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竟是一座假山水铺。只见缸中奇峰怪石,城郭人物,小桥流水,造景浑然天成,看着颇是有趣。
顾姓妇人笑道:“是我特意找了匠人,以各色香料木做的这个玩意儿,供夫人平日无事赏玩。”
萧氏显得很是惊喜,道她有心,又呼唤众人鉴赏,忽扭头,见菩珠坐着不来,笑着招手道:“妹妹你也来看。”
众人都看了过来。
菩珠起身过去。
萧氏亲亲热热地挽住她的胳膊一同鉴赏,问那顾姓夫人,都是用什么香料做的。
顾氏拍了拍额:“似我这等粗人,怎能知晓?愿听夫人指点一番。”
萧氏看了眼山水铺子,笑道:“有沉香、岑藿、丁香、薰陆、黄檀、白檀。”
她报一品,众人便赞一声,等她报完,奉承声四起,道她是个大行家。
萧氏含笑,摆了摆手:“这有什么,寻常几种易辨的香料木而已。”
众人奉承声更大,这时宁寿公主忽开口唤菩珠:“四皇婶,这些香料我只认得几种,我听说你母亲从前是京都有名的才女,四婶你家学渊源,能否指点一下侄女?”
四周一下安静了下来,目光齐刷刷全都射向了菩珠。
菩珠看了眼一反常态的宁寿公主,笑着不开口阻止的萧氏,知这是特意给自己准备的一个“威风杀”了。
她要是接不上来,恐怕明天就会变成京都贵妇人口中的笑话。
她八岁因罪发边,河西那种地方,何来的机会让她能像萧氏一样学会去辨认各种香木?
但是可惜,要叫她们失望了。
前世东宫八年,两年皇后,天下什么稀罕宝贝没见过,何况这几种香料木?
菩珠忽然想逗一逗这几人,于是装作沉思,看着东西,半晌不作声。
公主唇边浮上讥笑,众人小声议论,萧氏倒是没什么特别表情,安慰似地拍了拍秦王王妃的手,正要开口替她解围,忽听她道:“沉香是为小山,岑藿丁香是为林木,薰陆作城廓,黄檀雕了屋桥,至于白檀,应是人物渔翁。”
她上前,俯身轻轻嗅了嗅水,又道:“池水应为蔷薇水与苏合油所混。”
她说完,抬头望向萧氏:“我小时在河西长大,见识有限,方才胡乱指认,若是看错眼,教错了公主,还请姐姐指正,莫笑话我。”
萧氏神色一僵,很快恢复笑容,夸道:“妹妹客气了。果然出身大家,全被你说对了。”
众人面面相觑,公主脸色难看。
菩珠作腼腆状:“我怎比得上姐姐?方入京都不久,事事不熟,往后请姐姐多多指点我才好。”
萧氏满口答应,送菩珠回到位子上,众人跟着纷纷坐了回去,那尊假山水很快也被奴婢给抬了下去,不知如何处理掉了。
宴乐继续。
第51章
接下来的一出献舞, 更是将宴会的气氛推到了今夜的高潮。
一群全部都是十四五岁的胡儿少年被领到了贵妇人们的面前。他们头戴尖顶如山的高帽,帽上缀着明亮的珍珠,身上穿窄袖的衣裳, 细腰则用飘逸的彩带紧紧地扎束, 每个人的脖颈上还戴了一只悬了一圈小铃铛的项圈, 个个俊俏,当琵琶和胡笳的乐声响起来, 胡儿起蹲、旋转、跳跃, 随着他们肢体的舞蹈, 铃铛作响,彩带飞舞。
贵妇人们对献舞反应不一。有的矜持地用扇子半遮住自己的面孔, 只露出双目, 有的笑吟吟地欣赏胡儿奴的舞蹈, 还有一些眼睛盯着胡儿们的脸,和身边女伴的低声议论, 不时发出一阵带了暧昧意味的吃吃的笑声。
菩珠身旁那位玛叶娜王妃的酒量过人, 一杯接一杯地饮,自己半醉了不算,还劝菩珠也饮。
人在萧氏的地盘里, 还刚经历过方才那一出的“杀马威”,菩珠怎敢纵酒?借口自己不会饮酒,推脱着悄悄注意萧氏,发现陈淑媛和她在窃窃私语。
和别的贵妇人们显然在议论胡儿奴不同, 她俩给菩珠一种感觉,似乎在说着别的什么事情。
应当是好事, 萧氏的脸上带着笑容——那是一种犹如长久以来忍受着的屈辱和愤恨一朝得以宣泄似的得意而痛快的笑容。
二人咬了片刻的耳朵,过了一会儿, 她的注意力好似又回到了菩珠的身上,起身春风满面地走来,关切地问她吃喝得如何,可有需要自己加以协助的地方,瞟了眼献舞的胡儿奴们,低声笑吟吟地道:“妹妹若是看中了哪个,只管和姐姐开口。”
菩珠羞怯摇头,萧氏吃吃地笑,似正要打趣她,忽然这时,之前那个送花冠的管事又来了,将萧氏请到一旁说了句话。萧氏脸色微变,似是不悦,转身匆匆出了宴堂。
菩珠一时猜不出她那里出了何事,不过兴趣也不是很大了。今晚人见了,脸露了,多少也有点摸清楚对方对自己不怀好意了,至于根源,十有八九和李玄度脱不了干系。
她心里有点恼火。
太不幸了。因为李玄度,自己莫名又收获了一个敌人。最可气的是,那个始作俑者现在对自己是毫无用处可言,简直形同摆设,莫说让她当皇后了,连求他帮自己找阿姆都成问题。
菩珠不想再继续留在这里了,正好几名贵妇人醉了酒,相继被扶着退了席。一旁的玛叶娜王妃似也喝得太多,有点顶不住了,她的侍女问她要不要去休息。
玛叶娜王妃摇头,说再等等:“晚上还有个真正的大热闹没到呢。”
侍女好奇追问。
王妃打了个酒嗝,脸上露出神秘的微笑,改用番语道:“长公主那个女人,一向瞧不起我,现在该她好看了。我的好朋友都尉夫人今天晚上给将军夫人准备了一份大礼。她探听到了一个消息,长公主的丈夫韩将军在外头养了个女人,并且也打听到了可能的住址,就在京都之中。她们已派人去找,只要消息得到确证,长公主就是京都里最大的笑话了。这才是将军夫人今晚收到的最好的礼物,也是最大的热闹。”
她的语气充满幸灾乐祸。
她口中的“都尉夫人”便是陈淑媛。
菩珠听得清清楚楚,愣了一下。
她终于想了起来,前世好像确实出过这么一件事。驸马韩荣昌背着长公主在私宅养着从前的妻子。消息沸沸扬扬,得罪了不少人的长公主便成了京都贵妇人们私下讥嘲看热闹的对象。
前世的这个时候,自己没有来过这个地方,对这件与自己无关的事,她也不是很关心,全是后来零零碎碎听说的。现在回想,隐隐只记得那个女人好似很快得暴病死去,韩荣昌不久也搬出了长公主府,过了好几个月,直到明年春,因为瘟疫的影响,这件事才渐渐没人提了。
前世因为和韩荣昌不熟,她对这事并不上心,印象也不深刻,现在稍微一想,便明白了。
原来这是上官皇后和甘夫人对长公主施加的报复。
几个月前,因为长公主一党的设计,令甘夫人的女儿陈惠媛名声扫地,争夺太子妃之位的事也随之失败,她们怎么可能甘心看着长公主春风得意?必定在暗中想方设法地报复。
也是韩荣昌运气不好,就这么变成了两派女人暗斗的炮灰。
难怪方才陈淑媛和萧氏咬耳朵的时候,萧氏露出那种表情。这确实将会是她今天收到的最大的一份生日礼物。
起初一阵惊诧过后,菩珠迟疑了下,很快做了决定。
不知道就算了,此刻阴差阳错,既让她听到了这个秘密,还是尽快通知韩荣昌为好。
虽然她也巴不得能看长公主的笑话,对这个前世后来兴风作浪害了她的女人恨得不行,但韩荣昌人还算不错。就是看在他前世最后壮烈捐躯的份上,能帮的话,她还是想帮他一把。
就是时间有点紧,不知道赶不赶得上。
罢了,尽力就是。
菩珠立刻以更衣为借口起了身,唤上带出来的王姆,出了宴堂,来到外面庭院一个无人的角落,停在暗处,低声将事情对王姆交待了一番,让她立刻乘马车去长公主府找韩荣昌,把事情告诉他。
王姆匆匆离去。
自己已是尽力了,能不能帮上忙,她也无法控制,端看韩荣昌的运气了。
菩珠在角落里出神了片刻,吁出一口气,迈步正要回宴堂,忽然听到前方传来一阵脚步声,抬头,见走廊上来了两个人,竟然是沈旸萧氏夫妇。
沈旸大步朝外走去,看着似要出澄园,萧氏在后追赶而上,拦住了他的去路,质问他又要去哪里。
菩珠吓了一跳,怎能再贸然走出去,急忙屏住呼吸,将自己藏得更深,想等这夫妇过去了再走。
沈旸的去路被挡,不耐烦地道:“花冠也送了,你还不满意?给我让开!我有事!”
萧氏颤声道:“你这也叫送?花冠是我自己备的,家奴送了过来!你平常不陪我就算了,今日我生日,竟也要走?是不是李丽华那个老货又叫你了?”
沈旸怒道:“无知妇人!我有要紧的正事,滚开!”
萧氏反而冷笑:“今日只要我还有一口气,你休想走!想我萧家何等门第,当初下嫁你的时候,你才区区一个五品的折冲都尉,更不用说你沈家出身低贱!如今飞黄腾达了,你眼中便没了我?你的良心呢?”
沈旸寒声道:“我沈家是出身低贱,配你却也绰绰有余。秦王府里的那位,倒是出身高贵,可惜你没那个命。当初他去无忧宫,你怎不跟着去?若是跟着去了,如今的秦王妃指不定就是你了。别以为你有多高贵,我看你就是个贱人!”
萧氏仿佛被针给刺了一下,抬手便要扇他耳光,刚举起手,对上丈夫射来的两道幽幽的冷酷目光,那只手便定在半空,落不下去。
沈旸冷冷地道:“回你的宴堂去!”
萧氏腕上套的几只金镯在空中微微打抖,胳膊僵持了片刻,无力地垂了下去。她掩住眼底的怨毒之色,捂住脸低头匆匆去了,随后上来了一个沈旸的随从,对他低低地说了几句话。
距离有点远,菩珠听不到那随从到底说了什么,只看见沈旸点了点头,转身匆匆要走,走了几步,突然停下脚步,慢慢地转过头,看向了菩珠的这个方向。
菩珠以为他发现了自己,心脏狂跳,睁大眼睛看着他转身走了过来,正惊慌地想着该怎么应对,忽见他停在距离自己十几步外的一座假山前,低低地喝了一声:“出来!”
随着喝声,假山后现出了一道人影。
菩珠认得那人,居然是李琼瑶身边的那个傅姆!
菩珠这下诧异万分。没想到这里除了自己,居然还有这么一个人。
再略加思索,登时明白了。
必是公主还想寻自己的晦气,方才留意着自己,见她出来,派了她身边的傅姆跟着。
傅姆倒不如何惊慌。
她是公主乳母,在宫中很有地位,遇到了那一幕,不想令主家夫妇尴尬,这才藏了起来。方才不小心动了下,被察觉,索性出来,笑道:“沈将军莫误会,方才我是多吃了两杯酒,更衣经过此处巧遇,不想打扰到将军与夫人,这才避了一避,绝无别意。将军放心,我耳朵有些背,什么也没听到。将军自便,我也去了。”
她说完抬脚而去,才走了几步,身后无声无息地伸过来一条腰带,脖子一紧,被那条腰带给缠住了。
傅姆拼命挣扎,两只脚胡乱地踢,踢得地上的小石子蹬蹬乱飞,奈何沈旸手中腰带越绞越紧,很快傅姆两眼翻白,面孔紫涨,舌尖微吐,气绝倒了下去。
沈旸仍未收手,继续绞了片刻,确定人死透了,这才收回腰带,若无其事地系了回去。
那随从上来,看了眼地上的尸体,低声道:“她是宁寿公主的乳母,等下见不到人,若公主问起,如何应付?”
沈旸道:“放把火,烧了这地方,就说不慎走水,她自己误入。”
随从道:“明白了。将军放心去吧,这里交给我。”
沈旸最后一次望了眼四周,迈步沿着走廊出了庭院,身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菩珠藏在角落里,被方才所见的那一幕给骇得失了心魂。
沈旸竟毫不犹豫地直接杀了这个傅姆。
她可不是一般人,是宁寿公主身边最得用的人!
仅仅只是因为他担心他和萧氏的争执被这个傅姆给听到了?
这实在有些不合情理。最大的可能,应该是他担心片刻前这个随从和他说的话被听到了,这才杀人灭口。
菩珠也来不及去想他们说的到底是什么,见那个随从将尸体拖到走廊上放下,走了,慌忙也从暗处出来,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然而来到来时的入口,发现庭院的门竟从外被固定住了,她出不去了。
很明显这是沈旸随从干的,放火前锁上了门,免得万一有人误入发现尸体。
菩珠慌忙掉头,终于寻到了另一个出口。但迟了一步,这边的门也被反锁了。
她被在困在了这个地方,出不去了!又不敢喊叫,唯恐招来沈旸的随从。
若被发现自己也在这个地方,等着她的结局,恐怕不会比这个老傅姆要好多少。
汗水一下从她的额头冒了出来,就在她极力镇定心神,想再找找看有没别的出路之时,几只缠了火油的火把从墙外丢了进来,相继落到了屋顶和走廊上。
正是天干物燥的季节,又好些天没下过雨了,火苗上窜很快就烧着房子,周围起了浓烟和明火,热浪逼人。
菩珠避开烟火,无头苍蝇似地到处跑,希冀能找到一条可以让她出去的通道,然而一直没有找到。
院墙那么高,凭了她自己,怎么可能徒手翻墙?
火越烧越大,整个庭院很快陷入火海,火借着风势,又翻出了墙头,沿着相连的复廊朝前后堂蔓延而去。
李玄度已经来到澄园,但人却远远在外,没有进去。
他犹豫了。
今晚这里头恐怕聚集了全京都一半的贵妇,若这么当众进去将她接走,于自己未免失脸。
谁家郎君会做如此之事?
她也不值。
罢了罢了。
李玄度打消主意,正要吩咐随从代自己进去送个口信,再等在这里接她回王府,自己掉马转身要走,见澄园的大门里出来了一个人,正是沈旸。
二人远远照面,便各自停住。
沈旸略一犹豫,脸上露出笑容,快步走了过来,拱手行礼:“殿下驾临,蓬荜生辉,但不知殿下来此,有何指教?”
李玄度翻身下马,将缰绳和马鞭抛给随从,也迎了上去,微微颔首:“我来接内子回府。”
沈旸一怔:“王妃来了?”
李玄度看向他身后门内的辉煌灯火,神色蓦地一凝。
东南方向仿佛起了一团烟火,随风隐隐传来澄园下人杂乱的呼救之声。
李玄度一晃闪过了站面前的沈旸,人已入了大门,朝里疾奔而去。
沈旸回头,看了眼那团渐渐起来的烟火,略一沉吟,转身也跟了回去,见李玄度直奔宴堂,迟疑了下,自己往火场快步而去。
……
火越烧越大,院墙之内,已经到处都是火苗。
大约是死过一次的缘故,当大火真的要吞噬一切之时,她反而镇定了下来,想到了两个可以脱身的法子。
第一是立刻找梯子,没梯子,几张高足椅也可用,叠在墙边,她可以爬上去从墙头跃下。就算跌断腿,也好过被烧死在火场。
但这法子会留下一个很大的隐患。沈旸过后必会检查火场,发现叠在墙边的椅,很容易就会想到当时还有人在里头。虽然她根本什么都没听到,但他不会这么想。既然他能毫不犹豫连宁寿公主的人都杀,加上杀人也被自己看到了,他怎么可能放心。若追查下去,万一查到自己身上,被这个如同毒蛇一样的人盯上,那就是个大麻烦。
所以她很快决定先试下另个法子。
京都雨季多水,根据菩珠的经验,似这种大宅,为防庭院漫水,通常会在院角留一个用作排水的洞。挖下去的沟渠连同墙角的开洞,整个大小虽不足一尺,但以自己现在十六岁的身段,若是努力缩身,应当还是能够爬过去的。
果然如她所料的那样。她很快就在院墙西南方向的角落里找到了沟洞,迅速扒开堆积在洞口的淤泥和腐物,比量了下大小,回头看了眼身后那已熊熊冲天的大火,一咬牙,闭着眼睛趴在地上,钻了进去。
沟底很臭,全是腐泥和烂叶的味道。她屏住呼吸,努力将自己那本就娇小的身子缩得更小,一寸一寸地往前挪去,终于通过了双臂,继续朝前爬的时候,感到后背被墙洞上方的一处突出砖块给卡住了。
她又试了几下,自己肩膀已是缩到极限,再不能小了。墙内那逼人的热浪,仿佛正在朝着自己追来,她一咬牙,奋力朝前一冲,感到背上传来一阵刮擦的疼痛之感,但好在那块凸出来的地方被她通了过去。
肩膀既过,腰身也就无碍,她迅速地爬了出去,看了眼前方。
大火把人都引了过来,下风口的后堂部分建筑也着了火,原本在后堂的许多婢女和仆妇惊叫着逃走,从她面前飞奔而过。
菩珠吁了口气,顾不上后背那火辣辣的疼痛之感,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胡乱掸了掸沾在自己衣裙上的枯叶和泥巴,又抬臂用衣袖擦了擦面,定住心神,急忙也朝宴堂方向奔去,才奔出去十来步,大吃一惊。
一个男子逆着逃生的方向,正往这边行来,近旁火光熊熊,映出一张高鼻深目的脸容。
竟然是沈旸!
他居然还没有走!
菩珠想转身躲一下,却是来不及了,他已经看见了自己,蓦地停下脚步。
菩珠知道躲不过去了。
运气为什么这么差?好容易从火海里逃了出来,竟然又在这里遇到了这个人!
想起他方才绞死那老傅姆的一幕,菩珠一阵恐惧,两腿几乎就要站不住了。她看着停在对面的沈旸忽地迈步,似要朝着自己走来,心又是一阵狂跳,脑海里正在疯狂想着对策怎么解释自己会出现在这里,忽然睁大眼睛,整个人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狂喜之情给淹没了。
她看到了什么?
李玄度竟然也出现在这里,正朝着这边起火的方向奔来,神色焦急。
“殿下!我在这里!”
菩珠眼睛忽然一热,几乎就要尖叫,抬脚就朝他跑去,没提防裙裾缠脚,跑了几步,足被裙裾给勾缠住,人朝前扑了过去。眼看就要摔倒,李玄度已是到了她的面前,将她身子一把抱住,稳稳地接在了臂中。
第52章
李玄度方才奔入了宴堂, 在一群惊慌的贵妇人和艳服胡儿当中没找到那道身影,心当即一沉,立刻掉头奔向了这边的火场, 见火势冲天, 心更是高高悬了起来, 直到看到她的身影就立在路旁,这才一松, 待听到她高声呼唤自己, 又朝自己奔了过来, 想都没想,立刻去迎, 忽又见她勾绊了下, 眼看就要摔倒, 当即奋力冲了上去,伸手便将她一把接住。
一具柔软的身子扑进了他的胸膛里——但他还没来得及有什么感觉, 先倒是闻到了一股冲鼻扑来的臭水沟味。
李玄度的呼吸不由自主地一闭, 屏了气息,借火光飞快打量了一眼怀中的她,这才发现她身上的衣裙竟也带了几分凌乱感, 裙裾沾了几片腐叶,后领之上,甚至还蹭了一片苔痕。整个人……看着如同刚从草堆里打了滚出来。
几乎是出于本能,他不欲让外人看到她这幅被人欺负了似的狼狈模样, 想都没想,立刻解下自己外氅罩她肩上, 问道:“你怎在这里?怎只你一人?她们人呢?”
她出来时只叫王姆跟着,王姆被她打发走去办事, 身边自然就没别的人了。
这是反常的,也难怪他开口便如此发问。但想到沈旸必定还在距离此处不远的身后,菩珠那颗方因为见到他而放下去的心,立刻又提了起来。
明明她上辈子救了李玄度,他却和她有仇吗?为何哪壶不开提哪壶!
她心里郁闷得紧,面上却小鸟依人地趴在他的怀里,完全一幅被吓坏了的样子,用略扬的带了哭腔的声音诉道:“蒙将军夫人盛情邀约,晚上我喝了些酒,先前出来更衣,不想遇到走水,我便慌了,天又黑,我不识这地方的路,王姆想必亦是被人给冲散了,我找不到她,吃了酒头又晕晕的,迷了方向……幸好殿下你来了,方才我都要怕死了……”
她诉完,弱声呜呜地哭。
李玄度沉默了,任她把脸埋在自己的怀里,只替她拉好外氅,系上襟带,将她身子完全地裹了起来。
沈旸走上来,惭愧地道:“内子以生日之名将王妃邀入府中,是为贵宾,我夫妇却未尽到主人之责,这边的庭院,想必是今夜的放鸽人疏忽,落下了火,以致引发走水,累王妃受惊。我心中甚是羞惭,请殿下与王妃恕罪!”
李玄度未作声,只问菩珠:“这边火太大,不宜久留,你还能走路吗?”
菩珠本欲点头,忽听到宴堂的方向起了一阵嘈杂,似又来了不少人,隐隐辨出其中有萧氏的声音,心中一动。
这妇人实是可恶,仗着以前和李玄度有那种关系,今日邀自己来,表面口口声声姐姐妹妹,显得对自己处处关怀,实则暗怀鬼胎。想让她出丑、抬高自己也就罢了,听她和沈旸冲突时二人说的那一番话,莫非到了现在她对李玄度还是旧情难忘,企图效仿长公主,勾搭昔日未婚夫做她的情夫?
白日做梦!
李玄度如今虽对自己毫无用处,但日后到了情势不由人时,她必要迫他发愤图强,起来一争。将来就算自己生好了儿子,需要给他另外安排女人,她也绝不会容许这种危险的女人靠近他半步。
不趁这样的好机会当面直接打击敌人,至少先打掉她的部分幻想,还等什么时候?
菩珠身子更软了,好似被抽掉了浑身的骨头,只剩两只手还有点力气,攥着他腰间衣裳,有气没力地道:“我还能走……就是头晕……”话音未落膝一软,人直接滑了下去,眼看就要软在地上了。
李玄度单臂一下托住她的腰,阻止她继续下滑。
他低头,望了眼埋在自己胸前的这颗脑袋,略一迟疑,终于还是顺了她的意思,不动声色地将她打横从地上抱了起来,转身朝外走去,很快与从宴堂赶来的萧氏、郑国夫人和陈淑媛等人遇到了一处。
萧氏已从方才乍见李玄度现身宴堂的震惊中恢复了过来,指挥人赶去救火,又命人帮宁寿公主去找不见了的老傅姆,摆脱掉焦急的公主,自己急忙也从宴堂出来,忽然看到这一幕,眸底闪过一道难以置信的目光,脚步一顿,忽然犹如灌注入了铅水,登时迈不动了。
不止是她,众人也都看到了。秦王竟抱着王妃走了过来,她蜷在他怀中,身上还裹着件男子外氅,显然,是从秦王身上刚脱下来的。
妇人们盯着看,神色各异。
萧氏的视线,从李玄度的脸上落到了被他抱着的女子身上,又从那女子落回到他的脸上,望着,一动不动。
菩珠缓缓睁眸,将自己埋在李玄度胸前的一张脸给转了些出来,但一侧的素额依然轻轻抵着他的臂膀,有气没力地道:“姐姐,我方才更衣回来,见这边起了大火,惊慌间迷了方向,实在害怕,腿都吓软了,人又醉,立也立不稳,没法下来和姐姐说话,还望姐姐见谅,莫怪我失礼。”
众妇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有发声。
萧氏回过神,抚了抚鬓发,一张玉面露出微笑,立刻上前柔声安慰,道无妨,随即对李玄度道:“殿下,今日全是我的罪。我将王妃请来,却未能照顾好她,令王妃受惊至此地步。改日我定重新设宴,好生赔罪。”
她凝视着面前这位与她记忆重叠却又已然完全不同的男子,目光温柔,语气真挚。
李玄度只道:“内子受惊不轻,我先带她回府了。失陪。”
他朝对面的众妇人微微点了点头,抱着菩珠继续朝前走去,在身后那一道道注目之中出了大门。
今日跟着菩珠出来的剩余几个婢女也匆匆跟了出来。李玄度将菩珠放上马车,令车夫驾车,自己骑马而行,回到王府,马车停在大门之外。
菩珠靠在车厢里,坐等李玄度再来抱自己下去,谁知他却未再过问自己,丢下她就朝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