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珠感到有点不妙,决定先道谢,于是脸上露出笑容朝他走去,才走了两步,他皱了皱眉:“站住!离我远些!”
菩珠脚步一顿,终于意识到,原来他是嫌自己身上有味道。
她后退,口中道:“我先去沐浴。”说完急急要走,却听他又命令:“给我站住!谁让你走了?”
她只好站住了。
李玄度双手背后:“酒醒了?能站稳了?”
菩珠明白了。
原来他在澄园时便知道自己在装了。
她尴尬,弱弱地说:“能……”
李玄度哼了一声,扭着脸打量她:“晚上到底怎么回事?你去了哪里?沾来一股子的臭水沟味?”
他甚至都不拿正眼看她,神色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嫌弃。
菩珠迟疑着,还在想该怎么开口和他解释晚上发生的那么多事,耳边听到他又问:“你与沈旸妻关系很好吗?”
菩珠摇头嗫嚅:“不好……”
他道:“既不好,为何非要去赴宴?眼皮子就这么窄,非要往热闹堆里凑?去了也就罢了,不在宴堂好好待着,你竟一个人跑去火场那种地方转!我还道你真的醉了,腿脚不好也就罢了,连脑子也坏了!”
菩珠被他如此毫不留情地训斥着,分明知道自己应当忍,偏偏竟就忍不下去。
昨晚她分明问过他的。当时他自己态度那么冷淡,一副爱理不理的样,也没说不让她去,今天她去了。好了,现在成了她眼皮子窄,喜欢凑热闹?
她又为何一个人在火场那种地方打转?还不是因为她同情韩荣昌,想帮他一下,谁知会发生后来的那些事?
耳边全是他冷声冷气的训斥声,后背那被刮擦过的地方仿佛更加刺痛了,今夜遭到的所有惊吓和委屈,一下全都化作了气恼。
菩珠不想再听他骂自己了,道:“我要沐浴了!”说完解下他之前披在自己身上的外氅,放在了一边。
李玄度一顿,仿佛也恼了,沉着脸,高声命骆保进来。
骆保应声而入,感觉气氛不对,偷偷看了眼秦王夫妇各自的表情,小跑到了近前。
李玄度指着她方脱下的外氅:“拿去丢了!”
骆保一愣,看了眼衣裳,仿佛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迟疑了下,又看向菩珠。
菩珠负气道:“秦王说他不要这衣服,叫你拿去丢了,你没听到?”
骆保嗳了一声,急忙拿起衣服,退了出去。
李玄度冷声道:“早些休息罢,莫再来扰我!”说完再不看她一眼,拔腿便出了寝堂,丢下她走了。
居然嫌弃她到了这种地步!
菩珠愈发生气,也是有点伤心,自然也不会再巴巴地追上去求他听自己解释了,立在原地发呆了片刻,抬手闻了闻自己的衣袖,叫婢女进来服侍着卸妆沐浴。
后背被刮擦破了的肌肤碰到热水,火辣辣地作痛。她忍痛净身出来,换了衣裳,想叫侍女帮自己擦药,却发现房内那只药匣里备的伤药上次全被她拿去给了崔铉。
应当只是擦破了点皮肤而已,并非什么了不得的大伤,她也不想多事了,作罢,只一个人在房内闷闷地坐等王姆,片刻之后,总算等来了好消息。
王姆回来了,道她顺利见到了韩驸马,已把消息转给他了。
菩珠心想要是能帮他避过这一场祸事,今晚也算是有所获,但心中终究觉得无趣,更提不起劲头,又叫王姆去看看秦王是不是在静室里。王姆很快回来,道是,菩珠点了点头,让她去歇了,自己在房内又打转了片刻,终于怏怏地先上床去睡觉了。
渐渐深夜,李玄度独自在静室里阅着经籍,果然一直没见她再来打扰了,但心中的恼意,却是半分也未能消下去。
菩家的孙女,胆子是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放肆了。
今晚竟学会了和他顶嘴,甩脸色给他看!
李玄度感到胸中愈发气闷,扔下手中黄卷,从云床上翻身而下,趿着木屐走去开窗,正对着窗外夜风长长呼吸吐气,忽听到门外起了骆保的足步声,接着轻轻叩门。
他心微微一跳,道她终于忍不住还是来了。待身后那扇门被推开,头也不回,只问:“何事?”
骆保听出他语气冷淡,小心地道:“禀殿下,韩驸马派人给殿下传了封信。”说着递了上来。
李玄度一怔,接信展开。
韩荣昌的信很简单,寥寥数语,字迹也很潦草,显然是仓促间写下的。信中说,他收到消息便立刻赶去,算是有惊无险,已将妻子另外安置。他对王妃是万分感激,特意连夜书了此信,请李玄度代他向王妃转达谢意。待他那边的事全部处理妥当,他再亲自登门向王妃道谢。
李玄度反复看了两遍,莫名其妙,沉吟了下,收了信,命人去将王姆唤来。
王姆匆匆赶来,听秦王开口问韩驸马之事,不敢隐瞒,将今晚王妃领着自己出了宴堂吩咐她去找韩驸马传消息的经过说了一遍,说完,见秦王半晌没作声,神色古怪,疑心会不会是后来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心中有些不安,又替王妃辩解:“殿下,王妃只是不想此事闹大了,若真泄了出去,长公主也是失脸。她一番好意,这才叫我去告诉韩驸马一声的,王妃绝无恶意。”
李玄度让她回去休息,自己在静室里又徘徊片刻,终于回了寝堂。
屋内烛火明亮,却是悄无声息,那面绛帐低低地垂落下来,隐隐映出床上一道侧身向里卧眠的身影。
李玄度走到了床前,停了片刻,见她不动,似已沉沉睡去,迟疑了下,轻手轻脚地上了床,慢慢躺了下去。
菩珠其实却还醒着。
晚上遭遇了这么多的事,简直是死里逃生,她心再大,也不可能这么快就睡着,何况回来了,还被李玄度这么对待!
因为后背疼痛,便不能仰卧,如此面向里地侧卧着,心里一直在气闷,又努力劝自己,不要和他一般见识,忽听到他回来的动静,等他上了床,便装作睡了过去,不动。
李玄度又如何睡得着?想着方得知的那件事,未免有些懊悔自己的态度,一时却又拉不下脸叫醒她,躺下去后,忍不住看她,视线落到她后背的一片衣裳上,不禁定住。
她穿着白色的绢纱中衣,后领下的衣衫上,似隐隐透染了几缕血色,虽然轻淡,烛火映入帐子后光线也很昏暗,但他依然看得清清楚楚。
她后背的衣上,分明是血的沾染痕迹。
李玄度一怔,再不犹豫了,开口道:“你背上有伤?到底怎么回事?”
他不问还好,这么一问,菩珠只觉那片爬水沟留下的擦伤更痛了。自己想想都觉羞耻,若是被他知道了,还不知道怎么讥笑。
她默默咬唇,就是不说话,忽感到他向着自己靠了过来,伸手似要翻下她衣襟察看伤处,便扭了扭身子,躲开他的手,闷闷地道:“不用你管!”
第53章
她拒绝着, 扭着身子躲着他。
李玄度手掌握住了她躲闪的肩,随即轻轻拍了拍,低低地道:“莫动, 让我瞧瞧。”
菩珠咬了咬唇, 不动了, 任他将自己的身子翻了过去,趴在枕上。
李玄度将衣领从她的双肩轻轻褪落, 褪下去几寸, 便看到了她背上的一片擦伤。
擦伤的位置在背脊右侧的蝴蝶骨旁, 伤不深,但伤面却不算小, 有掌心那么大, 擦破了一片雪白细嫩的肌肤, 血丝从一道一道的细细伤痕里渗了出来,已经凝住, 沾了一片在衣裳上。
这样的伤, 和他自己到现在还没痊愈的手伤相比,说实话,微不足道, 但落在她的身上,不知为何,看起来就是很疼。
他微微皱眉,问道:“到底怎么一回事?你去赴宴, 弄的一身狼狈不说,竟然还把自己伤成了这样?”
菩珠心头的郁闷一下化为了委屈。
她可太倒霉了!
难得今晚一时冲动做了件不思回报的纯粹好事, 谁知道竟把自己弄得险些丧了命。好容易逃生,回来还被李玄度骂——
这么说吧, 他这个人要是很靠得住,看在他对自己有用的份上,她忍忍也就算了。偏偏他一点儿也不上进,还靠不住。
上辈子他就靠不住。她最后落难的时候,指望他能救自己,最后指望落空了。
这辈子阴差阳错,她做不成现成的太子妃了,做了他的王妃,想要实现心愿,往后还不知道要经历怎样的波折。虽然她不怕,有事迎上去,想办法尽力应对就是,但摊上了这么一个看着很是靠不住的郎君,加上她渐渐得出来的一个经验,前世发生过的事,这辈子未必就会再现。
万一……万一这辈子他无用到底,自己逼他也没用,他就是做不成皇帝,她岂不是白白委屈,空折腾一场?
一想到如此的可能,菩珠的心便凉汪汪一片,耳边听到他还不停催问着自己晚上的生死经历,愈发委屈,眼睛一下就红了。
李玄度问话,她趴着枕上不动。李玄度等了片刻,小心地将她的脸从枕上翻了出来,这才发现她居然在哭,眼泪把枕面都打湿了一片。
他更加焦急,再次发问。
菩珠还是不说。
非但不说,还把脸又埋回在了枕上,就是不让他看。
李玄度从出生第一日起便是天之骄子,从小更是享尽荣华,随心所欲,虽本性不失纯良,却也养成了眼高于顶、以自我为中心的急性子,更不会去看别人的脸色。是这些年接二连三的巨大变故,如钝刀一点点地削了他肉身上的芒刺,鲜血淋漓里,他沉静了下去,但在骨子里,却依然还残留了那么几分少年时的余性,只不过平日藏得很深,轻易不会让人觉察而已。
唯独此刻,对着这样一个被皇帝硬塞过来的小妻子,骂显然是不行了,哄也不行,他看着她冲着自己的后脑勺,心中一阵烦躁,只觉女子是天下最烦人的东西了,忍不住又沉下了脸:“罢了,你若实在不想见我,我走便是了!”说完一把掀开帐子就要下床。
菩珠蹭地转过来脸:“你要是想害我明天又听那个黄老姆唠叨,说我没用,你就走好了!最好都不要回来了!”
李玄度人还是坐在床沿边,不动,只斜睨了她一眼:“那你把事情给我说清楚!你的伤到底怎么来的?”
菩珠决定把自己帮了韩荣昌的事情公布出来,免得他老认为自己从来不做好事。
她擦了擦眼睛,坐起来,说自己晚上无意听到玛叶娜王妃和侍女的私语,急忙出来叫王姆去通知韩荣昌避祸,谁知巧遇沈旸夫妇争执,再然后,沈旸杀了尾随自己的公主傅姆,放火烧院,毁尸灭迹,结果她也被关在了里头。
随着她的讲述,李玄度神色渐渐凝重了起来,转身问:“沈旸和他手下当时说了什么,你听到了吗?”
菩珠懊悔不已,摇头:“距离有些远,他们说话又轻,我没听到。”
见他凝神,她咬了咬唇:“都怪我没用,要是当时听到就好了……”
李玄度回过神来,立刻道:“无妨!这原本就不是你的事!那样的情况下,你能自己逃出来,便已是了不起了,也是万幸!”
他瞥向她的肩背:“你如何出来的?背上便是当时受的伤?”
那羞耻的经历,菩珠根本就不想让他知道,听他又追问,含含糊糊地说:“也没什么,是我自己一不小心弄的……也非大事,小伤罢了……”
李玄度仿佛不悦,皱眉盯了她片刻,忽转身掀帐,看着又要下床走了。
菩珠不想让他再回静室去。他要是走了不回来,明天那个姓黄的老婆子肯定又要说她。
她一急,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袖,见他转头看着自己,吞吞吐吐地说:“我是……是从墙角的一道水沟里爬出来的,沟口窄,爬的时候,背上被刮了一下……”
她说完,连白皙的耳垂上都泛出了一层羞耻的红晕,怕他要嗤笑自己,垂着眼睛根本不敢看他。
他竟然没有讥笑她,但片刻之后,竟又转过身,作势下榻。
菩珠真的急了,心里更是失望,再次攥住他的衣袖不肯撒手:“殿下你怎的还走?我不是已经全都说出来了吗?”
看她平时颇有点小聪明,今夜竟也能在火场中找到如此一条逃生之路,怎此刻又变的如此一副蠢样,总以为是他丢下她要走了。
李玄度心里又觉后怕,又实在忍不住想笑,极力绷着脸说:“我去帮你取药!”
菩珠一顿,这才明白了过来,是自己误会了,脸一热,急忙放开了手。
李玄度出了寝堂,很快回来,手里多了一只药瓶子,叫她转身。
菩珠乖乖转过身,背向着他。
李玄度小心地往她伤处涂药,一边涂,一边还将他的脸凑近了些,往她的伤口附近轻轻地吹了几口气,柔声问她疼不疼。
认识他这么久了,这好像是第一次,他对她这么温柔,没有讥嘲,没有训斥,充满了耐心。
菩珠心跳不知为何有点加快,脸好像也热了起来,幸好背对着他。
她一语不发,只摇了摇头。
李玄度替她上完药,又看了她的背影。
她静静地低头垂颈,衣衫依然褪落在臂上,露着两只香肩和整片白嫩得好似细豆腐的后背肌肤,细嫩得叫人看了简直想要咬上一口,好再细尝她是什么滋味。她渐渐收窄的玲珑的腰肢曲线也一直往下,下到一处令人浮想联翩的位置时,却被一堆多事的绢纱衣料给埋住,什么也看不见了。
李玄度闭了闭目,“好了,把衣裳拉回去!”
他瓮声瓮气地说,声音有点粗,又低又沉。
她照办,默默地将衣裳拉了回去,遮住玲珑的腰,掩了双肩和雪背,最后整理好衣襟,将她的身子完全地遮挡好,方转过了脸,朝他感激地一笑:“多谢殿下。”
他会需要她的这一声道谢?
李玄度心中一阵莫名的失望,还有点不悦,当然并未表露,只随口唔了声,将药瓶子一搁,用块帕子擦了擦自己沾过药膏的手指,随意躺了下去,屈起一臂枕在脑后,闭上了眼睛。
菩珠也跟着他躺下去,双臂交叠枕脸,人趴在枕上,歪着脸朝向他。
李玄度闭目片刻,说:“晚上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开始为何不说?”
菩珠渐渐已经不怕他了,顶他:“我还没说,你就骂我!”
李玄度哼了一声:“我那叫骂?”
菩珠想起他命骆保扔掉他那件自己不过裹了一下的外氅,呵了一下。
“你还让骆保把衣服给扔了?哪里就那么臭?”
李玄度没有睁眸看她,却也能想象此刻她那一脸恼火之色的样子。
“行了!我明天让他取回来,满意了吗?”
“殿下,你表面看起来那么和气,私底下脾气太坏了!还是你就讨厌我,只对我这么坏?”
“我对你已经够好了。”他纠正她。
真对我好,那就和我生儿子,你再去造反,让我做皇后……
这话差点就要脱口而出,最后还是忍了下去。
现在不是再次谈这些的时候,菩珠心里清楚。
不过,今晚虽然很倒霉,差点丢了命,但也算是有了意外收获。
虽然李玄度对她的态度还是让她不甚满意,但感觉比起从前,两人距离已经近了不少。
只要关系越来越近,以后生儿子当皇后撺掇他造反什么的,自然也就更容易了。
她决定见好就收,先不谈这个,免得又让他瞧不起自己。
“殿下,今晚我真的还要再谢谢殿下你。”
菩珠趴在枕上,双眸凝视着他,柔声说道。
李玄度懒洋洋地睁眸,瞟了她一眼。
“谢我什么?”
“殿下在澄园里就知道我能走路,还是抱了我。殿下你真好啊。”
李玄度也有点不明白,自己当时怎就听从了她的意思,配合她去满足她的虚荣心。
可怜又可笑的女人的那点虚荣心……
菩猷之的这个孙女,实在是太浅薄了。从他认识她的第一天起,她就没有半点女子该有的美德和矜持。
他真的没法不去鄙视她。
但听到她这样向自己柔声表达谢意,显出很快活的模样,李玄度忽然又觉得这也没什么了。
人活于世,实是苦大于乐,痛大于喜。
她却能如此轻易便获得快乐和满足,哪怕这快乐满足是如此的浅薄,李玄度忽觉也是不错。
他甚至有点羡慕她了。
他笑了笑,闭上眼睛,唔了一声:“睡吧。”
已是下半夜了,灯树上的蜡炬一寸寸地坍缩,相继灭去,寝堂里的光线也慢慢暗了下去。
借着最后一点蜡炬的光照,菩珠偷偷睁开眼睛,望着身边睡了过去的李玄度。
他真的是个美男子,长得这么好看,难怪那个萧氏到了现在还对他怀有心思。
逼他造反、让自己做皇后什么的,可以慢慢来。但生儿子的计划,却可以提上日程,先来试一试。
她又查过小册子了,等过几天,她的月事干净了,到下个月大约秋狝的时候,就又是一个机会。
她得让他带自己同行。
当然了,她跟去的目的,除了这个,也是为了怀卫。
前世记得这个时候,怀卫好像已经出了意外。这辈子虽然平安无事了,但秋狝这种热闹,韩赤蛟肯定也要去凑的,只要这家伙还能靠近怀卫,菩珠就觉得不放心。
等秋狝过后,看看能不能想个办法让怀卫回银月城,或者把韩赤蛟给打发出京都。让这俩人远远地分开,这样才能放心。
菩珠打定主意,眼睛一闭,睡了过去。
第54章
枕边人彻底地安静了, 耳畔闻得她呼吸声轻悄而平稳。
李玄度缓缓睁眸,转脸看向了她。
她侧卧在枕,睡得甚是香甜的模样, 怕是天上打雷也吵不醒她了。
李玄度望着, 渐渐出神。
那夜放鹰台回来之后, 她便再没有表现出任何想要和他亲近的意思或者举动了。
对此李玄度自然是求之不得。但与此同时,他也愈发肯定了一件事。
菩猷之的这个孙女, 果然是追名逐利、蝇营狗苟, 一双眼睛生得漂亮, 但却势利得很。一旦认定自己没法满足她的那些野心和欲望之后,她便似忘了她的另一个身份:她也是他的王妃。
似今夜, 他屈尊亲自去接她, 顺着她的心意众目睽睽之下抱她, 回来还亲手给她上药。
今夜之前,李玄度根本不会相信自己会做出这样的事, 但他还是做了。
她却只有一声道谢。
当然, 李玄度做这些的时候,根本未曾想过她应当如何回报自己。
但她如此反应,这么快竟丢下自己又安然入眠, 而他却怎么也睡不着觉,隐隐似有几分郁燥之感。
李玄度早不是懵懵懂懂的少年人,知道自己这是怎么回事。
他反省了下,觉得他是不是清心寡欲太久了, 今夜竟会觉得她的身子还是不错的,那片带了擦伤的裸背也很美, 有几分勾人的意思。
这令李玄度心中又生出了几分微妙的不快和失落之感,尤其是看到她又丢下自己酣然入梦了。
他再次地反省, 觉得自己还对她太过纵容了。
她实在是不配他这么对她。
他也不再看她睡觉的样子了,转回来脸,再次闭目。
帐外,灯树上的那最后一点蜡炬也燃尽了,帐中随之陷入了一片昏暗。
他在黑暗中慢慢呼吸了几口气,驱走脑海中的各种杂念,灵台渐渐清明,又开始回想今夜她的遭遇。
说实话,他感到有点后怕。
今夜她实在是危险。若不是她自己机智,加上有几分运气,恐怕不是被沈旸发现,当场步了那个老傅姆的后尘,就是已经被烧死在那个地方了。
虽然她势利,令他瞧不起,他更是迫于情势,才接纳了这门他不想要的赐婚,但这并不表示他想她出事。
毕竟,只是个小女郎而已。贪慕荣华富贵,也是人之常情,罪不至死。
沈旸到底在谋划什么,为了保守秘密,毫不犹豫竟连宁寿公主的老傅姆也给杀了?
最后那一刻,他恰巧又在火场附近遇到了她。
以此人的机警和心机,他会不会怀疑她当时也在附近?日后会不会对她不利?
李玄度闭目了良久,忽又想到她好似怕冷,偏偏睡觉又不老实,滚来滚去,被子总是会被她踢掉。
重阳已过,秋溽渐消,下半夜会凉。
他在黑暗中摸索着伸过去手,将她身上那幅滑落了些的被衾往上拉了拉,帮她盖好了被。
……
萧氏的生日宴本计划通宵达旦,因为这场意外的大火,草草打断,贵妇人们纷纷离去。
大火既起,一时又怎能扑灭,从中心的积碧院开始烧了一夜,烧完了附近相连的几座建筑,下半夜,这才慢慢熄灭。
天亮后,京兆尹得知澄园昨夜失火,亲自前来慰问并询问情况。
沈旸仿佛一夜未眠,指挥灭火,眼睛熬得通红,亲自见京兆尹,陪着叙话,解释说,昨夜花宴里放演的舞鸽脚上悬着小灯,极有可能是驯鸽人疏忽,令舞鸽逃飞,灯火落到积碧院,这才导致意外大火。
京兆尹知他位高权重,大早地赶来,不过是趁机拉近和他的关系而已,正唏嘘着,突然听到火场的方向传来一阵惊呼声,接着,澄园的一个管事脸色苍白地跑了过来,禀告说,方才刚进入积碧院清理火场,就在走廊上发现了一具被烧焦的尸首,经辨认,仿佛就是宁寿公主身边的傅姆。
那傅姆昨夜出了宴堂,随后便一直没有回来。宁寿公主从小是她带大的,感情颇深,不见了人,十分焦急。萧氏昨夜命人一直在附近寻找,却始终找不到人,没想到今早竟收到这样的消息!
沈旸神色凝重,立刻和京兆尹奔入火场,果然看见一具焦尸。
公主昨夜走后留下来的一个宫女辨认出尸首头上烧得变形的金饰正是傅姆所有,应当是她昨夜误入此院,不幸罹难。
全场皆惊。
似这种火场死人之事,无人报官,衙门便不会主动派人来查,何况京兆尹本人就在现场。
萧氏闻讯赶了过来,见状忍住恶心,命人将焦尸包裹了抬出来收殓,和沈旸对好说辞,便急忙入宫去向公主告罪。
一番忙乱过后,沈旸送走京兆尹,回到了积碧院。
一夜之间,屋宇夷为平地,庭院里到处都是从大火中坍塌的焦梁断木和碎瓦颓垣。管事见男主人回来了,急忙迎上来,说已经照他的吩咐,命人暂时不许靠近那烧死人的地方了。
沈旸颔首,叫管事先带人去清理别的过火之地,自己独自踏入那片焦黑的废墟之地。
昨夜遇李玄度突然到来,他只能中断原来的计划,更怕万一出岔子,第一时间便折回去察看火场,没想到竟在积碧院的附近遇到了李玄度之妻。
她的模样看起来实在狼狈,太反常了,看着像是仓促间刚从哪里逃出来似的。
他勒死公主傅姆的时候,那妇人拼命挣扎,当时仿佛想说什么,两只手还拼命指向他身后的某个方向。但当时他并未留意,勒死人后也没细想,当时就离开了。在这里遇到了如此的她,沈旸生性多疑,就在那一刻,忽然想起了这件事,便暗暗留了个心,今早等到那妇人的焦尸被发现,事情暂时告一段落,便命人不得入内,此刻屏退下人,独自入了火场,仔细地搜索了起来。
他照着昨夜那傅姆所指的方向,慢慢地寻了各处,起初并无发现,直到来到一处墙角,视线落在泥地之上,定住了。
这个角落长年照不到日光,地面腐土蓬松湿润,昨夜过火也不深,且是上风方向,地上未堆积多少的烟尘。
他在角落的一片泥地上看到了一双足迹,小巧玲珑,应是女子的云鞋所留。
沈旸蹲了下去,端详鞋印,又伸手,以虎口丈量了下鞋的窄瘦长短,最后抹平了足迹,站起来,看向昨夜自己被萧氏追上后发生争执的走廊方向,出神了片刻,继续在废墟里寻找。
最后他停在院墙的西南角,视线盯着角落里的排水沟口,神色微微诧异。
沟口附近,有被扒拉出来的腐草和败叶。显然应是最近留下的痕迹。
他趴了下去,观察沟口对面,很快断定,这个出口,就在位于昨夜他遇到她的道旁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