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要的太多了吧!”妙笔尊者冷笑:“阿玛曼贡,你太自私了,口口声声南疆和平,又自作主张削弱蛊术,你东奔西跑要大家读汉人的书——你想过没有,拔掉牙的猛虎,连狼也敢欺负它?我们的蛊术就是我们的长城,不能动。”
阿玛曼贡仰头:“真的吗?蛊术真的那么有用?大哥,难道你从来没有看见过那些收集瘴气的沼泽,那些养来练蛊的腐尸?你练妙笔蛊难度没有过十指连心痛不可忍的经历?为什么苏旷砍了只手还能继续练功,你只是毒气冲了脉络就再不能用蛊?我原先一直以为,那些中原人士说蛊术是邪术根本就是害怕,但是后来我才发觉,蛊术确实是邪术,伤人一千先要自损八百——我们四个人,没日没夜的蛊毒入体,很威风么?谁敢说就能活多久?”
妙笔尊者一向对阿玛曼贡的口才很头痛:“我不跟你讲下去——蛊术有用没有,千百年后自然分晓,只是你我都看不到。”
阿玛曼贡嗤笑:“我不知道千百年后什么样子,只是大哥,江家船帮数百人的性命和寨子里数十人的性命,在你看来,难道都是挑动仇恨的筹码而已?你很光明磊落?”
妙笔尊者哼了一声:“那么你利用苏旷,笑儿利用那个姓江的小子,他们的性命不是性命?一个人死得,十个人死不得?尊主,你和我,才是一类人——没什么不好,有目的就要有手段,有手段就要有牺牲,不然的话你现在根本就不会站在这儿和我争论,只会冲过去救人——但是你一定会想,你是有用之身,不能做无谓牺牲,对不对?”
阿玛曼贡还想辩驳,但是已经来不及,妙笔尊者身子一晃,忽然消失了——那口巨大的铁锅翻转过来,扣在地上,谁也不知道底下藏着什么。
“地道?”冯笑儿挑起一根木棍想要捅开铁锅,阿玛曼贡拦住她,伸手疾指,地面上的暗红漩涡好像找到了宣泄口的水流,顺着铁锅边缘一起涌了下去,接着就听见了一阵细细的灼烧的“咝咝”声。
“快退——”三人全力向后奔去,身后地道里惊天动地一声巨响,铁锅和黄土被火药的泥雾扬起老高,带着草根的泥土落了三人满头满脸。
阿玛曼贡这才发觉,妙笔尊者火药埋得很深——他不是想要炸死地面的人,而是要封死了地道,免得他们追过去。
三人对视一眼——他去了哪里?汉人那边,还是……月亮峰?
没有人开口,如果妙笔尊者赶回月亮峰,那么阿玛曼贡要做的就是在他之前回山控制大局,免得出内乱;如果妙笔尊者去了汉人那边……那么一切只能听天由命,他们三个其实也是于事无补,好像还是回山
接应来的好些。
决定总是要下,但是妙笔尊者临去时候的冷笑还在耳边——但是你一定会想,你是有用之身,不能做无谓牺牲,对不对?
是的,无谓的牺牲。
“尊主,你快看——”
那是一匹非常神俊的白马,一望而知是万里挑一的宝马良驹,显然不是云南所能出产的。白马的前蹄蹄冠上拖着肚带马鞍,背上还有着血迹——这是何鸿善的坐骑,能够承担何鸿善分量的马本来就一定是神驹。
远山如皴染的水墨画,积雨沿着细细的土缝汇成极细的溪流,把春天的土地分成赏心悦目的一小块一小块儿,白马自得其乐地跑在雨后的原野上,越跑越快,越跑越快,简直象一道白色的闪电,马鞍在它身侧拖出一条长长的水沟,象极了醉后狂草的神来一笔。
它的脚下虽然还有羁绊,但是骤然卸去沉重负担,爆发的力量无可比拟。
血……小金忽然从阿玛曼贡手上弹了起来,迅雷不及掩耳地消失在远方。
冯笑儿跺了跺脚,迎着白马冲了过去。
“笑儿你去送死么?”神唱拉住她,喝道。
阿玛曼贡摆了摆手,走过去,轻描淡写拦住奔马——蛊王似乎对所有生命都有种控制力——然后弯下腰,轻轻解开了它脚上绊着的肚带,手很快,也很稳。她向远方一指:“去吧。”
冯笑儿眼里的热意,渐渐凉了。
阿玛曼贡回头:“我们不能骑马,这匹马太引人注目,那边现在似乎很乱……等天黑,我们走过去。”
五 守得云开见月明
苏旷双臂一展,正面冲向大军。
或者真的有天生习武的禀赋,跃起的瞬间,苏旷已经镇定。
中军大旗之下,黑盔黑甲,红缨闪动,数名亲兵拱卫主帅。无路可退,苏旷双腿连环飞出,踢开七八枝长枪,越过当先一人头顶头颅,翻身在后面马头一踏,借力直窜——“着!”苏旷手中寒光一闪,麒麟胆从两匹马空隙中穿过,擦着主帅坐骑长鬃闪过,夺地钉在地上,系鞍的肚带立即断裂,何鸿善偌大身子轰然摔下,苏旷人已凌空而至,右手轻推,一柄小小蛊刀没入他右肩。
江中流暗自点头赞许,甚至有点为苏旷不值,这些兵卒将领还真是有眼如盲,好一招斩鞍夺帅一气呵成,天下有这等身手的人已经不多了,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住——”中军副将赫然发令,这显然算不上一支训练有素的部队,战马相撞,一阵惊呼,小小的骚动水纹般漾开。
“何大人死了!”
“何大人被人刺杀了——”
“阿玛曼贡的奸细!”
议论声一层层传了开去,未及瞧见这一幕的连忙打听,整个前军一阵嗡嗡的震惊、愤怒、诧异和幸灾乐祸的私语声,长官们虽然大声呵斥,但丝毫无法令队伍安静下来。如果何鸿善能活转过来,恐怕也要生生气死——我朝武备,何时荒废至此!
苏旷刚要转身,已经看见了惊涛剑停在他身侧,江中流低声道:“你不能走。”
苏旷错步躲开,一边出手招架一边也低声道:“不走会死得很难看。”
江中流连挽三朵剑花,惊涛剑使得花团锦簇,讨价还价:“我保你不死,不过总要羁押几日避避锋头才好。”
苏旷本来也不想一走了之,乱军之中取主帅性命,这足以闹得天下大乱,他双指夹住剑尖,低声:“不许重伤,不许点我穴道,不许在众人面前揭我短处。”
“妈的有完没完!”江中流奋力一挑,剑尖已抵在苏旷喉前,回头道:“拿下了。”
冰冷的锁链缠上双臂,苏旷皱了皱眉头。
江中流走过去,收剑笑道:“你皱什么眉头?”
一股寒意忽然从脊梁直冲脑门,不对——苏旷振臂就要翻身,江中流已一掌击在他胸口气海,苏旷只觉得胸腹如被大力挤压,人已昏厥过去。

“诸位大人”,江中流回头:“何将军忽遭不测,以小人之见,南攻之事不若暂停,先行安营扎寨,看看何大人伤势,容后再做商议。”
众副将点头称是,他们本来对南疆也没有什么势在必得的野心,能够停一停,那是再好不过了。
只是何大人的伤势么……那尸体的五官似乎都凹陷下去,目眦尽裂,圆睁双眼,四肢肌肉呈现出惨碧腐烂的颜色——哪里会有活人是这个样子?
苏旷醒来的时候,胸口还在隐隐作痛,江中流没有骗他,这一掌不重,却击在膻中气海,略重一重就立毙当场了;也没有点住他穴道,以苏旷的内力,寻常点穴稍顷便能冲开——只是用极粗铁索绑缚在木柱上,双足还锁上了镣铐。
江中流在看着他,如果两人会使用目蛊,恐怕早就天人大战了——愤怒,心痛,嘲讽,鄙夷,信任,疑问……你瞪我我瞪你,目光和目光几乎要碰撞燃烧起来。
“据我所知,我这样的重犯……活口比人头值钱多了,你不考虑考虑?”苏旷一边微笑,一边急速思索脱身之策——他的手指勉强扣在身后的木柱上,应该是杨木一类的木料,这段日子雨水多,有些潮湿了,换句话说就是不那么结实,但是再不结实那也是柱子,绝不是凭指力可以弄断的。
没有机会了,钢刀直刺胸膛。苏旷双腿蓄力猛地一转,身子硬生生转开半圈,铁索磨得血肉一片模糊。
江中流的刀嵌在木桩里,一时拔不出来。苏旷硬凭腰力,双腿横扫,脚镣的锁链缠在江中流脚上,又一带,江中流摔在地上。
苏旷眼神一扫,刚才大力挣扎,木柱似乎移动了两分,埋桩的泥土被掀起了一点湿泥——这就是军纪不严的好处了,只是扎营一夜,无风无雪的,士兵懒惰,埋桩埋得极浅。
有兵士持刃冲入,拔刀要砍,江中流挥手拦住,缓缓站起身来:“都给我出去——苏兄真是好功夫,还请再指教指教。”他起腕拔出刀来,一刀向苏旷左腿砍去。
苏旷两腿横端,脚镣架住一刀,接着落在地上,双膀较力,聚集平生功力,大喝一声“哈呀——开!”
喀喇一声响,木桩被硬生生撅起,帐篷铺天盖地倒下,几个兵士一时不防,摔做一团。
帐篷一角的火盆一碰布料,当即烈烈烧起。
苏旷躺在地上,右手摸索着木桩,双指用力,竭力一推,但铁索绑得过紧,只向上推了半尺。
江中流已一刀划开帐篷,从破洞中站起身来。
他脸色已经一片铁青,这个样子还杀不了此人,这是多么丢人的一件事。
士兵们想了想,帐篷都倒了,也没什么出去不出去的道理,于是缓缓围过来,只等一声令下刀剑齐施。
苏旷牙一咬,左手狠命一挣,义手被生生挣脱,齐腕的皮肉又是鲜血横流。只是铁索骤然松了一截,他右手已经脱出,拉住江中流脚下帐篷一扯,江中流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只在这片刻功夫,苏旷已经推开木柱,那火正烧到面前,他一个鲤鱼打挺跳起身子,左腿斜飞,火盆直冲江中流面门而去,正撞上刀刃,盆里热炭火星一起砸出,江中流连忙左手护脸,咯噔噔连退三步。
只是苏旷斜踢左腿之际,铁镣带着右腿登时失去平衡,只他双腿空中一转旋即又再站稳,正是昔年苦心学来的奔日腿法。他双臂一翻,身子已游鱼般从铁链中褪出,身后兵刃齐至,苏旷猛向一侧连翻,站起身来时,铁链已在手上,啪的一记甩出,卷住江中流斩来钢刀,猛一较力,钢刀脱手而出。
江中流吸了口气,将背后的惊涛剑拔了出来。
苏旷其实一颗心狂跳,这一通动作若慢了片刻,只怕已经死了几十遍了,人到情急时候,应变之快力道之强,连自己都会吓一跳。他浑身是伤,看上去惨不忍睹,但是铁链一到右手,似乎就虎虎有了生命。
此情此景,和他在滇池小舟练刀有异曲同工之妙,在方寸腾挪之间出手,长短随意,以快打慢,周身虽有羁绊,但我之所至,即为方圆。
江中流一向知道苏旷功夫好过自己,但实在没有想到,会高到这个地步。
他看了看苏旷,好像想到什么,挥手道:“一起上。”
苏旷一条铁索使得如天马行空,罡风大振,每一起手,夜空中如闻鬼哭,他周身连同退路都被刀风罩得严严实实。但竟越斗越是酣畅,招招一式未落一式又起,肩肘拳指,怀抱之间另开天地,在众人恶攻间游刃有余。
此时苏旷心中一片空明。他苦练多年,这些年来恶战无数,但刚才的凶险真是平生未遇。此刻双足虽然还被镣铐束缚,但是江中流一旦袖手旁观,这些士卒们即便再上成百,也不过是给他喂招而已。
喂招?苏旷忽然转头看江中流,目中有疑义。
江中流冷哼一声,抖腕一剑,直向苏旷背后刺去。
“来得好!”苏旷大喝一声,在两刀错手间揉身而上,左肘一沉顶向江中流膻中穴,江中流微闪,苏旷借势也微转,左肩带背斜撞他胸口,江中流急退间苏旷不管不顾又是一拳,还是打在他胸口气海。
江中流胸口一堵,一口鲜血涌到喉头,但是稍稍运气,真气流转居然无甚障碍——苏旷还真是睚眦必报,无论如何那点吃亏都要讨回来。
帐篷外,有一声极轻极轻的咳嗽,好像在催促什么。江中流一怔,却看见苏旷微微发呆,若有所思,拳脚越来越慢,眼中露出狂喜之色,忽然抬头:“再来。”
江中流知道这是学武之人紧要的关头,他横剑当胸喝道:“狂徒,当真以为我奈何不了你?拿命来——”
外人看上去虽然是性命相搏,只是江中流已把惊涛剑的十六路杀着一一施展出来。
苏旷胸口狂意上涌,平生所学涌上心来,却又一一忘却,内功外家渐渐圆通,诸般法门再无壁垒,一时间忘却南疆纷争,只看定惊涛剑来龙去脉,招招使出,都是后发而先至,当啷一响,铁索竟又将惊涛剑绞离手去,江中流一错神,苏旷抬手将铁索掷向半空,一拳劈面而来。
这一拳柔中带刚,神完气足,左肘收回抱月之势,周身上下再无破绽,俨然已是拳法中的完美境界。江中流两手空空,退无可退,正在拳风触及胸膛的刹那,苏旷伸拳在他鼻子边比了比,回手接住半空落下的铁索,静静立在当场。是了,小舟上顿悟的武道发挥到了极限,开眼即生,闭目则亡,攻守之间,惟我独尊。 ——连围攻的士卒,都被莫名的气势所镇,畏首畏尾,谁也不敢向前。
江中流忽然抱拳:“恭喜。”
一时间众人瞠目不知怎么回事,但苏旷却微微一笑,知道自今夜起,他的武学造诣终于进入了绝顶高手的行列。
半生负气,始有今日,居然因祸得福,难以名状的欣喜之情满胸满怀,苏旷忍不住一声长啸,啸声清越,直薄云霄,他铁索挥出,卷住一边帐篷的桩头,手臂带力,身子已经破空而去,夜空里,一片金铁交鸣的哐啷啷声,伴着那声长啸,久久不绝于耳。
苏旷不敢走远,只在大帐外里许草丛中停了下来。他摸来摸去,居然摸到一柄钝刀,稍稍用力将护手拆下,左拧右砸顺出一个尖口,差不多了……脚上的玩意儿比提刑司的家伙差得远,他没费多少力气就打开右脚锁镣,四肢自由,一阵轻松,脑子微微发晕,这才想起自从冯笑儿说“找碗斜拉暖暖身子”时候起,就便已水米未曾打牙。
偏生左脚的锁口居然被死死卡住了,这是什么糟烂工匠的手艺!身为昔日六扇门开锁的行家,苏旷暴怒之下直想骂娘,何鸿善部下人心不齐也就算了,连刑具也是伪劣的物事!
倏——猛一道金光蹭进他怀里,苏旷一时惊喜哽咽,是他的小金。
他的小金,劫后余生的喜悦涌上心头,这世界如此之大,,也只有小金对他不离不弃。
但是小金怎么会来这里?不是万蛊朝天要镇住局面?
难道说……阿玛曼贡出事了?
金壳线虫开锁简直得天独厚,咳察咳察一阵咬,将草梗啃了个干干净净,苏旷打开脚镣,舒缓了一下手脚,略略运转真气周天,精神一振,抄起铁链重向军营中潜去。
“你故意放他走?”一个声音,有点象妙笔尊者,却又似乎不是。
“你也看见了,苏旷武功极高,我不是对手。”是江中流。
那个开口的声音起先有些急躁,但是一句话下立即平静下来,他声音里有诡异,苏旷躲在帐篷外,好像看见了一双老谋深算的眼睛——“江中流,你想要什么?你要独吞?”
烛光印着身影,似乎有人在焦躁踱步,“我劝你一句,何鸿善死了,现在你就是云南的都指挥使,何必非要跟月亮峰闹得誓不两立——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爹爹是怎么死的?“
“哦?说说看。”那声音变得戏谑。
江中流的声音忽然低了:“我知道是何鸿善下的手,可是这些年来,何鸿善每日每夜照你书信吩咐做事,妙笔传蛊的威名,我还是听过的。是啊,爹爹吩咐过我,即便他有什么不测,也决不可忤逆于你——
可是,舅舅!你不觉得很多东西已经和五年前计划的时候不一样了?”
“谁是你舅舅?”屋里的声音急促起来:“你爹早就该死,阿日拉死的时候他就该死了!阿日拉恨他,你可知道《千里快哉风》的夜空是怎么画出来的?是阿日拉关在石龛里的时候,一遍遍蘸着血涂的!这些年来是谁帮你壮大的船帮,谁帮你求上阿玛曼贡的亲事?你逃婚的时候谁救你性命?你说!”
“这些我都知道,可是笑儿——”
“哈!冯笑儿对你很好?”
“她确实待我好,我知道她在我身上下过合欢血蛊,但是她也马上解了,我看着她下蛊解蛊闹腾没完,我知道她心疼我,只可惜……她从来都不知道我是你外甥。笑儿是很好的姑娘,她一直想我振作,想我能在阿玛曼贡面前堂堂正正说清楚,是我没胆量。舅舅,你五年前就在那些书信里下了蛊毒,不惜自毁双手,你真的那么恨龙诏?”
呼吸声有些杂乱,帐篷外好像又多了一个人,帐中的男人好像等了很久很久,才喘了口气:“我就这么一个妹妹,当年我爹把她过继给狼王寨,就是为了有朝一日阿日拉能够嫁给龙诏,那一年阿日拉被送上
山,不过和笑儿一个年纪,可她被汉人拐了,跑了,生了孩子,那男人却不敢陪她上山!”
江中流无奈:“我爹说,当年龙诏王下令,说是我娘不回山,就要派人天涯海角地找,找到了就杀了全家,娘是偷偷跑回去的——”
“是啊,我亲眼看见龙诏王站在她面前说,阿日拉,我同你打赌,赌那个男人不敢上山,他要是来了,我就放你们走,他要是不敢来,哼哼……嘿嘿,江中流,你有一半留着你阿妈的血,她是被活活饿死的,你知不知道?她的骨头还在石龛里躺着,你知不知道?凭什么一样是私奔——我妹妹就要被活活饿死,这个杂种冯笑儿就可以过开心日子?”
一个忍无可忍的声音发飙:“谁是杂种了——你!你!大哥你不是一样没有冲进去救你妹妹?”
江中流一把拉住她,惊恐:“笑儿,你来干什么!”
那个男人——妙笔尊者冷冷笑:“因为阿日拉告诉我,她男人一定会来救她,不要我做无谓牺牲。我一直等,等到第七天,我终于冲进去了,我看见她、她、她……她把自己的手咬得不成样子。阿日拉的身子还是热的,她死不瞑目,她瞪着我,她嘴里还有咬下来的自己的手指和指甲——”
第二个听墙根的也耐不住性子,搭腔:“大哥,你恨的是你自己吧?”神唱说。
妙笔尊者有些烦躁了,他并没有向一群人讲述内心的习惯,决定直接切入终局:“阿玛曼贡没有来?”妙笔有失望,但似乎也在意料之中——“是了,她怎么会来,无谓的牺牲。苏大侠,你现身吧,我知道你一定在附近的。”
苏旷也不知道妙笔尊者是不是在诈他,只是……既然大家都在,不妨去凑凑热闹。
他探头,伸手,挥一挥,打打招呼。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妙笔尊者的声音听起来那么陌生——帐篷中间站着的,赫然又是一个何鸿善,肥白油腻,好像终年罩着一个白色的茧,妙笔清瘦的脸和脖子已经层层裹起,只有眼睛是闪着不变狠光。苏旷忽然很想再看一眼妙笔尊者,他还记得那个白衣中年男子,温润儒雅清癯消瘦,眉关永远深锁,心事永远沉沉。
半晌苏旷笑笑:“阿玛曼贡没来,你不遗憾?”
“当然,龙诏的儿子们死了,女儿还在,我怎么会不遗憾?”那裹在厚厚皮层里的声音,听起来令人不寒而栗。
原来还是报仇。
只可惜江湖那点破事,不是恩,就是仇。
妙笔尊者点点头:“中流,人既然都来得差不多了,唔,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江中流缓缓扯动一根粗绳,白麻的帐篷一尺一尺升了上去。
一片夸察察的亮兵刃声,所有人都目不转睛,等着帐篷升上去之后会是如何光景——妙笔尊者既然花大力气布这场局,最后必然留着杀着,江湖人最后总要靠手上功夫解决问题。
闪着寒光的箭镞围成了犀利的长城,众人之间有一匹白马神俊之极,马上何鸿善握着麒麟胆,膀子微微颤动着。阿玛曼贡静静站在他身后。
每个人脸上都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何大人,你终于醒过来了。
只有妙笔尊者,回头,一个耳光掴在江中流脸上,反手又是一个耳光。他有怒火:“你这畜生,什么时候居然——”
江中流走伸手,抓住冯笑儿:“从她站在阿玛曼贡身后对我笑的那一天起。我一直在说我有多么喜欢笑儿,只可惜你们谁都不肯相信。”
冯笑儿忍不住:“大哥,你别怪他,是我逼中流帮我的。”虽然情义早绝,但大哥两个字,生生改不过口来。
不等笑儿说完,江中流接口:“其实他们早就知道你是谁了,但是都不肯下手。”
妙笔尊者摇摇头,我是谁呢?南疆已经没有人记得我的本名了,以后……恐怕也没有人记得妙笔尊者。
神唱走过去一步:“这个计划我们三个人讨论了很久,何大人相信自己身中奇蛊已经快要十年,如果不能让何大人明白过来一直只是被你信件中笔蛊蒙蔽,他无论如何都要报仇,苗汉两家势必不得太平。但是想要何大人明白,又非要让他置之死地而后生。苏大侠高义,我们感激不尽。”他抚胸,一躬。
苏旷颇有些窘迫,其实从头到尾他几乎并没有完全信任过什么人,尤其是江中流,这厮装孙子实在装得太像了,像得……恐怕他也不敢保证自己没有动过什么念头。只是抬眼一扫,大家脸上都很窘迫,没有一个抬头挺胸光明磊落——神唱怀疑苏旷,苏旷怀疑阿玛曼贡,冯笑儿和江中流互相打小九九,其实人人心中都有心蛊,若是有一个聪明人明哲保身,这并不严实的环环相扣就要立刻散落。
妙笔尊者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绝望,看来这江湖真的已经不是老江湖了,这些年轻人都学会了“无谓的牺牲”,没有人可以自命算无遗漏,因为没有人算得准年轻人什么时候会相爱,热血的男儿什么时候会冲动。
他的眼睛一下子变得灰蒙蒙老态毕显:“阿玛曼贡,你要替你父亲和哥哥们报仇,就动手吧。”
阿玛曼贡咬牙:“我知道。”——她沿着澜沧江漂流一千多里,才在一个傣家寨子里找到制毒人,真相是多丑陋的东西,哥哥们合谋害死父亲,然后妙笔除去了他们。
苏旷附耳过去,轻轻说了两句什么,阿玛曼贡的眼睛忽然一亮:“真的?”
苏旷点头,又示意江中流一眼,继续说了两句。
阿玛曼贡直视着妙笔尊者的眼睛:“大哥,我再喊你回大哥——我们之间的恩恩怨怨,我说不清了。但是我知道,千百年来死去的姑娘不止阿日拉一个,但是私奔而快乐的姑娘,只有我们家笑儿。若是何大人既往不咎,我们的……我们的……我们的事情……唉,一笔勾销!”她回头,这四个字几乎耗尽她全力,眼角有泪水一闪,砸落衣襟。
江中流的手,和冯笑儿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何鸿善何大人并不愿意既往不咎,他一张脸憋得发紫,“我只问你一句,我这副样子还能不能变回去?”
妙笔尊者摇头。
阿玛曼贡却沉吟:“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大人您胖成这样……神仙也没有法子的。唯一的办法,只能从今日起,你少吃些,多练刀,大家都是习武之人,迟早会成效。”
何鸿善张开双手,放声大笑起来,竟是无比的悲怆,哈,哈,哈,他胖手一挥又有了几分当年麒麟使气势:“收兵回营!”
他不能装作听不见,刚才苏旷在阿玛曼贡耳边说的是——我知道大帐下头埋了桶火药,引子我拔了,只是他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