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毛甩手就跑:“爷爷——爹爹在这儿!”
车上跳下来的正是石疯子,满脸笑容僵硬:“铁老鹰犬,我警告过你——”
铁敖大笑起来:“谁愿意收你这么老的儿子!小毛啊,跟你说过多少次,喊师父。”
福宝嘟哝:“我呢?”
铁敖回头:“我们不是有言在先,我只做你七日之师。”
福宝挠挠头:“这我不管,江湖人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铁敖见燕怒石能回来,老怀大畅,一时高兴点头:“好好好,依了你。”
福宝大喜过望,翻身叩头:“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
小毛喊:“我是师姐——我先入的门!”
福宝怒:“死丫头我是你哥,入门也是我在前面,你是小毛,知不知道!”
小毛怒:“你又被逐出师门了,今天师父才认你呢——师父你评理,你评理!”
铁敖直直站在风雪中,看着那辆篷车,半晌,一顿足:“怎么,难道还要我恭迎苏大侠不成?”
远道而来的青年男子穿了件簇新的长衫,左臂抱了个足有二十斤的大酒坛子,右手提了好一串东西——五六个荷叶包隐隐渗出油渍,两个三斤装的方棱白瓷瓶儿碰撞着发出叮呤声,还有捆得四四方方的大包糖糕……他手一抖,一堆东西已经落在雪堆里,双膝跪倒,轻声道:“师父。”
遥隔漫天飞雪,二人一时无言。
驾车的沈南枝叉腰道:“咦?不见面的时候不都想得跟什么似的?这是怎么了?”
小毛也低声问:“这是谁呀?”
福宝小声说:“别问了,反正咱们赚大了。”
“唉……起来吧。”铁敖挥手,只是再也遏制不住声音中的哽咽,一把将苏旷拥在怀里:“旷儿,来了就好,来了就好……走吧,回家过年。”
不知是那户人家先放起爆竹,一片噼啪,接着整个村子都炸响起来。孩子们在叫,狗在吠,出门在外的游子都已回家。

风雪夜归人。

外传三:云南锋镝录

一 某乃当年倜傥人
江中流
《飘氏春秋传·卷二十七·云南锋镝录》:云贵一地多高山险滩、毒蛊瘴疠,民风彪悍,有王臣之名,无王土之实,冕毓之尊缙绅之礼悉不能达也。甲申年七月既望,江山谷江中流父子取道湘西入滇,楫至湖心,刻舟为记,号曰江家船帮。江家船帮挟渡自重,势力遍及滇北,兵刀之盛几类州府,虎贲将军何鸿善深以为患,曰长此以往,难免为祸。江中流少年时自铸惊涛剑,披发跣足而行,目无余子,视人则目光炯炯如虎,取谈笑自若者友之。尝驾小舟逆流三千里,恶战六十一场,斗遍长江水陆帮会未逢其对,亦异人耳。
“良辰美景,光天化日,正是调戏良家妇女的大好时节——”
初春午后,昆明湖北盘龙渡码头,垫路的枯草已经被踩成乌黑的条缕,一群汉子精赤着上身,货包上的泥垢和着汗水混成黑流,一条条蜿蜒流进布扎的裤腰,他们一起抬头,被这放肆到极点的公子哥儿震得说不出话来。
十余个家丁簇拥着一个花花绿绿的身影,大红嵌金边的长襟敞着,露出石绿的中衣,一条宝石蓝的裤子下是双粉蓝的靴子,偏偏身上还有许多杂碎,丁零丁零得响个不停。这个男人活脱脱是只大号瓢虫,一身低俗的打扮简直就把“纨绔子弟”四个大字写在脸上。
这肥白男子正眯着眼睛,一副随时要打出哈欠的倦怠神情,伸手向面前小姑娘脸上摸去。那姑娘年岁不大,乍看上去貌不惊人,仔细打量却无处不伏贴,一双深褐色的眼睛嵌在微陷的眼眶里,像是两口流光飞舞的小潭,无论从哪厢看,都闪着灵光。无论谁见了她也不禁暗叹,怎么这么一双绝世的眸子,竟然长在一个平常渔姑的脸上?
码头上的汉子们愤怒起来,这还有王法么?什么时候起,强抢民女也可以这么理直气壮?年轻的男人挥起拳头便要动手,但是,人群中,不知谁低低喊了一声,“那是江家的大少爷!”一时间万籁俱静,只有汉子们的赤脚嵌在泥汤里,灰白的趾缝里不时发出哔叽哔叽的声音。
自打江家船帮进了滇池,大大小小四十九个码头是一年年买卖兴隆起来,川巴乃至中原的货物源源不绝地云集此处,千百艘盒子船油水丰厚,上上下下足足养活了数万人。江家船帮待人宽厚出手大方,但是若有人得罪上门,也绝活不过第二天的清晨。没有人想和自己的生计买卖作对的。
那姑娘已经吓得半死,直到那只轻佻的手摸到脸上才反应过来,“啊呀”一声扭头就跑,江大少爷一手捞住她辫梢,向怀里狠狠一带,嘿嘿嘿地淫笑起来。姑娘又踢又咬,像一只受惊的小鹿,江大少爷显然是烦躁了,拉着辫梢的手用力一扯:“吵什么吵!”把那姑娘拦腰抱起,转头就走,留下一路的哭喊声。
到了船边,那一路尖叫的姑娘忽然安静下来,眼珠狡黠微微一闪,就势在江大少爷的臂弯里找了个舒服的地方,脸颊贴在他胸膛上:“喂,中流,你还没玩够?这个月扮了两回,我可扮得腻啦!”
“只许说话不许乱动!”江大少爷也偷偷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后面还有人看着哪,笑儿!”


冯笑儿

《飘氏春秋传·卷二十七·云南锋镝录》:冯笑儿,疑为化名,时人不知所出。其人好酒无量,每饮必大醉,狂歌屈子之赋,苗人云:声遏澜沧之水。后与江中流会与滇池,歌《渔父》《国殇》《东皇太一》,江骇而走,女怒,逐而歌《湘夫人》沅有芷句,中流始以《关雎》对……
后面看着的人不算很多,毕竟官家的渡船一早已经走了,眼下不是摆渡的时候。敞着怀、硬着脖颈的船老大,几个拖着网准备下水的渔夫,十余个驮夫,再有,就是三五个准备挤货舱的穷苦客人,省了银钱,自然多陪了笑脸。
“你拽囊样!朝廷么有王法!”“死透干浆呢欺负人小妹!”身后传来隐约而切齿的叫骂声,他们越骂越凶悍,似乎是要一吐刚才的憋闷气。江中流微微笑了笑,耳力太强似乎也不是什么好事,他揽着冯笑儿腰肢的手一紧:“瞧,那些人替你出气。”
冯笑儿白眼:“他们只是替自己出气,和姑娘我有什么相干?”
江中流拍拍她头:“女人要笨笨的才好!”
“我找上你这白痴,难道还不够笨么……”冯笑儿愤愤一口咬在江中流腰上,这位采花大盗险些在大庭广众之下叫出声来。
“你!说你呢看什么看——你身上不是带个刀?你带刀是给师娘修脚的?你个憨冲锤不是江湖佬么?还日日整球什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日怪!大侠都死绝了么!”粗野之极的叫骂,想必船老大找到了替罪羊。
这话真是嘲讽得令人为之一哭,江中流再也听不下去,他是个自命高傲的人,但偏偏要他在瞧不起的人面前做出这等龌龊之事!
那个被责骂的“江湖人”真是好涵养,半晌,才轻声回答:“大家还不都是一样?带刀,不过是壮胆而已。”
这声音极为耳熟,江中流听在耳里,如同雷击,猛地回过头去——人群之后,站着个年轻男子,一身青袍洗得发白,但穿在身上依旧挺拔舒展,隔了二十丈,依旧能看出他是个眼睛很亮很坚定的人,他笑了笑,坦荡又有些许调侃,船老大似乎也觉得发窘,不再说话。
冯笑儿跳下地来,顺着江中流的目光向后看——唔,此人真是好面相,看起来完全没有一丝傲气,给人一种非常放心的感觉,也就是从问路到托孤,任何人一看见他,就想把最要命的烫山芋扔过去。
江中流已经在文绉绉地打招呼:“早知苏兄移驾南疆,小弟当率众北迎三百里才是,死罪!死罪!”
船老板大吃一惊,
冯笑儿笑了,她知道,江中流是那种太过激动,难免会说些客套话缓和心境的人,而能让他激动的朋友并不太多。
她跟在后面拱了拱手,一脸不胜之喜:“久仰了,苏旷苏大哥。”她确实比江中流还要开心,她的未婚夫婿,现在实在太需要一个朋友了。
江中流确实已经沉寂太久了,多少年来醉生梦死,还有几人记得那个不可一世的江中流?

竟等闲负了少年头。
说起少年意气,总免不了一骑绝尘,多少人自以为江湖何等之小,天下尽是浪得虚名之辈,只消看我出手,必要以一柄无名剑闯出响当当的名号。若再遇到几个肝胆相照的朋友,那自然不消说一番惺惺相惜,十有九人自比曹刘,哈哈哈哈天下英雄么不过使君与某。
及至日后渐行渐远,但每每想及那一段赤条条无牵无挂的岁月,自惭年少轻狂,却总难免热血上涌,叹一声:想当年哪!
想当年,这三个字足以令多少江湖人为之一震呢?
直如五百里滇池水泼辣辣涤荡胸怀。
江中流躺在舟中,他也不知喝了多少酒,只知道许多年未曾这样醉过,春风拂着滚烫的胸膛,一切又宛若少年,他轻轻将冯笑儿揽在怀里,醉眼乜斜道:“苏旷倒还是那个苏旷,江中流……却不是当年的江中流了,老了,老了!”
苏旷仰仰头,似笑非笑瞥了他一眼,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江中流沉默半晌,酒意上涌,倒当真有了三分红巾翠袖一揾英雄泪的悲凉气概,自顾自继续:“我老矣!苏旷,你可知道,我自从回了云南,事事掣肘,年岁徒长,只怕——你到底在鬼鬼祟祟笑什么!”
苏旷放下酒杯,斜眼乜看江中流腹上赘肉,悠悠道:“岂敢岂敢,江兄所言极是,人贵有自知之明。”
江中流一张白生生的面孔顿时憋得通红。
而这位看上去又宽厚、又仁义的苏大侠已经笑嘻嘻低声道:“你不敢和我比划比划,直说就是了,何必绕这么大圈子?”
这句话倒当真是言犹在耳啊……那是很多年前的一个暮春清晨,白衣少年江中流抱着惊涛剑跳到铁敖的官船上挑衅比武,那时节苏旷脾气也不大好,最厌别人一袭白衣胜雪,竟是理也不理只说有公事要办,要江中流赶快滚开,江中流便是这么笑嘻嘻地逼了过去,一字字道——你不敢比划比划,直说就是了。于是两个少年在长江江心上一顿好打,结局没有人知道,双方都一口咬定自己赢了,大骂对方卑鄙无耻……只是这些并没有阻挡日后他们变成朋友。
江中流盯着苏旷,好像胸膛里有什么冷冰冰的东西渐渐活了过来,他扬了扬拳头道:“你小子果然还和当年一样欠揍。”
冯笑儿煽风点火:“是啊,你和苏大哥许久不见,正应该切磋一下。”
苏旷心领神会:“弟妹放心,我手下自有分寸。”
一股久违的意气在江中流胸中流淌,他跳起身来,翻腕间惊涛剑已出鞘,一剑劈开船舱长身而立,喝道:“哪个要你手下留情!”
苏旷的嘴角也扬了起来,这家伙,老了,胖了,委顿了,但眼底的锋芒一旦显露,依旧利若当年。
只是,江中流眼里的光芒忽然熄灭了……他望着天空,手已经在颤抖,双唇间吐出个恶魔般的名字:“阿玛曼贡……”
苏旷也抬眼看着星空——极远的天边,有金色光芒的一道小溪蜿蜒而来,如流星,却更璀璨;如火花,却更长久,墨蓝的天幕就这么勾出一道虹,端的是美不胜收。他奇道:“这是?”
冯笑儿走了上来,抬头,她轻轻挽住江中流的手臂,笑笑:“是尊主的流萤飞蛊,她……她终究还是来了。”
江中流低头,一寸一寸把惊涛剑还回鞘中,抬眼看了看苏旷,声音忽然变得低哑:“苏兄,敝帮有些家务事,不便招呼外客,你请便吧。笑儿,走。”
这胖子一个猛子扎入水中,竟是连水花也没翻起一个,水性之精熟,令人叹为观止。冯笑儿苦着脸跟着跳下水,临行冲苏旷微微眨了眨眼睛,漆黑的眸子里闪着鬼灵精怪的光。
顷刻之间,万籁俱静,只有洋洋流水,如一去不复返的好时光。



阿玛曼贡
《飘氏春秋传·卷二十七·云南锋镝录》:丙戌年九月十一,苗疆蛊王龙诏暴卒,百越震惊。王女阿玛曼贡继教位,号白诏。白诏重兴茶马古道,内修文教,外引汉仪,崇道法而尊儒教,广诸子以鸣百家,一时蛮荒之山尽衣冠之士,僻野之疆满中华之音。未几,北人忌惮之心略去,屡生滋扰,诸苗仇汉之心顿生,复辟邪术。今有当世大儒以为异谈,嗤曰:彼以一女流,披发文身之野类,唇血未干而妄论圣教,其心可悯,其行当诛,所谓沐猴而冠,不过如此。苏旷坐在船头,从左手里摸出金壳线虫来,小金也是许久未见荤腥,一头钻进大骨中,啃得骨髓啧啧有声。
阿玛曼贡……虽然只才涉足南疆,苏旷已经听这名字无数遍了。
苗人们说,阿玛曼贡是他们的尊主圣女,心蛊合一天下无敌。
汉人们说,阿玛曼贡是个窥视汉家江山的邪教之主,要处处提防,时时小心。
商旅们说,阿玛曼贡重修茶马道,自她即位,南疆也日益富庶起来……
苏旷想,这个江中流,他心中的阿玛曼贡,是个如何的人呢?
五年前,江家船帮帮主江山谷亲上月亮峰拜谒龙诏,为儿子江中流求娶王女白诏,那可是件天下震动的大事。江家船帮雄踞滇北,控水运要路;月亮峰独处西南,为生苗心中圣地,两家这一举动,无异是汉苗南北之防第一次打破的先兆……有人眼红,有人窃喜,有人快意,无数人等着那场浩大的婚礼……但是,婚礼没有等到,却等到了龙诏暴卒,白诏继任蛊王位的消息。
白诏,也就是阿玛曼贡的汉名。传说里这个女子竟是有改天换地的野心,她自幼研习蛊术,十一岁便有“小蛊王”之称,常常感叹先民制蛊是为了医病治人,怎么后世就成了害人之物?她屡下至毒至阴的瘴疠之地,研习化解的法门;十二岁孤身沿茶马道入藏,拜会数位国师法王,求取密宗医术,藏大宝法王对她极为赞许,并把护法圣兽金狻猊赐她;十四岁汉装前往中原,过长安,洛阳,京师,回山就着手推行汉化;蛊王龙诏有六子五女,但六个儿子争夺王位,无一不百般笼络阿玛曼贡;但此时阿玛曼贡极少留在高黎贡山,带着追随者重修茶马道,走遍六大水系研究设舟楫造吊桥的法子……
南疆世代传男不传女,阿玛曼贡不仅是第一个继任的女子,也是历代中最年轻的蛊王,那一年,她才十九岁。
同这样一个人毁婚,也难怪江中流日益消沉郁郁寡欢。
武林中极少有不谈蛊色变的人,苏旷一样不能免俗,如果可以,最好一辈子都不要和月亮峰的人打交道,他身边有个小金,已经足够了。
当小金又一次跳回苏旷怀里的时候,苏旷的思绪完全被打断,一手揪出小金,弹着它脑袋羞辱起来:“我教了你多少遍?吃完饭擦擦再回来。还灵蛊……笨得象头猪。”
小金扭过头做不屑状。
苏旷低叫:“去——不然罚你吃一个月馒头!”
小金的身子忽然微微绷紧,似乎要脱手而出,苏旷先是大怒——本来换洗衣裳就不多,一路上不知多少次这虫子蹭得自己一身油腻,难不成骂它两句还闹脾气了?但立即明白过来……一定是小金看见了什么他看不见的东西。
他看了小金一眼,小金向船尾伸了伸头示意,它似乎更加兴奋——那不是交手的兴奋,而是小狗看见骨头的那种开心,急不可耐地想要跳过去。
难道……舱板后面藏了包点心?苏旷皱皱眉头,大步走过去,劈手将后舱整个扯了下来——
一具漆黑的尸体直挺挺立在面前,整张脸象被水泡胀的烂瓜破梨,眼珠眼白是一色脓黑……苏旷连想都没想,手中内力运到十成将舱板横掷过去,舱板如刀,斜斜地将那具半腐烂的尸首一折为二,软搭搭地堆在地上,小金兀自挣扎着想跳过去,他强忍着呕吐的欲望道:“你他妈的混帐东西……你要敢吃那玩意儿,咱们一辈子都别见面……”

等等!苏旷忽然一愣,那具水淋淋的尸体是怎么挪到后舱来的?他看着月光下的水渍,看了看尸体上弯曲的手爪,后背忽然一阵寒冷,它好像是……自己爬上来的。
苏旷屏住呼吸,撕下块衣襟包了手,将尸体翻转过来,尸体的面貌早已看不清楚,但是依稀看得出生前是个练家子,腰带上兀自连着个刀鞘,不过两指宽,尺半长,所配合的锋刃介乎匕首与分水峨嵋刺之间,鞘尾有笋状柱口,可以与刀柄相连——毫无疑问,这是个江家船帮的弟子,大江南北用这种水刀的独此一家。
月亮不知何时消失了,一片黑暗,远远近近滔滔茫茫触目所及全是黑暗,足底隔着船舱遥感水波沉浮无定,一时间只觉得天地洪荒,身为人之微渺。
苏旷提起船桨,定神,向着适才金光消失的方向划去。黑诏也好白诏也好,蛊毒也罢邪术也罢,他必须去看一看。
有人一生于暗夜里追逐光明,追着追着,自己也就成了一盏灯。
二,一夜飞渡滇池月
当苏旷又一次看见漫天流金的飞萤的时,月亮也羞答答从乌云背后露出半边脸来,月黑风高,这样的夜晚总让人心神不宁。
微光下,隐隐可见七艘楼船,庞然大物般立在湖心。
不知是真是幻,似乎有一层朦朦胧胧的水汽在湖面蒸腾,月下的湖水看上去像是条黑色巨龙,点点波光如淡银的鳞片。风中有着极淡的血腥气,辨不出方向,好像是从水下传来,苏旷的心开始向下沉,他感觉得出来,杀戮就在脚下,正在继续。
他肌肉紧绷,周身真气提到十足,每一摇桨似乎都无声无息,像是怕惊扰了黑沉沉水面下的杀气。
就在这一刻,若有若无的吟唱声自远方传来,吟满溢着令人安静温暖的力量,“土返其宅,水归其壑……昆虫勿作,草木归其泽……昆虫勿作……”每一停顿,就有叮呤一响,好像是银铃在风中歌唱。
苏旷足下用力,小船四分五裂,他飞身点上一块舱板,内力所及,过水如飞,向着歌声急速而去。
他看见一艘月牙儿一样洁白的小船,船尾有一人掌舵,瞧不清身形。
船头站着个姑娘,伸出双臂,左手握着管小小银笛,笛子一端系着小银铃铛,每唱一声,铃铛就轻轻一响,好像打着节拍。
“站住”,那姑娘转过脸来望着他:“前面去不得。”这样的夜晚,这样的月色,她看起来就像银月光华凝成的仙子,饶是苏旷阅人无数,心中也不由得一动,不知怎的就脱口而出:“阿玛曼贡?”
姑娘着实吃了一惊:“你是什么人?”
她确实就是传说里的蛊王白诏,阿玛曼贡。
苏旷足下不丁不八一站,挺胸抱拳,含笑而立,“在下苏旷,久仰尊主大名了。”
“苏旷?”阿玛曼贡好像在细细咀嚼这个名字,迟疑着抬起头:“你就是那个驯服神龙的汉人?”她显然在压抑心中的狂喜,回头:“神唱,快过来,没错——他身上带了神龙。”船尾的青年也跳了过来,远远望去,卷发下阔肩长臂,有如山神。
苏旷转念一想,伸手托着小金问:“你说它么?”
阿玛曼贡大喜过望:“好极了,我本来以为今晚江家船帮必被灭门——事不宜迟,苏旷,你会驭蛊之法不会?”
顾名思义,“驭蛊之法”自然就是“命令小金去做事”的法子,苏旷连忙点头:“除我之外,谁也招呼不动这位大爷。”
阿玛曼贡和船尾那青年击掌大笑,回头催促苏旷:“那你还等什么?”
苏旷皱了皱眉头,见那姑娘满脸期待欣喜,心中奇怪,但还是依言吩咐小金:“转圈。”
小金似乎炫耀一样,围着他的身子连转三圈,身形优美堪比流星蝴蝶。
阿玛曼贡的手僵在半空:“你……管这个……叫驭蛊?”
苏旷脸上一红,心道小金还会装死、吓人,但好像和这位蛊王说的“驭蛊”都稍稍有些不同。
阿玛曼贡长出口气:“这位朋友,你手里握的是天下众蛊之龙,原本世世代代随我家号令南疆,有‘神龙施蛊,万蛊朝天’的说法,不过现在看来,它和爹爹说的好像不大一样……这样罢,你若信得过我,就命它听我次话,我看看能否成事。”
她甜脆的南音里又带着真挚之意,令人无端信服。苏旷一来水性不佳,二来不通蛊术,本来就是心有余力不足,便将小金递了过去。阿玛曼贡伸手来接,小金却缠在苏旷指上不肯下来,苏旷虎着脸命令道:“去!”小金才委屈地跳到她手上,一动不动。
苏旷挠挠头,看了看阿玛曼贡,阿玛曼贡也不知如何是好,迟疑道:“你……吩咐它事我如你就是。”
苏旷点头,喝道:“听着,平时怎么对我,现在怎么待她——”
他话音未落,小金闪电般窜起,直没入阿玛曼贡领口,一头钻入她怀里,阿玛曼贡猝不及防,尖叫一声满脸通红。苏旷盯着她雪白的脖颈胸口,也不知是伸手去抓好,还是非礼勿动好,一时间也是满脸发烫,阿玛曼贡平生未曾有过这种羞辱,看苏旷眼珠乱动似笑非笑,一时气恼一掌掴了过去。
苏旷急闪间,阿玛曼贡的指尖划过他鼻梁,一阵酥酥软软的麻痒;左侧船板一沉,一股拳风袭来,他挥手扣住神唱脉门,侧目间这小伙子正怒目而视,苏旷恼道:“干什么!非要打架不可么?”
只是阿玛曼贡片刻未曾施术,湖面忽然动了起来,无数黑色身影伸手乱抓乱叫,好像水鬼索命一般,楼船之中也不住传来惨叫声,灯火去了一半,看上去像是七只怪兽,渐渐发疯。三人都是一愣,一起住手。

阿玛曼贡无奈:“这种蛊毒叫做乌月蛊,在南疆已经失传百年,一时半刻我也压它不住。苏公子,船上必有驭蛊之源,烦劳你带着神龙上船,有它傍身,任是什么蛊虫也伤不了你……只是你要小心,莫要伤了笑儿。”
苏旷点点头,阿玛曼贡又低头:“你……倒是让它出去啊!”
月色朦胧,虽然看不清阿玛曼贡脸上颜色,但可想而知,苏旷忍笑喝令:“色狼,滚出来!”
小金弹身而出,苏旷双足一点一跃,当空接了小金在手,凌波跃上船板,向当头迎客船飞驰而去,离开五十丈外,才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他很快就笑不下去了,湖水中也不知有多少躯体手舞足蹈,血腥气冲鼻,令人欲晕欲呕,细细一看,湖里死尸近半数都是一刀砍在自己身上想是知道中蛊解救无望,便就自寻了断。那些依旧“活着”的水鬼举着手臂,半截身子直直露出水面,它们似乎极其畏惧小金,但有什么力量推着他们向前择人而噬——它们在苏旷身边五尺方圆翻腾吼叫,一时无法下手,居然互相乱抓乱咬起来,只见手爪漆黑如炭,指甲到处血肉横飞,眼窝里都是黑漆漆一片,也不知是丢了眼珠子,还是连眼白都变成墨色。虽然明知它们不会傍身,苏旷手心还是微微冒汗,心道这下蛊之人真是该千刀万剐,丢进水里才是。
船上的帮众全都挤在甲板上,强弓硬弩一起招呼,将那些试图爬上船的昔日兄弟订在船壁上——六艘船都在惨叫格斗,只有迎宾船,死寂毫无声音。
苏旷双臂一展,向迎客船船头掠去。
江家父子和冯笑儿已经退到了墙角,围着他们的子仆役早已没有一个常人。船舱里除了沉沉的呼吸声就是骨骼咔咔作响,一阵风起,壁上画卷哗啦啦扬起,又重重摔回舱壁,江山谷脸色铁青,回手将画卷撕了下来,掷在地上——他已经受不了任何刺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