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铉很快就被推到场地边缘。
他的足底抵住黄泥地,不欲进。
“入!”
“入!”
“入!”
羽林卫们已许久没见人入圈挑战,兴奋起来,齐声催促。
“你给我进去罢!”
上官家的七郎伸手用力一推,崔铉打了个趔趄,一下被推入场地,待站住脚,发现自己已在包围圈中,十名武士手执棍棒,将他围住。
“打!”
“打!”
“打!”
周围全是二十左右的少年人,个个好勇斗狠,见状揎拳捋袖,再次齐声催促。
到处都是人。崔铉犹如被阵阵海潮包围的一叶孤舟,在重重的声浪之中,孤身立在中央。
他望向对面那几名面露得色的郎卫们,牙关渐渐紧咬,忽掉头,在众人发出的狂呼声中,走到武器架前,抓起一支一头系着连环铁锁的盘龙棍,回到场地中央。
十人也不多说什么,立刻朝他攻来。
周围的呼喝声变得更大。一浪高过一浪,震耳欲聋。场中弥漫了十几双足步扫踏而出的飞扬尘土。棍棒和铁链交错,夹杂着重重击打在皮肉上发出的闷棍之声。
崔铉吃了七八乱棍,被打得跪趴在了地上,嘴角流出鲜血。
头被不知哪个武士的脚给死死地踩在了地上,脸压入黄泥地,无法动弹,耳边更是充盈着排山倒海般的讥笑之声。
崔铉闭目,眼前仿佛现出自己被囚在内府黑牢里遭受痛楚拷问的一幕,猛地睁眼,目眦欲裂。
催逼他上场的那几名郎卫正幸灾乐祸,笑声狂荡,等着他求饶,认输下场,待发现他非但没有退出,突然倒卧在地,手中盘龙棍的铁锁猛地扫向他近旁的武士,三四人的腿登时被铁锁紧紧缠住。
他大吼一声,奋力一扯,那几人摔倒在地,滚做一堆。
周围的呼喝和嘈杂声渐渐消失,只剩场中恶斗发出的棍棒铁锁之声。郎卫望着场中那个身陷包围却双眼血红状若疯虎的河西少年,表情也从得意转为惊诧。
崔铉凶悍无比,连续过了阻拦自己突围的七八人,硬生生地用肩背再次吃了几下重棍,再次暴喝一声,挥动铁锁,狠狠缠住了面前一人的脖颈,将他拖倒在地,与此同时,用另头棍端顶开了另名武士,纵身一个跟斗,闪过了最后一个企图上来阻拦自己武士,双足落下之时,已是停在圈外。
他突围了。
十名武士或受伤倒地,或怔立场中,似一时还没回过神来。
四周登时鸦雀无声,听不到半点声息。
崔铉抬掌,缓缓抹去嘴角仍在不断涌出的血,目光冷冷扫过面前那一众神色或惊呆或畏惧或崇拜的羽林郎卫们,身影望去,犹如一只荒野中结束猎杀傲然蔑视脚下一切的独狼。
……
八月未央,九月授衣。
然而今岁入九,依旧秋热阵阵,一转眼,秦王婚期也至。
在他大婚的前日,长公主李丽华去秦王府督查新房准备情况,吩咐王府掌事将自己带来作为婚礼贺仪的一面白玉嵌金绘百子戏乐屏风小心摆在新房内,随后坐车出城到紫阳观,寻李玄度催促他及早回城,万万不可因修道耽误了明日的大婚吉时。
明日须回城大婚。
长公主走了后,李玄度思及她状似无意地试探自己婚后何时离京,这一夜,迟迟无法入眠,至深夜,渐又觉秋热难当,开窗亦无济于事,遂掩衣出殿,漫步行至松林旁的那口落泉之下,涉水而下。
他闭目,立于水深没膝的溪中,微微仰头,令清泉自头顶迎面浇落,很快全身湿透全身。
一阵夜风吹来,掠过湿袍贴身的李玄度,带来一阵阴冷的体肤之感,终于令他感到舒适了些。
远处不知何处密林深处,传来几声夜枭鸣啼,愈显四周寂静。
距离他不远的溪面之下,无声无息,泛出一道水泡,水下似有大鱼逆流而上,渐渐靠近他的身后,待距离数尺之时,刹那,伴着“哗啦”一声破开水花的巨响,水下跃出一个蒙面人影,一道寒光,朝正仰面取凉的李玄度的后心直取而去。
月光之下,寒光若电,凛凛生寒。
竟是一柄用来杀人的利剑。
李玄度睁眸,猛地转身。
剑尖犹如一条吐着幽信的毒蛇,灵巧至极,立刻改取他咽喉部位。
李玄度才转身,剑已到,距离他咽喉不过数寸的距离。
他身着道衣,全身上下,无半寸可御之铁,便在剑尖将要划过他咽喉时,抬手生生捏住了剑尖,发力猛然一拗,伴着一道铮鸣之音,剑竟被他生生从中拗断,断为两截。
对方似是意外,断剑去势一顿。
便在这一息之间,李玄度倒转了手中捏着的剑头。对方反应亦极迅速,立刻闪身躲避。虽避开了致命的部位,但还是迟了一步。
噗的一声,剑头犹如匕首,深深插入一侧胸肩之中。
那人身体微微晃了一晃。
血汩汩而下,从李玄度那拗断了剑的手心里滴落,亦从这蒙面人的身体里流下。很快将水面染红一片。
事发实在突然,结束又在几息之间。
随着秦王的近侍方才立在岸边,一边发出厉哨招呼伙伴,一边下水疾奔而来。
蒙面人迅速退开,纵身上了溪岸,虽受伤不轻,竟也奔走无碍,转眼奔入近旁山林,身影消失在了夜色笼罩的林影里。
叶霄很快赶到,命沈乔张霆二人带侍卫入林追凶,自己护秦王回殿。
李玄度依然立在水中,转头望着刺客逃离的方向,似凝神在思虑着什么。
叶霄不敢惊扰他,但火杖的光照出他受伤的手。那只手垂在身侧,血不停地沿着指往下流,染红大片的道袍衣角。
他忍不住出声:“殿下,你的手!”
李玄度这才仿佛回过神,转头涉水上岸,回到他所居的玉清殿。
他手心伤得不轻,割伤很深,隐隐见骨,血肉模糊。
皮外伤叶霄并不陌生,犹如半个军医。清创后取针线缝合,上伤药止血,最后以布裹伤。
地上血迹斑斑。李玄度未发一声,处置完伤,换了衣裳,脸色依然有点苍白,身子歪靠在云床上,双目微阖,睫毛低垂,人一动不动,似睡了过去。
沈乔张霆回来,向李玄度请罪,道刺客极是狡猾,入林后便不出林,始终在林里打转,几次要被追踪而上,又叫他逃脱,最后无影无踪,他们只能先回来复命。
叶霄愤怒,想起来更是后怕。
“到底何人所为?此刻即便逃脱,应也逃得不远,是否要我命京兆府即刻封山搜人?”
李玄度依然闭目,只道:“不必了。”
叶霄心有不甘,但秦王如此开口了,又见他脸色不好,怕他还未从方才处置手伤的剧痛中缓回来,只能压下怒气听令。
李玄度叫众人散去各自歇息,自己在云床上继续靠了片刻,脑海里浮现出方才那刺客袭向自己的一幕。
虽短短一个照面,对面亦蒙了面巾,但那种似曾相识之感,令他过后立刻便想起年初在河西福禄驿置落脚的那个深夜。
他缓缓睁眸,就着灯火举起伤手盯着看,目光幽晦,半晌才放下手,闭目翻了个身,卷衣朝里,睡了下去。
次日是大婚的日子。
菩珠昨晚睡得很好,并无任何待嫁前夜的紧张之感。
或者说,在她那日迫于情势,做了新的决定之后,等待婚期的这段时间里,她天天都睡得很好。
既然定好目标,往后也有了明确的行事方向,那就没什么可忧虑了,随机应变,尽力而为。
她在婢女的服侍下,玉体裸裎,浸入浓郁的香汤中沐浴,又花了将近一个时辰的时间梳好头,高髻宛如惊鸿展翅若飞,最后在贴身的素纱单衣之外,穿上层层繁复的大婚礼服。
黄昏日暮,迎娶吉时将到,郭家的前庭隐隐传来鼓吹振作的喜庆之声。
她站在窗前的一片夕影里,让美婢捧着大镜,她对镜,最后整理着鬓发。
花影朦胧,淡霞色的绛红帐前,镜中玉人身着亲王王妃的花钗翟衣,瑜玉双佩,抬手时,衣袖亦不胜肌滑,倏然垂落,堆积肘弯,露出一段雪白玉腕,那腕上套着两只金镯,随了她不经意的抚鬓,发着烁烁的耀目明光。
皇室派来的迎亲万福女长辈是宗室亲王端王王妃,父母健在,儿女双全,此刻亦是一身礼衣钿钗,笑吟吟地来唤,道吉时已到,秦王执雁,亲自来迎亲了。
菩珠手一顿,忽然竟似略略紧张,最后看了一眼镜中自己,转头应声,微微低头,让宫中来的两个老傅姆为自己覆上一张青底绣金线并蒂莲纹的面帕,随即被牵出内室,朝外而去。
出门之时,天色已暗。郭府门外的街道上,来自宫中的卫尉和王府的侍卫早已各自列队,警跸杂人。
婚礼照着礼制步步而行,完成了在郭家的步骤后,立在东室等待的菩珠被傅姆和司妇引出,登上婚车。
马车前行,她在车中坐了片刻,忍不住好奇,偷偷扯开面帕,手指勾起一点帷幕,朝外看了出去。
道旁火杖通明,迎亲队伍前后延展,迤逦而行,到处都是人马。她一眼就见自己婚车的前方,李玄度骑在一匹以宝鞍和金络辔头装饰的骏马上,不急不缓地朝前而行。
他一改平日的随散模样,身穿绛红礼服,背影挺拔。菩珠偷眼看了片刻,坐了回去,在心里默默又过了一遍今夜该如何应对。
洞房花烛,必顺利无碍。
她暗暗呼出一口气,之前的那点小小紧张,便也烟消云散。
第40章
秦王府是李玄度十四岁的时候先帝所赐。
作为先帝宠爱的幼子, 王府除了位置上佳,位于城北承福里的中心,论占地和格局, 在京都的众多豪宅大邸中也是数一数二。前堂屋宇宏阔, 后苑亭台阁榭, 处处假山流水,花木芬芳。据说刚开府时, 先帝还特意命内府在王府里建了一个鹰犬场, 送去驺奴, 专为喜欢狩猎的秦王豢养各色紫雕白隼苍鹰和猎犬。
当年的风流早已雨打风吹去了,不过两年王府便失了主人, 这些年一直荒着, 惹得不少京中权贵眼红, 纷纷打过王府主意,希望据为己有。奈何孝昌皇帝爱护秦王, 一律不允。如今秦王归京, 又逢大婚,整座王府的景象,虽不可能再复当年的鲜花着锦之态, 但里外前后俱打扫干净,破败了的地方也翻修过,奴婢就位。为了准备大婚,秦王在西海郡王府里的掌事李进和一个从小近身服侍他的名叫骆保的阉人也入了京都。
秦王和王妃的新房设在后东阁的琼苑里。穿过粉刷一新的墙垣, 入苑门,过曲廊, 迎面一排苑屋,这里便是今夜大婚行礼的所在, 也是秦王夫妇日后居住的寝堂。
司妇们早已布置好屋内的同牢之席。
案上摆着金盘金壶,一双卺爵,以及用来净手进食的盛满水的罍和枓,另外一只黑漆方篚,里面是匕箸和折叠整齐的两块雪白手巾。
菩珠跟从牵引自己的端王妃,登上了台阶,穿过东西各站一排执扇秉烛奴婢的走道,入了正屋,照端王妃的吩咐站立,停住,听到端王妃笑道:“秦王可去帕了。”
她屏住呼吸,眼睛盯着面帕下露出的脚前的一块地,看见身前出现了一片男子绛袍的袍角,知是李玄度到了自己近前,不禁屏住呼吸。也没觉察到他的动作,眼前光线一亮。
李玄度已取下了她的面帕,身侧立刻有婢女托盘而上。菩珠看他将面帕很快地放了下去,转身便往他的位置去了,立在食案东的一侧,等着仪式开始。
他的视线,就没在自己的身上停留,哪怕是一眼。
菩珠早做好自己将遇他冷落的准备。获悉赐婚消息的次日,她去找他,他连个面都不露。
但冷淡到了这种地步,替她取面帕,二人面对面站,近在咫尺,他也没看自己一眼。这令她还是感到有点意外。
看来依然低估了他对自己的厌恶之情。
她不动声色,听从司妇的引导,被引到案席西的一侧。
相对他站定后,她忍不住再次望向他。
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视线望着端王妃。
他平日衣饰简单。尤其那日雷雨黄昏,她第一次到紫阳观去找他时,看到他独自在静室里衣衫不整地对着窗外风雨饮酒。
那醉玉颓山的一幕,像是在她的脑子里凿下了一个深深的印迹,至今想起,犹如昨日,她便是想抹也抹不去。
今夜他却很不一样。外穿一身绛红色的亲王衮冕婚服,颈上露了一小截和她内里相同的白色素纱衣领,劲瘦的腰身系了条镂金玉带。
近旁有株比人还要高的灯树,满枝明火。他长身鹤立,在火色的映照之下,容色华美,英英贵气。
菩珠看着,脑子里忽然竟冒出来一个念头。
上辈子的后来,他必是立后了。就是不知道上辈子,那个和他如同今夜这般相对而立等着行合卺之礼的女子又是谁?
菩珠忽然感到很是好奇,懊悔自己死那么早,要是能再熬些时日,说不定就知道了……
正微微出神,忽然见他似有所觉察,眸光扫了过来,蹙眉盯了自己一眼。
她吓一跳,立刻装作若无其事,迅速地转移视线,亦望向了端王妃。
端王妃命司馔入内。司馔领着七八名婢女,捧牢馔鱼贯入内,将容器内的食馔按照规制,一一摆放在秦王和王妃的面前。
“请坐。”司仪说道。
菩珠前世曾经历过这一套。
太子的大婚同牢礼和亲王差不多,这辈子重来,虽算不上驾轻就熟,但心中也是有数。且方才看李玄度被他抓了个正着,不敢再分心,亦端着态度,听从行事,和李玄度一道跪坐。
司馔亦跪,从篚中取了一柄小金匕,从同块肉上分别割了两片肉,装在两只盘中,送到秦王和王妃的面前。婢女执了水枓,从罍器中舀水,助秦王和王妃净手,预备分食。
菩珠净手之时,发现李玄度只伸出左手,右手垂在身侧不动,仿佛有些不便。
她便留了个心眼。接过白巾擦手,再接递来的一双包金银头箸,又看了他一眼。
他的身后猫腰飞快小步行来一名看起来比他大了几岁的青年宦官,跪在他的身侧,代他夹起肉片喂食。
这回菩珠终于看到了。他的右手受了伤,包裹着纱布,只是起先没有动作,又被礼服大袖遮挡,所以她没察觉。
都快大婚了,他的手是怎么受的伤?
菩珠怕又被他抓个现行,不敢多看,压下心中好奇,低头吃盘中的肉。
肉是祭祀过的白肉,没任何调料,味道寡淡,还以肥为美。
幸好只有一片。
她没嚼,忍着反胃之感,略微困难地给吞了下去。吞完肉,抬眼再次望向他,见他早已吃完,端坐,正冷冷看着自己,见她抬眼,便将目光转向端王妃。
接下来是饮合卺酒。
司馔往二人的卺爵中分别倒酒,新婚夫妇起身,隔空对拜,再次落座,接酒饮下,至此礼成。
端王妃笑容满面地上前恭贺二人,随后由司妇分别引新婚夫妇各自除去冠冕和饰物,略作盥洗,服侍二人换上新婚便服,再引出,全部完毕后,带着人退了出去,将门关上,正屋之中,便只剩下今夜的新婚夫妇。
屋中明烛灼灼,亮如白昼,二人隔案依旧相对而立,谁也没说话。
虽然已无数次地告诉自己,也觉得今夜一切应当进展顺利,但此刻真的和他礼成,变成了新婚夫妇,又只剩二人面对面,菩珠还是控制不住地再次起了紧张之感,也觉尴尬。
正思忖,是等他先说话,还是自己开口,忽见他丢下自己,迈步朝着寝堂去了。
他态度虽然冷淡,丢下自己就走,但方才浮出的尴尬气氛,反倒消失了。
罢了,讨人厌就讨人厌,她本也不打算讨人喜欢。上辈子就那么过来的,想起来太累人,幸好这辈子用不着了。
待达成约定,生了儿子,往后,出去了是秦王王妃夫妇,私下各自快活,岂不清净?
她稳了稳神,跟着入了寝堂。
李玄度的动作倒是快,已坐在了铺着绛色锦衾的床上,甩掉脚上的靴,用他好的那只左手随手拿起一卷,翻身上了床,靠在床头便看起了书。
菩珠坐到妆奁柜前,打开錾花镜匣,做出对镜映照自己面容的模样,实则通过镜面暗中观察身后的人。半晌,见他看书看得仿佛专心致志,便轻咳一声,起身朝他走去,走到床前,停在那烟霞般的绛红银纱帐畔,轻声道:“殿下可需进食?若是饥饿,我叫人送吃食来。殿下平日爱吃什么?”
“不必了。”
床上的男子眼眸未抬,依旧落在他手中的书卷之上,应了一句。
菩珠顿了一顿,卸妆后一张莹洁的面容上露出了微笑,道:“殿下,我没有想到,当日在河西福禄驿置与殿下始有一面之缘,今日竟有如此局面。想来天注定。我欲叫殿下知晓,不管以前如何,今日开始,我必履我王妃之责。只是我生性愚钝,往后若有不到之处,还望殿下及时指正。”
李玄度眼眸依旧未曾离开手中书卷,冷冷道:“你认命倒是认得快。”
菩珠被噎了一下。
这个洞房夜的开头,他的反应,超出了她的预计。
她决定改个方略。
视线落到他受伤的那只手上,关切地问:“殿下你的手怎的了?是在哪里伤的?”
她不表达关心也就罢了,刚表示了对他的关心,他的态度一下就变得古怪起来。
这个晚上,从她入寝堂后,他就没看过她一眼,此刻竟终于将视线离开了他手里的书卷,抬起眼望了过来,唇边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慢吞吞地道:“菩氏,昨夜我未死,叫你失望了吧?要是我真的死了,你也就不用嫁过来了。”
菩珠诧异,真的诧异,睁大眼睛惊讶地道:“殿下你此言何意?我有些不懂。”
李玄度却是个要急死人的性子,说完这半句话,菩珠看见他唇角抿了抿,竟不睬自己,又继续看起他手中的书。
她方才早就留意过了,他看的是庄子,心中暗鄙。分明就一处心积虑夺皇位不成如今被迫蛰伏的皇子,装什么道家之人,自然,这念头不能叫他知晓。此刻见他话说半句,实在忍不住了,走到床前,伸手将他手中的书卷给夺了。
他手便空了,倏然抬眼看向她,眉头皱起,神色显得极是不悦。
菩珠视若未见,自顾将庄子放了下去,道:“殿下莫见怪,你有话可直说,无需暗指。我知殿下对我极是厌恶,瞧不上我。但既做了夫妇,如同上天注定,就该摒弃成见,坦诚相见。我不敢言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但惟有如此,往后方能勠力同心,夫妇一体。殿下您说是不是?”
李玄度望着她,忽好似听到了个笑话,竟呵呵发笑。
这是认识他这么久,菩珠第一次见他笑。
他生得好看,一笑,更是容色逼人。
菩珠却没心情赏他的脸,倍感莫名,正要发问,见他忽收了笑,点了点头,从榻上翻身而下,走到靠南墙的一座箱柜之前,从里取出一物,转身过来,摆在近旁的一张条几上。
烛火映照,菩珠看到竟是一柄染了干涸血迹的断剑。
她不解,抬头看他。
李玄度双手负于身后,冷冷地道:“菩氏,我本以为你只是利欲熏心,也算不上大奸大恶,未曾想你心肠之歹,心机之深,面皮之厚,皆为我生平难得一见,也算是开眼。你不欲嫁我,指使人于昨夜施行刺杀,可惜叫你失望,我竟未死。你自作聪明,以为那名河西少年蒙面我便认不出他了?”
“我自问从河西驿置遇你之后,并未做对不起你之事……”
他顿了一顿,盯着她,眉间掠过一缕厌恶的神色。
“就算这回对不住,叫你做不成太子妃,被迫嫁了我,想来亦罪不至死……”
他后头又说了什么,菩珠已经没去留意了。
昨夜他遭遇了刺杀?竟是崔铉?怎么可能!
但他口中说“河西少年”,意指不是崔铉又是何人?
“殿下你说什么?是崔铉?他怎样了?此刻人呢?”
不会是昨夜已被他反杀,或者捉住了?
她被极大的惊骇给攫住,失声打断了他对自己那滔滔不绝的斥责,问完,见李玄度闭唇,双目斜睨自己,一副冷笑不语的神色,忽地醒悟。
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崔铉竟会一声不吭地前去行刺。显而易见,李玄度手掌受伤,必是昨夜遭遇行刺所致。
现在事情真的不妙了。
菩珠原本觉着,李玄度厌恶自己,最多也就看不起她罢了,一切都有旋转的余地。
但现在,因为昨夜的行刺,显然事情急转直下。
在他眼里,自己不单单“利欲熏心”,而是“心肠歹毒”,以为他阻了她嫁太子,便用这等激烈的手段想除去他。
虽然菩珠承认,她从前确实有这种计划。但在她从前的规划里,他是敌人。难道他会不杀阻挡他登顶帝位的人反而供着?除去敌人,天经地义,这绝不是错。
但现在,情势大不相同了。李玄度于她不再是敌人,而是她想要歃血而盟的伙伴。关键时刻,竟节外生枝出了这样的事。
他此刻没拿起那把断剑把自己搠个透心凉,大约已经十分隐忍克制了,她却还当着他的面问崔铉的生死下落,难怪他会如此反应。
菩珠知自己失态说错了话,不敢再追问崔铉下落,勉强压下心中的焦虑和担忧,上前一步解释道:“殿下你会不会看错了人……”
见他神色冰冷,她毫不犹豫,立刻提起裙裾,朝他跪了下去:“就算真的是崔铉所为,我亦请殿下听我解释。我对此一无所知,更不可能是我安排。我只是从小发边,苦怕了,想追求富贵贪图享乐而已。之前千方百计想嫁太子,便是如此念头所致。如今皇帝圣旨已下,纵然我冒险除去殿下,难道皇帝便会收回圣旨改立我为太子妃?圣旨一下,我便绝了退路。”
她停了一停,小心地看了他一眼。他依然负手而立,对自己侧目而视,都不正眼看一下。
她的声音放得更加缓和了。
“在殿下面前,我不敢隐瞒。我承认乍听圣旨我甚是懊恼,但待嫁的这些时日,我打听过殿下你的事,殿下你乃天之骄子,命世之英,日后绝非池中之物。我生平两个愿望,殿下应也知道的,第一荣华富贵,第二将我亡父遗骨接回。往后只要跟着殿下,尽到我王妃的本分,我料殿下应也不会亏待于我。既如此,我为何要在大婚前无端生事刺杀殿下?更何况,太皇太后目光如炬,何事能瞒得住她?殿下若真遭遇刺杀身亡,太皇太后岂会坐视不理?我真如此行事,即便得了手,她老人家会容我活于世上?总之刺杀殿下于我有何好处?”
她说完,依然跪地,低头不动。
寝堂内安静了下来,耳畔无声无息,安静得仿佛能听到心跳的声音——是菩珠仿佛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片刻之后,她悄悄看了眼那人的袍角,纹丝不动,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心中实在焦虑崔铉的下场,再次开口,斟酌着低声道:“至于昨夜那名刺客,殿下既说是崔铉,想必就是他了,我不敢为他辩白,但想来他亦有迫不得已的理由。殿下可否告知他的下落?不如我去问他,给殿下一个明明白白的交待!”
片刻之后,耳畔传来一道声音:“抬起头!”
菩珠急忙遵命抬头,看向了他。
李玄度神色依旧冷漠,盯着她道:“往后你好自为之,更不必在我面前假意示好。”说完朝外唤:“更寝衣!”
那名先前行合卺礼时助他吃过东西的青年阉人立刻入内,想来方才一直站在外间等着伺候,应也听到了内寝堂里的动静,面无表情地从还跪在地上的菩珠面前快步经过,走到李玄度身前,小心地为他除带解衣,换好就寝的中衣。李玄度便上了榻。阉人又替他仔细地盖好被,放下帷帐,转身,再次经过菩珠的面前,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菩珠猜测这个应当就是那名早年陪李玄度在皇陵万寿宫中守了三年陵的名叫骆保的阉人,想必是他的心腹之人。
对自己竟无视到了这等地步,丝毫不避阉人。奴亦随主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