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到底是真的,还是只是表象,秦王的手段太过隐秘,以至瞒过了眼线?
皇帝总是无法安心。
“那是自然,陛下未雨绸缪,天经地义!如今陛下不是已经有了菩女吗?”沈皋轻声道。
皇帝沉吟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问:“那件事办妥了吗?”
“妥了,菩女出了郭家,奴婢便着人上门去办了。陛下放心,绝不会出岔子。菩女与那妇人相伴多年,感情深厚,说情同母女,亦不为过。”
皇帝不再说话,从案头抽出那份录有太子妃人选名单的折,取御笔,将上头“菩氏女”三字一笔勾掉。
酉时,蓬莱宫中,陈老女官吩咐宫女准备为太皇太后上膳。
太皇太后年纪大了,这两年每日只进两餐,且饮食清淡,不喜荤腥。老女官生怕长久下去于身体不利,隔个几日,会叫尚食令往太皇太后所用的饘蔬中掺些肉糜。好在这一两个月,自从小王子来了后,祖孙一同用饭,对着大口大口吃饭的小王子,太皇太后的胃口比从前好了不少,这让老女官感到欣慰不已。
尚食令将晚膳递出,陈女官正要送餐至寝殿,忽闻消息,皇帝陛下亲自前来侍奉太皇太后用膳了,忙到寝殿,果然,皇帝已经立于食案侧,正亲手从宫人捧着的食盒中取出带来的饭食,一一摆在食案之上,态度恭敬。
陈女官忙上去,一同服侍。
姜氏叫皇帝同食,皇帝推却。姜氏也不勉强,吃了些,便命撤了。
陈女官撤食后,领人退了出来。寝殿中剩姜氏与皇帝二人,姜氏微笑道:“皇帝可还有事?”
皇帝道:“什么都瞒不过皇祖母。确实,孙儿今日前来,除了侍奉皇祖母用膳,另外还有一件好事。”
“何事?”
“便是四弟玉麟儿的人生大事!”
皇帝的神情十分欣喜,不待姜氏发问,继续道:“四弟年纪也不小了,从前蹉跎,以致于至今尚未立妃,无人照顾。朕每每想起,心中总是无比愧疚,更是知道皇祖母为此亦牵肠挂肚。全是朕的不孝。此次四弟归京,恰好逢太子议婚,朕便想着,须趁如此机会为四弟也考虑一番。这些日,朕看来看去,京都之中,也就只有菩猷之的孙女堪配四弟了,二人郎才女貌,天造地设。更巧的是,韩驸马亲口向朕证言,四弟倾心于菩家孙女。这岂不是天赐下的良缘?朕兴奋难当,方才便下了赐婚圣旨,着人送去了郭家,想起皇祖母,忙赶了过来,第一个向皇祖母报喜,好叫皇祖母与朕同乐!”
姜氏一怔,缓缓地从案后站了起来。
皇帝立刻上前,伸手扶住她胳膊:“皇祖母难道不高兴吗?如此佳偶天成!”
姜氏转向皇帝:“皇帝方才说,圣旨已下?韩驸马之言,皇帝确信?”
皇帝颔首:“是,此刻圣旨应当至郭家。韩驸马之言,千真万确!朕是一心成全四弟。他那里,朕方才也已经派人去传召了,叫他尽快入宫来皇祖母您这里,朕欲当面将朕的赐婚之意告知于他,再向四弟道贺!”
第35章
回的路上, 菩珠依然百思不解。
她实在想不明白,自己今日入宫这一趟的奇怪遭遇到底是为何意,皇帝意图何在?满腹疑虑心思重重地回到郭家, 入内穿过前堂往后院去, 半道看见郭朗妻被几个仆妇簇着从对面的廊下走了过来, 忙打起精神预备盘问。
果然,严氏问她入宫何事。菩珠随口道自己见了陈太后陪话, 说着, 看了眼她的身后。
每次她外出回来, 阿姆都会立刻出来迎她,此刻却不见她人, 担心她是不是腰痛又犯了, 问了一声。
严氏笑道:“正想和你说呢!天大的好事!她儿子儿媳带着孙儿竟找了过来, 一家人相认,已把她接走了, 说回老家去, 往后好好孝敬她,共享天伦!”
菩珠诧异万分,起先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再问一遍。
严氏身边的一个老姆便解释了起来:“小女君你被接去入宫,前脚后步,这边家中找来了一对年轻夫妇,带着个四五岁的男童, 一问,方知是你阿姆的儿子儿媳和孙子, 道是武功县人。儿媳说她当初嫁来就听丈夫说,他小时候被卖掉了母亲, 但那时他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被带走,这些年常常想念。如今家中老的都没了,就他夫妇二人带着孙儿过,也置办了些产业,这两年便无时不刻想将人找回来,好好孝敬,以弥补骨肉分离母子隔绝之憾。可惜天下之大,他们又能去哪里找?幸好天无绝人之路,前些时日,他们武功县的县令修县志人物志,他们听说新添的一个名录好似自己失散多年的母亲,过去打听消息,确认无误,当即带着孙儿找了过来,好不容易终于今日找到我家,一家人相认,哭了一场,把你阿姆欢欢喜喜接家去了!”
菩珠失声道:“怎么可能?那人真我阿姆的儿子?”
老姆肯定地点头:“那青年露了他肩上的一个胎记,你阿姆认了出来,眼睛都红了!”
菩珠的心慢慢地下沉,怀着最后一点侥幸的希望,飞奔回到住的地方,冲进阿姆的屋。
屋里却空荡荡的,她人真的不见了,到处找也找不到。
“阿姆!”
菩珠软软地坐在了床沿上,哽咽地叫了一声,鼻头一酸,眼泪便落了下来。
阿姆在她还没出生的时候就到了菩家。那年灾荒,夫家卖她,菩珠母亲遇到了,可怜她将她买了回来。
确实,她也记得小时候曾听母亲提过一两句,阿姆因为天哑,不但夫家轻视虐待,她生的儿子也不让她接近,那年她被卖时,儿子大约五六岁。
这么多年了,菩珠压根儿就没想过,这辈子还有这样一天,阿姆以前的儿子竟找上门来!
但即便这样,她也不信,阿姆会这样直接丢下她就走掉了。
来接她的人真的是她儿子又如何,阿姆怎么可能不要她就这么直接走了?
难道自己不是她在这个世上最爱的人吗?
她一把擦去眼泪,站了起来,朝外奔去,对追上来的严氏道:“他们是不是带着阿姆去武功县了?多久前走的?劳烦帮我备车,我去追他们!”
严氏和老姆对望一眼:“小淑女,她若没儿子没办法,既然有儿子,儿子媳妇又孝顺,特意大老远寻来接她回家去享福,这是求都求不来的好事啊,没有道理不让她和儿孙团聚。你还是莫闹了。”
菩珠知道她们说的对,每一个字都对。
阿姆没道理这一辈子就必须陪在她的身边。可是她还是忍不住伤心难过,更是接受不了阿姆就这样不要自己走掉了。
这时,郭家管事从外头疾奔而去,口中喊道:“有圣旨!小淑女接圣旨!”
菩珠打了个激灵。
圣旨下了!
前世那道封自己为太子妃的圣旨送到郭家时的似曾相识的一幕,终于来了!
她暂时放下阿姆的事,匆匆来到前堂,看见那个认识的宦官宋长生正坐在那里,郭朗在一旁陪着叙话,笑容略有勉强。
他应当也猜到了这道圣旨的内容。
看到菩珠现身,宋长生手托圣旨,笑吟吟起了身道:“小淑女,预备接圣旨吧。”
菩珠定了定神,在郭家婢女送来的水盂中净了手,随后跪在了香案之后。
宋长生展开圣旨,念道:“天下之本在国,一国之本在家。三皇五帝后,朕未闻家齐而天下有不治者也。菩氏世德钟祥,毓出名门,柔嘉贞静,礼度攸娴,兹特以册宝,赐婚尔为朕之四弟秦王王妃,惟贤以立门,敬以相祀……”
宋长生还拖着语调,抑扬顿挫地念着圣旨,菩珠在听到“朕之四弟秦王王妃”这几字从他口中出来之时,耳中“嗡”的一声,目瞪口呆,他后面在念什么,根本就已经听不到了。
秦王李玄度的王妃?
应该是封她做太子妃才对!
怎么变成了李玄度的王妃?
不!不!不!
一定是自己听错了!这怎么可能?
宋长生念完了圣旨,笑眯眯地道:“小淑女,接圣旨,谢恩吧!”说完见她脸色古怪,没有反应,就睁大一双眼睛看着自己,恍若未闻,以为她太过兴奋一时举止失措,也不以为意。
他常常替皇帝传各种圣旨,见多了接旨后的众人百态,遇到好事,甚至有当场激动得捶地大哭乃至晕厥倒地的,这么点失态,根本不算什么。
“小淑女,陛下赐婚你与秦王殿下,往后你便是秦王王妃了!天大的喜事,还不谢恩?”
他对菩家小淑女颇有好感,特意又提醒了她一句。
菩珠的感觉,就仿佛自己被人从后冷不丁地打了狠狠一记闷棍,胸中的那一口气一时上不来,身子一晃,人险些软在了地上。
一旁陪着接旨的郭朗妻眼疾手快,忙一把托住她臂扶住了,笑着解释道:“皇使莫怪。小淑女这是太欢喜了。恭贺小淑女,往后就是秦王王妃了!”
……
李玄度发绾道髻,身上罩了件薄薄的白绢道袍,仰在玉清殿那间阔大而幽冷的静室里,闭目一动不动。
天已黑了,静室也陷入了昏暗。窗大开着,凉风阵阵地从窗中涌入,掠动着垂下云床的一片袍角。
就在方才,困倦浅眠之时,他又一次地梦见了他的长兄太子。
他从小最为敬爱也最为信任的长兄太子,他浑身血淋淋的,用悲伤的,歉疚的,却又残忍的目光望着他说,四弟你莫怪我,要怪,就怪我们是父皇的儿子,生在这该死的天家。我们从生下后的第一日,便受了诅咒,终此一生,无人解脱。
梦中兄长那冷漠而悲伤的形象,犹如一个挥之不去的梦魇,笼罩着他十六岁后的全部梦境。
已经无数次了,醒来的李玄度想将这一幕从脑海里驱赶出去。
然而他做不到。读再多的静心经,也是做不到。
来自长兄太子的诅咒,仿佛一只烧得通红的烙铁,就此深深地打在了他的脑海里。
或许真的会如长兄所言,这辈子也无法解脱,将成为一个伴随终身的梦魇。
这个念头令李玄度感到自己心口的位置又起了一阵绝望般的燥热。这燥热很快传遍全身,皮肤下仿佛有针在刺。
穿林而来的晚风阵阵送入窗中,带着山中特有的凉气。
这里是个适合消夏的所在,然而他热。白绢道袍被他后背沁出的汗紧紧地贴在了紫竹云床上。
他猛地睁眼,胡乱一把扯开道袍的衣襟,翻身下榻,也不走殿门,径直到了窗前,一只手掌撑着窗槛,纵身轻轻一跃,人就从窗中翻了出去。
他大步来到附近的一从山泉瀑布之下,涉水而过,赤足站在水中,任由泠泠山水从自己的头顶浇落,沿着面、颈和胸膛浸透了全身。
叶霄寻了过来,说皇帝传话,命他即刻赶去蓬莱宫,有事要议。
李玄度在泉下继续站了片刻,抹了把满脸的水,从瀑下出来,一言不发回到静室,脱去湿漉漉粘在身上的道袍,换了衣裳,出道观往蓬莱宫而去。
陈女官在宫门口等着他,一眼看见他头发湿漉漉的,有些心疼,怕他吹风着凉,立刻叫人取巾子来,要亲手给他擦。
李玄度笑着道了句无妨,自己接了,胡乱擦几下,问了声皇帝所在,丢下巾子便往里而去。
皇帝今日来得突然,后来与太皇太后到底说了什么才要把秦王召来,陈女官也不清楚。但总有一种感觉,恐怕不是什么好消息。
她望着前头那道走在甬道上的背影,压下心中的不安之感,也跟了上去。
天黑了,宫人们已经将殿檐下的灯笼全部一只只地点亮。从李玄度的角度看去,前方那片巨大而绵延的黑色的宫殿轮廓仿佛悬空飘在了灯笼之上,如同海市蜃楼的景。
他入了姜氏用作日常起居的宫堂,唤了声皇祖母,再唤陛下,随即行礼。
皇帝叫他免礼,赐座,望一眼身旁的姜氏,亲切笑道:“四弟,皇兄扰你清修,将你传来祖母这里,是有一件喜事要告知于你。皇兄偶从韩驸马口中得知,四弟你倾心于菩猷之的孙女,这几年,皇兄本就为你终身大事愁烦,看遍京都各家淑女,无一人堪配四弟。这下好了,璧人成双,皇兄便替你做了主,已是命人往郭家送去了赐婚旨意,你这里,皇兄特意前来亲自告知。明日皇兄便命太史令为婚事择良日嘉时。盼四弟尽早成婚,有王妃作伴,则往后皇祖母与朕如同了却心愿,皆可安心。”
皇帝说完,含笑望着李玄度。
李玄度身影凝固,半晌竟未作声。
皇帝面上笑容渐渐消失,忽道:“四弟怎的了?可是有话要说?”
李玄度仿佛方回过神来,微微垂目,从座上缓缓起身,朝皇帝的方向,行拜礼。
“臣弟无话。惟感激在心,无以言表。”他一字一字地道。
皇帝欣喜大笑,点头对姜氏道:“皇祖母你瞧,四弟是太过欢喜了,如此便好。愿往后四弟与王妃互助精诚,白首永偕,则也不负朕今日系赤绳之意!”
皇帝再恭贺了几句,因政事繁重,拜别姜氏,摆驾回宫。
姜氏神色凝重,望着面前自己的幼孙,迟疑了下,道:“麟儿,韩驸马之言当真?你真的倾心于菩家孙女?”
灯下,李玄度言笑晏晏,一如他往日在姜氏面前的模样。
“皇祖母何以如此发问?自然是真。她貌美贞惠,玉粹芳华,孙儿年初奉皇祖母之命出玉门去接怀卫,于驿舍和她初遇,便就倾心于她了。皇兄如此安排,孙儿正求之不得。孙儿也知皇祖母常为孙儿的终身担忧,往后皇祖母尽管放宽心,再也不必空牵挂了。”
第36章
宋长生传完圣旨被送走了。菩珠缓过神来, 看着笑容比方才显得愈要勉强的郭朗夫妇,心知肚明。
郭家固然不想看到她成为太子妃,但他们应该更不愿意看到她成为秦王妃。
秦王是何人, 一个身份敏感, 日后随时可能会发生大变的特殊人物。
他为什么到了这个年纪还未立王妃?因为京都没有哪一户堪配的人家敢拿前途和他绑在一起。
郭氏夫妇将自己接回家中, 显然本想借自己再谋利益,声望上的利益, 或者婚配上的利益, 不想最后, 竟得了如此一个结果。
难怪他们笑不出来。大约从今往后,太傅郭朗最大的心愿, 就是秦王平平安安多福多寿, 千万不要出乱子, 否则他立刻就会遭到环伺的眼红政敌的群起围攻。即便一人咬上一口,恐怕也是吃不消的。
但比起郭家人, 菩珠受到的震惊和心中随之升出的混乱, 才真正如同骇浪。
她一个人趴在枕上,眼眶不时滚落泪滴,心中乱糟糟的。落泪, 是为阿姆那离奇的不辞而别,也为自己这从天而降的毫无防备的赐婚。
圣旨下,纵然一千一万个不甘,也是无济于事, 谁也无法改变这个事实了。
她必须要嫁给李玄度,做秦王妃。
为何会有如此一道荒唐圣旨?
圣旨之下, 往后她该何去何从?
……
李玄度出城,行在回往紫阳观的道上。
远处山月朦胧, 云层深厚,一群夜鸦振翅,掠过了云间。
他策马于道,行至半途,忽地猛振缰辔,坐骑狂奔,迅速将叶霄等人抛在身后,绝尘而去,身影消失在了夜色里。叶霄等奋力追赶,追至紫阳观,看见秦王坐骑放在了山门之外,马颈和肩窝处汗水淋淋,他人却是不见踪迹。
叶霄急忙寻人,寻遍了他常去的松林也不见,一直寻到将近子夜,才终于在后山的山巅看到一道仰卧于大石之上的人影。
头顶月影被乌云遮盖,山风在四面涌动,叶霄感到了一阵潮气,快要下雨了。
他小心地到了近前,低声道:“主上,该回了。”
那道卧于石上的人影未动半分,恍若睡去,只袍角在风里猎猎。
“殿下,天要落雨,该回了。”
叶霄靠得更近,弯腰下去,再次开口唤他。
李玄度闭目,在耳畔的呼呼山风里,恍惚回到了多年前守陵的那一夜。
他看见十八岁的自己出万寿观,登上原顶,如此刻一般,天地孤绝,他在巨石上卧了一整夜,天明方归。
他的耳畔,又仿佛响起今夜皇祖母姜氏在他离开前最后问的那一句话。
她说,若是你不愿,纵然下过圣旨,皇祖母亦可为你做主。
皇祖母已经对不起你一次。这一次,皇祖母可以护你。
皇祖母不喜菩氏。这便是皇帝也不可违抗的理由。
姜氏的话,字字句句,落地有声。她想护自己,但他李玄度有选择的余地吗。
他并不惧怕因为拒婚可能招致的日后来自皇帝的铁血制裁。不管他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他的存在就是一种罪。制裁迟早会到,他心中比谁都清楚。
他无所谓。生何欢死何惧。这些年的修道,未能让他脱出肉身凡胎六根清净,但道家对待生死的阔达,他多少是修到了几分。
但是,因为自己,令年迈本当颐养天年的姜氏和皇帝生出裂痕,乃至波及他母系的阙国,这值得吗?
他早不是当日那个遥荡恣睢的轻狂少年了。
不过多了一个王妃而已,不管皇帝目的为何,示恩也好,别的也好,纳了便是。
但是心口上的那种火烧之感却压不下去,如何压也压不下去。一寸一寸,火灼的痛感仿佛蔓延到了他的全身,四肢百骸,无一遗漏。
“殿下,你该回了……”
当耳边又一次地传来劝回之声,李玄度忽然暴躁万分,再也难以抑制,猛地睁眼,厉声喝了句“滚”,抬手便挥起缠在腕上的一支马鞭,狠狠地抽了过去,在他一侧的面颊和脖颈之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鞭痕。
血丝缓缓地从鞭痕里渗了出来。
叶霄的声也陡然断了。
他毫无防备吃了一鞭,吃惊地看着秦王阴沉着面从石上一跃而起,随即翻身落地,径自大步下山而去。
下半夜起的骤雨消停了,天色启明,叶霄在静室门口徘徊了片刻,终于还是入内,绕过青幔,朝里望了一眼。
秦王衣衫不整,手中执一葡萄酒壶,身子歪靠在窗前的云床上,眼睛望着窗外从檐廊的瓦当间一滴一滴落下来的积水。
“殿下,菩小淑女来了,要见你。还有韩驸马也来了,也要见你。”
他沉声说道。
李玄度头也没回,哑嗓冷冷道:“叫两个人都滚。往后谁也不要再来这里。”
叶霄未多问,转身要退出,却听他又叫了自己一声,便停步,恭敬地道:“殿下还有何吩咐?”
李玄度缓缓地转过脸。
他的眼底布了淡淡的一层红色血丝,面带倦色,目光落到对面那昨夜被自己鞭过留了触目青紫伤痕的面颊和脖颈,低低地道:“我之过错,你勿怪。”
叶霄心中仿佛一阵暖流涌过,倒是鞭伤处,反而辣辣作痛了。便笑道:“殿下无事便好,一鞭于我算甚。”
李玄度略显疲倦地笑了下,拂了拂手,示意他去赶人。
叶霄领命转身,走了几步,行至殿口,忽又听到身后秦王叫,便再次止步:“殿下还有吩咐?”
“你的父亲,当年因我之罪,无辜遭了身死。你却为何不恨我?”
李玄度凝视着他,缓缓地问。
叶霄一怔,顿了一顿,道:“我父子领先帝之命,归为秦王府家臣。既为家臣,性命便属秦王所有。”
他说完,朝云床上那衣衫不整的男子行了个拜礼,转身而出。
菩珠昨夜一夜无眠,今日一大清早,俟城门开,便出城来到此处。
她要问李玄度,为何皇帝会如此赐婚。这荒唐的赐婚之下,李玄度到底在其中起了何等的作用。自己不知,他难道也不知?
和满腔怨怒的菩珠不同,韩荣昌是一大早听闻赐婚消息,深觉自己从中帮了大忙。
自从做了驸马后,竟第一回 升出莫大的成就之感,遂一大早赶来,想在李玄度面前邀功,如此凑巧,二人遇到了一起。在玉清殿外等了片刻,看见叶霄出来,迎了几步上前。
叶霄歉然道:“秦王清修,须连修数日,不见人。烦请小淑女与韩驸马见谅。”
菩珠看了一眼那扇门,怒而欲闯,叶霄抬剑横在路口,剑虽未出鞘,语气却森冷了几分:“小淑女,秦王清修,不便见人。请回。”
菩珠视线掠过叶霄脖颈面颊上的鞭痕,觉他今日对自己丝毫不让,与往日大不相同,心知应是进不去了,定住。
韩荣昌大早趁兴而来,却吃了个闭门羹。没想到李玄度为修道,竟连个脸也不露,不禁大为扫兴。
不过,自己也就罢了,他竟连刚获皇帝赐婚的“倾心人”菩家淑女也不见,不怕得罪了她?韩荣昌惊诧之余,不禁钦佩万分,更是好奇李玄度到底在修什么道。方才菩家淑女与叶霄说话之时,他便在一旁思索不停,忽想起道家似有房中内养双修之法,不但还精补脑,且延年益寿。如今大婚在即,莫非李玄度修的便是这个,所以不便露脸?
韩荣昌胡思乱想了一通,忽见场面僵住了,回过神来,想到日后自己或许也要常与王妃打交道,忙上去圆场:“小淑女,秦王既不见人,想必有他缘由,不如回去了,我代他送小淑女回城吧。”
菩珠抑下心头怒气,一语不发,转身而去。
第37章
韩荣昌跟上来恭贺:“小淑女, 听闻陛下昨日往郭府发去了赐婚圣旨,赐婚你与秦王,实是大喜之事。待你与秦王成婚, 往后与我也是一家了。”
菩珠勉强笑了笑, 应了一声。
韩荣昌一早赶来邀功未成, 心有不甘,便在日后的秦王妃面前邀了起来:“说起来, 我亦觉犬子配不上小淑女。果然你与秦王才是天造地设一双。那日他来寻我, 拜求我去阻止长公主为犬子求娶小淑女, 我向来成人之好,便答应了。非我自夸, 你二人能有今日, 说我是媒公也不为过, 只可惜了犬子,婚事至今还是没有着落……”
菩珠蓦然停住脚步:“韩驸马你说什么?”
韩荣昌得意道:“是四弟那日来求我, 我去打消了长公主为犬子求娶小淑女的念头。也是我在陛下面前代你二人言明心迹, 陛下方下了赐婚圣旨。”
菩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李玄度他都干了什么?他竟如此帮自己的忙?阴差阳错,最后变成皇帝面前的一个误会,皇帝成人之美, 这才赐婚自己和他?
这太荒唐了!直觉告诉她,事情应该不会这么简单。
可若不是这样,又会是什么?毕竟,从韩驸马口中出来的话, 听起来是如此的顺理成章。
菩珠一时不知自己该哭还是该笑。
命运竟然如此弄人。
她重生而来,改变或者必须将要改变许多人的命运。杨洪、阿姆、崔铉, 接下来的怀卫、姜毅……
她算来算去,唯独没有算到最后竟如此改了自己的命。
她坐在车中行于回城路上, 心乱如麻,神魂游荡,不知不觉快近城门,忽然感到车身一晃,马车下面传来“咔”的一声,车身一歪,停了下来。
车夫下车检看,懊恼不已,道车子顿入昨夜因雨冲刷而出的泥坑里,车毂断裂,不能走了。
韩荣昌命车夫先将马车停于路边,走到车旁,对菩珠说自己先入城,去寻辆车过来替换,让她稍等。叮嘱完正要离开,忽然听到对面传来说话之声,是几个在东城门巡逻的南司士兵走过,竟未留意路旁被马车挡住的韩荣昌,一边走一边讥议。
一人道:“今早开了城门便见韩驸马打马出城,匆匆忙忙,也不知是要去哪里?”
另一人道:“想是被长公主赶出了城?”
又一人声音传来:“韩驸马也是可怜,长公主她……”那声音低了下去,似在和伙伴耳语,接着笑声放大,“……他怕是连声气都不敢出吧,做男人做到了这等地步,与缩头乌龟何异……”
韩荣昌脸色大变,猛地捏拳,手背上青筋暴突,一把按在了悬于腰间的剑柄之上,“嚓”的一声,剑半出鞘,锋芒四射,惹来那几名士兵回首,突然看见他人竟站在身后的路边,神色阴鸷似要拔剑,大吃一惊,知惹口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