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非议的对象,是当今的光禄寺羽林将,世家侯,背后再怎么被人嘲笑,当面如此,若是追究,便是犯上大罪。
几人慌忙下跪磕头求饶。
这时城门方向骑马来了一人,身穿细麟软甲,足蹬乌皮高靴,腰间束银蹀躞带,悬一把宝钿刀,高鼻深目,神色冷峻,正是南司沈旸。催马而来停下,目光看了眼几个跪在地上求饶的士兵,随即转向韩荣昌道:“韩侯何事?这几人若开罪了你,尽管开口,我必不轻饶。”
韩荣昌僵立了片刻,按着剑柄的手缓缓松开,剑归鞘,淡淡地道:“无事。”
沈旸仿佛不以为意,扭脸转向地上的士兵,喝了一声“滚”。士兵如逢大赦,慌忙爬起来狼狈而去。
韩荣昌亦不再理会沈旸,吩咐车夫稍候,自己策马往城门驰去,俄而引了一辆马车回来,到车前唤菩珠。
沈旸远远地停马在旁,看着一道面覆紫色幂篱的窈窕身影下来,提裙上了另辆马车,车门随即关闭,朝着城门辚辚而去。
沈旸思索了下,命随从将候在路边等人前来修车的车夫唤来,问方才那女子是韩荣昌的什么人。车夫道:“便是昨日方得圣旨赐婚秦王殿下的菩家小淑女。”
沈旸转头,视线落在前方那辆将入城门的马车之上,目光微动。
菩珠心神纷乱地赶回郭家,至巳时中,等到了宫使,被接入宫中前去谢恩。
皇帝依旧见她于上次召见的便殿月桂殿,坐于案后,近旁立着沈皋。
昨夜大雨,今日一早放了晴。一道阳光从南窗斜射而入,映得皇帝身上龙袍的刺金龙纹金光闪烁,亮得刺目。
皇帝似也不喜光线明亮,看了眼南窗。沈皋会意,立刻走了过去,亲手闭窗。
殿内的光线一下变暗,皇帝坐在御座之上,身影笼罩在悬于侧旁的一道帷幕所投的一片阴影之中。
菩珠上前行礼。沈皋带了殿内宫人,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偌大的宫室,只剩下了皇帝和菩珠二人。
阴影里的皇帝,神色看起来比起上次召见还要和气几分,命她平身,微笑道:“朕已着太史令与大典星官查看吉时,定了后,你与秦王便可大婚。你若缺何物,或是有所求,尽管提,朕必无所不用。”
菩珠道无所求。
皇帝颔首:“待你做了秦王妃,日后与秦王朝夕面见,昼夜相对,倘若觉察秦王有异,你知自己该当如何?”
皇帝的语气如常,菩珠却一愣,听出这话带了异样。
她本是垂着头的,闻言,迟疑了下,缓缓抬头,正对上皇帝投来的两道目光,面上笑容已是全无,神色有些阴沉,不禁悚然,联想到李玄度曾做过的事,几乎是在电光火石之间,隐隐明白了过来。
听皇帝这话,难道是要自己利用王妃身份和他朝夕相处,监视李玄度的言行和一举一动?
她又想起昨日被召入宫莫名遭遇的那一场刺客刺杀,愈发印证了这个念头。
昨日她百思不解。但倘若和这个目的联系起来,便就一目了然了。
皇帝要用细作,自然希望细作能够被用,在启用之前,先行予以试炼考验,再正常不过了。
看起来,自己似乎是通过了考验。
要在李玄度身边安插耳目,还有什么比一个日后将要和他同床共枕亲密无间的王妃用得更趁手?
菩珠又想起了阿姆,离奇丢下自己走了的阿姆,顿时全部明白了过来。
皇帝是要拿阿姆做人质,胁迫自己听命。难怪阿姆会不等到自己回来便就走了。
她必定是被强行带走的。
今早她想不通,愤而去往道观要寻李玄度质问。
此刻一桩桩,一件件,刹时全部想通了。
后背迅速地沁出了一层冷汗,将贴身的内衫紧紧地粘住,湿漉漉冷冰冰,令人极不舒服。
她袖下的双手十指慢慢握住,指甲掐紧手心,道:“臣女愚钝,请陛下明示。”
皇帝道:“朕早就得报,秦王包藏祸心,意图不轨,只是平日掩饰得当,遮人耳目。朕要你替朕监察他的一举一动,尤其是与阙人的私下交通,一旦有所获,须立刻禀明,不得隐瞒。”
皇帝说话的语调深沉而冰冷,仿佛一把锐利的尖刀,刺破了那层原本朦朦胧胧的温情的面纱。
“朕自继位以来,励精图治,海晏清平,御宇内而张海外,但如今,东狄元气日渐恢复,于西域四处衅事,企图扩张,对我朝更是虎视眈眈,心不曾死。攘外安内,缺一不可。朕若不及早清除如今的腋肘之患,一旦养大,只怕日后变成心腹之祸,内外交困,危及社稷!”
“菩氏,你祖为朝廷肱骨重臣,公忠体国,你父更是忠臣烈士,碧血丹心可照汗青。你身为忠臣之后,当亦知晓大义大节。朕的话,你听明白了?”
皇帝的两道目光,射向菩珠。
菩珠垂眸道:“陛下之言,臣女谨记在心。”
皇帝肃穆的脸容之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微微颔首,再次开口,语调恢复了温和。
皇帝说:“你不必担心日后出路。朕既用你,又岂会害你。你如今是亭主,食邑百户,待你功成之日,朕必封你为鲁国夫人,富庶之地,食邑万户。朕金口玉言,决不食言。”
皇帝微微一顿。
“朕听闻太子那日于积善宫与公主起了争执,起因似是为你。原本就有大臣荐举你为太子妃,日后你若真为朝廷立下大功,朕便成全你与太子,也是未尝不可。”
皇帝的语气,多了几分意味深长的味道。
菩珠沉默半晌,抬头道:“陛下,容臣女斗胆问一句,与臣女朝夕相伴的阿姆,如今人在哪里?接走她的,当真是她儿子?”
皇帝道:“自然。”
菩珠问:“陛下,臣女想去探望阿姆。”
皇帝淡淡道:“现下大可不必。她有儿有孙,年纪也大了,不便再服侍你,况且如今是被儿子接去了,衣食无忧,有后辈孝顺,往后颐养天年,你还有何放心不下?待日后有机会,自会再见。”
菩珠的眼睫微不可察地颤了下,再次低头,恭声道:“臣女明白了,多谢陛下隆恩。只要阿姆一切都好,臣女便放心了。陛下的话,臣女更是谨记在心。臣女驽钝,本是不堪重用,但既蒙陛下厚爱,又金口玉言许了臣女未来,臣女感激,往后必身体力行,竭忠尽智,绝不敢有半分懈怠!”
皇帝凝视着她,目光中流露出满意的笑容,点头道:“好。朕这里无事了,你回去安心准备婚事吧。”
菩珠行礼退出,出了宫,回去的路上,闭目半晌,睁眸摊开手心,低头盯着自己那留了深深指甲印的掌心,压抑着的愤怒,终于控制不住,全部从心头冒了出来。
拿刺客设阵当面杀人试探她,毁了她的计划。
把她指给李玄度做王妃,实要她作细作。
这些都罢了。
皇帝坐拥四海,生杀予夺,身为臣民,何来不从的余地。
原本她或许还会真的考虑听命,先不论日后能不能兑现,毕竟许诺令人心动。
但这个贼皇帝,竟还把手伸向了她的阿姆,这个世上还活着的她唯一最爱的人。
动了她的阿姆,拿阿姆胁迫,竟还想让她老老实实俯首听命给他做事?
皇帝怕是看错了人,做梦!


第38章
菩珠谢恩后的次日, 陆续传来各种消息。
太子妃的人选紧跟着也定下了,姚侯之女姚含贞。
前世在菩珠做了太子妃后不久,姚含贞也入东宫。这辈子阴差阳错, 菩珠嫁秦王, 太子妃之位倒是落到了姚含贞的头上。
这应是皇帝出于压制外戚考虑的最后选择。长公主和上官皇后这对姑嫂在旷日持久的相争暗斗里, 漂亮地获得了这一回合的重大胜利。
怀卫当日直奔郭家,见到菩珠, 怒气冲冲, 开口就嚷要和李玄度断绝兄弟关系。
“他竟骗我!说我要是娶你做王妃, 他就杀了你。如今他自己怎的娶你做王妃了?”
怀卫幼时目睹族人娶亲,好奇追问身边老姆娶亲何意。老姆说, 娶亲便是男子女子抱着小羊一同睡觉, 从此以后, 他印入脑海,再也不忘。
现在, 想到以后她就要陪李玄度抱小羊一起睡觉了, 没有自己的份,怎不感到愤怒和委屈?嚷完眼眶一红,眼泪险些掉了下来。
菩珠叫侍女取吃食来, 哄了他半晌,总算把人哄好些。
怀卫回头看了眼身后,见无人,凑过来耳语:“阿姊, 他那个人最是无趣,又很凶, 对你肯定不好。我都想好了,你若不想做他王妃, 我回去就对外祖母说我要走。我把你藏在我的车里,偷偷带你去银月城!到了那里,我就能保护你了,你想做什么都行!”
“我说的是真的!特意来找你,就是要和你说这个的!”
他仿佛怕她不信,睁大眼睛又强调了一遍。
“还有你阿姆!她也一起去!这样你们就不会分开,她也可以天天给我做吃食!”
他说完,咬了口饼,扭头找人。
“阿姆人呢,怎么不见她了?”他嘴里塞满东西,含含糊糊地道。
菩珠心中原本郁懑无比,此刻却被怀卫这幼稚但充满真挚的话语给感动了。
真的有些感动。
想到阿姆,她忍住落泪之感,笑道:“这是皇帝陛下的圣旨,不能违抗。何况做秦王妃也很好。你家的银月城阿姊一定要去,但不是现在,而是日后等有机会。”
怀卫很是失望,口中嘟囔道:“好吧,那日后阿姊你一定要去!”
菩珠道:“一定。我还要认识你的娘亲大长公主。”
怀卫这才终于高兴了些。
菩珠想起他前世出的意外,再次叮嘱他,一定不要再和韩赤蛟往来,更不能随他出去玩耍。
“知道知道!我听陈阿姆与外祖母说话,我外甥儿被关在家中,一步路也出不来呢!”
菩珠巴不得韩赤蛟被关,越久越好,都不要出来才好。
怀卫耍了半日,宫中跟出来的随行催促,他这才依依不舍地回去,临行前道:“阿姊,他日后要是欺负你,你记得立刻和我说,我帮你打回去!”
菩珠忍俊不禁,笑着点了点头。
送走了怀卫,她脸上的笑容便消失了。
从昨日出宫后到现在,她一直在考虑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
贼皇帝拿阿姆要挟她,她恨都来不及,怎么可能甘心就此受他的摆布?
何况,深入去想,就算皇帝真打算最后留自己一命论功封赏,就算李承煜对自己的感情能经历得住时间分离的考验,就算他最后也可以顶住压力,迎一个做过他叔母的女子入后宫,但以皇帝扶持他的态度看,怎会允许如此一个能对太子施加重大影响的女子活在世上?
到时候,太子对自己越是坚持,恐怕皇帝就越容不下自己。
虽然内心深处,割裂她熟悉的过往令她感到很是遗憾,也有几分难过,但她不得不放弃太子李承煜了,考虑改走另一条道,她此前从未想过的李玄度。
新道路的好处显而易见。
她知道前世他是最后的赢家。现在她被赐婚成了秦王妃,这是一项天然的巨大优势。
然而,想要顺利地从秦王妃做到如姜氏那样的太后,她首先要登上皇后的位子。而这一关,绝不是那么容易顺理成章就能闯过去。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皇帝今日赐婚的真实意图,就算能瞒一时,不可能瞒一世。何况李玄度更不是傻子。倘若被他知晓了,别说皇后的位置,自己到时候怎么死都不知道。
唯一避免这局面的法子,就是让他知道赐婚的真相,尽早和他达成有利于自己的约定。
但是,她手头能够用来和他缔约的筹码太轻了。
只是反间而已。就算现在他迫于情势,答应保证自己的地位,谁能向她保证,日后他不会反悔?以他厌恶自己的程度,菩珠根本没有把握能从情感上把控住他,更不用说像把控李承煜一样了,简直是在做梦。
如果日后,自己帮他提早登基做成皇帝,到时他反悔,哪怕自己已经生了儿子,也是无济于事。
要废,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她必须要做最坏的打算。
所以,想要帝后之约得以巩固,唯有加大自己的身价,日后有助力,有依仗,令他不能随意毁约动自己。
那么新的问题接踵而来,作为一个孤女,谁又是她将来的助力和依仗?
这个问题昨夜出宫回来,她便一直在思索。原本几乎陷入了绝望,此刻送走怀卫,再沉思片刻,突然间她想到一个人。
姜毅,还是姜毅。
姜毅和自己父亲生前关系不错,加上之前自己结下的那点人缘,她可以趁现在想办法去接近,认姜毅做义父,建立起稳固的个人关系。
以李玄度和姜家的关系,他若一朝得势,日后必会重用姜毅,姜毅也会是国之重器,这一点,菩珠深信不疑。如此,日后有了义父作靠山,他想废自己,就没那么简单了。等生的儿子立了太子,剩下最后一件事,那就是和他熬。
根据菩珠的经验,一般皇帝都不长命,究其原因,要么纵欲过度,要么太费心力。
她给他开后宫,多多地充盈没有背景威胁的美人,既能为自己博得贤名,也能让他纵欲过度,早死。
如果他于女色这方面节制,问题也不大,想来那就是个勤政的皇帝,只要勤政,那每天就有各种他不睡觉也做不完的事,案头来自各郡各种亟待处置的奏折,永远不会少下去。心力交瘁,也很容易早死。
熬死了他,自己就能做太后,踩着他为自己和儿子打下的基础,尽力而为,辅佐儿子,做一个像姜氏那样的太后。
当然,那些都是后话,日后再论。就目前而言,她最重要的事情有两件。
第一,和他达成一致。
第二,和他共同对付皇帝。
达成一致应该不难,菩珠有把握。对于一个十六岁就野心勃勃参与了逼宫的皇子而言,在他无奈蛰伏的时候,多了一个能在关键时刻助他成事的同伴,他没理由拒绝。
难的是对付皇帝。
皇帝坐拥天下,一声号令,驱百万为兵。纵观前世,李玄度后来能谋事成功,也具有偶然性。譬如他受伤时,如果当时遇到的是别人,他可能早就已经死了。
即便重生而来,也不可能事事皆在掌控。
任何微小的不起眼的变数,都将会对结果造成巨大的影响。
这是菩珠终于认识到的一个惨痛的教训。
这辈子,谋江山这种事也不会一蹴而就。要冒极大的风险,其中的变数更是难以预料。
现在于她而言,婚后向他交待身份,获取他的信任,谈妥条件之后,等姜氏这根维持现状的定海神针如前世那样染疫死去,兄弟失去制衡相杀,到时候便利用自己的身份,帮李玄度查漏补缺,完善前世的刺杀计划,不再是令皇帝受伤,而是一举弄死皇帝。
顺利的话,或许不用像前世那样,要十年之后他才能做皇帝了,这也意味着,自己可以提早登上后位。
至于李承煜……
她的眼前浮现出几个月前在河西都尉府里自己和他花树论琴的一幕,心中涌出一丝愧疚和遗憾。
但没办法,这真的是命,阴差阳错,没有别的选择。作为弥补,日后倘若有可能保全他的性命,她一定会尽力。
菩珠从头到尾细细地又想了一遍,一扫之前心间的压抑和沮丧,浑身再次充满了斗志。
孝昌皇帝先算计她,动了她不能动的人,堵死她的路,就别怪她站到李玄度的一方了。
殊途同归。
只要最后能达目的,嫁谁都是一样。
……
延宁宫位于长安宫靠东的方位,朝臣称之为东宫。
李承煜从十六岁大婚之后便居于东宫。东宫北是太子私邸,南面则是属官衙署。
平日,东宫里十分安静,作为太子的宫殿,隐有一种庄严气象。然而此刻,在东宫北的一座寝殿之中,却传出了一道不同寻常的杂音。
李承煜宛若一只困兽,在寝殿里不停地来回走动,突然仿佛下定了决心,猛地转身,迈步朝外走去。
“太子你不能去——”
一直在旁的孙良娣慌忙追了上来,想要阻止,见劝不住,就用力抱住了他的手臂。
她是太子的第一个女人,东宫属官谒者孙吉的女儿。在太子十六岁大婚娶上官太子妃之前就入了东宫。
“起开!”
李承煜一把甩了孙良娣,手劲很大,她收不住脚,重重摔在了地上,抬头见李承煜快要跨出殿槛,不顾疼痛又爬了过去,从后一把死死拖住他的脚,声泪俱下。
“太子你冷静些!事已至此,陛下圣旨都下了,你不能抗旨……”
李承煜眼睛通红,恍若未闻,一脚从她的双手里拔了出来,继续朝外大步走去。
孙良娣知自己阻止不了他,坐在地上眼泪不绝,心中只盼方才自己派去通知皇后的人能快点将皇后请来。
李承煜走到殿门之前,正要跨出去,身形一顿。
对面疾步来了一位宫装中年女子,身后随了一列宫人,大约是来得太急,作为仪仗的孔雀翚扇也未携。
上官皇后到了,命人全部退开,自己跨入殿内,闭上殿门。
“母后……”
李承煜低低地叫了一声。
“你去哪里?做甚?”
上官皇后问。
李承煜咬牙了片刻,猛地抬头,大声道:“我先前听闻父皇有意要将菩氏许我为太子妃的,为何如今忽然将她赐婚皇叔?母后你也不喜姚家女!你为何不劝阻父皇?”
“故你到底意欲为何?要去寻陛下说理?”
“儿子不问清楚,寝食难安……”
“啪”的一声,一道清脆的巴掌之声,打断了李承煜的诉讲。
吃了一耳光的李承煜吃惊地望着自己的母亲。
上官皇后满面怒容,发髻上插的一支口衔滴珠金凤步摇微微乱晃,压低声指着太子厉声叱:“我看你是越活越不长进了!好容易攒了点声望,百官如今对你交口称赞,你是想要自毁长城不成?我告诉你,你别以为你如今的太子之位就稳当了!你的兄弟留王还有后头的胡家人就等着你捅娄子闹笑话呢!我不拦你,你这就去!闹得越大越好,叫你父皇厌恶,叫满朝文武全都知晓,堂堂一个太子,竟为区区一女子犯君抗命,你是有多能耐!”
李承煜的身躯缓缓地软了下去,最后无力地跪在地上,低下了头。
上官皇后慢慢吁出一口气,冷冷地道:“想稳稳当当做你的太子,就当知晓何为轻何为重。你的太傅郭朗难道平日都未曾教你这些?给我老老实实待在宫里,哪里也不许去,预备婚事!”
李承煜目送皇后迈出殿槛离去的背影,神色僵硬,人一动不动。
……
太常署很快择定了太子和秦王的大婚日期。
太子议婚已久,东宫亟待太子妃,又是续娶,一切以速为上,再考虑双喜,故叔侄二人的大婚皆定在三个月后。
秦王九月十二日,太子则是两日之后。
再接着,负责皇室婚嫁的太常大夫与宗正卿开始频繁出入姚家和郭家,议定关于大婚的各种流程与礼节。
京都之中,太皇太后千秋节的喜庆气氛还未散尽,便又有两场皇室婚礼接踵而来。一时之间,坊间街头巷尾,人人热议。
郭家纵然再不愿和李玄度扯上关系,菩珠人都已经接回了家,也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吞,严氏每日强作笑颜忙着替菩珠操办。
菩珠悄悄走了趟万福客栈,雇百辟代自己去了一趟武功县。一个月后,这日传来回报,说消息到了。她借故出门去了客栈,被告知她要寻的那一家人在一个多月前便搬走了。根据邻人的说法,是那家人突然发了一笔大财,于是举家搬迁,至于搬去了哪里,没有人知晓。
皇帝既然要拿阿姆来操控自己,肯定不会对她不利。而且,接走她的既是阿姆的儿子,又得了吩咐,想必不会虐待于她。
菩珠让百辟继续为自己查访那家人的下落,叫一有消息就务必立刻告知。
回来的路上,菩珠安慰自己。但一想到如今不知身在何处的阿姆,忍不住又流泪,便如此一路伤心地回了郭家。
她擦去眼泪,覆上幂篱,被跟行的婢女服侍下了马车,正要进去,忽然听到身后有人低声叫自己:“小女君!”
这声音似曾相识,以前仿佛在哪里听到过。
菩珠转头,看见身后追上来一个瘦猴似的黑皮少年,一愣。
竟然是河西那个名叫费万的轻侠少年。
他怎的跑来了京都?
菩珠将人带到郭府的门房里,见他衣衫褴褛,看着比从前更瘦,形容狼狈,一问,说已经几天没怎么吃东西了,忙让人先去拿点吃食来。
费万摇头焦急道:“我没事。我打听到小女君你在这里,找过来,是想求你帮忙寻崔铉!”
费万说,两个多月前,崔铉被唤至都尉府,随后一直不见人回。费万和他的十几个伙伴不放心,去问杨洪,从杨洪口中得知,崔铉应是被带往京都了,但什么人带走他,杨洪没有明说,当时显得很是为难。
费万这些人几乎全是孤儿,从小和崔铉一道长大,感情深厚,获悉他可能的去向,感觉不对,立刻上路追去,一路颠沛抵达京都。只是人海茫茫,似京都这种地方,他们十几个边陲来的平民,哪有什么寻人门路,最后想到了菩珠,多方打听,终于找到这里。
“小女君,求你帮忙打听他的下落!”
费万跪在地上磕头。
菩珠一口答应,让他起来,命人给他拿吃的,又给了他一些钱,让他和同来的人先寻个地方落脚。费万感激万分地走了,菩珠略思索,便猜到了崔铉可能的下落。
前些天,皇宫以赏赐为名,送了几名宫女到郭家,说是给菩珠使唤的,其中那个姓黄的管事老姆,是沈皋安排的用以替菩珠联络跑腿的人。
当天菩珠便命黄老姆去问崔铉的下落,把自己的要求提了一遍。当晚收到来自沈皋的回复,很是不悦,责备她为了这点小事便轻易联络,斥了一通后,答应放崔铉,还说既是她的故人,看在她的面上,会给崔铉安排一个前途,允他入羽林卫,命她往后勿再节外生枝,安心等待大婚,为皇帝做事。
菩珠知这种事沈皋没必要欺骗。虽不知崔铉就此留在京都于他是福是祸,但知晓他此刻应当无事,也就松了一口气。
离大婚还有一个多月。该来的,总是会来。
她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


第39章
皇宫西北角的含英门外有片广阔平地, 附近驻有羽林卫的营房。平日,这里除了用作皇家击鞠戏乐的毬场,亦是羽林卫操练演武的校场。羽林卫除日常操练, 每个月的月底, 按照惯例会在这里举办一次竞武, 其中的重头戏,被称为“十人突”。
所谓的“十人突”, 就是十人围攻中间一人, 倘若中间的人能突围而出, 则可晋位。
羽林卫里等级森严,晋级不易, 所以这听起来非常诱人。但在实际中, 过去整整两年的时间里, 无一人能成功突围而出。
之所以如此难,是因为当初设置十人突的目的便是选拔杰出精英, 全程实打。围攻的十人, 除了不操刀剑等能够形成开放伤口的武器之外,可用任何武器任何招数对闯关人的任何身体部位发动攻击。不止如此,这十人亦非泛泛之辈, 皆精选而出的猛士,故这两年,闯阵者不但无一成功,还动辄落下伤残, 甚至有一人因为受伤过重,当场呕血身亡。
已经半年了, 十人突形同空设,再无人敢冒险拿自己的性命去赌前程。
但在今日, 这里却再次响起久违的喧杂之声。
几名身着软甲足踏乌履的羽林郎相互对望,暗使了个眼色,齐齐包围推搡一人,强行夹着他往场地而去。
这名被推搡的羽林卫郎皮肤微黑,身材高大,又带有青年特有的瘦劲与矫捷。此刻被人夹着无法脱身,被迫往十人突的场地而去,周围的羽林郎们纷纷围了过来观看,见状,非但不加阻止,反而起哄不断。
这名卫郎便是崔铉,入羽林卫还不到一个月。
羽林卫里等级森严,崇拜强者,且羽林郎多出身京都世家子弟,相互抱团已是常态。崔铉到来之后,被人得知他来自边陲河西,不过一罪官后裔,出身本就低微,又不合群,整日除了操练一言不发,更不去逢迎交结周围的人,很快就被孤立排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