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孩的气味还遗留在这里…喂,不要躺得这么安心!这么心安理得地睡在已逝之人的房间里,你真的不会有阴影吗?”
“尸骨遍地的荒野我们也不是没露宿过,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娇气了?”我枕着泰迪熊数墙面上手绘的花朵——这是一间布置得异常可爱的房间,随处可见的毛绒玩具与童话书,书架的顶格内放着精美的和式陶瓷娃娃,天真烂漫的红色手绘花朵竞相盛开、爬满墙壁…一切都还保持着小主人尚在时的模样。
“既然没有负罪感,那刚才为什么要编出‘藻之花’的故事?是因为怜悯那个男人吗?”勘五郎背对着我,一边组装着仪器一边问道。
“不知道,或许只是因为…想反驳那女人而已。”这倒并不是说谎,太久的人生让我看过太多的不幸,已经没有必要去哀悼其中的任何一个插曲了。
“哦?那么你认为她是真的灵能者了?”
“怎么可能,一个欺世盗名的江湖骗子而已。倒是那僧人需要小心些,他拥有真正的灵能力。”我抱着怀中的玩具熊上下蹂躏,一边不忘尽情支使狸猫,“刚才进门时要不是我说你是我的式神,估计这一禅杖砸下来,也够打出你的尾巴来了…啊,摄像头可以再架高一些,电磁探测的原始对比数据现在就可以测试…对了,把你出门前偷偷藏在睡袋里的伏特加拿出来,别以为我不知道!”
话音未落,屋外忽然响起敲门声。勘五郎悻悻地放下手中的机器跑去开门,桃心木的大门甫一打开,一股浓烈异常的香水味儿立即冲得狸猫倒退半步——门外站着的是清江裕美,她已经换下了客厅里穿着的毛衣,此刻仅披着一件香艳的紫红色绸缎睡衣。只见她半倚门楣凝视阿勘良久,又眼神暧昧地望我一眼,从睡衣内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勘五郎道:
“倘若感到厌倦了,欢迎你随时到我的工作室来报到。”
那名浑身散发着烂熟水果一般气质的女子在抛下一个媚眼后,便扭着腰肢姗姗离去了,只剩下可怜的狸猫大爷拈着张尚余体温的名片,不知所措地望向我。我好容易忍住想要狂笑的冲动,一把推开他伸上前来的爪子:“别拿给我,人家看上的是你。”

一个小时后晚餐准时举行。水原先生安排厨房准备的,是全套的法式料理。主菜有小羊排、波尔多酒鹅肝批、焗蜗牛和黑椒蘑菇牛肉饼。虽然没能尝到正宗的温泉料理有些可惜,但受到主人的殷勤招待,以及厨娘不错的手艺,晚餐还是相当令人满意的——除了清江裕美,因为她的姗姗来迟,使得开宴时间不得不后延了十五分钟。
“抱歉,因为进行灵能力的修行而迟到了。”话虽这么说,但“水果夫人”似乎没有真打算道歉的样子。她换下了那件令勘五郎寒毛直竖的紫红睡衣,换上另一条粉白色荷叶领闪片连衣裙,脖子上不忘系上一条酒红色丝巾,整体风格依旧是那么炫目。
元空和尚吃得很少,面对满满一桌盛宴几乎没动过餐具,只礼节性地喝了蔬菜汤和茶。虽说国内对僧侣的戒律要求不似唐土那般严格,但他还是恪守了施行术法前严格禁食的准则。
晚餐过后,水原先生的情绪好了很多,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他在各地旅行时所遇到的趣事。他是个富有演说能力又不拘一格的人,绘声绘色的讲述很有趣味,令人不由得不连连捧腹。狸猫这些年跟着我也到过不少地方,两人一唱一和,一时就连愁眉不展的水原夫人也露出了些许笑意。餐桌上热闹的气氛一直延续到深夜十点,直到管家川岛皱着眉上前小声提醒,水原先生才惊觉这顿饭吃得实在是久了一点。
“已经这时候了么?抱歉抱歉,瞧我这才稍微上了点年纪,就开始变得像老头子一样喜欢絮叨了。”水原先生回头望了望钟点,自嘲似的摸了摸脑袋,“各位老师还需要些什么?是否准备回房休息了?”
“不必。”一直沉默不语的元空此时却开口了,“承蒙施主款待,现在理当是我们倾力报答之时——贫僧想留下看看施主所说的‘灵异’是怎么一回事。”
此话一出,餐厅内的气氛立时急转直下。水原夫妇的表情重又垮了下来,川岛不自觉地抽了抽嘴角,清江裕美正想打呵欠,闻言手停在嘴边,怨怼地瞪了元空一眼。我懒得再和她起无谓的冲突,在桌下踢了勘五郎一脚,让他替我发言。
“这主意不错,我也参加!”狸猫会意,嗓门故意拔高,现出跃跃欲试的表情,“人多不怕鬼作怪,况且我们也可以边聊边等嘛!”
“…呵呵,说的也是,那就择日不如撞日,希望今晚能把这些怪事统统解开吧。”水原先生的神色看起来放松了一些,起身微微一躬,“那就拜托各位老师了!”
“真没办法,我习惯午夜到四点间必须睡个美容觉的…不过我会赶在幽灵作怪前起来的,水原先生不用担心。”清江裕美手持一枚镶有水钻的小梳妆镜照个不停,她确实有比较明显的眼睑下垂现象,不过应该跟睡眠时间没有关系。
提议出乎意料地获得了一致通过,就连看起来有些胆怯的水原夫人和川岛也同意留下来,一起看个究竟。大约是压抑得太久的缘故,他们脸上有一种既兴奋又动摇的表情,就仿佛是故意突破禁忌的顽劣孩子,明知道期许的不是什么好事,但还是忍不住想一释心中的困惑与不安。
仗着人多势众,一行人转入客厅继续聊天。虽然客厅内亮着灯,但西半边的三个金鱼缸看起来仍是有些突兀。水原先生和勘五郎不得不尽力使得谈话不至于中断,话题从旅行中的艳遇一路延伸到日本金鱼的培育历史。期间清江实在耐不住无聊,于凌晨2点左右先回房休息了。
此后众人依旧围绕在客厅里谈天说地,大家除了出恭以外都没有长时间地单独离开。说到挚爱的金鱼养殖,水原先生忽然来了兴致,开始眉飞色舞:“说到日本的金鱼,从大阪府自大明引进的‘绯鲋’算起,已有五百多年的历史了。从最初的单尾以及黯淡的颜色,到江户时华丽的‘兰寿’、‘江户锦’、‘京锦’,无一不浸透了饲养家们赤诚的心血…说到名贵品种的培育,真不是件能朝令夕就的事,得经过仔细的筛选、配对、育种…新的品种需要不断杂交稳固,已有的品种也要用心培育才能出现品相优秀的成鱼…啊,说得有些口渴了,川岛,去泡些咖啡来吧。”
管家闻言退了出去,很快端着咖啡壶和托盘回到客厅中,为客人们一一沏上温暖的咖啡后便又转身去准备夜宵。水原先生越聊越兴奋,和勘五郎一搭一档说个没完,丝毫不见倦意。眼瞅着时间一点一滴过去,但客厅内一切如常。正当我和元空都以为能度过一个无聊但平静的夜晚时,房内的所有灯光忽然闪烁了一下,尽都熄灭了。
水原夫人发出一声惊呼,所幸川岛立即从厨房内转出来,手中提着一盏应急照明灯:“似乎是跳闸了,老房子常有的情况,各位不用紧张。”
“真是可恶,明明说是设施齐全内部翻新过的疗养别墅我才买下的,没想到入住不到两年,尽给我添烦心事!”水原先生边大声咒骂着前任房主边起身,水原夫人受不了黑暗,决定回房休息,但又不愿意独自待在寂静无声的房间内。狸猫便自作聪明地提出让我陪着夫人回房,自己留在客厅内陪水原先生和元空和尚继续值夜。
水原先生摸着黑去厨房寻找蜡烛,我扶着水原夫人,在手持照明灯的川岛带领下,经过走廊,踏上通往二楼的旋转式楼梯。一片黑暗中,能够依靠的光源只有川岛手中那一盏并不明亮的手提灯,我扶着水原夫人摸索着拾级而上,没走几步,忽然听见前面带路的川岛叫了一声:
“清江小姐?”
我们循声抬起头来,只见清江裕美披散着头发,垂着头背对着我们站在二楼的楼梯边缘。昏暗的光线中我们再看不清任何细节,只是直觉般感到,这个本应喧闹乖张的女人,此刻的背影却象征着截然不同的含义。
“清江小姐?”川岛又喊了一声。话音未落,清江忽然整个儿向后仰倒,翻滚着从二楼一路跌下,一直滚到川岛的脚边。川岛惊叫着跳起来后退,手中的提灯上下挥舞,不期然照亮了二楼楼梯的扶手拐角处——在那里我看见了一只手,非常纤细幼小的、明显是孩子的手!但只是一晃神的工夫,那只手就快速消失在扶手背后,不见了。
“…啊、啊啊啊!”水原夫人明显也看见了,在下一秒,她忽然抱住头颅,蹲下身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
“喂!快、快来…”容不得人细加思考,底楼的客厅内又传来水原先生颤抖的喊声。我试了试清江的脉搏,将陷入昏迷的水原夫人交给一边颤抖不已的川岛,转身飞奔下楼。刚刚点起蜡烛的客厅内,正上演着诡异而荒诞的一幕——三个大男人定定地站在客厅东侧,望着幕布后的情形目瞪口呆,而西边被帷幔半遮半掩下的三个鱼缸,正像喝醉酒一般左摇右晃,不时溅出水花。
周围的物件都稳稳地站在原地,唯独鱼缸带着惶恐的金鱼一起,恍若不倒翁一般在微弱的烛光中悠悠起舞。如水原先生之前所描述的一般,确实是令人从脚下不自觉冒出寒意的奇特异象。

清江裕美死了,死因是颈部骨折。她似乎是从楼梯上摔下来的时候折断了脖子,她还穿着晚餐时的那条荷叶边连衣裙,系着丝巾——但配上她此刻蓬乱的头发和扭曲的肢体,不知为何显得异常卑微可怜。
天亮的时候,警察赶来带走了清江的遗体,而调查和笔录工作却直到中午才勉强结束。房子里的电源已经恢复了,厨娘将已经冷掉的早餐放进微波炉加热,重新放到餐桌上…所有经历过昨夜折腾的人都围坐在餐厅内,相向而坐,垂目不语——除了水原夫人,她从昨夜起便一直处于昏迷状态,目下正由私人医生看护。
众人围坐在餐厅里,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去碰桌上的食物。狸猫的肚子不老实地打起了腹鼓,他幽怨地瞥了一眼早餐,又转头看了看众人的表情,总算没有动手。
“…看来,今晚不适宜于继续居住在这里了,大家请去附近的若松旅馆暂住吧,我已经派川岛代我去联系了。”许久,沉默的水原先生才抬起头来,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提议道。他的眼窝比起昨天明显地塌陷了下去,那种初次见面时最后的干练感觉也消失无踪了。
“我们倒是不介意,但是尊夫人的情况…似乎不适合马上转移。”我望了一眼通往二楼的楼梯,佣人们正在整理警察留下的痕迹,“不过从长远来看,暂时换个环境对她的身体也有好处。还是等她醒来后再作计议吧。”
“没错,我们要不也先换个环境,吃点东西休息一下?”狸猫终于忍不住了,“毕竟在这个一眼就能看见楼梯的餐厅内,也确实让人没有胃口啊。”
水原先生点头默许了勘五郎的提议,一行人转移到了屋子后面,毗邻花园与客厅之间的走廊尽头有一座阳光房,其中有许多植物和水槽,大大小小的水槽中不同品种的金鱼争奇斗艳,充分显现了主人的兴趣所在。
“这里是我进行金鱼育苗的地方,我平日的闲暇时间大多都耗在这里。”水原先生吩咐佣人将茶点和饮料送入阳光房,微微挤出一点笑意道,“很奇怪吧?明明灵异状况跟金鱼有关,可我还是无法将这些孩子跟可怕的妖怪联系起来…是啊,这些金鱼对我来说,就像是我的另一群孩子一样。每一条都是经过我亲手育种培养起来的,我认识他们的父辈、祖父辈,看着它们一点点进化成长,成为越来越美丽名贵的品种…事实上,因为家内受不了金鱼,我已经答应准备将这些孩子全部处理掉了。可是,我总想等到品评会以后,至少让这几条好不容易培育出的朱顶紫罗袍在人前显耀一回,让人们看到我的心血!可是,没想到却害得清江小姐…”
“水原先生,那种事情,是谁也无法提前预知的,因此请不要过于自责。”周围的水槽内,各色金鱼悠然自得地甩尾嬉戏。因为这里阳光充沛,所以也并没有客厅内如此诡异的感觉。我一边出言安慰,一边端详着那些金鱼,身后最大的一个水槽足有两米长,半人多高。坐在它面前仿佛置身于海底龙宫,十分漂亮。
能保留这样一个清静的去处,对于这一座已被邪念污染的房子来说,确实不容易。
狸猫此时已经吃饱喝足,正打算打开话匣子时却被赶来的私人医生打断:“先生,夫人已经醒来了,她想见见您。”
水原先生在夫人房内待了一会儿,但很快就被一通电话打断,水原先生一脸凝重地走下楼,拿起话筒聊了几句便挂了,转头对等候的我们说道:
“不好意思,还是烦请各位先行前往若松旅馆吧。我已经联系好了老板,他是我多年的老友,那里的环境也相当不错,相信一定会对各位招待周到的。”
“那么,您和夫人呢?”勘五郎感到有些不妥,追问道。
“我和家内有些事情要聊,随后就到。”水原先生疲惫地笑了一下,点头致意。
话已至此,再坚持下去也没什么必要。我和勘五郎回到房间,开始整理行李。众多的仪器收拾起来并不轻松,我抱着玩具熊坐在床边看着狸猫忙前忙后,很自觉地不去插手。
“喂,真的就这样撤了吗?”勘五郎边抄录着数据边转头看我,“这么半途而废可不像是你的风格。”
“在还没有头绪之前,贸然做出一些出格的行为是很危险的,比如清江裕美。”我抱着玩具熊歪倒在床上,尽力回忆着昨夜所看到的一切,“我除了老不死之外并没有其他特别的力量,所以在大多数时候,还是会以保全自己为第一前提。有时候多嘴多舌付出的代价,会比想象中高得多。”
“真是,照你这副德行,估计这一次的酬劳是保不齐能不能赚到了。不过也好,可以名正言顺睡一晚上正宗的温泉旅店了!”勘五郎忙里偷闲地掏出旅行指南,指着被画得满满当当的地图一角道,“哎呀,若松也在我原定的住宿候选之内,似乎是以料理见长…今晚终于能敞开肚皮享受一顿温泉料理了!”
我不屑地瞥了一眼地图,眼神忽然停在了房间的某个角落。
有难以捕捉的灵感火花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我一个翻身跳起来,一把抢过勘五郎手中的旅行指南,展开铺在床上。
“喂,想到什么了?”狸猫将脑袋凑上来,搁在床沿上小心地问道。
“今晚就去住若松。”我看着指南上的地图,目不转睛地吩咐道,“至于想法,等考证以后再告诉你。”

若松的店主是个很健谈的小老头,脸上始终带着用皱纹堆叠出的殷勤笑意,穿一件绘有松竹纹的蓝条纹和式浴衣,从店内迎出来,一路紧走着点头哈腰:
“喔呀喔呀,都是水原府上请来的客人吧?远道而来真是辛苦,快请进吧,鄙人就是店主松阪,小店虽然不是什么江户至今的宝号名店,不过也绝不会让各位感到有所怠慢的。”
店主松阪引着我们进入房间,元空依旧是不苟言笑的模样,他硕大的身躯和横眉立目的长相实在让人亲近不起来。松阪似乎有些忌惮他,在送上一些简单的日用品后就退了出来,陪着女佣端上茶点,来到我和勘五郎的房间内闲聊。
“真是可怜啊,水原家的小姐,”在勘五郎的巧舌如簧下,松阪很快就与他结成了忘年之交,开始絮絮叨叨地谈起他所知的水原家状况,“是个好孩子,对谁都很亲切,长得也很好,活脱脱是个美人胚子。虽然跟着他的父亲搬来才一年多,可是大家都很喜欢她。唉,谁知道竟然会遇上这种怪事儿呢!”
“可怜是什么意思?”我在两人的谈话间隙不时插嘴,“难道大家认为荻小姐已经遭遇不测了吗?”
“喔呀,话虽不能这么说,但按照水原先生那样的找法都没有下落,应该是凶多吉少了吧。”松阪呡了口茶,眼神复杂地看我一眼,“小姐您是不知道,水原先生差不多快把整个日本都翻一遍了,现在连警察都不抱什么希望…喔呀,说来荻小姐搬到这里还不满一年,竟然出了这样的事,说来我也算有一份责任啊。”
“此话怎讲?”狸猫耳尖,闻听此言立即端着茶壶凑了上去,边给松阪续茶边追问。
“水原先生之所以会举家搬到箱根来,算起来还是我出的主意。”松阪拿起杯子,摇了摇头叹息道,“因为东京的房子过于陈旧,水原先生又经常不在家,因此夫人和荻小姐经常感到非常苦闷。有一次先生来箱根走访新线路,晚上在我这里留宿。正巧附近有正在出售的疗养别墅,我就劝他搬到这儿来。箱根不比东京那么拥挤,而且风景优美舒适,平日里荻小姐若感到寂寞,也可以和我的孙女小叶子做个伴儿…要知道自从荻小姐出事以来,小叶子别提有多难过了。”
“您还记得水原家搬来的具体时间吗?”我凑上前继续追问道。
“唔…好像是去年夏末的样子,天气还暖洋洋的…对,那天荻小姐还穿着无袖连衣裙来的,应该是九月。”
“那么,荻小姐失踪的具体日期呢?”
“今年五月二十号,应该是那一天吧,警察还来过我店里走访来着。”
“那么…”我咽了口唾沫,斟酌着语句说道,“水原夫人身体不佳…以及府上出现那些怪事儿,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怪事?府上有怪事发生吗?”松阪瞪大眼睛,诧异地挠了挠秃头,“这我倒是没听说过,水原先生只说昨天有位女士在府上失足跌死了,难道那位僧人是为了…”
“呵呵,那倒不是,那僧人是从延历寺来的,为了明年的旅游开发来找水原先生洽谈。没想到正遇上了昨天的意外事故,被警察要求短时间内不得离开,所以才勉为其难地留了下来。”勘五郎一边从松阪手里接过茶杯,一边快速地把话题引开去,“不过也难怪,身材高大再配上一副‘大入道’一般的凶恶长相,想让警察不起怀疑也难啊。”
“喔呀喔呀,小兄弟你真是长了张毒蛇的嘴,可别让那位大师傅听见才好啊!”松阪说着大笑起来,拍着勘五郎的肩膀夸张地前仰后合。
“松阪先生,您的旅店里还真是暖和啊。”晚霞已渐渐开始浓重了,旅店里的供暖系统开始加温,房间内弥漫着一种温煦如春的氛围。我转头打量着房间的送风口,说道:“并不像是别家那样干巴巴的感觉,您这里的暖风很舒适,湿度也刚刚好,在保暖系统上可是花了大价钱吧?”
“呵呵,小姐是第一次来箱根吗?”听到夸奖,松阪又笑得合不拢嘴,“冬天的箱根旅店绝不是别处能够比的,因为我们这儿用的不是空调也不是天然气供暖系统,而是天然的地热温度哟!”
“喔?我是有在旅行指南上看到这儿附近有地热发电厂,但是没想到连旅店里都能直接享受到地热供暖。”我顺势从包里掏出旅行指南,摊开放在松阪面前,“发电厂看来离这儿不远,可是从水原府上一路过来,倒没有看见呢。”
“不远,走过两个十字路口,那边围墙里有三个大冷却塔的建筑物就是了。”松阪在房间内大致指了指方向,又敲着脚下的榻榻米说道,“可别小看了我们这儿,箱根的温泉是神赐的宝物!东京、大阪那样的城市,从前是焚烧森林,如今发电还是要进口石油和煤炭吧?我们这儿却是有神赐的地热,无论是泡汤、供暖、发电都可以使用,不得不说是神恩赐的土地啊!”
“真了不起,无论是能源环保方面还是舒适感上,都比别处好太多了!”勘五郎半真半假地恭维着,倒在榻榻米上舒展了一下身体,“不过话说回来,以一家旅店之力筹建起一整套地热供暖设备,在短期内不会感到窘迫吗?”
“不是哟,因为这条街上紧挨着有两家旅社一家居酒屋,所以是三家一起合资建造的呢。”松阪打开窗户,向我们指了指庭院后的尖顶,“地热井和冷却塔就在隔壁的酒店‘一番屋’里,凌晨的时候冷却塔会放出蒸汽,声音会有点吵,所以就砌在凌晨没什么人的酒店后院里。虽然当时建造的时候也有这样那样的顾虑,不过现在看来,当时的决定还是很正确的啊。”
“是这样啊,松阪先生倒是出乎意料地有经济头脑呢。”我和勘五郎一边说着一边装模作样地哄笑,不想这时却传来了急切的敲门声。坐在最外边的松阪起身打开门,只见外面站着女佣,身后还跟着一脸慌张的川岛。
“不好意思,二位,请马上跟我回去一趟。”川岛的表情看起来似乎相当紧张,在这隆冬的季节里他满头是汗,动作也有些僵硬。不等我们回答,他又跑向元空所在的房间,抡起胳膊敲起门来。
一时间什么都没有来得及说明,松阪目送着我们匆匆而来又转瞬离去。直到我们乘上了水原府上的座车,坐在驾驶座上的川岛才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话:
“夫人出事了!”

当我们赶回水原府上时,所见的是一幕难以形容的奇妙景象:
夕阳映照下的阳光房内,巨大的玻璃水槽里多了一条诡异而绝美的鱼——身穿绸缎睡衣的水原夫人静静地躺在里面,仰面朝天,表情冷漠,正随着水流的波动微微起伏,栗色的长发和宽大的睡衣裙摆在水中绽放如花,也如金鱼绚丽的背鳍和长尾。金鱼们依旧悠然地围绕左右,丝毫不觉得这新来的伙伴有什么突兀之处。
“…藻之花。”面对此景,即使玩世不恭如勘五郎者也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这简直就像是藻之花。”
在警察到来前,我们在餐厅内找到了情绪近乎崩溃的水原先生——锅碗瓢盆扔了遍地,椅子也倒了好几把,在满地狼藉中我们看到了一个抱着头低低呜咽的中年男人,西服上混有水渍和血迹,全然没有了精干、果敢、可靠、沉稳的迹象,只剩下一线支离破碎的精神,困顿在一个同样悲恸憔悴的躯壳里。
“当我回来的时候,夫人就已经那样了。”川岛望着痛苦不已的水原先生,表情不忍地说道,“先生去卧室的时候发现夫人不在了,到处去找,结果在阳光房里…水渍和手上的伤就是那时候留下的,我们尝试着想把夫人捞出来,但水槽太深…”
“先别说这些,赶紧报警吧!”我瞥了眼狼藉的餐厅和颓唐的主人,对川岛说道,“必须有所行动了,‘藻之花’开始复仇了!”
川岛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水原先生闻听此言也抬起头来,用一双昏聩迷茫的眼直直瞪着我。
不多时警方赶到,原本被水原先生暂时遣散的家庭医生和佣人们也重新赶了回来。警方依次对在场的所有人进行了口供记录,根据记录,得出情况如下:
PM13:00至14:30,水原先生决定举家搬往若松旅店暂住,客人们纷纷回房整理行李,川岛去往若松旅店洽谈暂住事宜。期间水原先生有去看望过夫人,家庭医生也对夫人进行过诊治,表示生命体征平稳,除了虚弱外没有太大的异样。
PM14:30至PM15:00,川岛归来,驾车带客人们驶往若松旅馆;水原先生将家中的医生和佣人们遣散,支付了一定数额的工资让他们暂时休假。期间女佣和水原先生有探视过夫人一次,发现夫人正在熟睡,便没有惊扰到她(女佣和水原先生也表明,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夫人)。
PM15:00至PM16:30,客人入住若松旅店,川岛返回家中,接水原先生去好友内村先生家中拜访。内村也是一名金鱼爱好者,他答应在水原先生搬家结束前腾出部分饲养空间,用来寄养水原先生的名贵金鱼。水原先生只在内村府上停留了十几分钟,随后便让川岛驾车前往市内的某物流中心,亲自安排调派水槽等,准备回府搬运金鱼(这期间旅馆老板和店内女佣证明三位客人都待在店中,有不在场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