟然是这般的寒冷,冯笑儿扑上去拉住阿玛曼贡的手臂:“姐姐!”
阿玛曼贡的脸色也是惨白,双肩颤抖,但神情依旧镇定:“是梦回蛊。”她一把扣住神唱的肩头:“不必过去了,那些人已经死了。”
这个安静的女人神情一丝丝凛冽起来,象一把渐渐拔出鞘的剑,杀气逼人。
苏旷柔声问:“妙笔尊者呢?”
冯笑儿如梦初醒:“大哥!大哥的手,他他——”
阿玛曼贡深深吸了口气,好像做了个极其重要的决定,转身向木寨大门走去——迎门的三角架前,一个老叟坐在地上,咔咔哒哒地敲着火石,似乎要生火做饭,这一夜落雨,火塘早就被浸得湿透,哪里能打着火?只是他敲了三五下,顿时满意地直起腰来,举着吹火筒呼呼吹气,除了肤色黑绿目光死滞,居然瞧不出半点与生前不同,而火塘上一口大锅,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冯笑儿眼尖,叫一声“大哥”,妙笔尊者居然不知什么时候被人塞进锅里,浸在小半锅雨水里,四肢惨白
冰凉,双颊却是病态的火红。那吹火的老者抬起头,做了个善意的手势,好像爷爷在安慰小孙女儿:“早饭还么得,小姑娘莫性急。”
阿玛曼贡点了点头,转眼望苏旷:“可怜大哥侥幸未死,只是梦回蛊蛊毒无法拔除,只怕要向苏大侠借神龙一用了。”
苏旷一惊:“又借?”滇池上的一幕他可还没忘怀。
阿玛曼贡点头:“此一时彼一时,你我同行许久……苏旷,你是灵蛊之主,你若信得过我,小金就能信得过我。”她从随身银笛里拔出根长长银针,对着苏旷比了一比,声音有些柔和的无奈:“你敢不敢把手伸给我?”
“读心术么?我倒是从来不怕的。”
苏旷的手指修长,掌心温润,小臂有结实的肌肉,阿玛曼贡凝神看着,有些遗憾:“实在可惜你的左手不在,不然,我就给你瞧瞧手相。”她运指如电,在苏旷掌心刺了三刺,又在自己掌心刺了三次,轻轻将手掌合了上去。
苏旷笑道:“不碍事,我的命不好,砍了就砍了,说不定能重新来过——你看见什么了?说说?”
阿玛曼贡轻声道:“我看见,许多苗家姑娘围在你身边,捧着鲜花,大喊大叫的……嗯好像在说……苏家哥哥是英雄……”
苏旷的脸顿时通红,他行走江湖素来不信怪力乱神,但是这一回、这一回……他忽然面红过耳,基本上就是坐实了阿玛曼贡的读心,虽说满地疮痍理应神情肃穆,神唱和冯笑儿还是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连锅里的妙笔尊者嘴角都动了一动。
只是笑声未落,只听喀喇一声巨响,身后寨子的木脚吊楼被大力拉断,轰轰烈烈地倒了下去,尘埃蔽天,木屑灰尘落了众人一头一脸,无数弓弩巨箭从四面八方射了过来。神唱一直站在阿玛曼贡身侧护卫,立即挥起青藤抽在左近一名蛊人身上,喝道:“去!”
“去——”
“去——”
木鼓咚咚,号角齐鸣,萧杀之气顿时震彻天地,神唱开始还呼喝有度,喊到后来声音里几乎带了哽咽之意,那些百姓手环手围成一排,他们虽然早已经死去,但弩箭穿胸依然有血肉横飞,只是每个“人”都在笑着,那是迎接远方客人的笑容。
神唱猛转身跪在阿玛曼贡脚下:“尊主!我们动手吧!”
弓弩射得更急,血肉之躯的围城不能支撑多久,阿玛曼贡却摇摇头,猛抬头,目光对上了苏旷的眼睛,好像要从他炯炯的目光中寻找蛛丝马迹,声音有着难以言述的震惊:“你!你!你呵——”失态转眼即去,没有人知道阿玛曼贡究竟看见了什么。
“嘿嘿,我早就说过,这点心思不怕你偷看,只怕没人看。”苏旷微笑着拍了拍她的手,从阿玛曼贡掌心
接过一柄小小的碧绿色匕首:“事不宜迟,我去了。”
阿玛曼贡点点头,收手,合掌,一道鲜血蜿蜒着流过小臂,金壳线虫懵懂不觉地顺着血迹爬上她的指尖,一道朱砂色的弧线围着木寨急速旋转,范围渐渐扩大,这红色似乎为肉眼所不能分辩,偏又每个人一瞥就能察觉,万蛊朝天。
万蛊朝天的意思就是,方圆百丈之内,所有蛊虫不拘种类同来守护神龙,那些兀自站立的男女老少们在赤潮席卷的一刻一起倒下,妙笔尊者却眼睛一动,似乎就要醒来。
蛊术是毒术和巫术的结合,而万蛊朝天,几乎是巫蛊的极致。冯笑儿按了按眼睛,痛,许久不曾离身的目蛊蛊虫似乎也离体而去,但她的眼力依然极好,看得见数十丈外的士卒们纷纷逃窜,世上愿意拿武功硬碰蛊术的人,似乎并不多。
苏旷看了看小金,象看着第一天站在万人中央的儿子,得意之余又颇有心疼,他长身而起。
“拿着。”神唱将手里的千年古藤递了过去,“是兄弟的,回来,喝酒。”
苏旷双足一点,经天而去。
阿玛曼贡不得不承认,看着某些汉人高手冲敌掠阵,的确是一种享受——苏旷弹腿踢起一架断梁,正迎向呼啸而来的七尺长弩,长弩何其霸道,入木直达六尺。苏旷一藤斜劈,带弩木桩当空吼吼翻滚,砸飞左路两枝大弩,回手又是一藤,右路大弩失了准头,斜斜扎入地下,尾部夺夺晃个不停。他足下不停,笔直向前掠去,青藤在半空环出一圈圈青环,好像池塘里的一圈圈涟漪,弩手发弩虽急,但每每比他动作慢了半步,几乎每枝劲弩,都刚刚钻进圈来,内力所致一枝枝斜落在地下,俨然成为一片稀疏箭林。
弩手也是被激起狂躁,数十枝巨弩几乎对准他一人,偏偏这一人的身影如风如虎,如狂如醉,上下纵横偏又步步向前,长藤翻飞,千百道青色闪电劈空而落,青藤破空之声尖啸、长弩入地之声沉闷,金铁交鸣之声铿锵,这一个人腾挪闪打,硬是有百十人作战的气势。
逼近三丈之内,他看得清清楚楚,二十多张行军弩一字排开,此物既大且沉,是对抗骑阵的不二利器,但是区区两三百人伏击己方四人,弩箭反倒显得笨拙沉重了,苏旷料定围攻木寨的不过先头人马,后面必有大军。此时苏旷人已将至,巨弩已经无用,士卒们纷纷举弓搭箭射来。
青藤回转如一道金刚之圈,苏旷身子陀螺般滴溜溜转起,箭镞尚未及身,便被劈啪甩开。眼见此人迫近,一个士兵再也撑不住,伸手把长弓掷了出来,苏旷一鞭斜挑,长弓半空回转直戳那人面门,眼见要出人命,苏旷一醒,又是一鞭跟上,长弓再度拨转,向着众人之后的少年疾飞而去,那少年正是观战的江中流。
江中流剑作刀势,华山一劈,长弓当中直直劈成两截,连弓弦都被破开为二。
一切只在电光石火间完成,那士兵这才反应过来,伸手掩面,哀嚎一声,却无一人耻笑。
短兵相接,苏旷向后直倒,右手后仰递出,青藤如一条大蟒,弓脊吐信,从七八张巨弩之下斜剌剌穿过,而后双足较力,纯用腰力身形跃起,口中喝一声“起!”,青藤蓄力而飞,一张巨弩被弹飞,跟着呼啦啦倒下一排。
一时间弓飞,弩翻,箭断,弦崩,苏旷身边一丈之内,居然无人敢逼近半步。
“苏旷住手!”江中流喊。
苏旷懒得理他,若能住手我何必冲过来?
“全都给我住手!”江中流暴喝,这柄剑终于出鞘了,一身亮银细甲大约已经表明了他的身份,苏旷面对的早已经不是一个江湖人,落草之后,必有招安。
两个男人对视一眼,只觉得彼此陌生如路人。
江中流上下打量:“衣裳都换了,看来你是铁了心背国投敌?”
苏旷许久未曾换装,对苗家新衣很是得意,挺胸抬肚:“自然,衣不如新。”
江中流握紧惊涛剑,看来这一战,竟是免不了的,然而他心神越来越是不宁,只觉得无法抑制的暴戾一阵阵袭上心间,拔足便追,但身后一声笛音拔尖儿挑起,顿时心神俱乱——
笛声如泣如诉,似乎在奏着清清溪水,少年男女欢笑歌唱,转眼间风云四起,明眸皓齿变成了战场上的孤魂;那乐曲越拔越高,好像一个霹雳震破世间血污,阴云密布,风雨欲来,阵阵凄风似乎向天呼号。
江中流终于脚步一颤,踉跄着奔走,东一跌西一晃要站稳身子,却扑通跪倒,他又要以手撑地,又想堵住耳朵,两只手压根忙不过来,白净面皮涨得发紫,终于忍不住轻声抱头叫起来:“爹……娘啊!”
这个年轻人,也是很苦很苦的,人若不到了绝地,谁会呼爹喊娘的呢……苏旷情知阿玛曼贡在以笛音为他开路,机不可失,他一起一落已在十丈开外,只远望群山如鬼魅,在浓雾中狰狞冷笑,山坡上大军前沿一字排开,约略算算竟不下五千。两翼拱着中锋突起,那一面“何”字大旗迎空招展,白马上何鸿善握刀而立,正要指挥千军万马,踏地而来。
只是恰好在此时,笛声急转,变成了一个白发长者在满天阴云下循循诉说,江中流捂着耳朵的手缓缓放落,额头青筋暴涨,血管突突,好像要挣破开来。他本以为已经过了几个时辰,这才发现不过是短短一瞬,而苏旷站在十丈开外,浑身都在颤抖。
原来他也是会害怕的——江中流支撑着站起身子,冷笑——我还以为他早已修炼到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地步。
确实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苏旷右手颤抖得象风中的落叶,他心里明白,他怕的不仅仅是杀戮和死亡,更怕这是个错误的赌注,一失足成千古恨,没有挽回的余地。震动八荒的马蹄已经可见翻飞,弓上弦刀出鞘,浓浓的血腥气就在鼻端,苏旷舔了舔嘴唇,干,裂,疼,他的拳头渐渐握紧,刀柄格得手指生疼,指节发出一串脆响——我不知道阿玛曼贡是否值得相信,但是,我必须相信自己的判断。
苗人是一张弓,汉人是一根弦,就这么缓缓拉开,越绷越紧,他不幸站在那个该死的位置,清清喉咙,
还没来得及发表言论,就被突如其来地射了出去。
阿玛曼贡缓缓将笛子放了下来。
看不见了,苏旷已经在她目力所及之外。
冯笑儿的嘴唇已经张了几次,终于忍不住:“尊主,这样对他,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阿玛曼贡摇头:“我没有控制他,他心甘情愿。”
“可是!”
“可是……必须有一个人要去,蛊术对付千军万马没有用,必须是一个武学高手杀过去。”
冯笑儿直视阿玛曼贡:“可是你确在利用他。”
阿玛曼贡摇头:“我没有,他实是心甘情愿,我告诉他需要一个人做一次牺牲,他同意了——苏旷是一个很聪明的人,他知道的比我们想的还要多一点。”
冯笑儿眨了眨眼睛:“你是说他知道这个计划,他还愿意去送死?你真的认为他是个聪明人?”
阿玛曼贡点头:“据我所知,聪明人分很多种,最智慧那一种看起来最冲动率性,那或许是因为他们看见了所有步步为营的结果,最后还是决定遵从自己的本心。”
冯笑儿遗憾:“可惜我们都不是这样的人。”
阿玛曼贡摇头:“未必啊,我们换个位子,想必做出的也是一样的决定。”
神唱警惕起来:“嗯?‘我们’?”
阿玛曼贡微微笑起来:“是啊,我们本来就是一类人。”
只是一个声音忽然带着冷嘲:“你错了,你们从来都不是一类人。”
妙笔尊者。
阿玛曼贡大吃一惊:“大哥?你?你怎么会……”
妙笔尊者看起来还是那么清癯消瘦,只是眉梢眼角多了几分戾气:“既然你知道我醒着,彼此再装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中了梦回蛊的人,是无论如何都听不见外界的声音的,自然也就不会对笑话有什么反应。
阿玛曼贡很遗憾:“大哥,其实只要你不承认,我绝不会问到你头上,你对我们每个人都有深恩……只可惜,你要的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