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住打住!”
骆保脸色越来越难看了,没等张捉说完,打断了他的话,生气地道:“张右司马,怎的你也像别人那样背后乱嚼舌根子?整日瞧不起我,说我是女人,我看你才是长舌妇!听听你说的都是什么话?还娥皇女英!等秦王回来,你敢到他面前去说一声试试?”
张捉一张黑脸登时涨红,替自己辩解:“我不是听见他们都那么传,有些不信,私心也替王妃不值,辛辛苦苦跟殿下来这里,有了点基业,不知哪里又冒出来一个女子,这才来问你。你不说便罢,我走了!”
他转过身,气呼呼要走。
“回来!”
骆保一把扯住了他:“你给我听着,殿下和李家宗主是表兄妹,只是表兄妹而已!从前那也不是婚约!没有定过婚约,只是先帝的意思罢了!我服侍殿下多年,知道得一清二楚,殿下和李家宗主无半分私情。若有,早就娶了,还等到今日?殿下眼里心里,只有王妃一人,懂了?”
张捉恍然,恼道:“原来如此!我知晓了!那帮背后嚼舌根的,我看就是闲得卵蛋发了毛!下回再叫我听见,一个不剩,全赶去种地!”
骆保催促:“快去快去!赶紧教训他们一番,省得胡言乱语传到王妃耳中。”
张捉点头,匆匆而去,脚步声踢踏踢踏远去。
菩珠听到骆保似乎走了回来,唯恐看见尴尬,急忙隐身在了门后,见他探头往里,张望了眼那间堂屋的门窗,大约以为自己还在里头做事,又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继续守在外头。
菩珠立在角落里,背靠着墙,闭目,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待心绪平复下去,正要出去继续自己的事,忽又听到传来脚步声,这回是叶霄来了,问骆保自己在不在。
她立刻走了出去,看见叶霄神色凝重,欲言又止的样子,心便咯噔一跳,问道:“怎么了?是有新的消息了吗?”
叶霄迟疑了下,点了点头:“殿下路上受阻,情况有些不利。”
最新传回来的消息说,李玄度在进入昆陵王的地界后,前方遭遇昆陵王派的一队人马,对方利用地势守关,准备阻拦。李玄度为了能尽快赶到舅父等人受困的地方,临时改变计划,抄了另条道路。
那是一条险道。他必须带着人翻过横亘在前的雪山。那里终年积雪,危险重重,雪崩、寒瘴,稍有不慎便就夺人性命,便是当地之人也无不谈之色变,轻易不敢翻越。
菩珠召集都护府候长之上的人来到大堂,商议是否立刻派援兵增援。
过雪山的时候,有部分人会患“雪瘴”,便是翻到一定高度,呼吸困难,无法行走,倘若硬撑着再上去,有可能便会死去。
李玄度在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也预估到了这种情况,下令那些过不去的人,原路而返。
也就是说,最后倘若他能顺利翻越,手头能用的人马,必将少掉一部分。
张捉第一个站起来,说自己选些人追上去作后援。原先没有被李玄度选中的尉迟胜德也自告奋勇。二人正争执不下,一个守在门外的小兵探头进来,说李宗主来了。
菩珠一愣,走出去,见李檀芳站在庭院的步阶之下。
最近她的身体慢慢有些好了起来,但病仍未痊愈,此刻立在阶下,脖颈上的那抹伤痕虽用领口加以遮挡,但还是露出了些出来。细弱的颈,病白的肤,暗红色的一道狰狞疤痕,却非但没有怖感,反而令人生出一种我见犹怜之感。
她人现在病得也是极瘦,瘦比黄花,仿佛风一吹就倒,但却不要婢女扶,目光也明亮,透着坚毅,见到菩珠出来,向她行礼,为自己贸然来此的举动道歉,随即问道:“王妃,可是有了我阿兄的消息?如今那边情况如何了?”
前些天进展都很正常,为了让她放心养病,菩珠有派人及时将消息转给她。连着数日没消息了,想必她躺不住了,此刻这才赶了过来。
里头的叶霄张捉尉迟胜德等人闻声,也纷纷走了出来。
叶霄和张捉看着,没作声。
尉迟胜德对她很是同情,见她来了,忙上去劝:“宗主还是回去养病吧,身体要紧!”
李檀芳朝他微微一笑,轻声道谢,但却不走,又望向菩珠。
菩珠略一迟疑,把方才收到的消息复述了一遍。
李檀芳听完,脸色变得愈发苍白,身子晃了一晃,尉迟胜德急忙扶了她一把。
她立定后,轻轻推开尉迟胜德的手,沉默了下去。
菩珠正要叫人将她送回去,却见她忽然抬眸,道:“王妃,都护府若派人马增援,务必算我一个!那个昆陵王企图谋我阙国人马,不是要我嫁他吗?我回去后,若有必要,答应也是无妨。到时伺机行事,能帮上阿兄一分,也算一分!”
她声音不高,但语气十分坚定,目光里毫无惧色。
尉迟胜德有些吃惊:“宗主万万不可!这太危险了,与羊入虎口有何不同?”
李檀芳看着菩珠:“我不怕死。这些日我极是后悔。我本不该丢下家父来这里的。倘若这回父亲他们不能救回来,再连累阿兄,我有何脸面独活?”
“请王妃成全!”
她目中含着微微泪光,一字一字地道,说完,提起裙裾,毫不犹豫,当众跪了下去。
周围一片雪寂。
众人望着那道跪在阶下的既瘦弱却又坚定的身影,无不目露敬佩之色,连叶霄和张捉也是有些动容。
菩珠望着跪在自己面前的李檀芳,叫骆保上去将她扶起来,自己接着走到她的面前,说道:“你不能去。”
李檀芳似还想争取,被菩珠打断了。
“你的心意,殿下他定能体察。但他既冒险将你救回来了,又怎会容你再去冒第二次险?”
“你放心。这边会增派人手,殿下他吉人天相,也定能化险为夷,无往不利,将令尊及贵国之人平安救回。”
“只要他想,这世上,就没有他做不到的事!”
她注视着李檀芳那一双闪烁着泪影的眼眸,用斩钉截铁的语气说道。
李檀芳最后无奈接受了这个安排,被送回到后头。当晚,张捉也点选人马,备妥粮草,休息一夜明早五更出发上路。
这一晚,又是一个深夜,菩珠依然毫无睡意。
她坐在前堂的案后,对着面前那封用火烤后慢慢显出字影的急报,心情纷乱——是前所未有的纷乱。
这是她刚收到的发自京都西苑令的一封秘密急报,得知了一个噩耗。
姜氏病危,时日无多。西苑令担心皇帝李承煜会在姜氏去后对他们发难,冒着风险派人秘密将这封信报日以继夜地传了出来,提醒他们做好防备。
信的落款是一个多月前。
也就是说,到了现在,姜氏极有可能弥留,甚至已经去了。
虽然当日和李玄度在蓬莱宫一道拜别姜氏离开之时,菩珠便就心知肚明,那一别或许就是永别,此生再不可见。但是现在,当真的收到了如此一个噩耗,当眼前浮现出那日临走回首之时姜氏立在殿后的门槛里含笑望出来,拂手示意他们离去的一幕,眼泪还是控制不住,如断了线的珍珠,从她的眼眶中不停地簌簌落下。
先是失了外祖,紧接着,又要失去祖母。
至亲离世,却不能送终。阻隔在中间的,是万水千山,却又不止是那万水千山,还有猜忌、仇恨。
有什么比这更叫人悲伤和痛苦?
李玄度若是知道这个消息,他的悲伤和痛苦,定会比她来得更要痛彻心扉。
当初李承煜本就是被迫才放李玄度出的京,一旦姜氏薨,李承煜便可以召他回京奔丧为由,派人来替换李玄度,如此,不但可以取了李玄度此前在西域的功勋和建树,更是在他的头上套了一个箍咒。
这是个正大光明的箍咒。
他们不能不回。不回,便是大不孝,存心不正,随时能被扣上有所图谋的罪名。
而若是回了,无异于入套。李承煜有无数的手段可以用来对付他。
怎么看都是一个两难——况且,姜氏去世,她的葬礼,除非不被允许归京,否则,作为姜氏生前最疼爱的孙儿,以李玄度的本心而言,他就算知道前头是陷阱,又怎能做得到决绝不归?


第120章
乌云蔽月。一阵夜风无声无息吹过宫苑, 荡动了殿檐翘角下悬的一枚铜锈斑斑的惊鸟铃。
铃声叮当,断断续续,随风飘入, 在这深宫的夜半时分, 入耳分外戚切。
守在内殿榻前的陈女官也听到了, 又望见面前燃着的几道残烛火苗摇曳,忽有些心惊肉跳之感。
她望了眼床榻。
姜氏昏睡已有三日, 这些天, 那边的女眷, 包括太后、皇后等人,轮番来此看护。
宁福已守多日, 不肯离开半步, 方前半夜倦极, 才被自己劝着,和衣在设在旁的另张便榻上躺了下去。
她面带倦容, 此刻也正沉沉而眠。
陈女官站了起来, 轻手轻脚地走到殿门前,低声吩咐宫人,叫几人架梯爬上去, 去将那铃给取了。
正吩咐着,内殿里传出一道模模糊糊的低语之声:“它好端端的,你要动它作甚?”
自从秦王夫妇出京走后,这一年来, 姜氏便就精神不济,身体更是每况日下, 到了最近,她昏睡不醒, 中间只偶尔睁下眼皮,随即又陷回到沉眠之中。
如同蜡烛燃到了尽头,行将熄灭。姜氏时日无多了。朝廷内外,人人心知肚明,都在等着那最后一刻的到来。
这是这三天来,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陈女官忙返到榻前,见姜氏依然那样闭目而卧,但和方才不同,眼皮微微翕动着,显是方才被那风铃的戚切之声给惊醒的,便小声问她感觉如何,见她不语,正要再去唤太医来,又见她微微抬了抬手。
陈女官知她是叫自己不必了。
她压下心中涌出的一阵悲戚,默默地站在榻前。
夜风继续,那铜铃又叮当叮当地荡了几下,声音飘忽,渺渺茫茫。姜氏依然闭目,仿佛在听,又仿佛陷入了某种思绪,片刻后,待那铃声止歇,她低低地问:“我这是睡了几日?”
“启禀太皇太后,差不多三日了。”
姜氏慢慢地睁开了眼,命扶自己起来,说想出去,去看一眼庭院中那株她当年手植移栽的海棠。
或是去岁冬冻,或是物感人气。又是一年春深了,那株老树却是枯死,再无花信。
陈女官只将她扶起来靠坐着,劝明日再出去看。
姜氏道:“我此刻精神好。你们拿个椅,抬我出去便是。”
陈女官道:“外头风大。太皇太后还是卧养为好。”
姜氏沉默下去,片刻后,低低地叹了一声:“是那老树也枯了,你才不叫我看,是吧?”
李慧儿被两人的说话声惊醒,睁眼,见昏睡了多日的姜氏醒了,不但如此,精神看着还很是不错,起初惊喜,忽想起回光返照之说,又听到她如此说话,顿时悲从中来,忍住就要夺眶而出的眼泪,从榻上飞快地爬了下去,奔到别院,折了一枝花满枝头的海棠,本回来送到姜氏手边,强作笑颜道:“曾祖母您长命百岁!你瞧,我给您折了花来。等曾祖母身体好了,到时候我再陪曾祖母去看花!”
姜氏接过,闻了闻,含笑:“开得真好啊……”
她话音未落,手一颤,那花枝便跌落在了榻前的地上,继而整个人往后仰,无力地靠在了枕上。
“太皇太后!”
“曾祖母!”
陈女官和李慧儿惊叫一声,扑上去扶她。
姜氏慢慢地再次睁眼,凝视着李慧儿,低声道:“慧儿,曾祖母要走了,往后保护不了你了。你四叔四婶回来之前,端王妃会照顾你的。日后若有合适的人家,你便……”
“不要!我哪里也不去!我要一直陪着曾祖母!曾祖母您在哪里,慧儿就去哪里!”
李慧儿悲伤万分,趴在姜氏榻前,低声呜咽,泪流满面。
姜氏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叹息了一声,让她先出去,让陈女官留下。
李慧儿知她必是有话要和陈女官交待,也不敢耽搁,一边擦拭着簌簌落下的眼泪,一边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出去。
……
长庆宫的东阁里,刚从蓬莱宫探病回来的李承煜独坐案后,斟酌着前几日陈祖德向自己荐的几个新的可任西域都护的人选。
据太医言,他的嫡祖母姜氏,应就是这几日的事了。
只要她薨了,圣旨便将立刻发往西域,召皇叔李玄度回京奔丧。
他若不回,那正给了自己一个挞伐他的理由。
他若是回了,那就休想再活着出京。
这计划已在李承煜的心中谋划了许久,眼见很快就能付诸行动了,他的心情有些激动,又感到如释重负,全身上下,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之感。
他也终于有些理解明宗当年的感受了。
纵然蓬莱宫外早已密布了他的暗探,便是一只蚂蚁爬出来了,都休想脱离监视,但李承煜还是感到缚手缚脚。一直以来,如有一根无形的绳索在困着他,令他不敢轻易有所举动。
等了这么久,姜氏终于就要走了。
李承煜几乎已经迫不及待了。
他是皇帝。他想要随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
譬如,如何解决他的皇叔。
他压下心中泛出的一阵激动之感,视线再次扫过陈祖德的奏折,看见上头列出的第一个名字,又想起一件事,召入宫人,命立刻去将南司将军崔铉唤入宫中。
崔铉应召而入,李承煜将陈祖德的奏折推了出来,笑道:“他荐你为下任西域都护,你可有意前去赴任?”
崔铉看了一眼奏折,恭声道:“陈大将军谬赞。下臣提刀杀人尚可,关外之事,半点不通,也不知陈大将军为何如此看重下臣,将下臣列为首选?”
李承煜哈哈大笑:“朕来告诉你吧,他是怕你夺他权位,这才荐你出关。自然了,怕被朕瞧出来,还要再另列几个人选,以示公心。”
皇帝继位一年,终日脸色阴沉,服侍的近身宫人对他十分惧怕,还是头回见他如此开怀大笑,心中无不骇异。
李承煜笑完,盯着崔铉:“听你意思,你是不想去?”
崔铉道:“多谢陛下解惑。微臣去或不去,皆在陛下一念。”
李承煜对他的回答显然很是满意,笑道:“崔铉,你是朕的心腹之人,满朝文武,朕只信你一人。朕怎么可能会听旁人谗言?真若派你,那也是无人可用,唯你能助朕。如今局面大好,何必派你?你替朕守好京都,办好朕交待你的事,便就够了!”
崔铉谢恩。
李承煜摆了摆手:“这么晚传你入宫,是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朕命你查楚王孙的下落,进展如何?”
崔铉的脑海里浮现出了一道身影。
他没有直接的证据,但直觉加上多方暗查,他几乎已经能够肯定,那个杀戮之夜,楚王孙离奇失踪,必和那人脱不了干系。
其实也毋须证据,他只要把自己的怀疑转到这个年轻皇帝的心中,那人就休想安宁。除非他可能放弃野心,坐以待毙,否则,随之而来,必是天下大乱。
他不在意乱不乱。
只是现在,他还没觉得是捅开这个马蜂窝的最好时候。
他下跪请罪:“下臣无能,虽多方查访,但始终未有进展。恳请陛下,再容下臣一些时日,若再无所得,甘领罪责!”
李承煜有些失望,但也未过多表露,点了点头,又问另件事:“前些日收到秘报,朕转给你了,道西苑令或是那边的人,进展如何了?”
“那边”便是蓬莱宫,崔铉自然明白,禀道:“陛下放心,下臣派人日夜监视,包括他身边的人手。只要有异动,便绝逃不过下臣的眼目。”
李承煜神色阴沉:“当年姜氏家族鼎盛之时,‘可召天下之半兵’,此话你或也有所耳闻。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朕担心的不是区区一个西苑令,而是朕的京都,京都之外,会不会还藏着别的西苑令。朕不是要你揪出这一个,而是替朕把这一条藤全都扯出来!此事你务必上心,不能有半分懈怠!”
崔铉应是。
李承煜停了片刻,似凝神在想什么,脸色渐渐转霁,忽又道:“崔铉,你猜,朕的皇叔,倘若收到朕发去命他回京奔丧的旨意,他是会回,还是不回?”
崔铉垂目,语调平平地道:“下臣对秦王所知不多,不敢妄猜。”
李承煜冷笑了一声:“朕也很是好奇……”
他话未落,一个宫人在外通传,匆匆入内,下跪禀告,道蓬莱宫那边方传来消息,姜氏太皇太后危。
李承煜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他的曾祖母,真的就要去了!
这一刻,说全然没有半点伤感,也不尽然。但心底生出的那一缕伤感,还未来得及体味,很快就被另一种紧张和激动之情给取代了。
他倏然起身,闭目,定了定神,立刻摆驾赶往蓬莱宫。当他赶到的时候,看见不止是自己,包括端王、宗正、郭朗等十几名宗室和朝廷大臣也都已收到讯报赶到了。
众人正等在姜氏寝宫之外,见他现身,齐声拜见。
李承煜带着众人匆匆入内,方知姜氏已然去了。
皇帝带着众人泣泪,于榻前行叩拜大礼过后,陈女官开口,太皇太后有遗言。
她取出了一道懿旨。
“自余被立为太宗皇后,迄今近一甲子,归天在即,犹记太宗皇帝当年临终之企盼,再三叮咛,攘外却敌,四境安宁。”
“余半生之夙愿,乃不负先夫之所托。然时至今日,边境依旧不宁,东狄虎兕不死。余思量再三,无颜面见太宗。故身死之后,不举葬,不入土,以棺椁收身,停于太宗陵寝之旁。特此告余之子孙后裔,何日平定边境,灭除宿敌,方为余之落葬之日。”
偌大殿中,寂静无声。
众人震惊不已,一开始面面相觑,谁也不会想到,姜氏临终,竟会如此安排她的身后之事。待待反应了过来,哀哭声更是此起彼伏,响彻殿宇。
李承煜定住了,整个人发僵,甚至连该做的哀哭之举也停了下来,待回到长庆宫,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狂怒之下,抬脚,猛地一脚,踹翻了那张沉重的御案。
案上笔墨纸砚、奏折、连同大小印玺,稀里哗啦,尽数甩落在地,一片狼藉。
宫人们面如土色,惊恐不已,全都跪在地上,屏声敛气,不敢透一口大气。
一只屉匣掉落,从里面滚出来一只水色碧绿的玉镯。
李承煜双目死死地盯着地上的玉镯,面色铁青,眼皮子不停地跳。
他踩着满地奏章,走过去捡起玉镯,拇指轻抚那温润如同女子柔荑的质地,把玩了片刻,神色终于慢慢地平静了下来。
他闭了闭目,长长地透出一口气。
姜氏没了,从今日起,他再也不必有任何的顾忌了,这就是最大的好事。
就算现在暂时动不了他的那个皇叔,但是她,是该夺回来的时候了!


第121章
自太宗始, 辅历四代君主,主外战、赞内政,集莫大功劳于一身的一代圣仁太皇太后姜氏, 就此驾崩。
送灵的当日, 京都满城缟素, 百姓哭送队伍,长达数十里地。
虽遵她生前遗愿, 身后不举大丧。但她毕竟地位超然, 兹事体大, 当有的治丧,也是必不可少。朝廷经过一番商议, 决定于太宗的陵寝之旁, 另起数间仿蓬莱宫寝殿的独殿, 名奉安殿,暂供停灵之用。而从小被姜氏带在身边养大的宁福郡主李慧儿, 亦婉拒了端王夫妇的好意, 到上官太后面前泣求,允她随去守孝一年。
上官太后对她的这个举动十分赞赏,一口答应。
这个阴雨绵绵的暮春日, 清早,天尚未大亮,一辆素车便载着李慧儿出京,沿着泥泞的道路, 往皇陵的方向缓缓而去。
深夜,崔铉下了南司的地牢。
地牢里终年不见天日, 阴暗潮湿,空中浮着一股排泄物和脓血混合起来的令人作呕的腐烂臭味。沿着狭窄的走道往里去, 只见两旁的铁栅里关满囚徒。
这些人当中,从前也不乏怀银纡紫高官厚禄之人,然宦海沉浮,旦夕福祸,只要做了这里的阶下囚,哪管从前如何风光,极少再会有人能够活着出去了。
那些蓬头垢面的囚徒,听到脚步声起,有的目光呆滞,毫无反应,有的挤到栅栏之前,拼命地从栅隙间极力够出脏污的手,口里呼着冤枉,灯影烁动,那声音凄厉,听起来犹如发自炼狱。
这是崔铉成为南司将军后,第一次下到地牢。
但他对这里,却并不陌生。
很久以前——其实也并非很久,就在他刚被带入京都的那段时日,他便是在这里渡过的。
只不过,那时他是阶下之囚,身受酷刑,任人宰割,而现在,他摇身一变,手握绝对权力,成为了这里的主宰。
他目光冷漠地从两旁那朝他伸来的一只只手旁走了过去,最后来到一个最靠里的囚室,停在门外。
此处便是刑室,铁门紧闭。狱官见他似是无意入内,殷勤地为他掀开了门上的一个视孔。
他靠过去,朝里看了一眼。
一个人被铁锁绑在刑柱上,头无力下垂,乱发覆面,一动不动,身上布满了酷刑留下的血污,情状惨不忍睹。
“嘴紧得很,刚晕死过去。无论如何刑讯,就是一个字都不说。”
那狱官觑了眼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道。
里头那个被绑在刑柱上的人,便是西苑令。
就在姜氏太皇太后驾崩没几日,皇帝又收到了一个叛变者的秘报。
还是那个西苑令。
在他那里,可能保有一份秘密的联络名单,上面记有至少上百之人。
那些人,皆为当年姜氏家族提拔任用的信靠之人。从开国老侯爷开始,到姜虎,再到姜毅,历多次大小战事,他们凭着军功,皆成为了军中的中高级武官,掌管职位,遍布各军。在宣宁三十九年的变故之后,当中的一些人遭到清洗,但还有相当一部分人,如今依然在京都或是各地的军中效力。
他们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效忠姜氏太皇太后。
姜氏出,可召天下之半兵。当年的这一句话,绝非无稽之谈。
如今姜氏虽已身死,但这份名单上的人,若是不除,皇帝如何能够安枕?
李承煜当时便就做了决定,不再等待,命崔铉立刻逮捕西苑令,拿到那份名单。
人是顺利抓到了,能搜的地方也都搜遍,但数日过去一无所获。这里也一样。任凭如何拷打,酷刑加身,西苑令始终牙关紧闭,一言不发。
狱官见上司透过视孔盯着里头,神色若有所思,怕他对自己的办事能力不满,忙又道:“将军放心,再给卑职两天,不信问不出东西!卑职这就继续用刑去!”说完招呼手下就要进去。
“暂且不必拷问了。这种人不畏死。真就如此死了,没法向陛下交待。”
崔铉忽道。
狱官忙应是。
崔铉目光微烁,最后看了一眼里头的西苑令,不再停留,转身大步出了地牢。
……
李慧儿出京后,一行人马在阴雨连绵的恶劣天气里连着走了数日,这里,终于来到了皇陵口的水畔。
过了前面的这条大河,便就是皇陵的地界了。
往后接下来的一年,自己就要在这里渡过了。
她没有半分的不愿。
相反,这本就是她的愿望。
何况现在,在她的身上,还藏有一个重要的秘密。
那是一份联络名单。
西苑令在这些年间,暗中陆陆续续地将上面的可用之人一一加以确证。
太皇太后也终于许可了。
西苑令如今想要将它转给姜毅。
但愿永远不会有用上它的那一天。但万一,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也只有姜毅,才能让这尘封多年的东西复活,发挥它原本该有的作用。
但就在这个时候,西苑令却受到了严密的监视,无法将如此重要的东西冒险递送出京了。
现在她要做的,便是代替西苑令,将这个秘密给送出去。
只有她是最合适的人选。
不会有人能想到,那份联络名单,如今就在她的手中。
一直以来,她是多么地羡慕皇婶。希望自己有她那样的胆量,她那样的风采。
但她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竟也能承担起了如此重要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