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旷闯进屋里,四下一望,见冯笑儿拦在江家父子身前,双臂抱胸,双目已是血红色,眸子幽光闪动又炽烈如地狱之火,那些中蛊之人虽都尽力伸手向她脸上抓去,但就是无法靠近一步。冯笑儿看见有人进来,先是一惊又是一喜,“啊”了一声:“苏大哥,你……你怎么来的?”
苏旷恍然大悟:“你是月亮峰天眼尊者!”
月亮峰蛊王手下有三大尊者,天眼,神唱,妙笔,各具幻蛊之术,只是苏旷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天眼尊者居然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小姑娘。

他低声道:“笑儿,我带着神龙,你要当心反噬,我慢慢过来,你慢慢收术,听见没有?”
冯笑儿点点头,道:“是……苏大哥,我稍顷把他们向外逼一逼,然后你立刻过来,带我们出去。”
二人彼此对望,一起点了点头。
眼下已是丑时,江面上阴风阵阵,初春的寒气吹在脊背上,苏旷忽然打了个寒战,他心头一惊,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他目光一转,不知怎的落到那幅画上,苏旷知道是江家船帮镇帮之宝《千里快哉风》。数年前请高手绘就,挂在迎宾船上迎客,画的是春江月夜,小舟独向苍茫。这画颇复盛名,据说月圆之夜,小舟风帆自鼓,能缓缓随波逐流,是以每月十五,江家船帮总会迎来不少远客,烹茶赏月观花把酒,图个宾主尽兴,也算是结交同道的一个法门。只是刚才画卷被江山谷掷在地上,半舒半卷,正看见月夜如漆,画上小舟风帆惨白如灵幡,似乎正被看不见的冷风缓缓推向无边黑暗。
苏旷的目光顺着画卷向上看去,他瞧见了一只痉挛漆黑的手,离江中流的后背不过一尺之遥,好像正在自我挣扎——背靠船舱的江老帮主缓缓抬起头来,瞳孔变得乌黑,而后那黑色一点点洇开……苏旷惊呼:“中流闪开!”趁着人群向外一分,他已横冲进去,将江中流向外拖去。
江中流回头,目眦尽裂,狂吼:“爹——”他一肘撞在苏旷胸口,苏旷忍痛,单手指那画:“小金!”
小金早已忍得发疯,随着苏旷手指一弹一跃,直跳进画上的圆月中,只是它这一跳,中蛊之人全都舍了江中流冯笑儿向画卷扑去,江山谷也被堆在人群之中。江中流救父心切,激怒之下回头便打,苏旷数次擒拿都未扣住他,又生怕重手伤人,竟是连挨两拳,险些被他挣脱出去。
就在此时,远远的笛声飘来,一时间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戾气被硬生生压下,苏旷趁着江中流片刻错愕,反手扣住他右臂左肩,对冯笑儿大喝:“笑儿,走!”
江中流嘶声叫道:“姓苏的你放开我,爹!爹!爹我来救你——”
人堆之中,一声极其喑哑的咆哮,只见江山谷抱了画卷在手,浑身已经被撕扯地血肉模糊,他撞开众人,纵身跳下湖去。
中蛊之人没有任何迟疑,僵直地转过身子追向江山谷,只听得扑通扑通一阵响,他们一个接一个“走”下水去。苏旷手一松,江中流冲到船边,见父亲也纠缠在人群中一寸一寸向下沉去,他跺了跺脚,拔出惊涛剑纵身而下。
苏旷叹了口气,看了看黑漆漆的湖面,也跟着跳下去。
“是帮主……少帮主……放船!放舢板!兄弟们下水——”六艘楼船被一起惊动,不知谁挑头,原本惊恐万状的帮众一个跟一个跳了下去。
这就是江湖,江湖有江湖的规矩。
苏旷看着江中流死死拉住父亲,身子被无数手抓紧,他咬牙夺过惊涛剑,斩向缠着江中流的四肢,黑血弥漫如雾。他击水而起,冒出水面透了口气,踢开缠住双腿的两人,顺手将江中流扯上来,一掌击在他面上:“中流醒醒!”江中流的脸色惨青,泪水混着湖水,流进嘴里
——苏旷手也软了,他看见一只断手死死抓在江中流肩头,扣进皮肉
——而不远处,江山谷的右手正撕在自己断裂的左臂上,身躯缓缓下沉,嘴角似有笑容。
水中还在挣扎翻滚,那些中蛊的人似乎真的变成水鬼,要与所有人同归于尽,一起沉向深渊,为那诡异的画卷殉葬。一个下水救人的少年右手握着刀,大张着嘴,湖水淹没了他的嚎叫,但是手中刀始终没有向身下砍去——江家船帮不知有多少父子兄弟。苏旷硬了心肠,劈手抢过刀来,左右两刀砍断少年身下的手臂,但自己双足猛一紧,一口水忽然灌进嘴里,江家船帮的水性果然不是浪得虚名,无数双手拉着他的身子向下沉去,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冒出云层,隔水望去白晃晃的一片晶莹……

苏旷迷迷糊糊吐出口湖水,小金就靠在他胸口,阿玛曼贡俯身,不知在江中流身上放了些什么。
她的侧影很是柔美,一头又浓又黑的长发结成发辫,末梢缀着银环。蓝底印花的蜡染长裙,衬得身材修长手臂莹白。
半晌,她直起腰来,还是低着头,目光中有悲悯。
船舱里有哭声,有骂声,更多是心有余悸的议论纷纷——劫后重生的脸上盖不住庆幸,痛失亲朋的却在悲号不已。
江中流四肢平摊在舱板上,砖头看向阿玛曼贡,眼里是说不出的怨毒,阿玛曼贡知道他在想什么:“不是我。”
江中流坐起来:“蛊王白诏,我知道你本领通神,可是……你只管冲着我来!我父亲和兄弟们与你何干!”
阿玛曼贡嘴角露出丝冷笑,第二次重复:“不是我。”
江中流甩开冯笑儿的手臂:“不是你?《千里快哉风》是谁送的?天下还有什么蛊毒瞒得过你的眼睛?不是你?你这个时候出现在昆明,莫非是在视察民情?”
阿玛曼贡站起身,默默看了看江中流,从衣袋里摸出一颗血红的药丸,放在舱板上,伸手向前推了推:“这是合欢血蛊的解药,这门亲事是你我的父亲定下,如今……你信不信……就随意吧。笑儿,你是跟我走,还是留在他身边?”
冯笑儿急得满脸通红,一手向后推着江中流:“姐姐,不尊主,这是误会……他,蛊毒还没……”
阿玛曼贡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再说,转身离去,竟是一刻也不多留。
苏旷站起身让路,心想这姑娘实在伤心之极,但当着暴怒的江中流也不知说什么,只好笑了笑:“多谢。”
阿玛曼贡抬头,见他龙肩蜂腰,一身肌肉漂亮结实,水淋淋的乌发垂在胸膛上,温和之中生生带了七分野气,目光便忍不住上下一扫,却又见他周身淡淡伤痕无数,心脏边更有道极深的创口似乎贯胸而入,左手齐腕斩断新装一只义手……阿玛曼贡自幼研习蛊药巫毒,救人无数,但看到这一身伤,还是暗自吃惊,心想这人怎么活到现在?
他笑容坦荡纯澈,眼里光芒温暖如五月阳光,满脸歉意。
“苏旷?”阿玛曼贡想起他的名字,轻轻念了一遍:“我本是想请苏大侠赐还神龙,不过现在看来……神龙跟着苏大侠,反倒比在南疆自在快活,罢了,罢了。昨夜之事,是我冲动,抱歉。”
她说到昨夜,众人才忽然惊觉——东方早已破晓,乳白的天空浮着淡蓝色,天亮了。
第一缕阳光还是那么活泼地照在人间,好像不知道一夜的惨景。
其余六艘楼船都已挂起白色灵幡,江家船帮的弟子们已经把死难的尸骸收拾停当,裹上香草,系上大石,一具一具推入深不见底的滇池池心——船上有规矩,水里讨生活的只能水里来去,如遭横死,昼不过夜,夜不过昼。人常说江湖子弟江湖老,其实走江湖的,又有几个能终老此生?杀戮和死亡太多太平常,容不下长久的哀思。
水花飞溅,五百里滇池收回了它的儿子们,送行人跪拜匍匐,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痛哭。
江中流披麻带孝,缓缓升起一方血红新帆,那是老帮主冤仇未报的见证。
船帆至顶,众人一起叫:“帮主。”
冯笑儿站在在人群外,她是这七艘船上唯一的女人,也是唯一的“外人”,她回头,问苏旷:“他们为什么一口咬定是尊主?”
苏旷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她那么年轻,甚至还是个孩子,他要怎么解释江湖帮派的“复仇”?江湖中的仇恨,本来就没有多少是正确的,大多数人需要捍卫的只是整个门派的尊严。他想要悄悄带着这女孩子离开才好,暴怒之下的船帮,不知会不会对她做出什么来——现在的江中流只是一帮之主,而不是她的情郎。
只是未及开口,清晨的江岚中,一艘大船渐渐显出形影,有眼尖的大叫:“咦?那是都指挥使何鸿善的座船——”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顿时间刀枪出鞘,剑拔弩张。
对面来人传话:“何大人有请江帮主过船一叙。”
江中流回头,眼里有些微软弱:“苏旷,陪我走一遭!”
苏旷实在说不出“我能不陪么”或者“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借我艘船让我走吧”,只得微微颔首,披上湿衣,随着江中流踏上了搭板。

“江帮主”,何鸿善已满脸堆笑地站起身来。他约摸四十岁上下,皮肤惨白里透着惨青,似乎是交椅上摊着一大堆冻肉,他这么一站起来,整个身子都在一波一波的颤抖,苏旷甚至觉得整个官船都跟着他一颤——即使本朝武备松懈,也难得看见这样的官员。
江中流和苏旷对望一眼,江中流行礼道:“参见大人,敝帮新丧不能远迎,大人见谅,只是不知大人——”
何鸿善打断道:“我来这儿,还是那桩旧事,江帮主,你还不肯同我合作,扫平南疆么?”
苏旷闻言一惊,好直接的问话。
“你是苏旷?令师近年可好?”何鸿善本来就胖,一笑起来,满脸褶子层层堆叠:“如今该称一声苏大侠了,哈哈哈看来苏大侠云游江湖,是不记得我们这些俗人了……”
苏旷一惊,他自问记性虽不算极好的,若是曾经见过何鸿善,必然有些印象,怎么会一丝儿也不记得?何鸿善,何鸿善,他极力回忆——电光石火间,苏旷影影绰绰记了起来,如果当真就是那个何鸿善,他们倒真是有过一面之缘。
何鸿善咳嗽一声,从腰带中缓缓抽出一柄刀来,刀鞘也不知什么质地,绿幽幽一片冷光,嵌满了各色稀世宝石,只怕单单一个刀鞘,就是价值连城:“苏大侠不记得我,还记得这柄麒麟胆吧?”
当然记得,那一年虎贲将军何鸿善五十寿诞,曾挂出上古奇兵麒麟胆助威,说是比武助兴,三十以下的年轻才俊能者得之,那年苏旷才不过十八岁,自然手痒心也痒,冲上擂台连胜七场,却败在了眼前这个人手下。何鸿善一战成名,满朝呼之为麒麟使,从此后军功赫赫,一路升到今天的位置……然则那年的何鸿善不过三十岁整,身高九尺,儒雅俊秀有小周郎的美誉,又怎么会是今天的样子?
苏旷不笨,这一大清早的,人家船帮一出事他何大人巴巴地跑了来,总不会真的是为了公务。
何鸿善轻轻托起刀,递了过来:“苏大侠,昔年我长你一轮,本来就不该在你连战之后出手,耿耿于怀,耿耿于怀!如今苏大侠名满天下,我好生羡慕……宝刀赠英雄,物归原主。”
江中流一口气提到了嗓子眼,苏旷一身功夫倒是不必在意,但是他手里有南疆的神龙金壳线虫,如果得他相助,破月亮峰必然势如破竹。他看着苏旷若无其事地接过刀来,又微微一笑:“中流,何大人赠我宝刀,你也要送我样东西,才好成双成对。”
江中流喜道:“只要你开口。”
苏旷嘴角冷冷一撇:“借我一条船。”
江中流愕然:“苏旷!”
苏旷低头看了看刀:“我这人怕死又怕蛊,贪财又贪命,真是抱歉了。二位的大计在下不便听下去,告辞了。”躬身一礼,转身而去。何鸿善伸手要拦,却被江中流按了下去,半晌何鸿善才道:“他既不答允,凭什么收我的刀!”
江中流摇摇头:“大人你自己说的,宝刀赠英雄,物归原主——罢了,让他去吧,凭我们的交情,他总不至于帮阿玛曼贡。”
只他话音未落,外头一阵喧哗,立即有人冲进来禀报:“帮主,苏旷抢了冯姑娘走了!如何是好?”
何鸿善走过来拍拍他肩膀:“江帮主,你看,你还是高估了他。”
江中流的拳头握紧,又松开,终于一拳锤下:“我去追他回来——”

两个日出与日落之后,又一次漫天星光中,湖畔已经在望。
冯笑儿缩在苏旷的外衣里,睡得很香,不时还嘟哝着咒骂一两句,憨态可掬。
也难怪当年江中流冒那么大风险舍阿玛曼贡而就冯笑儿,几个男人不愿意呵护这样的女孩子?阿玛曼贡她太能干,也过分镇定,天生就是发号施令的人物,相处起来,定是不大愉快。
唔……其实……苏旷一想起阿玛曼贡,满脑子都是小金捣乱的那一幕——阿玛曼贡指尖掠过鼻尖的感觉似乎还留在记忆里,柔弱无骨地一挥,就是淡淡白芷的香气。苏旷忍不住效仿掸了掸鼻子,那种又酥又痒的感觉,却是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了,要说当年晴儿好像也打过人,下手就重如男子——他忽然摇头笑笑,呸,这有什么好比较,捱女人打难不成还是光彩的事情?
他甩甩头,索性纵身跃起,拔出麒麟胆临波而舞,他这些年来行走江湖,但凡有闲暇必要苦练功夫,严寒酷暑拳不离手,这天地浩淼波涛之中,小舟一叶风生水起,苏旷只觉得愈练愈是开阔,舟随水,人随舟,刀随臂,风连刀,一时间竟有天人合一之觉,他内息游走极是充沛,忍不住就是一声长啸。
苏旷胡思乱想的当儿,冯笑儿已经醒了,看着苏大侠板脸托腮揉鼻子,忍笑忍得肚子痛,正准备出言讽刺,却看见他一路刀法施展开来,在这船头方寸之地竟是大开大阖,行云流水——冯笑儿自幼长在南疆,武学造诣颇浅,而江中流动手又多半是性命相搏不会好看,第一次看见名家刀法,只惊得目瞪口呆,待苏旷一路刀走完,收势吐气,才忍不住大声赞道:“好刀法,苏大哥你果然是习武的奇才。”
苏旷微微笑道:“醒了?你想学,我教你就是。”
冯笑儿睁大眼睛:“当真?只是……只是你天赋异禀骨骼清奇,恐怕我学不来……”
苏旷不禁乐了:“骨骼清奇?少听那些唬人的鬼话,所谓天赋是反应快、悟性高,和骨骼没有什么关系。我生平所见高手也算不少,其实大家天赋都差不太多,后天的成就说来不过勤学苦练多用心而已。”
冯笑儿奇道:“如何用心?”
湖面上似乎有一个小小黑点,越来越近,苏旷目不转睛地盯着:“但凡高手多半是武痴,须知习武本身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拳脚心法刀枪剑棒,变化万端存乎一心,钻研久了自然而然会取得进益,再有机会和高手切磋,简直就是生平第一快事。不得其乐就不得其道,你看千百年来,有无数杀手刺客,可没有一个能成为一代宗师。”
冯笑儿点头,回想阿玛曼贡研习蛊毒药草的时候也是不眠不休如疯如魔,看来武学和蛊术也是相通的,只又想起江中流所说的江湖侠客:“可是你们做大侠的……难道习武和行侠仗义也没有关系?”
苏旷点头:“那些‘大侠’行侠仗义,是因为人品好肝胆热,不忍人间见不平,但不是说人生一世就是为了锄强扶弱。”他盯着湖面那点黑影,声音越来越大:“就好像伯父他老人家创立船帮、定下规矩,是为了兄弟们过好日子,却没有说只为规矩而活的道理——本末因果,岂可倒置?”
冯笑儿顺着苏旷目光看去,见那黑影一闪,依稀看出是个小小圆筒,知道是水下窃听的用具。一听苏旷窥破行踪,水下人带着丝极细的水波消失不见,冯笑儿一怒之下离去,一直渴盼情郎回心转意,不与南疆为难,但他如今反复犹豫诀别而去,从此之后只能是仇敌……顿时间冯笑儿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喉头哽咽,几乎落下泪来。她欲言又止了几次,终于开口:“你说,我那样骂他,他恼我么?”
苏旷愣了愣,笑道:“你骂得又急又快,江中流脑子不好,怕是没听清楚。”
冯笑儿噗哧一声笑出来:“那,他若是听清了呢?”
苏旷正色:“他没读过书,学问不好,听清楚也听不明白。”
那么……万一听懂了呢?冯笑儿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君子兮不敢言,她在滇池之畔曾经那么火辣辣地唱出这缠绵悱恻的情歌,但是她不明白,汉人的心思怎么这么重?远处涟漪圈圈绕绕,如同昆明湖水解不开的心结。
她悠悠道:“他记恨我也没法子,汉人有汉人的立场,我……有我的家。”
“汉人”两个字刺得苏旷很不舒服,他拍拍冯笑儿肩头:“走吧,上岸了。”
三 风云来去江湖客
二人弃舟上岸,沿山壁而行,春色如苔,山壁上下尽是深深浅浅的绿色,阳光投下斑驳顽皮的影子,看的人心情为之一振。冯笑儿天性如山野清风,即使有什么不快,也只是一时,二人一路说笑,你讲些中原掌故,我说些南疆趣闻,大有相见恨晚之意。冯笑儿一路戚戚查查地学着鸟叫,回头笑:“好啦,尊主就在前面,苏大哥我们快些汇合去。”
苏旷早知苗疆有驱禽驭兽之法,但第一次亲见,啧啧称奇:“我以为公冶长不过杜撰,原来当真真有人懂得鸟语?”
冯笑儿摇头:“外人总把蛊术传得神乎其神,其实说起来,不过是把万物本性发挥到极致。譬如说尊主的流萤飞蛊固然神奇,但是如果萤虫本身不会发光,也没法子凭空捏造。鸟语也是一样的,尊主那边放出讯号,我这里才能收到。”
苏旷想想:“那……乌月蛊又是怎么回事?”
冯笑儿皱眉:“这个说来话长,蛊术分许多种,月亮峰人人练蛊,但是入门的只是毒蛊,也就是说用毒虫下蛊。到了我,大哥二哥,我们三人练的就是幻蛊,南疆也只有历届尊者能够修炼幻蛊。譬如我修习天眼,自幼就要无数蛊毒滴眼,才能用目光杀人……只是大哥说历届天眼尊者都是用心内戾气引导体内蛊毒,我本身没什么戾气,所以天眼之术练得稀松平常。大哥的妙笔,二哥的神唱,都是一样的道理。只有尊主修习心蛊,那就是高明的蛊术了,我也说不清楚——乌月蛊在本教历来禁止,这是用奇毒加上幻蛊才能发作的,象那个晚上,月黑风高本来就人人心神不宁,那幅画里又被人藏了蛊母,所以一传十十传百,根本没有人能够抵抗。”
苏旷问道:“你刚才不是说,只有你们三位尊者能修炼幻蛊?那岂不是说?”
冯笑儿点头:“这也是中流一口咬定尊主的原因——大哥三年前手已经废了,按理说,下蛊的只有尊主,二哥,和我三个人……”
也就是说,江中流必须选一方怀疑,他相信冯笑儿,自然而然,选了阿玛曼贡。
苏旷又问:“你知道何鸿善又是怎么一回事?”

冯笑儿摇头:“那好像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要尊主或者大哥才知道——我们快些走吧,已经不远了。”
苏旷摇摇头:“你的鸟语还是没有学到家,它们正在告诉你一件事,你听见了没有?”
冯笑儿侧耳倾听,茫然摇头。
苏旷缓缓握住刀柄:“我听见了,它们说——两边的山崖埋伏了许多人,要小心。”
一声弦响,血红的箭镞射在脚下——这是警告,不能再向前走了。
冯笑儿已经一步跨了出去。
苏旷觉得脚下微微一动,他暗叫声不好,左臂环起冯笑儿腰肢,凌空一跃,拉住头顶树枝,脚下的泥土砰然裂开,绊马索绞着刀刃弹出地面,锋刃上闪着幽蓝冷光,一张巨网从天而降,四周鸟雀惊得冲天飞起,长弓大箭,瞄准了天罗地网之中两个人。
苏旷单臂揽住冯笑儿,半空之中一蜷一弹,足尖已点在两股绊马索之中,两侧持索之人抖腕,绊马索又一次弹起,锋刃内转,苏旷双足点动,在无数蓝刃之间寻找空隙,他觑准一点,左脚挑住刀刃背面,大喝一声,那枝绊马索翻转半圈,刀刃刺在另一道绳索上,皮索顿时中断。
他抱着一人,但上身稳若磐石,只一双腿翻飞般乱舞,踢扫卷踏,毒刃只在他裤脚边闪来转去,任凭执索人使尽气力,偏偏伤不着他,反倒断了数根。
麒麟胆沿着巨网的铁索划起一溜儿火花——再大的“巨网”又能有多大,苏旷眨眼间已经到了巨网边缘——系网的弦索还拉在江中流左手里,他始终并没有放下去。
苏旷松口气,笑道:“我就知道你总会网开一面。”
江中流低头,苦笑,左手一松,机簧已被引动,铁网当头而落,地面上无数暗箭射来,苏旷大吃一惊,刀作一轮分光弹开暗器,左臂送出冯笑儿,身形已经几乎与地面平行,向前箭射而去。
只是冯笑儿尖叫一声,又被推了回来,苏旷前冲之势哪里停得下来,只好单刀向地一插,左臂又一次将冯笑儿抱在怀里,但肩头跟着就是一痛,江中流左腿斜起,正勾在苏旷肩井穴上,跟着一掌拍在他胸前。
这一掌并未用力,也毫无伤及内腑,但苏旷再也支持不住,双膝一软已经跪倒,两腿一阵剧痛,绊马索上无数细小锋刃已经刺入肉中,也不知刀刃上涂了什么毒药,腰部以下再也动弹不得。苏旷吸口气,轻轻放下冯笑儿,冷笑:“好手段。”
江中流的目光里满是歉疚,他叹口气:“罢了,随你怎么看我——这刃上只是麻药,此间事情一了,立即放苏兄北归。”
苏旷惨笑一声:“交友如此,我夫复何求?”双指捏起一片刀刃,径自向心窝刺去。
“住手——”江中流大惊失色伸手去拦,他虽然下手狠毒,但决计不想伤了苏旷性命。
苏旷双指一弹,刀刃直奔他面门而去,江中流侧身一闪,脉门已被苏旷扣住,半边身子一片酸麻,脚步一个踉跄,险些也踩在绊马索上——他这才反应过来,这姓苏的出名的怕死,只怕天下人都自寻了断也轮不到他。只是此时已经来不及,苏旷出手如风,连点曲泽、天泉、神封三穴,就手拔起麒麟胆,“扯平——江帮主,劳烦背我出去。”
江中流怒目而视:“我若不背呢?”
苏旷笑道:“你不背,自然有你老婆背,你当我稀罕臭男人?”
江中流急了:“苏旷——我根本就是为你好,阿玛曼贡不过是个女人,你为了她叛国投敌,当真值得么?”
苏旷浑身上下一个激灵:“叛叛叛叛……叛国投敌?我干吗了就叛国投敌?”苍天啊大地啊,虽然他没兴趣继续做朝廷鹰犬,但是身为一个平凡快乐的江湖人,能不能别有事没事地被推进历史洪流里?
江中流点点头:“真是真的,何大人说,扫灭月亮峰,是朝廷的密令。苏兄,做兄弟的求你了,你回去吧。”

苏旷沉默了,其实换了任何人是江中流,也没有别的选择,国家,父仇,兄弟,帮会……连他自己也感到畏惧,好像只是一时义愤才要送笑儿见她们家尊主的吧?退一步海阔天空,他根本都不认得阿玛曼贡,真的有必要为她做这么大牺牲?
两人对话的功夫,船帮的弟子们已经默默围拢,他们不清楚状况,也不会多话,只是执刀在手,等候吩咐——苏旷忽然有了一种冲动,他想要随便拍拍一个人的肩膀,问:关于这件事,你是怎么想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