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不叫太子帮忙?”
他忽然打断了她,淡淡地道。
菩珠一愣,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一本正经地说:“我说过的,往后我会跟着殿下安心过日子的,这种事怎还会叫太子帮我?”
李玄度冷哼一声:“罢了,我担待不起。昨日你不是约见太子于安国寺后山?人既见了面,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今夜何必又来寻我?”
菩珠这下吃了一惊,方明白原来昨日自己和李承煜见面之事,他已经知道了。
竟埋得这么深,要不是自己今晚有事来寻他,他是不是还打算继续这么闷在心里,一直闷下去?
她一时顾不得去想他是如何知晓的,心知是瞒不过去了。
不知道他知不知道崔铉昨天也在。要是知道,自己隐瞒,就是火上浇油。
若他不知,自己不说的话,该用什么合理的理由来解释出了后山门遇到李承煜的事?说赏景散步,他怎么可能相信?只怕越描越黑,有欺瞒的嫌弃。
菩珠略一思索,决定还是和他说清楚为好,便道:“殿下你莫误会。昨日我确实出寺去见了人,但我要见的是崔铉。他刺杀于你,我极是震惊,这些天心里一直不安,怕万一还有误会,想和崔铉把事情说清楚,免得他再犯鲁莽之过。我没想到那么巧,太子殿下自己找了过来。我真的没有私约他。但他人都在跟前了,我便借机和他把话也说清楚了。我和他往后再无干系,我只一心跟随殿下你了。”
菩珠说完,观察李玄度。
他依然那样斜卧,面容不见半点表情,双目竟还落在书上,也不知到底听进去了没有。
菩珠等了片刻,心里急,上去便将他手里的书给抽了出来。
“殿下你先听我说话。我说的都是真的……”
李玄度手中的书被她拿走,突然竟发怒,神色转为阴沉,抬手一把便将她揿倒在了云床上。
平常看不出来,他臂力实则极大,菩珠手里的书掉落在地,口中惊呼一声,人便被他揿按着,直接摔仰在了云床上。
伴着一道轻微而悦耳的玎铮之声,她鬓间插着的那支金步摇从她发里被甩脱了一截出来,歪戴着,将坠不坠。方才那道玎铮之声,便是步摇的珠串子被凌乱地甩在云床青竹板上发出的撞击声。
菩珠感到他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沉沉地压着自己的右肩,重得仿佛她肩上担了一座小山。
他微微俯身,面向着她,两只眼睛盯着她,表情凶恶。
全身的血液在这一刻仿佛全部涌到了心口的位置,她胸脯起伏,心跳得厉害,睁大眼睛和他对望着,片刻后,勉强定神颤声再次辩解:“我若有半句谎言,天打雷劈……”
李玄度盯着她,方才面上的怒容渐渐消失,最后竟露出了一丝诡异微笑。
菩珠打了个哆嗦。忽然感到肩膀一轻,他伸手,将那枚金步摇从自己的鬓发里缓缓地拔了出来,耍弄似的握在掌心里摇晃了两下,甩得珠串子瑟瑟作响。
“以前你怎样我不管,以后别再让我发现有昨日那样的事。”
他将金步摇凑到了她的面颊旁,珠子晃着打了下她娇嫩的面颊,生疼生疼的。
“脚踏几只船,踩空翻了的话,可就没那么有趣了。”
他的表情似笑非笑,轻轻地说道。


第49章
被金步摇打到的一侧面颊微痛, 又痒,令人很不舒服。他说话的语气也是。但菩珠更被他这副说不清是怒还是在笑的古怪样子给吓到了,两只手垂着不敢抚脸, 更不敢反抗。
李玄度说完那句话, 竟将金步摇又插回到了她的鬓发里, 插好了,甚至还体贴地替她捋了捋歪缠在一起的珠串子, 端详了下, 这才丢下她转身走了。
静室里剩下她一个人。菩珠终于回过魂来, 仰在云床上,抬手抚了抚自己那一侧的面颊, 抚平那种古怪的痛痒之感。
他好似回寝堂了。她一时胆怯, 没有立刻跟着回去, 品味着他方才那举动的意思,到底是摸不清他是为何意, 最后从云床上爬坐起来发呆片刻, 又在静室里徘徊良久,知是祸也躲不过,终于决定回去睡觉。
果然如她所想的那样, 他已经睡了下去。
菩珠吃不准他到底信不信自己方才的那一番解释。好在不管他信不信,至少看起来,他仿佛不再抓着不放的样子,此刻闭目, 面朝外地静静侧卧着,犹如已经睡了过去。
菩珠屏住呼吸, 小心地从床尾爬了进去,刚轻轻地躺下去, 就听到耳边传来一道幽幽之声:“睡觉若再胡乱滚动,莫怪我将你请下床去。”
菩珠一愣,联想到今早醒来之时自己紧贴墙角而卧的一幕,顿时明白了过来。
原来不是自己睡梦中误滚进去,而是被他给弄进去的。难怪醒来姿势古怪腰酸背痛。
至于原因,很明显,一定是自己像昨日那样睡着后不慎碰到了他,他将自己给起开了。
现在情况更甚,他竟直接开口警告。
菩珠一下就掐灭了方才在心底里还残存着的最后一点希望的火苗,再也不指望他或有帮自己去找人的可能了。
她没说话,沉默地往里缩了缩,以尽量保持两人之间的距离。
这是婚后她睡的最为紧张的一个夜晚,不敢完全放松,怕太过放松熟睡的话,万一又碰触到他。
倒不是担心他真的会将自己“请”下床,而是他既然明白地告诉了自己他不希望自己在床上碰到他,以现阶段的情况来看,自己最好还是照着他的意思去做。
处好关系,生儿子,这种事急是急不来的,何况她也还有足够的时间去准备。
若连这么点冷脸和委屈都不能忍,日后谈何去做别的大事?谁会为了工具的不趁手而和工具去生气?应该做的,是改造工具或者改造自己,去适应工具。
菩珠如此慢慢地劝服自己不要和他一般见识。心头的郁闷和颓丧之感终于去了不少,但心情终究还是受到了影响。
这一夜她绷着,没睡好觉,白天也暗怀心事。好在一夜过去,他便未再提这件事了,接下来的几天,又为下月的秋狝出行之事忙碌着,早出晚归,二人相安无事地过了七八天,这一日,菩珠也终于时来运转,迎来了一个她自回到京都之后最让她开心的好消息。
她以重金委托给百辟的事,就在她感到渐渐绝望的时候,竟有了新的进展。
对方传来信报,他们终于访到了一个数月之前曾给那家人卜卦算命的游方人。根据那人的说法,当时那青年显得喜忧半掺,除了占卜福祸,还打听过河池郡的风土人情,问了两句,似又害怕,立刻匆匆离去。因那青年当时举止反常,游方人印象深刻,所以一问就想了起来。
菩珠也终于想了起来。
沈皋就是来自那个地方的人。
沈家自孝昌皇帝登基后,这些年在当地势力很大,连郡守对沈家人都要让上几分。沈皋将那一家人弄到他的老巢加以看守,或者软禁,可能性极大。
菩珠终于又重新看到了希望。若非自己没法离开京都,简直恨不得自己亲自跑去那里找人。
她回讯,让他们再派人往河池郡继续秘密查访,花多少钱都没问题,再有新的消息,让及时通报自己。
回了消息,菩珠感到心情又好了起来,连日来的郁闷也一扫而空。
因为沈皋,她想到了沈旸妻滕国夫人萧氏送来的那张帖子。
萧氏的生日花会就要到了。前两天她又派人送来追贴,再次发出邀请。
在京都,大户人家但凡举办宴会,必至少提前个十天半月向客人发出请帖,到了宴会日期的三天之前,对贵宾会再次发送一份追帖,以此表达主人对客人的重视和诚挚的邀愿。
前些天寻阿姆的事没有头绪,李玄度也不帮她,还威胁要把她赶下床去,接二连三受挫,菩珠原本有点打不起精神去想,但现在,随着她元气满满地恢复,她的注意力终于回来了。
只要一想起郭朗妻那日在耳边说的悄悄话,菩珠便觉诧异。
还是她太年轻了,白白活了两辈子,竟然都不知道,原来萧氏和李玄度从前还有这样一层关系在里头。
郭朗妻告诉她,李玄度十六岁那年,明宗为他相中了一门婚事,女方便是出身高贵的萧家女萧朝云。婚事都定好了,只等李玄度替他外祖父阙王贺寿回来就纳妃,谁知出了那个事,于是鸡飞蛋打,萧家见机得快,立马和他划清界限,萧朝云后来嫁了沈旸。
当时她才八岁,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整天还在因为失去父母而伤心哭泣,不知道外头成人世界里发生的那些破事也是正常。
现在想想,李玄度的长姐李丽华和沈旸有一腿,沈旸娶了萧氏,萧氏以前差点做了李玄度的王妃。
真叫一个荒淫糜烂啊,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关系?
现在菩珠对萧氏充满了好奇,是真的好奇。
晚上她等到李玄度回寝堂上了床,自己也跟着他爬上去躺下,中间和他保持安全距离之后,眼睛盯着锦帐的顶说:“我收到了沈旸妻萧氏的请帖,明日是她生日,她要办一个花宴,邀我去。”
她说完,转过脸看他。
李玄度仰面而卧,闭着眼眸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脸上原本毫无表情,但在被她盯着看了半晌后,睁眸,也转过来脸,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
“你何意?”
“我是自己想不好要不要去,所以想听殿下的意思。您让我去我就去,您若觉着不妥,我便寻个由子拒了,叫人送份贺礼也是无妨。”
菩珠的脸上露出甜笑:“殿下你说,明日我去还是不去?”
李玄度眯了眯眼冷冷地道:“你爱去不去,与我何干?”说完闭目翻身,卷衣背对着她。
菩珠盯着他的背影,立刻做了决定。
既然萧氏诚心一邀再邀,她还不去,未免说不过去。
别管李玄度实际上是不是一条她看不懂的不求上进的大咸鱼,只等躺砧板让皇帝剁了他下锅,但表面上看起来,他现在又有点恢复昔日风光的意思。
除了少数像郭朗那样的老狐狸,皇帝表现出来的兄弟之情,只怕朝廷里的不少人都相信了。
这一点从秦王府掌事李进那每天变得越来越忙碌的身影就能看得出来。最多的时候,一天竟有七八张帖子送来,邀秦王宴饮游乐。
作为王妃,她整天缩在王府里当缩头乌龟也不像话,对不对?
……
次日清晨,五更不到,李玄度习惯性地醒了过来,耳边听到一阵轻柔而均匀的呼吸之声,听起来仿佛像……有只猫在自己耳边轻轻打着呼噜。
自从七八天前被他出言警告过后,再不用他推,这几天她自己睡得就很警醒,大部分时间,都缩在床的里侧。
可笑的是,她还在两人中间放了一只枕头,解释说,是怕她万一睡着了不知道,又冒犯到他,所以拿枕作隔,请他不要误会。
他的眼睫微微颤了下,睁开眼睛,缓缓转头看向睡在他身边的人。
现在她就面向自己,抱着那只枕头呼呼大睡。
睡得这么沉,怕是将她抱去丢了她都不知道。
李玄度正要起身,顿了一下。
被子从她肩上滑了下来,堆在她肚子上,她身上中衣的领口散了,露出里面贴身的一截香色胸衣,因为双臂交叠抱着枕的缘故,还作少女状的一片胸脯便遭到了枕的无情挤压,显得倒比平常要更鼓囊一些——
李玄度想起了那夜在放鹰台的一幕。
当时他放纵了自己,她亦配合,不但先主动诱惑了他,甚至令他感觉她有些迫不及待……
当时若是自己在最后关头就那么任由欲望横肆,她此刻应该早就成了他的人了。
李玄度的视线停在那片从胸衣边缘被挤漏出来的细瓷肌肤上,喉结微微动了一动,忽又想起她私会外男之事。
她那天晚上的解释或许是真的。她没有私约太子,她见那个河西少年,也并非出于私情。但想到她为了做太子妃,先是丢开河西少年勾搭他的侄儿,嫁自己后,打起了登顶做皇后的念头,立刻翻脸不认人,彻底地抛开了他的侄儿,迫不及待地转投自己的怀抱,利欲熏心,人尽可夫,实是令人大倒胃口。
她如今还没死心。等她哪天死了心,觉着自己真的不能送她上到皇后的位子,她必会弃自己如同敝帚,再回头去和他的傻侄儿重叙旧情也是难讲。
李玄度伸手,替她一把扯上被子,遮住露出来肉的地方,掀帐下了床榻。
澄园的生日花宴今日下午才开,菩珠睡饱醒来,吃了点东西,开始沐浴,随后梳妆。
她再次花了一个时辰,让梳头的婢女替自己梳了那夜曾梳过的玉蝉髻。
前世她就喜欢梳这个发髻,李承煜也曾称赞,说他从没见过哪个女子梳这个发髻比她更好看。
那夜她是为了李玄度打扮,却换来他那样的羞辱。
自然不会是她不够美貌,而是他的眼睛有问题。
这是她婚后第一次以秦王妃的身份出现在京都贵妇人的交际应酬宴上,今天她再梳这个发髻。
前世她就不喜欢像如今很多的贵妇人那样,戴满一头各种华丽的花钿和鬓饰,梳完了头,除了固定发髻的隐簪,她再不必用任何多余的饰物。一支随她步伐轻轻摇曳的鬓间步摇和她的容貌反而更能令她在众人中脱颖而出。前世在她做了太子妃后,京都的贵妇人们竞相仿学她的一身衣妆。固然这和她的身份有关,但若是不美,不出挑,也断不会有人羡慕去学。
菩珠花了一个上午精心梳妆,打扮完毕,看看时辰也差不多了,系上身上那件满织流云瑞草的绯色披帛缨带,带着仆妇婢女,出门登上马车,往澄园而去。


第50章
位于皇宫第一道宫门之后的高阳馆是此次秋狝事的议事之所, 因事务繁忙,最近高阳馆内官员进进出出,人人忙碌无比。
逼近大队出发的日子, 今日, 除李玄度和陈祖德外, 沈皋沈旸叔侄亦在。他二人一个负责此次出行的内务与后勤,一个负责皇帝的扈从与安全。
此次北上秋狝, 之所以引得上下如此重视, 几乎汇集朝廷的几大当权人物, 是因为它不仅仅只是一场狩猎的活动,其背后, 还隐含了某种别的意义。
本朝的数位先帝对北上秋狝之事无不重视。到了明宗朝, 因国力大增, 更是有过大大小小不下十次的北上狝猎之行,每次动辄动员数万, 时间持续一两个月。
而对于今上而言, 这是登基之后的第二次秋狝。
第一次在他登基后的次年,随后多年不曾再有,如今皇帝却决意再次北上围猎秋狝, 且规模比上次更大,到时将有数万士兵参与,提早三天抵达猎场,在猎场合围, 逐渐缩小包围圈,直到将范围内的野兽全部驱到中间, 形成一个直径约为二十里的巨大猎圈,要求极其严格, 不允许圈内逃脱走哪怕一只的野兔。
这种秋狝围猎,与其说是狩猎,不如说是对军队动员调度的检验,隐含战争的意义。
大臣们心知肚明,皇帝之所以时隔多年之后再次举行秋狝之事,很有可能是针对东狄动作的反应。这两年随着东狄国力的恢复,骑兵又开始威胁北境,皇帝隐然显露出了他对于边功的追求和意图。所以,这场规模空前的秋狝,如同一场小型的战争,需内府、南司和军队三方同时参与,协调安排,免得到时出现纰漏。
陈祖德和沈氏叔侄这几年在暗中较劲,这回便处处拉拢李玄度,以确立自己对此事的主导地位。议完全部之事,陈祖德与李玄度先行出宫,剩沈氏叔侄。沈皋命侄儿务必做好此次出行的安全事宜,不能出半点差池。
沈旸领命,偏头看了眼方才李玄度去的方向,低声问:“叔父,陛下真的要对他予以重用?”
沈皋目光闪烁,神色不悦:“天威帝心,岂容你妄论?”
沈旸面露惶恐,忙称是。
沈皋看了眼自己的侄儿,想了下,提醒道:“这回秋狝,长公主必也同行,你私下的风流我是不管,正事须得拎得清,千万莫耽误事!”
沈旸应声:“叔父放心。从前本就是她先寻我的,我不想得罪而已,早就不愿往来了,也许久未见面,侄儿知道轻重,心中有数。”
沈皋点了点头,与侄儿又叙了几句,这才散了。
李玄度傍晚回到王府,入寝堂更衣,无人相迎,问了声,被告知王妃已经去了澄园。
他略略皱了皱眉:“去了多久?”
“王妃午后申时出的门。”
李玄度扭头看了眼天色,换了衣裳,去了静室。
日头渐渐西沉,转眼黄昏过去,天快要黑,骆保入内掌灯。李玄度歪在云床上,阅着前些日大真人送来的经籍,瞟一眼窗外的天色,信口问:“王妃回了吗?”
骆保道王妃尚未回府。
李玄度渐渐走神,手中的经籍有些看不进去了。
从明宗朝的后二十年开始,随着战争胜利,狄国分化,四方来朝,安逸久了,京都的风气也开始大变。豪门贵族不但生活奢侈,许多人私下更是荒淫无度。京都豪门举办的这种私宴,往往入夜才是高潮,主人为了取悦客人,更为显示自己的财富和地位,在宴会中花样百出,通宵狂欢。
李玄度生于皇宫,长于皇城,对这些又怎会陌生?不少私宴到了最后往往变成荒淫的纵欲之宴。据说有贵妇,曾在宴中醉酒,与主家健壮如牛的一名昆仑奴苟合,过后竟生下了皮肤黑色的孽种,被丈夫当场溺杀……
李玄度一时心浮气躁,又看了眼窗外的天色。
天已黑透。
他实在忍不住顾虑。
菩家孙女来自边陲,能有多少见识?年纪小不说,醉心功利,爱慕虚荣,想她刚来京都不久,这里纸醉金迷,花花世界,去了外头,万一把持不住,或者受人蛊惑,糊里糊涂做出丢脸的事……
李玄度忍不住出了一层汗,又想起新婚次日他领她入宫,出来时遇到沈旸的一幕。当时便觉她对沈旸似是有所畏惧,一开始要往自己身后躲。
他的眼前浮现出沈旸望她时的那种目光,过去这么多天了,叫他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
虽然李玄度从不觉她有多美,但架不住别的男子觉得她美。
譬如他的侄儿李承煜,若不是被她的皮相吸引在先,怎会傻乎乎地一头钻进她的套子而不自觉,甚至到了现在还是不肯醒悟?
想到沈旸今日也极有可能会出现在那个地方,李玄度的心里愈发觉得不舒服。
他坐起,唤入骆保,命他代自己传话叶霄,让叶霄立刻去澄园给王妃传个口信,叫她早回,不可通宵达旦,再接她回来。
骆保应是,转身要走,又被叫住。
李玄度沉吟着。
她若是被宴会所迷,未必就会老老实实地跟着叶霄回来。
万一最后真的惹出什么丑闻来……
他“啪”地一声甩了手中那本经籍,从云床上翻身而下,大步朝外走去。
“罢了,还是我自己去接吧!”
……
澄园位于城西之郊,是当年萧氏嫁给沈旸的陪嫁,属于她的私人宅邸,占地阔大,四五月可赏牡丹,如今则是满园菊花。
今日萧氏的生日花宴便设在菊园之中。满圃秋菊,流金溢彩,几十名身着华服的贵妇人围坐在几张巨大宴桌旁的高足椅上,争奇斗艳,谈笑风生,梳着垂练髻以红绢饰发的婢女和健壮温顺的昆仑奴捧着美酒穿插往来,侍奉贵宾。场面奢盛,空气富贵,到处都浮动着香粉和胭脂的浓烈气味。
天黑之后,园里各处燃灯,灯火辉煌,将轩堂映得如同白昼一般明亮。
随着黑夜的降临,今日的这场宴乐,才算是刚刚开始。
今天应邀而来的客人里,地位最高的那几人,此刻全都坐在中间那张铺着猩红波斯食毯的案前,十分显眼。
上官皇后自持身份,轻易自然不会出现在这种场合里的,但宁寿公主李琼瑶被请了过来,坐在最中间的一张高足椅上。
公主身边那个正和她谈笑风生的紫衣妇人是公主的姨母,上官皇后的妹妹郑国夫人。
郑国夫人左边下首坐的女子来自楚王府,早几年前已经病死的楚王留有儿子陈王,她便是陈王王妃,和宁寿公主同辈,唤菩珠为婶母。
陈王王妃对面的黄衣女子,名叫陈淑媛,便是陈祖德妻甘夫人的长女,也就是之前那个因为和侍卫私通被人当街抓包而失去太子妃竞争资格的陈惠媛的亲姐。她和萧氏是往来多年的闺中密友,今天这样的场合,自然不会落下。
这张食案旁还坐了两个人。
一人是菩珠,靠着菩珠坐的那位高鼻棕发番女,则是早几年因国中变乱跟着丈夫流亡来接受庇护的西域宝勒国王子王妃,名叫玛叶娜,平日常和陈淑媛往来,在京都住了几年,也学会了话,虽然口音生硬,但交流无碍。
这一桌的人上之人毫无疑问是今日这场花宴的中心,尤其第一次露脸的秦王王妃,更是成为了众人的焦点所在,从她现身之后,一道道或羡或妒或明或暗的注目便不断地投到她的身上。
她到的时候,今日的女主人萧氏亲自到园门去接。
一个照面,菩珠从她落在自己脸上的眼神里,就知道自己今天这样的打扮没错了。
和周围个个梳着高髻头上戴满各种花钿、金银、珠玉、花枝的女子相比,同样一身富贵装扮的她,却是丽而不俗,脱颖而出,无论是美貌还是装扮,说力压群芳,绝不为过。
萧氏二十三岁,绮年玉貌,但终究好不过秦王妃。
她心知肚明,她的珠玉宝髻和身上那条花了数月才完成了绣工的七破花间裙,也没能让她夺艳。
这令她感到心中有些沮丧,但面上更加亲热了,接了秦王王妃的礼,道谢,因比秦王王妃要大,很快就姐姐妹妹地叫了起来。此刻一边应酬客人,一边不时地瞟一眼秦王王妃。
美虽美,但年纪偏小。听闻过她的经历,应当没多少见识,坐下后,果然并不如何活跃,只会面上带笑,偶尔和坐她左右两边的陈王王妃或者玛叶娜王妃闲谈几句而已。
萧氏很快便打消掉自己方才那不该有的微妙的心情,待天黑,笑容满面地命管事带上蓄养的一群乐伎,请客人随意点曲。
陈淑媛便点了一曲时下最受欢迎的用于宴会的阵乐,以助兴致。
乐伎起乐。随着乐声,隐在暗处的训鸟人放出了一群足上系有小灯的玉鸽。数百只玉鸽从暗处飞出,在宴堂前的花圃上空来回飞翔,不但如此,还能跟着乐声的缓急时而集合,时而分开,远远望去,如夜空坠星,如流火起舞。
京都的豪门贵族,家家蓄养乐伎,但能像萧氏这样,竟训出如此一群可以伴着乐声起舞的玉鸽,却还是头一家。
众人赞叹不已,萧氏微微得意。这时澄园管事奔入宴堂大声通报,说沈将军送给夫人的生日礼物到了,因堂中全是女眷,将军止步于外,叫自己代转夫人。说完奉上礼物,一只镶满珍珠宝石的花冠,珠光宝气,一望便知价钱不菲。
萧氏在众人的注目之下,叫身边老姆接过花冠。
郑国夫人以团扇掩嘴,吃吃笑道:“这花冠没万钱怕是下不来的。将军对你可真是上心,所谓一掷千金,不过如此。”
其余的官员夫人纷纷附和,争相表达艳羡之情。
萧氏春风满面,口中却道:“哪里就那么好了?我看不过一件小东西而已,想必是他随手买的,用来糊弄我罢了,倒叫你们看笑话了!”
众人奉承更甚。萧氏有意无意似地瞟了眼菩珠,方叫人将花冠收起。
贵妇人们有的继续奉承萧氏,有的饮酒,有的赏鸟。菩珠听见坐自己右手边的那个玛叶娜王妃和她的近身侍女用番语低声议论着沈旸和长公主李丽华的绯闻。
这个番邦来的王妃,以为没人能听得懂她的话,竟如此肆无忌惮。
菩珠自不会去戳破,装作一无所知,和左手边与自己搭讪的陈王王妃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感觉对面的宁寿公主李琼瑶在看自己,便抬起眼望向她。
李琼瑶立刻面露恶色,扭头,望了眼一个坐她身后另张桌上的妇人。
那妇人姓顾,乃一大夫之妻,收到了李琼瑶的眼神暗示,起身说自己有送给萧氏的贺礼。
“并非贵重之物,原本也拿不出手,唯一可取,便是我费了一番心思。只是笨重,还放在外头,没敢拿进来,怕贻笑大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