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她母亲陈太后去了,有朝一日,若是太子顺利登基,上官家和陈家必定不会放过她。韩荣昌和她早离心离德,也指望不上,到时候靠着姚家那一拨人,她不认为自己能侥幸逃脱清算。
退一万步讲,即便侥幸躲过了清算,往后她也只是一个失了势的大长公主。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她看多了京都之中那些曾辉煌却又转眼大厦倾塌的贵族世家。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若是落到那样的地步,简直生不如死。
她感到一阵不寒而栗。
她唯一的出路,就是一条道走到黑,帮眼前的这个男人实现他的野心,除掉她的亲侄儿李承煜,另外扶持能亲近自己的李氏后嗣登基为帝。
她不能和他翻脸,更不能得罪他。
李丽华很快打定主意了,脸上重又露出笑容,娇笑道:“瞧你说的,何必如此见外?罢了,我也知你事忙,不打扰你了,我先走了。”
“不送。”
沈旸目送长公主的身影渐渐远去,在原地立了片刻,转身也离开了。
菩珠手心里已经出了一把汗,终于等到人都走了,确定那个沈旸也已离开,消失不见,擦了擦手心里的汗,急忙从石后出来,沿着小路继续匆匆往鹰犬房去。
她拐过一簇树丛,抬眼看见鹰犬房就在前方不远了,这段路面却有些泥泞,心中发急,也不管不顾,踩着石头踏了进去,走了几步,抬起头,整个人定住了。
就在前方的野径之上,沈旸竟如幽灵一般现了身,仿佛方才一直等在这里,在等什么人似的。
他今日和李丽华的对话,说实话即便被人听到了,也无大碍。
但菩珠想起了那日澄园之事,禁不住心脏一阵狂跳,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不料左脚地鞋踏入泥泞,抬脚之时,脚上那只云头绣鞋陷入其中,掉在了地上。
沈旸已经朝她快步走来,转眼到了近前,视线扫向她身后的黄老姆,开口道:“你先退去!”
这老货仿佛以前和他认识,竟一声不吭地后退,转眼不见了人。
菩珠手紧紧地攥成拳,双目盯着面前的这个人,紧张万分。
李玄度不在她身边,她落单了。
他是不是趁机要杀她灭口?毕竟他为了保守他那个不知道是什么的秘密,那夜连宁寿公主的傅姆都直接杀了。
自己该立刻大声喊救命,还是转身掉头跑,亦或努力鼓动三寸不烂之舌,看有没希望能让他相信自己对他没有任何的威胁?
到底怎样,逃生的机会才更大些?
菩珠睁大眼睛,望着他一步步地朝着自己逼近,脑子里不停地思索,正紧张万分之际,却见他缓缓地蹲了下去,伸手将自己那只不慎陷入泥泞的绣鞋拔了出来,拿在掌心,仿佛在打量。
这本就诡异了,片刻之后,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他竟用他身上官袍的衣角仔细地擦拭绣鞋,将沾在鞋底的淤泥尽数拭得干干净净,这才将鞋托到了她的裙裾之前,抬头朝她微微一笑,低声道:“有幸于此偶遇王妃,能为王妃效劳,沈某万幸。王妃可否抬足,容沈某为王妃穿回绣鞋?”
第64章
他这是何意?
菩珠居高俯视着蹲在自己脚前手托绣鞋仰面含笑望来的沈旸, 除了比方才更深的恐惧,意外、厌恶、不解,种种情绪, 瞬间亦是涌上心头。
她自然不可能如他所言, 容许他替自己穿鞋, 僵硬地立着和他对望了片刻,很快便决定放弃呼救或者逃走的念头。
这里虽离鹰犬房不远, 但小路两侧皆为原野, 荒草离离。能看到远处军士那影影绰绰的活动的身影, 但还是太远,恐怕喊破喉咙也不会引来救兵。
何况, 此人如此现身, 明显方才是觉察到了自己, 特意等着,又怎可能会给自己呼救或者逃走的机会?
看他这副模样, 也不像是要立刻就杀人灭口的样子。
这种感觉令她终于镇定了些。见他还那样蹲在脚前面带微笑, 与其说是在等她伸足,倒更像是在观察自己的反应,便极力稳住神, 用该有的符合她王妃身份的端庄而持重的语气道:“不敢。请将军放下鞋,我自己会穿。”
沈旸缓缓地站起了身,一只手却依然握着她的绣鞋,若无其事地继续微笑道:“看来沈某与王妃颇是有缘。前次澄园过后, 今日竟又如此偶遇。”
菩珠听他开口便提澄园,似另有所指, 心略略一紧,很快便道:“沈将军, 方才我只是无意路过,无心也无意你的私下之事。之所以隐身,是为避免尴尬。相信若是易地而处,将军应当也不会贸然现身。若是冒犯到了将军,还望见谅。”
她看了眼那只还在他掌中的鞋。
他一手依然握着,非但丝毫没有要还她的意思,竟还摆了摆另只手,用浑不在意的语气道:“王妃不必挂怀,于沈某小事而已。论冒犯,亦是沈某冒犯王妃在先,竟叫王妃被迫听了我那些上不得台面的阴私事,辱王妃清听,沈某当向王妃致歉。”
菩珠面上镇定,联想到前世此人给她留下的阴影,心中的惊骇和不安愈发浓重。
他到底意欲为何?
相较于她僵立的身影,沈旸却是自若无比,继续又道:“上回澄园失火,令王妃受到惊吓,我极是过意不去。只是后来事忙,更怕被视为冒昧,也就未再登门谢罪,但始终耿耿于怀,今日既恰好面见,容沈某再次赔罪。”
菩珠淡淡道:“沈将军何必客气,当日之事,于我早就过去了。”
沈旸道:“当日之事,王妃这里既过去了,自是好事,我闻之欣慰。但实不相瞒,于我,此事却还没有过去……”
他面上的笑意渐渐隐去。
菩珠听他又将话题绕回到了澄园,心跳再次加速,更是明白了过来。
他必是在试探自己。果然,听到他又继续道:“澄园失火之后,我便深受困扰,困扰之源,不在别人,在于宁寿公主。那老傅姆于积翠院不幸罹难,公主认定乃是被人所害,催我给个说法。我不敢不遵,查遍地方,本只为交差,未料竟真的叫我有所发现——”
他顿了一顿,一双深目凝望着她。
“王妃知我发现何事?积翠园失火的次日,我竟在院中发现了一双足印,距此推断,院中当时另外有人,被困火场,竟叫她想到了从院墙的排水沟洞中脱身的法子。如此机敏,我倒颇为佩服。可惜百密一疏,她却不知自己留了一双足印。我当时仔细比对,断定是位女子……”
他一边说着,一边状若无心地慢慢把玩着手中捏着的云头绣鞋。
“当时那女子既在火场,想必即便不是杀人凶手,应也脱不了干系。我后来又想起一件事,当夜积翠院失火之时,沈某于火场边偶遇了王妃。故沈某斗胆,能否问一声,王妃当夜在附近可有留意到任何的可疑之人?”
他说完,一双深目暗光闪烁,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
菩珠终于完全明白了过来。
她之前的担忧并非是多心。
果然这个沈旸早早就疑心自己当时也在院中。但竟隐忍不发,直到今日才旁敲侧击地试探。
他方才之所以要帮自己取鞋,还拿在手上翻转良久,原来竟是为了比对当日她留在那地方的足印!
疑虑之重心机之深可见一斑,而观察的细致和心思的缜密程度,也是令人意外。
菩珠知自己没法否认了,暗咬银牙。
“沈将军既挑明,我便也不隐瞒。确实当时我在院中,只是凑巧路过被困罢了,后来所见之种种,亦非我之本愿。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沈将军,当夜我并未听到任何不该我听的话。”
“以将军之精明,自己可以去验证一番。我当时站的位置,距将军至少数十步,如此之远,我怎可能听到窃语?至于将军你的隐私,我方才亦讲,我既不关心,更无兴趣。那一夜的那个老傅姆亦是被火烧死。这全都是天意,也是命数。”
沈旸微微眯眼,盯着她,似在度测她的话语。
菩珠渐渐也不像刚开始那么惊惧了。
她直接对上了沈旸两道审视似的目光,亦凝望着他,用着重的语气说道:“我很惜命,亦认命,从未想过去做试图逆天的愚蠢之事。我对现状很是满意,别无所求,只想安安稳稳一直这般保持下去,我便心满意足。”
远处的古原尽头,夕阳若血,乌金就要落下地平线,耳边是晚风阵阵吹拂野草的声音。在浓重的暮光之中,菩珠听到沈旸忽地压低声道:“李玄度呢?你和他,到底是何关系?”
菩珠一怔,万没想到他竟如此发问,道:“秦王也是你能直呼名讳之人?”
沈旸笑了笑,随即改口:“沈某不敬,当呼秦王殿下。你和秦王殿下,到底是何关系?”
“你何意?”
沈旸眺了一眼方才那个黄老姆避开的方向,低声道:“你可知此老妇为何人?沈家老奴,我叔父幼年的乳母,几十年前就随他一道入宫为婢了。别人不知,我岂会不知?有些事不必亲眼所见,能见到些蛛丝马迹,便也能知道个大概。实话说,叔父口风紧得很,只对皇帝一人效忠,但看到宫中将如此一个老婢赐给王妃,我便能猜到些隐秘了。”
他盯着菩珠,一字一字地道:“敢问王妃,你是否我叔父,亦或应当说,是陛下派去的刺探秦王的人?”
菩珠看着面前的人,紧紧地闭唇。
沈旸再次开口:“佐证不止如此。我也曾去查过,王妃你在河西之时,身边另有位老姆,与王妃相依为命,她却在你大婚之前被家人接走去享福了。这原本天经地义并无任何可疑之处,但先有黄老姆,再有这事,凑到一处,未免也就过于凑巧了。”
他望着脸色微变的菩珠,平日那阴沉、一张永远都似木无表情的脸,此刻双眉舒展,显然满意于自己的言语对她造成的巨大震动。
“王妃,我对你可谓坦诚至心。怎样,你就没有半句话说?”
他慢条斯理地道,盯着她,薄薄的唇畔露出了一丝微笑。
菩珠确实心惊不已,为这个人的可怕的精明和那堪称睿智的洞察力。
也难怪前世最后让他翻云覆雨,将整个朝廷都玩弄于股掌之上。
似他这样的人,自不会做无用之事。他此刻大费口舌和自己说了这么多的话,到底是何目的?
菩珠想起了从前郭朗妻和自己的那一番对话,心微微一跳,顿时生出了一种拨开云雾的豁然之感。
倘若没有猜错,沈旸应当也是想把自己当做他的一双眼目,为他所用。
在李玄度的眼里,她是皇帝派的探子,又背叛皇帝,唯利是图。
在她看来,李玄度不过也只是她实现心愿的一张跳板。他和她永远都不可能一条心。
她如今已经树敌良多,不想再多一个似眼前这人一般可怕的敌人。
适当的示弱,对自己有百利而无一害。
她忍住心中翻腾着的厌感,在他盯着自己的目光之中,朝他微微一笑。
活了两辈子,这是她第一次对这个人露出笑颜,星眸皓齿,明艳无双。
她轻声道:“沈将军怎么想是你的事,你想听我说什么?”
她看向自己那只还在他掌心里的鞋。
“劳烦你把鞋先还给我,如何?”
沈旸似是一怔,随即回过神,非但不还,一双望着她的目光愈发闪闪,亦轻声道:“王妃,沈某实是为你的处境担忧。陛下那边,走狗烹的道理,以你的聪慧,自是不用我多说了。至于秦王,以他的谨慎和这些年经历的变故,他怎会将你视为心腹之人?”
他顿了一下。
“非我人后搬弄是非,只是不想你蒙在鼓里罢了。萧氏嫁我之前曾是他的未婚妻,这一点我料王妃已经知道。但另有一事,王妃恐怕还是不知。当年他若不是出事被囚,除了萧氏,另有一位佳人,亦是要嫁他的……”
菩珠心暗暗一跳,看着沈旸。
沈旸笑了笑,续道:“那位佳人便是他的阙国表妹,据我所知,他二人青梅竹马,感情深厚,当时之所以没立那位阙国表妹为正妃,乃出于宗族血统的考虑。我可以告诉你,他的那位表妹,如今已是大龄,却依然未嫁。试问,秦王他日后怎可能与你同心?”
菩珠冷着脸,不说话。
“王妃,你便如同赤足行于刀山,而下有火坑,你却一人独行,我为你担心,不但脚要受伤,一个不慎,若是跌落下去,只怕尸骨难寻,谁会怜惜于你?”
菩珠因他这话而笑,但却未拿正眼瞧他,只从眼角睨了他一眼:“怎的,我听沈将军的意思,莫非你竟要做那个怜惜我之人?”语带讥嘲,却又引人遐想。
沈旸丝毫不以为忤,凝视着她道:“我对王妃的父祖向来敬重,与王妃更是无仇无怨,即便先前澄园之事存了小小误会,如今也是澄清。前日那场击鞠竞赛,我更是有幸全程目睹王妃的马上英姿,先不论别的,仅论敢站出来担事一项,王妃便就不知令这世上多少须眉汗颜,更不必说那些自命高贵实则一身鲍臭的妇人了。”
他握住手中绣鞋,用修长的五指在掌心中带着慢慢地转了一圈,随即一把捏住,抬起眼,目光落在她带笑的一张芙蓉娇面之上,缓缓道:“沈某很是欣赏王妃,亦同情王妃之遭遇。只要王妃赏面,我沈旸不但甘为王妃拾履穿鞋,从今往后,必也将护着王妃过这刀山之路。”
菩珠至此,彻底地松了一口气。
沈旸不会杀她,她性命是无碍了。
这一幕,也是如此的似曾相识。
前世李承煜死后,面前这个杀了她丈夫实际掌控了朝政的男子便就多次来她最后的退处万寿宫,对她说着这般类似的甜言蜜语。
这一世,这个人再次对自己表露出了这样的念头,菩珠倒没觉意外,但延自前世的存于心底的那种不喜,到底是没法消除。
话说得动人,不过只是男人的占有欲罢了。似沈旸这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阴暗之人,若真丛了他,日后会有什么好下场?
前世,即便后来沦落到了那样孤立无援的境地,她都没法克服心底对这个人的抵制和抗拒,始终未曾委身于他,何况是这辈子?
世上男人都一样,包括李玄度,自然还有这个沈旸。
什么欣赏同情,四个字,“见色起意”罢了。何况,她岂会不知,除此之外,他不过就是想利用她为他所用罢了。
她裙裾之下的一足,此刻还光着,踩在地上。
她依旧微笑:“将军善意令我感动。只是蒲柳之姿,更无大用,怕无所回报,将军日后失望。还是请将军先将鞋还我罢,不敢令将军为我行这等奴仆的下贱之事。倘若传出去了,怕有损将军威名。”
他盯着菩珠,目光闪烁。
头顶的暮色变得愈发浓重,天将黑。
菩珠不知对方到底会如何反应,不禁再次紧张,心中又担忧怀卫,急着要走,不想再这样耗下去了,略一迟疑,鼓足勇气,决定赌上一赌。
她伸出手,正要径直从他手中拿回自己的鞋,忽听身后传来一阵马蹄之声。
她飞快地转头,看见暮色之中一人纵马而来,那身影渐渐明晰,很快就看清楚了。
李玄度,竟然是李玄度来了!
菩珠整个人刹那间彻底放松了下来,来不及奔向他,便见他纵马到了近前,一个翻身下来,大步走来。
“殿下——”
她唤他,声未落,发现他的视线射向沈旸依然捏在手掌之中的她的那只绣鞋。
菩珠心底忽地掠过一缕不祥之兆,闭了口,略带不安地看向他。
李玄度神色平静,伸手将那只绣鞋从沈旸的手中取回,走到了菩珠的面前,蹲下去,也未开口说话,只仰面,朝她微微一笑,随即伸手探入她的裙底,摸到她的赤足,将鞋套了上去。
帮她穿好了鞋,他方站起身,转向沈旸。
沈旸已是后退了几步,恭敬地道:“沈某方才于此偶遇王妃,见她足陷淤泥,鞋履掉落,不便行路,遂上前为她效微末之劳。”
李玄度神色若水,负手而立,看着他。
沈旸解释完,见他不搭腔,神色依旧镇定自若,朝他拱了拱手,道不敢再打扰他夫妇,先行告退,望了一眼菩珠,转身而去。
菩珠心中感到乱糟糟的,待沈旸一走,急忙对李玄度道:“殿下你莫误会,我和他确实是偶遇而已,详情晚些我再和你解释。我来鹰犬房是要寻怀卫,不知他有没和韩赤蛟一起……”
李玄度一语不发,丢下她朝鹰犬房大步而去。
菩珠一愣,忙追了上去。
韩赤蛟刚和尉迟胜德等人从鹰犬房里说说笑笑地出来,得知菩珠找自己,眼睛一亮,急忙上来,待听到是问怀卫下落,摇头说不知,道自己今日并未见过他的面。
原来是自己错想了。
既不在这里,怀卫又能去哪里?
眼看天就黑了,再找不到,万一……
菩珠不敢想象那种可怕的结果,愈发焦惶,又感到恐惧,忍不住眼睛便红了。
韩赤蛟摸了摸脑袋,呆呆地看着她。
李玄度终于开口:“他两条腿,不会走远。围场方圆几十里,这几日动静不小,能跑的野兽早跑光了,便是走远了,想来也无大碍。且马场附近草木幽深,或许进去了寻不到路被迷住也有可能。陛下已知道消息,派人再次搜索。不必过于担心,说不定回去就有新消息了。”
菩珠拭了拭眼角,低头匆匆赶回马场,行到一半,看见骆保正兴冲冲往这边跑来,满脸笑容,见到自己和李玄度,高声喊:“殿下,王妃!好消息!小王子找到了!”
菩珠狂喜,提裙奔向骆保,到了近前问详情。
骆保道:“是在马场边的一道滑坡谷底下找着的!说是休息的时候,看见草丛里有只兔子蹦出来,就去追,追进林里,不小心滑下了坡,卡在下头一段树杈的缝隙里,卡得太紧,他自己出不来,喊了没人听到,也是心大,竟就那般挂在树杈上睡了过去。方才醒来又喊,恰被叶霄听到,叫来人用绳子捆腰,攀爬下去救上了人。小王子福大命大,无大碍,就扭了脚,腿上擦破了些皮肉,这会儿已回了行宫。奴婢怕殿下和王妃担心,先就过来禀告了!”
菩珠这才彻底放下了心,立刻赶回到行宫,入了西苑。
确实如骆保所言,怀卫并无大碍。太医已替他治过外伤,贵妃、李丽华和端王妃等人都在,围着他你一句我一句地问话。
怀卫嘴里啃着一只肥油油的鸡腿,腮帮子鼓鼓,一边吃一边含含糊糊地回话,忽然看见菩珠奔进来,怕她责备自己淘气,立刻嚷道:“阿嫂莫担心!我好得很,挂在树上睡了一觉,肚子饿!”
菩珠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周围的人也都笑了起来。贵妃和长公主再安慰几句,各自有事先退了出去,最后剩下端王妃还没走。
端王妃颇是喜爱大长公主的这个混血儿子,见他忙着狼吞虎咽,怕他噎住,喂他喝汤。
怀卫吃得差不多了,打了个饱嗝,忽见李玄度进来,顿时想起今早他和阿嫂搂着睡的一幕,中间竟然没有小羊!又想起以前本来是自己要娶阿嫂做王妃的,最后竟叫他给抢走。
发呆了片刻,心里不甘,灵机一动,道:“阿嫂,我腿受伤了,疼,晚上要是睡不着觉,阿嫂你陪我好不好?”
端王妃看了眼沉默的李玄度,笑着摸了摸怀卫的脑袋,哄道:“舅母无事,晚上舅母陪你睡觉,不要打扰你的四兄四嫂。”
怀卫不吭声,可怜巴巴地看着菩珠。
菩珠正想答应,忽然想起李玄度,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他一眼。他已是面露微笑,对端王妃道:“无妨,怀卫今日受惊,让她照顾他更好。”
端王妃见他一口答应,也就作罢,抱着怀卫又疼了片刻,想起自己那个腿脚也坏了的端王,便起身告辞。
菩珠送端王妃回去,回来,发现李玄度已走了,便先照顾怀卫休息,陪到戌时末,他才终于从兴奋中安静下来,睡着了。
折腾了这么一个白天,菩珠又乏又累,沐浴过后,上了床,仔细地想着傍晚遇到的事情。
真是万万没有想到,原来李玄度还有一个至今在等着他的阙国表妹!
她曾经好奇,前世的后来,李玄度到底娶了哪家女子为妻,立她为后。
现在她知道了,必是他这位来自阙国的母系表妹。
青梅竹马,多年守望,之前因为特殊缘故,不得不劳燕分飞,后来在他人生低谷之时,还是母系之人全力支持着他。
如此的深情厚谊,无论从家族还是个人而言,那位阙国表妹于他,在心里必是个特殊的存在。他不娶她,娶谁?
再想这辈子,倘若不是阴差阳错,自己成了他的王妃,日后他要娶的女子,必定也是他的表妹。
一对神仙伉俪,自己不过是个多余的存在罢了。
她心中泛出一股酸溜溜的颓丧感,但很快,这种不该有的情绪,不但被她迅速驱逐而去,心底也更加警铃大作。
她的目标不是和李玄度双宿双飞白头偕老,并且,以前还以为没人有资格和她争夺将来的皇后之位。
现在才知道,她又错了。
不但有人,而且实力强劲。
可以这么认为,倘若这辈子李玄度还是最后的赢家,她原本最担心的他翻脸不认人的戏码,将极有可能发生:废了她,改立阙国表妹为后。
菩珠被这个念头弄得指尖发冷,心惊肉跳。
她暗自咬紧银牙,又回忆着沈旸和李玄度二人巧合,相继蹲在脚前为自己穿鞋的那一幕,禁不住心烦意乱,再想到李玄度今晚未等她回,先便离了西苑,心中的那种不安之感倍加强烈。
不行,她得立刻去找他。
傍晚在他到来之前发生的事,当然不能全部都告诉他。但有些可以说的,还是尽快和他说为好。
这是自己向他展示的一种态度。
她很快就打定了主意,立刻坐起来,下榻,开门,命人入内,服侍自己穿衣梳头。
她必须先把李玄度给弄服帖。不指望自己能取代阙国表妹在他心里的地位,这个目标不现实。但把后院维持稳定还是有可能的。也只有后院稳定了,她才能再去想别的。
哄好他,这就是她目前的第一要事。
第65章
菩珠收拾好自己, 系上长帔,从侧门出了行宫,在夜色的掩映下, 再次来到那座今早她刚离开的帷帐。
她没有想到, 居然扑了个空。
骆保告诉她, 秦王被太子殿下连夜召去,临时顶替了陈祖德, 参与两军作训的计划。
如前所言, 朝廷兴师动众率数万人北上来到围场, 除了举行秋狝大典,另一项重要的内容, 便是进行军队的操练和作训。
这一回自也不会例外。
秋狝已进入后半程了。从几天前起, 一万精选而出的人马便拔军到了划定的训场, 分作两支军队,谁能抢先抵达预先择定的一处拟作城池的山坡, 便视为胜。
这两支参与作训的军队, 一方镇帅为太子李承煜,另一方为大将军陈祖德。
明日便是正式的争战演练了,到时候, 皇帝陛下也将亲临训场观看兵演,没想到大将军今日突然身体不适,空出位子,一时寻不到合适的能够顶替的人, 最后还是太子开口,举荐皇叔秦王李玄度, 得了皇帝的准许。
“殿下方被传去不久,与王妃前脚后步。今夜应当要与将军们举行军事会议, 回不回也不知道……”
骆保知这位王妃不喜自己,小心地看她脸色禀话。
菩珠大失所望。
人都已经到了,也就入了帷帐。她闷闷地呆坐片刻,忽想起一件重要之事,忙唤入骆保,命将书案搬开,将床挪到书案的位置之上。
骆保昨夜在近旁的子帐中听了一夜墙角,纵是个从小便入了宫的阉人,一向心无杂念,亦听得是面红耳赤整夜失眠。待今早王妃走后他收拾地方,发现连书案上的笔墨纸砚等物竟也一片狼藉,皆非原位,心中便暗暗怀疑昨夜这书案是否另作了他用。此刻得到如此吩咐,怎敢发问,当即叫来另一名随侍,两人一道搬走书案,又将床挪到了王妃指定的位置,忙碌一通,才算完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