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扶兰疾步上前,将她扶住,叫她躺下去。
“事情经过我已知道,和你们无关。当时我便是自己在,恐怕也是拦不住他的。慕妈妈你不要自责,早些把身体养好,我才放心。”
她安慰过慕妈妈,叮嘱侍女照顾好她,转身出去,来到前头。
袁汉鼎已经闻讯赶了过来,正和涟城令等在那里。
涟城令跪在地上,一脸愧色,袁汉鼎神色焦急,看见慕扶兰现身,快步上前,说道“翁主,我这就带人追上去,无论如何,也要将小公子接回,你留在这里,等我的消息。”
“阿兄,我自己去。”
她对袁汉鼎说道。
“也好。我带人和你同行!我这就派人先回岳城给殿下传信!翁主你稍候,很快就能出发!”
他说完,转身匆匆要去。
慕扶兰叫住了他。
她命涟城令起身,和其余人全都出去,远远退开,只留下了袁汉鼎一人。
“阿兄,这一回,你不要去。”
他也不能去。
倘若他去了,只会引出更多的误会和愤怒,事情非但不能解决,甚至,他极有可能还会伤害袁汉鼎。
事情始于自己,也当由自己去终结。
“阿兄,这是我和他的私怨,具体详情,我不便叫你知道,但你放心,他应当不至于害了熙儿。我自己过去,我会和他协商好,将熙儿带回来的。你相信我。”
她对袁汉鼎说。
袁汉鼎沉默着。
慕扶兰下定了决心。
“阿兄,我知道你对我好。一直以来,你的心里,一定也有许多的疑惑。有些事,我真的没法全部告诉你,但关于谢长庚,我想叫你知道一件事,他野心勃勃,志在移鼎。”
她望着袁汉鼎,缓缓地道。
袁汉鼎仿佛吃了一惊,看了她一眼。
“他虽曾答应过不为难我们,甚至愿意保护我们,但一切都有个前提,那就是我们不会阻碍他的移鼎大业。到了有一天,倘若朝廷真的不容长沙国了,我们对他有所不利的话,他一定会牺牲我们的。能信靠的,只有我们自己。”
往事件件掠过心头,慕扶兰心情无法平静。
她说“我慕氏先祖英烈,子弟中正平和,两百年来,守着一方之地,从无二念,更未曾生过觊觎旁人之心,奈何世事总不由人。从前处处受限,兵力衰微。阿兄,不出几年,天下必会大乱。我不想与谢长庚为敌,但此人真的无法信靠,我们不想任人宰割,就只能靠自己。不是说我们日后定要如何如何,但是,倘若我们有了一支能和别人相抗的军队,人心上下整齐,再有三苗之地作后盾,则日后,无论是谁,就算是谢长庚,想咬我们的时候,总也是要先掂量一番,有所顾忌。”
“阿兄你曾说,你还需要一年的时间,如今正是我长沙国最为紧要的关头。阿兄,你听我的,你不必担心我,你把我们的兵马练好,这就是你现在的第一要务,什么都比不上这个重要!”
袁汉鼎神色复杂地望着慕扶兰,沉吟了良久,咬着牙,一字一字地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誓死反击。翁主所言,我牢记于心。我替你安排好护送的人,就回岳城!”
他说完,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次日清早,慕扶兰上了路。
她走的是官道。
按照她原本的估算,从涟城出发北上,路上紧赶,一个多月应当便能抵达河西。没有想到,出发才不过十来天,要过沅水之时,上游前几日洪汛爆发,大水漫道,她被阻在南岸,苦苦等待了多日之后,好不容易等到洪汛退去,前方道路又被冲毁,只能迂回绕行。
她是七月离开涟城的,磕磕绊绊,一路曲折,这一天,当她焦心如焚,终于进入河西的境地时,头顶北鸿南归,极目衰草连天,时令已入这一年的十月深秋了。
第 45 章
时令入秋, 白昼日渐趋短,不过傍晚酉时,西北的天便黑了下来。
谢长庚从外面回来,顺道经过交城, 再回姑臧,看见门官奔来迎接自己,迟疑了下,放缓马速,在城门口停了下来,微微俯身,低声问他“翁主到了吗?”
门官应道“禀大人, 您不在的这些日,未见翁主回。”
谢长庚不再说话, 坐直身体,纵马便入了城, 回到节度使府。
管事家中有事,上个月告假走了,还没回来。谢长庚进去,看见那个负责照顾兼看守的婆子急匆匆地过来,躬身,吞吞吐吐地道“大人,那孩子这几天生了病, 在发着烧……”
谢长庚一怔,停住了脚步“叫郎中来看了吗?”
“叫了叫了, ”婆子忙道,“已经叫了城中最好的郎中。就是吃了药,也不见好……”
谢长庚停了一停“带我过去!”
婆子引路,带着谢长庚来到了后头的一个小院子。
节度使一个多月前就回来了,回来的时候,竟带了一个小童。那孩子衣衫不整,一张小脸和手脚上布满脏污。当时管事还在府中,节度使也没说那孩子是什么人,把小童交给了他,命他看牢,提防逃跑。
管事收拾出这个独门出入的小院,让这孩子住了进去,又安排了这个婆子,照顾兼看守。
屋里点了一盏昏暗的油灯,进去便闻到一股尿溺的臭味。
婆子也闻到了,慌忙抢上前去,将墙角那只已经两天没倒的溺盆匆匆拿了出去。
谢长庚皱了皱眉,走到床前,见那小儿躺在枕上,双眼紧闭,面颊消瘦,脸上烧得通红。
他俯身下去,抬手压了压他的额,触手滚烫,又拍了拍他的脸,眼皮微微动了几下,随后便没了反应。
看这样子,竟是烧迷了过去。
谢长庚眼前仿佛浮现出慕氏恶狠狠盯着自己的一双眼睛,心里咯噔一跳。
他直起身体,转过头,问那婆子“怎么回事?”
婆子听他语气严厉,大气也不敢出,小声道“我也不晓得……管事走了后,我照顾得好好的,他自己就这样了……”
婆子说话时,谢长庚的视线,落到了床上的被衾上。
最近天气骤变,白天还好,入夜气温骤降。谢长庚在外时,身穿单衣,到了夜里,人也有了寒凉之感。
床上的这张被衾,却十分单薄,分明还是前些时日的夏被。
婆子见他伸手捏了捏被衾,愈发心虚。
这孩子被带回来时,活像个小叫花子,节度使把人交给管事,什么也没说,只命看牢人,不要叫他逃了,之后便忙忙碌碌,早出晚归,没再过问一句。这婆子心里便也没如何重视,只记着“看牢人”三字。
管事在时还好,管事告假走了,节度使人也不大见的着,这些时日,婆子渐渐懒怠了起来,为了省事,除了一日三餐进去送饭,其余时间,索性用一把锁将门锁了,将那孩子关在里头。至于天气变化,夜里寒凉,更是没有上心。也是到了前日,发现这孩子不怎么吃饭了,送进去的饭菜几乎不动,婆子这才发现他生了病,忙叫来郎中来看病,却不见好,今天人还迷了过去,见节度使回来了,赶紧通报。
“这般天气,你还给他盖这样的被?你是怎么做事的?”
谢长庚厉声叱道。
婆子心惊胆战,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勉强辩解“大人息怒,您没带过孩子,您不知道……老话说,春捂秋冻……小孩子就是要这样带才好……”
谢长庚勃然大怒,没等婆子说完,一脚踢开了人,俯身抱起床上昏迷不醒的小儿,走出这间熏着便溺臭味的昏暗屋子,匆匆来到自己的屋,将人放到床上,叫人将城里的几个郎中全部叫了过来,命给床上小儿看病。
郎中相继赶到,见节度使脸色阴沉,不敢怠慢,轮流看了,使出生平全部的本事,围着商量了一番,终于定了一副方子。
药熬好送上,那孩子还迷迷糊糊。谢长庚叫人扶他坐起,一口一口,强行将药汁喂了下去,又命郎中今夜留宿在节度使府,随时待召。
谢长庚叫人在屋里再铺一副铺盖,把书房的事也挪进卧室,深夜事毕,起身欲眠,来到床前,端详了一眼。
小儿卧着,依旧沉沉睡着,但面上的烧红看起来退了些,呼吸声听着,也比傍晚要平稳。
他伸手,摸了摸体温,没先前那么烫手了。
谢长庚松了口气,正要收手,忽见他睫毛轻轻颤了一下,身子动了动,手摸了过来,捉住了他的一根手指。
那只手很小,软绵绵,肉乎乎,还带了点异常的体温。
谢长庚停顿了片刻,试着慢慢地抽回手指。那只小手的力气却异常大,抓得紧紧,仿佛感觉到了他的意图,身子不安地动了动,口中带着哭音,含含糊糊地叫了声“娘亲”,仿佛就要醒过来了。
谢长庚立刻不动,屏住呼吸,等他再次安静了下来,终于慢慢地抽回了手。
这一夜,耳畔听到床上那孩子发出的呼吸之声,谢长庚忽然茫然了。
七月间,他一时怒起,心生恶念,这将孩子从涟城强行带走。上路之后,不想多事再去面对家中母亲的疑问,没去谢县,直接回了河西。
刚到的时候,他只等那妇人追来,出胸中的一口恶气。过去这么久了,那妇人还没到,就在今夜,他忽觉自己愚蠢至极。当初怎么会把这么一个小儿给弄到了边上,凭空自寻多事。
次日清早,谢长庚醒来,下意识地转头看往床的方向,看见那孩子已经醒了,正趴在床沿上,睁大一双还带着几分惺忪的眼,在看着自己。
两人四目相对,他仿佛吓了一跳,哧溜一下,飞快缩回到被窝里,一动不动,装起了睡。
谢长庚装作没看见,自顾起了身。
白天他有事,叫郎中再看了一遍病,叫一个下属的妻代为照看。过了几日,这小儿的病渐渐好了,谢长庚恰又要出去几天,知那妇人自己家中也有事,索性将小儿一并带了过去。
河西盛产骏马,距离休屠不远的北山之下,有个占地广阔的马场,豢养马匹数万,隶属驻军所有。谢长庚来此后,扩建骑兵,对马事向来重视,常亲自过问。这趟来,先要去的地方,就是马场。
他将熙儿带到马场,交给一个马夫。傍晚巡完马场,问自己带来的小儿,得知他在马厩里,便找了过去。
他走到马厩之外,听见里面传出一阵孩童的欢快笑声。
谢长庚抬眼看去,见那小儿背对着自己,正站在一匹几个月大的小马驹的身边,手里捧着料食投喂。马驹贪吃,吃完了,还跟着他走,恋恋不舍。孩子抱着它的脖颈,笑得极是开心。
熙儿正和小马驹玩着,忽然听到马夫拜见节度使的声音,转过头,见那人来了,就站在自己的身后,慢慢地松开了手,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马夫说“大人,我见小公子无事,就领他来了这里。大人勿怪。”
谢长庚点了点头,在对面那孩童看着自己的沉默目光中,走到了他的面前,俯身问他“你喜欢它?”
熙儿迟疑了下,还是不说话。
谢长庚慢慢站直身体,说道“它早产了一个月。和他一样大的,个头已经比它高。它长大了,如果不能成为一匹合格的战马,留着,也是浪费粮草!”
他拔出剑,朝着马驹走去。
“不要!”
熙儿嚷了一声,飞快地奔了过去,张开双手,将小马驹护在了自己的身后,仰起脸,紧张地看着谢长庚。
“不要杀它,求求你了!我可以少吃点,把我的饭分给它!”
谢长庚将剑插回鞘中,蹲了下去,望着他的眼睛说道“你不说话,我就不知道你的想法,所以我要杀了它。现在你开口说话,我知道你的想法了,我可以答应你。不但答应,还把它送给你。”
熙儿的眼睛里慢慢地闪耀出欢喜的光芒,转身抱住小马驹,犹豫了下,看着谢长庚,小声地说“谢谢你不杀它。”
“等它长大了,一定会成为战马的!”
他又补充了一句。
这是这么久,第一次听到这小儿和自己说话。
他不是哑巴,之前却不肯和自己开口说话,不用问也知道,必定是慕氏在他面前说过什么。
这一刻,谢长庚感到胸中一直郁结着的那口恶气,仿佛终于出来了些。
他淡淡地唔了一声,转身走了。
当夜他宿在马场,和熙儿同住一屋。
他和小马驹玩到很迟才回来,谢长庚在屋里,都能听到他发出的笑声,等他自己玩够,终于摸了回来,见他脸上手上沾满泥巴草屑,叫人打来水,说“自己洗脸洗脚!洗了去睡觉!”
熙儿哦了一声,胡乱洗了洗,手上还沾着几道泥巴的印痕,爬上床,躺了下去。
谢长庚也不管。夜渐渐深了,他坐在灯前,还在翻着公文,那孩子躺在床上。
阅览公文之余,他的眼角余光,不时瞥见那孩子睡睡醒醒,仿佛在悄悄观察自己,见他看去,又飞快闭上眼睛。
重复了几次,谢长庚啪地合上了卷宗。
“你还不睡觉,看我做什么?”
熙儿紧紧地闭着眼睛,睫毛乱颤,过了一会儿,大概知道装不过去了,睁开眼睛,小声说道“我睡不着。”
“为什么?”
“我想我娘亲了……”熙儿咬着唇,低声说道。
“你能不能放我回去?”
他从床上爬了起来,仰着脸看着他。
谢长庚本想说,她不会不要你,迟早会过来的,话到嘴边,视线落到这孩子的漂亮眉眼上,心肠一下又硬了起来,哼了一声。
“马场出去,全是荒丘野地,还有野狼,你要是敢偷偷溜,等你的娘亲来了,你也见不到她了!”
“睡觉!”
他拿起被盖,丢在熙儿的头上,吹熄灯火,躺在了床的外侧。
边上一阵爬来扭去,仿佛多了条小虫子,过了一会儿,终于安静了下来。
谢长庚才闭上眼睛,听见被子下传来一道声音“我不跑。我想再求求你,等我娘亲来找我的时候,你能不能对她好些,不要欺负她?”
谢长庚一愣,眼前浮现出那张对自己从没露出过好脸色的脸,没有做声。
被子下的小人又开始动了起来。
“你说过的,我开口说话,你才知道我的想法。你不要欺负我的娘亲,我可以帮你做事情的。”
“我能做很多事情。真的!”
谢长庚感到一阵心烦意乱,隔着被子,抬臂下压,将人牢牢钉在床上,冷冷地道“给我睡觉!”
那孩子被他摁住,最后挣扎了几下,大约感觉到了他的不快,不再说话了。
和小马驹玩耍耗去了他的精力,这会儿安静了下来,很快睡着了。
次日一早,谢长庚醒来。
许是昨夜冷,这小儿竟紧紧地傍在他的边上,此刻还在呼呼大睡。
他小心地起了身,替他盖好被子,走了出去,临行前,叫来马场管事,说自己去休屠,这几天,让管事代为照看。
“务必给我照看好人,出半点差池,我拿你是问!”
管事点头,再三保证。
……
姑臧城就在眼前了。
路上耽搁了多日,此刻终于到了,慕扶兰一进城,径直赶到了节度使府。
门房看见她一行人突然到来,又惊又喜,立刻打开大门迎接。
慕扶兰开口便问熙儿,见门房没反应,说“一个男童!节度使先前回来,身边是不是带着一个男童?”
门房这才明白过来,忙点头“是是!确实有!”
“他人呢?可在府中?”慕扶兰说着,便疾步往里而去。
“不巧,刚前几日,被节度使带去了休屠城。”
慕扶兰停住脚步,定了定神,一句话也无,转身立刻奔了出去。
她乘坐的马车走完那条开在荒野中的驰道,终于赶到休屠时,夜已深沉,城门早已关闭。
马车停在城门之外,她看着面前这道被沉沉黑色勾勒出的高大城墙,命随从过去拍门喊话。
片刻之后,城门打开,门官匆匆跑了过来,躬身道“翁主怎的深夜来此?快请进。”
“节度使呢?他人可在?”
“在的在的!刚前几日到的!我这就带您过去!”
门官引着马车入城。
休屠是个军镇,城中没有居民,沿着城门修进去的笔直马道两旁,一排排全部都是营房。走完马道,向右拐,不远之处,有座四方建筑,门廓高大,这便是休屠衙署,谢长庚就在这里。
门官拍门通报,门打开了,慕扶兰下来的时候,感到整个人的骨头架子仿佛都要散了。
她扶着车厢,站稳了脚,迈步朝里而去。
一个看起来像是管事的人出来接待她,将她带到房中,说节度使正与刘将军等人在议事,请她先休息。
管事走了后,慕扶兰等在房里,一直等到深夜,始终不见谢长庚露面,再也按捺不住,开门走了出来,向一个值夜的军士问谢长庚和众人议事的所在,循路找了过去。
门窗上还透着烛火的光。
她问值夜的军士,得知刘将军等人早就已经走了,立刻奔到近前,上了台阶,一把推开门,看见一人独自坐在案后,手中执笔,案头烛火,投出他一道黑魆魆的身影轮廓,映在其后一面绘着虎啸高岗的屏风之上,沉沉若画。
正是谢长庚。
他抬起眼,瞥了眼门的方向,仿佛根本没有见到她一样,抬手,蘸了蘸墨,随即低头,继续写着自己的东西。
慕扶兰见他竟还若无其事,胸中愈发怒气翻滚,疾步而入,径直到了他的面前,极力忍着拔剑在他身上搠出一个透明窟窿的冲动,问道“我的熙儿呢?他在哪里?”
第 46 章
谢长庚慢慢地放下笔, 抬起眼,视线落到她那张失水娇花般憔悴不堪的面容之上。
长夜冷寂,耳畔幽阒,烛明室深。
他就这样坐着, 冷眼看着与他一案之隔的那个女子,他的妻,两片薄唇抿合着,一言不发。
慕扶兰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再次开口“三苗与长沙国毗邻,自先祖起便互有往来,如今那里瘴疠泛滥, 民众饥馁。前些时日他们前来求助,能力之内, 我慕氏不能不顾。这趟我去那里帮他们,袁阿兄之所以同行, 一是保护我与医士,二是确保放粮顺利。”
“你叫乌吉那孩子给你带路的事,我已知道。之所以有‘巴隆’之说,完全是以讹传讹。三苗人里,能说汉话的人不多,言语不通,这才生出了误会。请你放心, 我走之前,此事已是澄清。你这里, 我与袁阿兄的关系,之前我已解释过了,也没必要再赘述。无论你信或不信,我请求你,大人的事,大人解决,你要如何,你说出来,我们都可以商量,请你不要迁怒于一个稚龄小儿,这未免有**份。”
他听了,一下竟笑了起来,容色犹如冰破,唇角泛出春漪。
他的身子微微前倾,望着她说“我谢长庚巨寇出身,有何身份需顾忌的?”
说这话时,他的唇角,带着一缕尚未消尽的笑意,但慕扶兰看得清清楚楚,他的瞳睛中,映着两点幽幽的烛色,目光晦暗无比。
“那么你想怎样?”她问。
谢长庚慢慢站了起来,踱步来到她的身旁,停下。
他盯着她的脸,端详了片刻,说“一个年初才偶遇,之前与你毫无干系的孩子,你与他牵绊能有如此之深?”
他的视线从她的脸往下,一直看到她沾满尘土的一片裙裾,盯着,瞧了一会儿。
“你为这小儿,一路追来,想必吃了不少的苦楚吧?”
他撇了撇嘴,目光再次落到她那张消瘦憔悴的面容之上。
“慕氏,你不守妇道在先,欺瞒我在后,视我如同蠢物,种种羞辱,若只在你我之间,我也就罢了,如今竟还不知收敛,惹出这等口舌。”
“我不管你是有意还是无心,到了这地步,你再不给我说实话,这件事情里,就没有谁人是无辜的。包括你口中的那个稚龄小儿。”
他缓缓地俯身向她,唇停在了她的耳旁。
“那个小儿,他就是你自己生的,是不是?”
他低低地问,语气轻柔。
他的脸压得极近,宛若与她喁喁私语,诱她开口,热热的气息,扑在了她娇嫩的耳垂之上。
慕扶兰猛地转过脸。
他侧了侧头,避开她扑向自己的脸,随即站直了身体,盯着她,面色转为严厉,宛若罩了一层寒霜。
慕扶兰闭目了片刻,缓缓睁眸。
“是。他是我的亲生之子。”她应道。
“那个男人,他是谁?”
谢长庚眼皮跳了一跳,面无表情。
“他早已死去。”
慕扶兰说。
“记得我从前对你说过,我有过一个意中人吗?就是那个人的孩子。和你定亲之前,我在君山遇到了他。后来他死了。”
她望着对面男子那张渐渐变得僵硬的面容。
“全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不愿再想,这一辈子,原也不会对人提及半句的,但你一定要我说,所以我说了。”
“我固然对不起你,令你蒙羞,但你当初来求亲,求的并不是我这个人。”
“从前,你得到了你想要的。而今,还有将来,等到你我能够和离,再无任何干系,这个秘密,也永远不会有人知道。”
“倘若你依旧不忿,为我过去带给你的羞辱,我给你赔罪,请求你的谅解。”
慕扶兰凝视着谢长庚,提起裙裾,朝他双膝下跪,端端正正,郑重叩首。
谢长庚低下头,望着跪在自己脚前的这道身影,身影一动不动。
他的直觉告诉他,这妇人这一回,终于对他说了实话。
诚然如她所言,当初他去求亲,求的,并非她长沙王女这个人。而他和她如今之所以还是夫妇,不过只是被去年他为将她带出上京,在刘后面前说的那一番话语所限,如今还不能休她而已。
到了他与朝廷的决裂之日,便是休她的时候。
这个从去年他追到长沙国第一次见面开始,便总叫他如芒在背的慕氏王女,今日也终于被他拿住命门,跪在了他的脚下,叩首求谅。
恭敬、柔顺,卑微如斯,前所未有。
也算是出了胸中的一口恶气。他应该满意了。
但是他却感到手心微凉,指尖仿佛发麻。
她撒谎骗他,他不忿。
今夜她终于被他逼得低了头,下了跪,认了罪,他亦没有半分想象中的快感。
他不说话。她便一直这样跪在他的脚前,以额触地,久久不起。
远处的天边,划过一道刺目的闪电,一道秋雷之声,轰隆隆地炸响在了耳际。
谢长庚看着俯伏于自己脚前那只柔顺的后脑勺,眼皮不停地跳。他慢慢地捏紧五指,突然,一个转身,五指抓起横于案前的佩剑,“锵”的一声,拔剑便朝她刺了过来。
剑尖刺入了她盘于脑后的一团丰厚发髻之中,冷芒穿髻而过。
执剑那只手腕停了一停,猛地一挑。
顷刻间,被利刃削断的一片长发宛若游丝,高高飞散,在他的眼前飘飘荡荡,从空中落在了地上,四下散落。
一根发丝,轻飘飘地沾在了他的一只靴面之上。
他攥着剑,低着头,死死地盯着身前那个蓬头散发,却依旧纹丝不动的背影,喘息了片刻,“咣当”一声,掷剑于地,迈步,从她身边大步走过,出门而去。
慕扶兰从地上,慢慢地爬了起来。
夜雨淅淅沥沥地洒了一小阵子,很快停了。
第二天的清早,昨夜接待她的那位管事来寻她,说小公子人在马场。马场位于北山附近,距离这里,大约半天的马程。
“小公子一切安好。翁主您远行而来,若吃不消赶路,便请安心留在此处歇息,小人这就去马场,将小公子接来这里。”
管事脸上带着笑,恭敬地说道。
悬了几个月的那颗心,倏然落了下去。
她双眸瞬间明亮,苍白的面颊之上,泛出了鲜活的血色,容色顷刻间便恢复了光彩。
她恨不得插翅飞过去,好立刻和那个小人儿见面,怎可能安的下心,在这里继续空等着?
“我自己过去!劳烦您带路。”
她说道。
马车停在衙署的大门之外,慕扶兰匆匆出去,正要登上出发,忽然看见对面来了一骑快马,到了门前,那人从马背上翻身滚下,对着管事喊道“节度使大人可在?出事了!昨晚半夜,马场遭遇落地炸雷,烧着草料,波及马厩,惊散了部分马匹,大人留下的那位小公子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