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多大?听你讲来,似乎还未嫁人?”霜氏继续追问。
菩珠微微垂眸,没有回答。
霜氏便冷笑了声:“果然如此。”
她沉吟了下,又道:“姝姝,我是把你当成自己人,方和你说这掏心窝的话。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不是我不愿借你人,我是觉着你没必要。那片沼泽困不住李玄度的,最多让他多花费些功夫罢了。何不让他迟些救到人?早早救了那女子回来,于你有何好处?”
霜氏的话,说得很是隐晦,但意思,菩珠却也明白。
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落入那样的贼窟。迟一刻获救,她可能遭遇的危险便就要多一分。
菩珠沉默了片刻,慢慢地抬起眼眸。
“夫人,他和他的表妹青梅竹马,他心里对她有感情。倘若她因为他救援不及而受到伤害,他必会为此自责万分……”
她顿了一顿。
“我今日又厚颜来求夫人帮忙,不是为了他的表妹。他刚获悉他外祖去世,心中本就难过,我是不想他再为这种事而加倍难过。”她轻声说道。
霜氏愣了,望她片刻,忽低低地叹了一句:“痴儿!”
她摇了摇头,随即吩咐管事,立刻去将那奴人带来交给秦王妃。
第118章
李玄度带着人马日夜兼程地疾行了数日, 渐渐靠近“鬼”国,周围出现了大片的密林和湿地,道路变得泥泞, 马匹不利于行, 空气里漂浮着一股腐泥的味道。
他和随行的士兵下马步行, 在导人的带领下,于湿林中小心地穿行, 如此走了大半天, 方从林中出来, 眼前出现了一片泥泽,面积巨大, 一望无际, 味道更是熏人, 臭气冲天,同行不少士兵忍受不住这令人作呕的味道, 纷纷掩住了口鼻。
此处便是那吞噬过无数野兽和闯入者的鬼沼。
导人止了步, 说这地方圆有数十里,他也只知入口就在这一带,至于前方到底如何穿行过去, 他亦没有把握,只能一边走一边探路。又指着前方的一片草滩说,这地最可怕的,不是那些冒着大小气泡的泥潭, 而是这种草滩地。有些草滩,看似其下坚硬, 能够落脚,但下面却是淤泥, 外人若不识其径,一旦误入,便就会被吞噬。便是仗着这片巨大的鬼沼,那些人才敢肆无忌惮,到处劫掠。
李玄度命人紧紧跟随,小心前行,半天很快过去。
天一黑,导人说夜路危险,李玄度只得命人就地扎营过夜,第二日,继续探路前行。
虽已是极其小心,但这一日,傍晚时分,一行人还是误入了一片下面是淤泥的草滩。在掉头另外寻路的时候,一匹马踩了个空,滑入潭中。众人虽极力拉扯,还是没能救回来,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被淤泥迅速没顶,消失不见。
望着那片很快便就恢复了原貌的的草滩地,若非是亲眼所见,谁也不敢相信,就在片刻之前,这里竟曾活活地吞噬了一匹大马。
众人皆生平第一次见到如此骇人的景象,不禁面面相觑,脸色微变。
这一日只前行了总共不过十来里路,最后还证明是走错了道。
李玄度问导人,照这样的速度,多久才能穿过这片沼泽。
导人见自己带错了路,知耽误了事,十分惶恐,慌忙下跪,说他实在不敢担保,只能尽量。照他的估计,快则七八日,慢的话,十来天也是有可能的。
算上舅父亲信来向自己报讯在路上耗费的日子,加上自己赶来这边,檀芳被劫走,已有十来天了。
他有些不敢想,这过去的十来日,她孤身一人落入那种地方,是如何度过的。他心里唯一的侥幸之念便是那些人忌惮她和自己的关系,不至于对她施加过分的非人折磨。
他恨不得立刻就能穿过这片沼泽找到她,将她救回来,然而进展却是如此缓慢。
多一天的耽误,对她而言,便多一分的危险。
若是还要再过十来天……
李玄度抬眼,眺望着前方那依然遥不可及的远处,双眉紧紧地皱在了一起。
这一天,眼看又要过去了。
就在方才,他亲眼目睹过这片泽地的可怕之处,纵然心急如焚,却也知道,无法强行上路。
他的五指慢慢地收紧,手背青筋凸起。
若是那些人敢对檀芳有所伤害,等他找了过去,他必将那些人杀个片甲不留!
他咬着牙暗誓,终于勉强压下心中燃烧着的愤怒和焦虑之火,正要命这导人起来,趁天黑前尽快离开这片危险地带,忽然这时,身后的远处传来了一阵高声的呼唤之声,听起来,似乎是在叫自己。
李玄度回头,看见身后赶上来了一小队人马,待渐近,认出领头是都护府的一名千长,立刻派人去接。片刻后,见那千长带着一名独臂土人匆匆奔至他的面前,指着土人道:“殿下,此人从前是鬼国之人,可引殿下入内救人!”
李玄度问土人的来历,被告知如今是霜夫人庄园里的奴人,是王妃去霜夫人那里借来的。
他一愣,下意识地转头看了眼后面:“王妃人呢?”
“王妃说,她来了也帮不上殿下的忙,怕拖累殿下,故未同行。从霜夫人那里借来人后,便将人交给了属下,命属下立刻带着来追殿下,不可耽误殿下救人。”
李玄度没有想到,就在他足步被阻,一筹莫展之际,事情竟能有了如此大的一个转机。
这个能带路的奴人的出现,对于他救人的行动而言,如同一场可遇而不可求的及时雨。
他很快回神,问那土人是否真的识路。土人说他少年时曾被逼迫着多次外出参与劫掠,知道有一条安全的近道,两天就能穿过这片沼泽。
李玄度心情依然沉重,但比起方才,已是大大地松了口气,立刻命他带路。
数日之后,深夜时分,菩珠依然未去休息,还坐在坞堡前堂李玄度平日用来办公议事的那间堂屋之中,就着烛火,核算着都护府库房里的粮草账目。
去年刚到这里时在乌垒屯田种下去的第一批粮食已经收获,去年底陆续入库。今春又扩大了屯田的面积,等到夏收,基本就能保证口粮了。
都护府平日不向归其麾下接受保护的诸国课税,但若逢战事,诸国便需按照人口多寡,轮流相应地承担部分粮草供应。
那日,她从霜氏那里借人回来之后,便就马不停蹄地准备起了这件事。
时令早已入春,但在几天前,又逢了一场倒春寒,还下了场稀薄的雪。此刻深夜,屋中虽燃了只炭盆,坐久了,手脚依然慢慢冻得僵硬了起来。
陪着她的骆保双手拢进衣袖,靠坐在一旁的椅中,坐着坐着,眼皮子黏在一起,头渐渐地耷拉了下来。瞌睡了片刻,突然惊醒,睁眼看王妃依然伏案在核对着账目,聚精会神的样子。
他偷偷地打了个大哈欠,双手从袖管里拔了出来,凑到嘴边呵了口气,醒了醒脑,从座上起身,搓着手走到她边上,拿烧火棍捅了捅炉中的炭火,盖回盖,随即轻声劝道:“不早了,王妃好去歇息了!”
菩珠道:“你先去睡吧,不必等我。我做好这个就回去了。”
她不走,骆保自己怎敢先走,忍着困道:“奴婢不困,奴婢等王妃一道走。”这时阿姆提着食篮进来,送来了宵夜。骆保知有自己的份,顿时来了精神,立刻去接,正想笑着奉承阿姆的手艺好,因为王妃,自己也连带着享口福了,忽又想到秦王去救阙国表妹,至今还没消息,也不知道结果到底如何,看王妃这几日心思重重的样子,顿时自己也不敢笑了,硬生生地把到嘴的奉承话给吞了回去,只劝王妃先进夜宵。
伏案大半夜了,菩珠也确实感到有些疲,看看手头的事已差不多,便搁下了算筹。
阿姆取出宵夜,一盏捧给菩珠,另盏示意骆保去吃。
骆保正要接过,忽见王妃抬手揉了揉后颈,想是她坐久了发酸,顿时东西也不吃了,飞快地跑过去站到了她身后,替她叩着后背,一边叩,一边瞅了眼摊在案上的那本记满了密密麻麻数字的账册,夸道:“咱们都护府的这个长史之位,真真是再无人比王妃更合适了。瞧瞧这账做的,比花儿还要漂亮!”
菩珠心里记挂着李玄度。想着若是营救顺利,他这两日应该也快回来了,却一直没消息,未免有些忐忑。听骆保在边上奉承,知他是想哄自己高兴,便笑了笑,叫他去吃东西。
阿姆示意他撒手,自己过去,帮菩珠轻轻揉肩。
骆保争不过阿姆,无奈只好去吃东西。
菩珠胃口不是很好,吃了几口,食不下咽,但不想辜负阿姆的心意,低头继续吃着,忽然这时,外头传来一阵飞奔的脚步之声,值守的士兵前来禀报,说秦王殿下连夜回来了。
菩珠放下碗盏,猛地站了起来,朝外飞奔而去。
她一口气奔到了坞堡的大门口,借着火把的光,看见一队人马停在门外,还有一辆小马车。
李玄度从马车里抱下了一个人,转身匆匆奔来。
那是一个女子,长发散乱,胳膊无力地滑垂而落,在空中软软地荡着。
“姝姝,檀芳病重!”
李玄度一抬头就看见了她,高声喊道,神色显得十分焦急。
菩珠一顿,反应过来,立刻叫人去唤医士,自己继续奔了过去,将他引到近旁一间早几日便收拾好的客房里,安置李檀芳。
李玄度将人放到了床上。
医士很快赶到,开始救治病人。
李檀芳脸色苍白,双目紧闭。她不止病重发着高烧,脖颈处还有一处割口,伤应当不浅,污血凝固,整个人消瘦憔悴得几乎令菩珠都要认不出来了。
医士脸色凝重,着手救治伤病。先是处理她脖颈处的那道伤,清洗包扎过后,又忙着看病,最后开了一幅方子,配好药后,命立刻煎药服下。
整个都护府的人几乎都被惊动了。叶霄等人陆续起身赶来,连王姐也扶着渐大的肚子来了这里。
菩珠将药交给闻讯早已赶来的阿姆,叫她遵医嘱煎药。吩咐完,转身见李玄度和医士在说话,正问着李檀芳的伤病情况。
医士带了几分惶恐,应答起先吞吞吐吐,含糊其辞,待见李玄度神色转为严厉,有些害怕,怕万一治不好怪罪自己,不敢再隐瞒,终于吞吞吐吐地说,宗女高烧了多日,本就虚弱不堪,又失了血,情况更是不妙。方才观她瞳孔,烛照几无反应,可见情况危急。就看她何时醒来了。若是吃了药,三日内还是醒不过来,恐怕就有性命之忧。
医士说完,不敢抬头。
李玄度定立了片刻,咬着牙,一字一字地道:“你给我住这里!她没好,你不许离开半路!”
医士急忙答应,说自己亲自去掌药的火候,说完匆匆离去。
王姆取来热水和干净的衣裳,帮李檀芳擦身换衣。
菩珠跟着李玄度走了出去,两人停在庭院之中。
他说:“姝姝,这回多谢你了。倘若没有你送来的人及时引路,我去得若再迟些,檀芳恐怕就要……”
他停了下来,咬牙,脸上露出恨恶之色。
菩珠心微微一紧,大略已是猜到了当时的情景。
她沉默着,没有追问。
他顿了一顿,自己平复了些情绪后,终于把经过简单地说了一遍。
鬼国首领在抢了李檀芳后,想施加□□,没想到她是李玄度的表妹,有所忌惮,不敢立刻下手,但又不愿就这么将到手的肉送回去,犹豫之间,忍了多日,那夜醉酒,一时酒壮人胆,竟做起了先奸后娶再投靠都护府的美梦,当夜竟就摆设洞房,强行结亲。
李檀芳此前在来的路上就已生了病,那些日独自被困在贼窝,惊恐无助,病得更是昏昏沉沉。那夜眼见清白就要不保,绝望之下,趁那首领不备,夺了匕首便要杀他,未果。
她亦是刚烈之人,继而自裁,被那首领拦了一下,但刀还是划破了脖颈,当场血流如注。那首领以为她就要死了,恼羞成怒,遂一不做二不休,正要趁人还有一口气在,辣手摧花,李玄度带着人马杀到,终于侥幸,将人救了下来。
他杀了一干贼首,将贼窟一把火烧了,最后连夜赶路,将李檀芳带了回来救治。
“姝姝,你这回帮了我的大忙,我真的十分感激。”
他再次向她表谢,眼神里透着无比诚挚的感激之情。
菩珠望着他那张疲倦得近乎变得惨白的脸,那双眼底布满了血丝的眼睛,沉默了片刻,轻声说:“殿下,你应当累了。你去休息一下。”
李玄度走了过来,握住她手,紧紧地攥了一下,随即松开,摇了摇头,用带了几分嘶哑的嗓音说道:“我不累。我还有事,须得向叶霄他们交待事情,再调度人马和粮草,好尽快出发去救舅父!”
菩珠道:“这些天我和叶霄一道已帮你准备了。库房调配了粮草,叶霄也征好了人马,就等着你回。”
李玄度一愣,望着她,等回过味来,再次用力地握了握她的手,点头道:“好!这样最好不过了!但舅父那里情况危及,我这就去召集人马吧——”
他说完便再次转身,待要离开,菩珠再次道:“殿下,你听我一次!先去睡一觉!等醒来,明早再出发也是不迟!”
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她的语气之中,带着一种不容他辩驳的命令口吻。
两人认识之后,这是第一次,她用如此的语气和他说话。
他一怔,看着她。
她继续说道:“昆陵王既想拉拢你舅父,短期内不会痛下杀手,你舅父定也会想法周旋的。你养好精神再上路。迟个一晚上而已,不会影响大局。”
李玄度迟疑了下,仿佛终于被她说服了,听从了她的安排,去睡觉。
他倦极了,只脱了外衣,便就躺了下去,头几乎才沾到枕头,便就睡了过去。
菩珠亲手帮他除了靴,替他盖上被子,在一旁看了一会儿他沉沉入眠的睡颜,回到了前头。
王姆带着婢女已帮李檀芳净身沐浴完毕,换了身干净的衣裳,说药方才也喂着,一口一口地慢慢灌了下去。
次日五更,李玄度醒了过来。临走之前,他来看李檀芳。
她依然高烧不退,躺在床上,昏迷不醒。
他站在门外,默默地望了片刻,神情沉重地转身去了。
菩珠送他,送到庭院之外。
他抬起眼,又望向李檀芳那屋的方向。
“你的表妹,我会尽力照顾她的。”
菩珠凝视着他,用肯定的语气说道。
他起先继续朝外走去,慢慢地,放缓了步伐,最后停了下来,转过头看了她一眼,忽然转身快步而回,回到她的面前,伸臂将她揽入怀中,附耳过来,用充满了感激的语调,低低地道了一句“有劳你了,等我回来”,说完,用力地紧紧抱了她一下,随即放开,转身匆匆去了。
第119章
李玄度离开后, 菩珠便心无旁骛地专心照顾起了李檀芳。想到医士说她这几日情况危险,为方便救治,她将人从前头转到后面的内室, 将医士蒙目后亦带了进去, 随时待命。李檀芳昏迷着, 不能自己吞咽,她亲自和阿姆王姆几人想方设法地为她喂药, 又不间断地用冷水里拧出来的湿巾为她擦身垫额, 好帮助她退烧降温。
在如同煎熬的等待之中, 三天过去了,李檀芳却还是昏迷不醒。
菩珠越发紧张, 这一天, 整整一日, 几乎是守在床边寸步不离,一直到了深夜, 阿姆和王姆换班, 王姆悄悄指了指里头。
她顺着望去,见是菩珠还坐在那里没走,一张小脸泛白, 嘴唇看着都没什么血色了,实是心疼,急忙走上去,轻轻拍了拍她手, 示意她去休息,说下半夜由她来守。
骆保也在一旁陪着, 早就想劝了,只是不敢开口, 见状,几乎是央求了起来:“阿姆说的是,王妃你一早就来了,这都要半夜,王妃你也不是铁打的,奴婢求求王妃了,赶紧去休息吧!”
不是不累,而是这种时候,她便是躺下去,也不可能睡得着。
医士说这一两天最是关键。傍晚李檀芳的高烧探着是有些降下去了,但人却依然昏迷着。
她害怕,万一李檀芳醒不过来,就这么没了,等李玄度回来,她该如何向他交待?
她看着病榻上的人,站起来走了过去,正想再伸手探她体温,忽见她的睫毛微微颤了一下。
起先菩珠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定睛再望,发现她的眼皮跟着也动了起来。
是真的。她有反应了!
已经昏睡了三四日的李檀芳,终于有反应了!
一阵近乎狂喜的感觉,从菩珠的心底迅速地涌了上来。她急忙叫骆保立刻去将医士唤来,转头,见枕上的李檀芳双眉微蹙,头轻轻地摇晃着,整个人显得非常不安,一只手也跟着动了一下,似乎想要抬起,最后却因无力而跌落回到了床榻之上,但手指依然胡乱地凌空抓着,仿佛身在梦魇,极力想要抓住什么似的。
菩珠急忙俯身,握住了她的手。
李檀芳梦中似有所感觉,立刻抓住了菩珠的手,吁出一口气。接着,她的嘴唇翕动,发出了一道低低的呢喃泣声:“阿兄……阿兄……你终于来救我了……我便知道……你不会不管我的……”
两道晶莹泪水从眼角溢了出来,沿着她消瘦的面庞,慢慢滚落而下。
这呢喃虽十分低弱,听着也有些含糊,但夜深人静,屋里的人,包括近旁的阿姆,站得远些的王姆以及几名婢女,却皆是入耳,纷纷看了过去,神色各异。
骆保已奔到门口了,也蓦然停步,飞快转头,望了眼菩珠。
菩珠一顿,想抽回自己的手。
握着李檀芳手的人,此刻是自己,不是她梦中的人。
但李檀芳却抓得极紧,那几根病弱得如同枯枝的细细手指,竟蕴藏了如此大的力气,菩珠一时也无法挣脱。
她很快放弃了,任由李檀芳抓着自己的手,转头看向骆保,示意他立刻去叫医士。
骆保这才回神,慌忙奔出去叫人。
菩珠顺势坐在了床边。
屋里静悄悄的,除了病榻上李檀芳那急促的呼吸之声清晰可闻,王姆等人皆屏声敛气,默不作声。
片刻后,李檀芳的梦魇应是过去了,人也终于苏醒。她慢慢地睁开眼睛,双目一阵放空般的茫然过后,视线渐渐聚焦,最后落到了菩珠的脸上,定定地望了她片刻,似终于认了出来,用沙哑的声喃喃地唤道:“王妃?”
菩珠感到她攥着自己手的几根指在缓缓地松力,便顺势抽了出来,微笑道:“你醒了?你口渴吧?”
她站了起来,命人喂水给她喝。
阿姆从一个婢女手中接过碗,来到床边,让婢女将人稍稍搀扶高,好方便喂水。
李檀芳却没反应。
她仿佛彻底地明白了过来,推开婢女,自己挣扎着坐了起来,撑着要向菩珠见礼,喘息道:“多谢王妃。因为我的缘故,令王妃受累至此地步!”
菩珠站着没动,等阿姆阻止了她的见礼,微笑道:“你是秦王表妹,如同亲妹。我照顾你,是应当的。你醒来了便好。你安心养病,早日把身子养好,才是最重要的。”
阿姆要喂李檀芳喝水,她却依然没反应,转脸看着四周,仿佛想起了什么,眼眶泛红,欲言又止。
菩珠继续道:“你放心吧,秦王数日前将你救回来后,便带人出发,去救令尊等人了。”
李檀芳慢慢地低下了头。这时医士闻讯匆匆赶到,在门外候了一候。阿姆也终于喂李檀芳喝了几口水,帮她整理好衣裳,扶着躺回去盖上被,召入那医士。
医士搭脉面诊过后,目露喜色,说宗主醒来便就好了一半,让继续吃药,好生调理,慢慢恢复饮食,应当不会再有大碍。
菩珠闻言,长长地松了口气。
李檀芳的情绪十分低落,眼角分明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却一直强忍着不让泪水落下,可见是个要强之人,如今沦落到这等地步,应也不愿在自己面前显露过多的软弱和狼狈,自己不便再继续留下。
菩珠最后安慰了她两句,让她好生养病,随即离开。
阿姆跟着自己连守了几个晚上,毕竟上了岁数,不像自己能熬了。菩珠没让她继续守夜,亲自陪她回房,让她好好休息,又打发了骆保,最后回到自己的房中,草草收拾了下,便躺了下去。
她也倦极了,但这种疲倦,却还是无法令她立刻入眠。
她心事依然重重,在黑暗里想着李玄度现在到了哪里,路上是否平安无虞。
她越想,越是无法入眠,终于命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尽快睡觉,但思绪却控制不住,又飘到了李檀芳苏醒前的那一幕。
她是无心,梦魇中的无意表露罢了。
菩珠自觉当时心里的那阵刺痛并不如何尖锐。麻木中的一丝隐疼而已,就仿佛被细细的针给迅速地戳了一下,很快便就过去了。
此刻再次回想,她亦不觉如何后痛,只几分羡。
李檀芳对李玄度是如此的信任。
而李玄度,他也确实没有辜负她的期待。
夜色中,她闭着眼睛,逼退了眼底涌出的一阵酸热之感,翻了个身,睡了过去。
……
在众人的精心照顾下,李檀芳脖颈上的伤和病重的身体终于日渐向好。这日,医士也被送出去了,菩珠如常那样,来到前堂处置日常之事。
她坐下后,第一件事便是翻找放在案头的信件。
叶霄奉命留守,每日清早会将各处送到都护府的消息信件放在这里,等她过目。
为了能及时掌握李玄度此番营救的情况,在他离开的时候,菩珠派了一队斥候跟从,规定至少隔日便派一个斥候回来,递送当日的进展情况。
已经好几天了,一直没等到李玄度那边的新消息。
上一次收到的信报,是说他带着人马已经出了西域,开始进入昆陵王的地界了。
算算日子,倘若一切顺利,现在应该也快穿过去了吧?
菩珠找了一遍,没找到想看见的信,心绪有些浮躁,勉强收了心神,把手头需做的事处置了,随即起身出去,想去寻叶霄,叫他再另派个行动敏捷的斥候追上去打听消息。
她穿过院落,快到门口时,听见守在外头的骆保和另个人在说话。凭声音,那人是张捉。
前些时日,他打完胡狐领兵回来,方得知秦王带着人马又走了,没赶上同行,他十分懊恼,要求追上去。
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歇个两天就腰酸背痛,只有打仗才最精神,不能错过任何一个机会。
菩珠不准,他便三天两头地来找。此刻想必又是来说这事的。
果然,菩珠听见他问自己在不在。
骆保直接说王妃不在,让他回。张捉不信,往里闯,被骆保伸手拦住:“你这人怎的一回事?王妃不是说了吗,让你休息!你赶紧走,别惹王妃心烦!她事本来就够多了!”
他的语气充满抱怨。
张捉迟疑了下,停下脚步,嘴里嘟囔了声,闲得快要发霉。
骆保板着脸道:“闲得发霉,就去校场呗,!再不济,去屯田也可!莫来烦扰王妃!”
张捉盯了他一眼,哼了一声,转身要走,走了两步,忽想起了一件事,又掉头回来。
骆保见他去而复返,仿佛还不死心,正要再次赶人,被他拽到了一个角落里。
骆保哎呀了一声,撇开他扯着自己胳膊的手,不满地道:“你还不走,要做什么?鬼鬼祟祟!”
张捉神色有些暧昧,转头飞快地看了眼左右,见无人,压低声问:“那个阙国的宗主,和秦王到底是何关系?”
骆保立刻警觉了起来,道:“自然是表兄妹的关系了。你何意,怎的突然问这个?”
张捉晃脑袋:“我也是这两日听人说的,大家伙对她甚是同情。说她是个烈女,那日秦王到的时候,她正险遭强暴,便自己拿刀抹了脖子,那血呼呼地往外冒,劫后余生,扑进秦王怀里,泣不成声,秦王抚慰,替她包扎脖颈,令人动容。不但如此,还说她从前就和秦王有过婚约?若不是秦王后来被囚,早是秦王的人了。如今她遭遇这般凶险,恰好又被秦王给救了回来,巧不巧?大伙暗地里说,等这回秦王救回来他的舅父,估计好事也就近了,秦王正好收了阙国兵马,往后再就什么鹅黄女鹦了,我也听不大明白,反正就那意思,王妃贤达,想必也是乐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