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是叶霄追了上来。
他下了马,快步上前低声道:“听闻殿下临时领命要入训场。卑职恐殿下要用人,故追上来,时刻听命于殿下。”
李玄度道:“你随我多年,知不知何为服从上命?”
叶霄一顿。
他岂能不知秦王的意思?
傍晚因小王子走失,他见王妃焦急,便现身询问,得知情况后,怕小王子出事,当时领了王妃之命,离开匆匆去找秦王。
当时秦王就已经不快了。叶霄心知肚明。
傍晚的离开,是他疏忽,未能做到如秦王所言的那样,在她每日回西苑之前,寸步不离地保护王妃。
但此刻他追赶秦王,却是特意为之。
王妃固然重要,但说实话,在他的心目之中,秦王安危才是第一。
入训场代替陈大将军不是小事,加上秦王身份敏感,处境尴尬,他怕其余人不足听用,所以又追了上来。
听到秦王开口第一句便是如此的质问,他并无多大的惊慌,只低声道:“卑职想着殿下这边可能更需人手,故斗胆违命。且卑职走之前,已另派人守护王妃了。”
李玄度冷冷地道:“我既叫你于秋狝期间保护她,这段时日之内,纵然天塌,哪怕你听到我身死的消息,你亦不能离她半步。你随我多年,有些话我不便说得太过,我以为你应当明白的。”
这话说得极重了。
叶霄汗涔涔羞愧不已,低声应是,当即转身疾步而去。
李玄度目送他背影离去,转身入辕门,出示身份过了岗哨,径直来到营房的一顶中央大帐之中。
这里便是此次作训的指挥中枢,帐内灯火亮如白昼,太子李承煜正与和明日作训相关的双方一干指挥人员立于一张大沙盘前论战,忽听卫兵禀秦王到了,抬目果然见他入内。
他分开众人,亲自迎了上去,笑道:“陈大将军身体突然不适,明日乙方不能群龙无首,有人举荐皇叔,道皇叔可运筹帷幄,能决胜千里,孤深以为然,代替大将军乙方帅位之人,皇叔最合适不过,故举荐到了陛下面前。知皇叔与婶母新婚燕尔,当如胶似漆,若是扰到皇叔,孤向皇叔赔罪!”说罢作揖,作赔礼状。
李玄度面露微笑,立刻以他那只未受伤的单手托住太子臂膀,阻止他作揖,说:“太子谬赞了。我无半分本事,忝列于此,乃是莫大荣幸,但愿能不叫太子以及诸位失望。”说着与那些走来和自己招呼的人一一寒暄。
见面过后,他行至沙盘前,略略看了一眼明日作训双方的位置安排,知悉了人事,接收陈祖德一方的指挥军官之后,便与李承煜道别,入了原属陈祖德的指挥大帐。
他入帐后,也无下达任何关于明日作训计划的新命令,只吩咐按照陈祖德原来的计划安排明日行动,随即拐入后帐隔出来的一块供休息的寝间,和衣卧了下去,闭目而眠。
这回作训,陈祖德为乙帅,坐镇中枢,帅下有将,由将军实际指挥明日士兵的行动,再往下,则是辅佐副将以及幕僚等一干人。
见秦王一来就吩咐照原计划行事,自己径直去休息了,众人面面相觑。
其实人人心知肚明,虽然皇帝陛下再三下令,双方全力争夺,不许有半分懈怠,胆敢渎职者,以军法论处。但明日的这场作训对于乙方而言,如同陪练太子,是必须要输的。而制定如何输的作战策略,却没那么简单,太过敷衍,输得明显,形同渎职,必须调度军队,作出拼尽全力的样子,让观战之人觉得是他们稍逊一筹,实力不敌太子一方,这才落败。
这是一个吃力不讨好的困难差事,不能令皇帝失望,更不能得罪太子。
陈祖德借病脱身,走之前并未给出什么明确的作训方案,幕僚私下也是争论不休,现在继任的新帅秦王,摆明是来凑数,一来竟去睡觉了。
帅帐下的将军姓刘,乃是朝廷三品的昭勇将军,同样不想担事,见众人看向自己,索性将事推给副将,一名四品的骑都尉,自己亦借故先行离去。
这名骑都尉名叫姜朝,是姜家的远亲,从前曾在李玄度所领的北衙禁军担任职务。李玄度出事后,他出禁军,改而投军,多年磨砺,以军功升到了这个位置。今夜他从得知秦王接替陈祖德乙帅位置的消息起,心中就替秦王感到担忧,此刻事情一层层推诿,最后竟落到自己的头上,无可奈何,沉吟片刻,便叫众人先行散去,自己来到后帐。
秦王安卧榻上,如同入睡。
姜朝单膝下跪,低声道:“末将姜朝,斗胆打扰,见过秦王。殿下这些年可好?不知是否还记得末将?”
李玄度睁眸,转过脸,双目凝视着这名昔日的部将,起先并未开口。
帐内烛火投光于他面容之上,他神色淡淡恍惚,似在回忆往事,片刻后,面上露出一丝笑意,道:“将军不必多礼。我早不是你的上司了,如今一闲散之人而已。将军请起。”说完再次闭目。
姜朝朝他郑重地重重叩首之后,方遵命从地上起身,说道:“昭勇将军亦效仿陈大将军不愿担责,将指挥之事推给末将。末将无奈,前来打扰殿下休息,若能得到殿下指点,末将不胜感激。”
李玄度沉默了片刻,睁眸,缓缓坐起,道:“倘若我记得没错,你当年颇有才干。对于明日阵仗,难道便无半点想法?”
姜朝迟疑了下,拔出腰间佩剑,走到床前,在地上划出了一张简单的地形图,指着其中一条通往那山坡争夺点的路径道:“这是一条捷径,名鹰道,若末将没有料错,太子一方必会行经此路,以期快速抵达坡点争夺胜旗。我方可在此设埋伏包围……”
他顿了一下。
“若要求败,便只能作不敌之态,待两军正面相遇,约定暗号,到时撤退,任由他们通过就是了。只是这般撤退,做派若是明显,我怕过后问责,无法交差。”
李玄度注视着地上的地形图,抬起手,示意他将宝剑递来。
姜朝急忙奉上。
李玄度握剑,以剑尖在地图西北角划了一下,说道:“我方此处有片水域,渡河可迂回抵达坡点,你下令减少设防,留给他们作通过的缺口。至于你方才预定的埋伏地,全力争夺便是,不要让他们轻易通过。”
姜朝眼睛一亮,再一想,又迟疑了,道:“殿下的这个应对之法妙极。只是末将担忧,这条水路太不起眼,知道的人不多,他们万一勘察地势有所遗漏,并无打算经此通过,该当如何?”
李玄度微微一笑:“你过虑了,军中从来不乏卧虎藏龙之辈,缺的只是能叫他们出人头地的机会而已,这次作训便是有能之人崭露头角的大好机会。但凡有大局观,想发现这条路径,不难。退一万步说,即便真的无人想到,难道你在那边就没半个能办事的人?”
姜朝如同醍醐灌顶,大喜,对面前的这位先皇四子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再次跪地叩谢:“末将明白了!这就安排下去!”他从地上起身,忽又想起一事,顿了一顿,低声道:“此为殿下之策,末将不敢居功。若是部下问起……”
李玄度将宝剑倒提,递回给他。姜朝上来,双手恭敬接过,见他卷衣再次卧了下去,淡淡道:“你道是你与幕僚共议便可。”
姜朝岂不知他这些年处境艰难?回想当初鲜衣怒马,对比如今举步维艰,更是倍添感慨。压下心中涌出的情绪,恭声道:“末将明白了,殿下好生歇息,末将先去了。”
他匆匆出了大帐,将人全部召来,假意听取讨论过后,提出计策,众幕僚无不道好,通知昭勇将军。那刘将军见对策甚好,大喜,这才回来调兵遣将,连夜紧急安排明日行动。
次日巳时,旷野之上战马嘶鸣,兵甲森严,两军对垒。在双方最后争夺的坡点附近的一处地势高耸、能俯瞰全局的山梁之上,设有一观战席。
绘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的大旗迎风猎猎飘展,孝昌皇帝亲自坐镇观战,此次随扈的上官邕、姚侯二人地位最高,陪列左右,其余大臣各自按照序列入座。
两军之帅因不直接参与作战,指挥位置也设在了观战席上。
太子李承煜和秦王李玄度各自一身戎衣,左右相对而坐,不时有通报军情的斥候疾步往来,送上双方的即时对阵情况。
皇帝领众人行祭天礼,随后宣布对阵开始,气氛变得紧张了起来。
作战开始不久,太子李承煜一方的信报便就送到,说按照原定计划,以一半人马吸引对方的注意力,拖住对方主力,剩余人马悄悄开往之前勘察地形过后选定的一条秘密捷径。待顺利通过,最后的坡点便就唾手可得。
李承煜的心情很是不错。
为了这次作训,他精心准备,全力以赴,这几日甚至不回行宫,吃住都在军营,亲自过问每一个作战细节,可谓信心满满。
得报,他命人将消息递给令官。
令官快步来到铺在皇帝御座前的巨大沙盘前,命士兵在沙盘上标明甲军的行动路线。
上官邕与姚侯等人下到沙盘之侧,指指点点,无不点头称赞。
李承煜看了一眼坐自己对面的李玄度。
他神色严肃,正听着一个向他通报消息的斥候的传话。
李承煜按捺不住心中涌起的一股强烈的妒意,暗暗捏拳,手背之上,迸起了道道的青筋。
他贵为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护不住一个心爱的女子,每日被迫看着她和自己的皇叔出双入对,而他只能将所有的情绪都压在心底。
这种痛苦的强烈程度,已经彻底地抹去了他心中原本还留有的幼时追随皇叔李玄度在京都中走马射猎的温情回忆了。
他现在只剩下了满腔的嫉妒和迁怒,有时甚至想,倘若自己没有如此一位皇叔,那么今日的一切,又该会是如何的局面?
就在李承煜陷入了自己的情绪,渐渐走神之际,忽然消息突变,平原野地之上,双方的对阵,发生了变化。
新的消息传来。甲军在抢夺通过一处要地之时,遭遇乙军埋伏,对方寸步不让,现双方正处于对峙。
李承煜神色微变,顿时紧张起来。
再片刻,更为不妙的消息又传来了。
原本被派去拖住乙方主力的计划似乎也被对方识破,乙军避而不战,抽调兵力,赶去增援,甲军那支陷入包围的主力陷入险境,正苦苦支撑,等待援军。
没想到战局竟起了如此的变化。方才还在称赞甲军军事安排的大臣们都静默了下来,等着后续的消息。
李承煜不禁再次看向对面的李玄度。
他眺望着远处一片莽莽苍苍的丛林,神色显得很是平静。
李承煜勉强镇定下来,催促斥候再去探查消息。
平原战场之上,那条甲军勘定的要争夺的位于丛林中间的路径之上,人仰马翻。越来越多的甲军身染红漆。
这是阵亡的标志,代表他们只能退出战场的争夺。
甲军指挥作战的二品龙虎将军上官珧在获悉前方战况之后,得知陷入包围,前路被阻,而对方还在继续调来人马,大力阻挠。
这不在计划之内。
上官珧暴怒,更是心惊。
他没想到对方竟然摆出了如此的架势,像是要来真的。倘若自己这边失败了,最后叫对方夺了坡地,到时候,如何面对太子?
他不敢怠慢,立刻下令,命将剩余的主力调来,作全力一搏,无论如何,必须要突围而出,哪怕只剩最后一人,只要能抢在对方之前抵达预定的坡地,那也就是胜利。
军令层层传达,传到甲军阵营的一名百长手中之时,停住了。
这名百长便是崔铉。
此次两军作训,不限兵源,除了常规军队的军士之外,禁军和羽林军也可参加遴选。
崔铉便是顺利通过遴选的其中一员,入了太子麾下,成为甲军一员。
因他此前在羽林军中过了十人突,升了一级,所以此次作战,领了百长之职,手下统领百人。
那来传令的上官是名正六品的云骑尉,见他迟迟不动,挥鞭便要抽下,没想到竟被他一把握住了马鞭,一扯,坐立不稳,一头便从马背上栽了下来。
云骑尉大怒,爬起来命人将崔铉捆了。周围的士兵却是犹豫不决。云骑尉更是愤怒,拔出佩刀,朝着那个违抗命令的青年军官刺去,被一脚踢开佩刀,再次跌坐到了地上。回过神来,正破口大骂,忽见对方拔刀架在自己的脖颈之上,神色充满煞气,不禁一惊,不敢再骂,勉强道:“崔铉,你想干什么?你这是以下犯上,公然违令!若耽误军情,叫乙军夺了坡地,你就是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一边说,一边大声呼喊自己的手下。
崔铉倒转腰刀,刀柄狠狠一击,那云骑尉头破血流,晕厥在地。
众人见他下手如此之重,皆吃惊。
崔铉却若无其事地收了刀,目光环视了一圈跟着自己的人,开口道:“似前方这等地形,最容易落入陷阱,乙军摆好阵营,就等这边自投罗网。昨日我便进言提醒了,你们应当也知道的,奈何人微言轻,上头没有谁当一回事。”
众人纷纷附和,胆大的开口骂上官误事。
崔铉示意众人噤声,待安静下来,说道:“你们都和我一样,出身羽林、禁军,在寻常百姓眼里,自然高人一等,奈何平民出身,在权贵眼中,算得了什么东西?今日幸好只是作训,若真枪实刀,对阵的是外来之敌,只怕全被送去枉死!我们死了,他们何曾会眨一下眼?”
众人依然沉默着,脸上却露出了不忿之色。
崔铉继续道:“我刚入羽林,你们的资格都比我老,当更清楚,羽林之中,有高级官身者,无不是高门贵子、世家子弟!我当日拼死从十人突里突围,今日也不过做了个小小的百长。你们以血肉之躯效忠朝廷,却被那些吸血食髓的世家子打压鄙视,何来一个公平的升迁机会?”
众人皆以为然,不忿愈发浓烈。
崔铉又道:“今日就有一个绝好的机会。我前几日勘察地形,知道一条路径可抵坡点,虽要绕道,路途艰难,但比眼前这个法子,胜率更大。你们若是随我同行闯过去,抢先占领坡点,便是个绝佳的立功机会。你们放心,今日之事,若是有功,我绝不独占,若是不成,上头过后问罪,我一力承担,你们只是被迫听命!”
军士们相互对望。
崔铉年纪虽轻,但自从那日过了十人突后,在羽林军的下层便颇受拥戴。此刻听他如此发话,不少人蠢蠢欲动,剩下一些稳重些的发问:“乙军难道没有设防?”
“所以才要突袭,攻其不备。富贵险中求,这个道理还需我多言?”
他命亲信将云骑尉的嘴巴堵住,捆了,随即将染血的刀一把插入刀鞘,目光扫视了一圈众人:“太子必定求胜心切。只要最后能赢,无需计较手段!想立功的,便随我来!”
众人热血沸腾,再没有反对之声,将那个云骑尉一脚揣进路边的草丛,立刻跟随出发。
午后,双方战事一直胶着。
李玄度始终安坐,李承煜虽也貌似镇定,却心浮气躁。当又得知消息,自己这边身染红漆被迫下场的“阵亡”人数已经过半,而对方的伤亡不到三分之一,脸色掩饰不住,变得越来越难看。
消息不断传来,全都不利甲军。
看着沙盘上劣势越来越明显的甲军阵仗,太子舅父上官邕等人的神色也是越来越凝重。
太子不断出汗。
战甲厚重,内里的衣裳紧紧贴在他的后背之上,就在他恼怒绝望之时,忽然这时,看到远处的那个坡点之上,升腾起了一簇红色的烟火。
烟火在空中散开,犹如一朵盛开的巨大的花朵。
这是有人夺取了坡点的标志!
顿时,看台上的众人起了一阵骚动,不顾皇帝就在身侧,纷纷站了起来,低声议论结果,猜测到底是哪一方赢得了最后的胜利。
皇帝眺望着远处那簇红色的烟火,脸色亦变得微微凝重。
太子的手心一阵发冷,汗津津的。
他一时站不起来,再次看向对面的李玄度。
他的皇叔,还是那样坐着,神色平静,并未显露出胜利者的该有的喜悦之色。
又输了。
在这样一场重要的军事作训行动中,自己竟然输给了他。
李承煜的胸膛之下一阵发闷,只觉身上衣甲沉重,压得他快要透不出气了。
山梁之下,一骑快马正朝着这边疾驰而来,马头上插着的旗帜随风飘扬,转眼到了近前,奉上战果的消息。那消息一级级地传递而上,最后传到了沈皋之处。
他面露微微喜色,立刻快步走到皇帝的御座之前,大声道:“启奏陛下,甲军先行抵达,胜!”
皇帝脸上露出了微微笑容,问经过。
沈皋道:“甲军明里要过鹰道,实则是为吸引乙军主力而布下的疑阵,在成功将乙军主力拖住之后,另派了一支奇袭小队约百人,以一名叫崔铉的百长统领,绕道突袭,以火攻破了乙军西北方向的一处水寨,渡过水寨,率先抵达!”
皇帝点头,一旁的上官邕和姚侯大喜,纷纷抚掌,称赞太子安排的妙计。
沈皋转向一时还未从消息里回过神的李承煜,笑着躬身:“恭喜太子殿下!太子殿下英明,统领甲军,胜利夺标!”
李承煜心脏一阵狂跳,看着众人纷纷走来向自己恭贺,很快回过神来,脸上露出笑容。
皇帝观战一日,有些疲乏,下令论功行赏,又亲自抚慰了一番落败的李玄度,摆驾先行回往行宫。
李承煜送走皇帝,立刻命人将那名百长带来,随即追上了正待离去的李玄度,笑道:“今日对仗,场面精彩,多谢皇叔承让!”
李玄度笑道:“太子用兵如神,最后获胜,乃是理所当然,臣不敢当。”
李承煜摆了摆手:“皇叔客气了。侄儿记得先前,侄儿曾与皇叔约定再次狩猎,前些日各自忙碌,眼看秋狝就要过去,侄儿一直未忘。这几日皇叔若是得空,侄儿可否再向皇叔请教一二?”
李玄度答应了下来。
这时,一个太子随从上来传话,道那名叫崔铉的百长到来了。
李承煜面露喜色,立刻下令将人带上。
李玄度转头,看见那个河西少年从一匹疾驰而来的健马背上翻身而下。
剑眉长目。
但几个月不见,他肤色比从前愈发黧黑,面容也更加削瘦,目光却变得冷漠无比。
这张脸容之上,早不见了年初河西初见时那尚带几分少年气的稚气了。
他的身上,透着一股血的肃杀味道。
李玄度对此并不陌生。
崔铉迈着大步,行至他的面前,略略停步,垂首恭声唤了一声殿下,随即朝着太子李承煜走了过去。
第66章
皇帝对今日的这场军事作训非常满意, 不但嘉奖获胜的甲军有功人员,亦同样嘉奖拼尽全力奈何最后功亏一篑的乙军将士。授秦王李玄度特进荣禄大夫散号,将实际指挥作战的将领姜朝官升一级, 封上轻车都尉, 并封三品昭勇将军号, 其余有功之人,亦分别一一有赏。
在诸多得到封赏的人里, 最引人注目的, 当属百长崔铉。这个来自河西的羽林卫低级武官, 一个朝夕之间,一跃升为五品骁骑尉, 并获武德将军之号。
他得到的勋职自然不算大, 至于顶着区区武德将军散号的人, 在京都更是多得满地狗走。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太子对这位新晋的青年军官非常器重, 面见之时, 当获悉他便是羽林卫这两年间唯一那名过了十人突的人,竟当场解下披风,亲手替他系上。
这是何等的荣耀。其人日后荣华富贵, 自不用多说。
相比而言,乙军上下虽也得赏,连普通军士也在当夜的庆功宴上得赐酒肉,但和对面相比, 打了一场不能赢的仗,未免灰头土脸, 个个提不起劲。
天黑了下来,庆功宴还在继续。
李玄度应酬一番, 饮了几杯酒,以自己臂伤未愈,遵医嘱不可多饮为由,从庆功宴上起身,辞了太子等人,先行告退。
从营房的那顶中枢大帐里出来,身后传来脚步声。
他转头,见韩荣昌追了出来。
韩荣昌脸膛通红,显然喝了不少的酒,大着舌头低声安慰他几句,骂道:“陈祖德这只老狗,不想得罪太子,又怕失脸,玩起了临阵脱逃的把戏。亏他识趣,晚上也知没脸见人,不敢现身,否则我定要啐他一脸唾沫。难为你了,这般踩狗屎的事,要你去担!”
李玄度微笑道:“何来为难?我不过谋算不及甲军,落败而已,输得心服口服。”
韩荣昌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见他神色坦然,摇头道:“罢了罢了,本担心你想不开。你既无事,那便最好。”
他说着,想起今日大出风头的那个原本隶属于自己部下的百长崔铉,忍不住又道:“这个崔铉,我早就听下属提起过他了,说他前次一人杀出了十人突,勇猛过人。但似这种狠人,以我多年经验来看,通常而言,心性非同一般。羽林卫这种衙门,担宿卫护从之职,职位越高,越要四平八稳。最忌讳的便是好勇斗狠,血气峥嵘。我怕我压不住他,想再杀他几分锐气,等磨砺好了再予以提拔。没想到叫他自己竟先露脸了。今日倒是有几分谋略,也有胆色。也好,似羽林卫这种世家子扎堆,混吃等死之地,也是留不下这样的人。我看只怕用不了多久,连我见了他,也要行平礼了。”
他晚上多喝了几杯,话多了起来。再回忆自己当年也曾如此顾盼称雄,如今却事事不顺,只能借酒浇愁,禁不住又感叹了起来:“这可真叫少年可畏!我们都不行了,要给后起之秀让路了……”
他话音落下,看了眼李玄度,见他面无表情,忙拍了拍他臂膀补救:“错了错了!是姊兄我不行了!殿下你还是可以的!至少新娶了位如意王妃,也算是春风得意叫人羡慕……”
他这一拍,恰又拍到了李玄度那受伤未愈的臂膀,见他似乎吃痛,皱眉,忙缩回了手:“姊兄不说了!你快些回吧,免得耽误了春宵……”
李玄度知他醉了,叫人将他扶去睡觉,自己离开,行到了一处岔道之前,停了脚步。
这一刻,面前的这片原野里,到处是点点跳跃的红色篝火。左边行宫方向,此刻灯火辉煌。
他停了片刻,终于还是没有去往她昨日清早离开前和他约好的西苑,转而回往自己住那个地方,走到近前,看见帘门里隐隐透出灯色,想必是骆保为迎他归来提前亮起的灯火。
李玄度掀开帘门,便感到一股掺杂了郁郁香气的暖气扑面袭来。
帐内好似燃了火盆,还有他并不陌生的那种他不大喜欢闻的花的香味。
花香本就浓郁,再烘以热气,愈发熏人。
季节已是深秋,入夜降霜,确实体感微凉,尤其住在这种野地帷帐之中,比室内更觉寒凉。
但他连冬日都从不用地龙或是火盆,何况这种季节?
他被这猝不及防的暖香给熏得呼吸一闭,停在帘门口,抬起眼望了进去,果然,看见她就跪坐在书案之侧,黑发雪肤,一身石榴红的襦裙,臂垂晕色云霞绡纱半臂,手拿一册他的黄卷,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神魂却显然不在书卷之中,不知飘去了哪里,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忽听门口响动,她抬起眼眸,目光一亮,立刻丢了他的道经。
“殿下你可回了!”
菩珠面上带笑,立刻起身迎他,脚步轻快。
终于等到他回了。
菩珠这脸上的喜色倒不是装的,全然发自内心。
昨晚她一个人在这里,空等一夜。这个白天他自然回不来。傍晚,菩珠在西苑听到了双方作训的结果。
这结果不用想也知道,关键在于怎么输。当得知具体经过,她便松了口气,知他肯定过关没问题了。
她急着向他解释昨天傍晚遇到沈旸的意外,又怕怀卫会在西苑捣乱,隐隐也有一种感觉,因为昨天傍晚发生的那个意外,他即便回了,应也不会去西苑再找自己了。他不去,那就她来。所以让宁福看管好怀卫,不许他再溜出来,自己沐浴更衣,又来他这里等,等到天黑,她感到有点冷,就让骆保去烧个暖炉送来,怎知这阉人,竟鄙视她到了如此地步,连这都差遣不动,一开始期期艾艾,仿佛不大乐意,见她恼了,这才急忙照办,最后送来了这个取暖的火炉。炉中燃的是宫廷头等的银炭,火色蓝白,没半点烟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