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夫妇的动静终于停了,耳畔恢复宁静,万籁俱寂,偶只听到远处不知哪家发出的几声狗吠。
谢长庚才驱散了脑海中浮现出的自己从前和慕氏女在一起时的情景,不知怎的,又想起了吃饭时听到的这家妇人对她久未归家的丈夫说的那些话,本就心浮气躁,难以入眠,心情变得愈发恶劣,整夜几乎都未曾合眼,直到快五更,才袭来一阵睡意,朦朦胧胧间,却做了个梦,梦见昨天傍晚路边倒塌的那间破庙,废墟下的人却变了,不是这家的男子,而是一个女子。
他将女子翻过身,露出脸,认出竟是慕氏。她双目紧闭,娇颜惨白。
“慕氏!”
谢长庚吃了一惊,脱口叫她,见她没有反应,仿佛死去,心口扑簌簌地乱跳,猛地睁开眼睛,一个翻身弹坐而起,转头看见窗纸泛出朦胧的昏光,天快亮了,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
睡在近旁的随从被他的唤声惊醒,没听清,还以为上司在召唤自己。
这些人平日训练有素。这随从尚未睁眼,手便下意识地一把抓住放在身边的刀,从地铺上一跃而起。
“大人,何事?”
剩余几人也相继被惊醒了,纷纷起身。借着黯淡的晨曦,见他坐着不动,身影有些僵硬。
谢长庚感到心跳还是有些快,慢慢转头,见几只困惑的眼睛齐刷刷地盯着自己,知是方才梦中失语,吵醒了手下,便拂了拂手,道了句无事。
这家的妇人知他们一早就要上路,早早起身做好了饭。
谢长庚没什么胃口,草草吃了几口,叫手下吃完留些钱,自己便出了院子。
随从们吃完,牵出昨夜栓在院中的马,准备离开,却见他站在野地路边,向着远处晨雾缭绕的远山,背影一动不动,仿佛凝神在想着什么。
几人不敢惊扰,站在一旁等着。
谢长庚在心里反复掂量,犹豫再三,终于做了决定,转过身,从随从手中接了马缰,上马后,下令掉头回去。
天亮时分梦中的那一眼,印象太深刻了。
那妇人犹如死去的模样,此刻还是历历在目,无法抹除。
他对这妇人所知虽然不多,从前也没时间在她身上多费什么心思,但凭着此前和她相处的感觉,料自己离开后,她必定立刻又回了三苗之地,继续替那里的人治病。
那里的地形不比平原,发生地震,随处都是危险。
还是回去看一眼为好,看看她是不是真的死了。
真若死了也好,一了百了,从此再无烦扰,回这一趟,反正也耽误不了多少功夫。
随从不解。但既得令,又怎会多问,跟着他纷纷上马,掉头回去。
谢长庚没去涟城,直接入了三苗之地,赶路到半夜,在野地露宿歇息,天没亮又继续赶路,到了中午,终于在路上遇到了一个名叫乌吉的会说汉语的三苗小孩,向他打听慕扶兰的消息。
乌吉说道“我知道翁主!前日地震,黎阳好多人受了伤,她就在那里!我昨天也在黎阳,还看到了她呢!”
这小孩既见到了人,想必她也平安无事。
自己的那个梦,果然无稽。
谢长庚本想就此打住回去,但人都已经到了这里,就这样回去,心里仿佛又有些不甘。
他迟疑了下,想到眼见为实,便叫随从给小孩钱,让他带路。
乌吉却不要钱,两只眼睛滴溜溜地转,盯着随从脚上一只靴口里露出的匕首把柄。
随从摸出匕首,递了过去。
乌吉试了试锋,眼睛闪闪发亮,珍重地藏在身上,高高兴兴地说“走,我这就带你们去。这里到黎阳,原本还要走上大半天,但你们遇上我,就是运气好。这里再没有谁比我更会带路了。我知道有条很少人走的近道。”
乌吉不但熟知道路,嘴巴也很会说。看得出来,他对慕扶兰很是尊敬,带路之时,不停地说着她如何如何好,又说她前些天还帮自己阿妈治病。
谢长庚一语不发。
乌吉看了他一眼,忽然仿佛想了起来,问道“对了,我还没有问呢,你是翁主的什么人?你找她做什么?”
谢长庚看了眼身边的随从,随从便代他说道“大人是翁主的丈夫。自然是有事才来找她的。你快些带路!”
乌吉却一愣,停住了脚步,盯着谢长庚和他身边的人看了几眼,眼睛里露出狐疑之色。
“怎的不走了?”
随从催促。
乌吉拿出方才藏起来的匕首,一把丢到地上,说道“我不要你们的东西了。我也不认识路!”说完转身就跑。
这小孩虽然像只瘦猴,钻来钻去跑得飞快,但遇到谢长庚边上的这几人,又哪里逃得掉,没片刻就被捉了回来。
“好好的,为什么又不带路了?”
谢长庚问他。
乌吉不说话。
抓着他的随从脾气暴躁,伸手便捏住了他的肩膀。乌吉吃痛,倒在地上,眼睛冒出泪光,却仍是倔强得很,说道“你们是坏人,撒谎骗我,肯定是想对翁主不利!我是不会带你们去找翁主的!”
谢长庚示意放开他,自己走了过去,蹲到他的面前微笑道“我怎的骗你了?你倒是给我说说。”
“我上次听到我阿妈她们闲话的时候,说袁将军就是翁主的巴隆,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乌吉嚷道。
谢长庚眯了眯眼。“巴隆是什么意思?”
“巴隆就是你们汉人说的夫郎。袁将军既是翁主的巴隆,你又怎会是她丈夫?你不是骗人是什么?”
随从都惊住了,齐刷刷地看向谢长庚。见他脸色僵硬,一时连大气也不敢透。
乌吉见他这副模样,也是有些害怕,不敢再出声,小心地盯着他。
谢长庚慢慢地站起身,面向黎阳的方向,立了片刻,倏然转身,掉头而去。
随从见他走了,自然也就放了乌吉,跟了回来。
一行人循着原路转回大道,上马朝着来的方向回去。
谢长庚没再说一句话,一路纵马,傍晚,行到一条岔道口前,停了下来。
岔路一分为二。左边去往涟城,右边便是他们来的那个方向。
谢长庚坐在马上,良久,转头道“你们在此等我回。”
他说完,调转马头,朝着涟城方向,疾驰而去。
……
地震虽然过去几天了,但慕妈妈怕再发生意外,这几夜一直不敢放心睡觉,在小公子的床前搭了个铺,由自己和几名侍女轮流值夜。
昨晚她陪了前半夜。下半夜是茱萸。侍女靠在榻上,听到一阵脚步声,睁开眼睛,晨曦之中,冷不防看见谢长庚竟走了进来,一语不发,径直朝着正在睡觉的小公子走去,吃惊不已,急忙站起来,叫了他一声。
熙儿被响动弄醒了,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见几天前曾到过这里的那个人竟又回来了。
他就站在床前,黯淡的晨曦里,身影仿佛一座巨大的黑色山峰,朝着自己压顶而来。
熙儿一骨碌从被窝里爬了起来,还没坐稳,谢长庚弯下腰,用被子将床上的小人蒙头蒙脑卷住,随即仿佛捉小鸡似的,提着便朝外大步而去。
“节度使!”
侍女大惊失色,追了几步,见他头也不回,人已出了屋,知自己不可能阻拦得住,慌忙掉头去找慕妈妈。
东方拂晓,一骑朝着城门疾驰而来,渐渐近了。
守城门的人见谢长庚这么快就出来了,知他要走,虽对他身前马背上的那团卷在被中仿佛还在挣扎扭动,看起来像是小孩的东西感到疑惑,但也不敢多问,正要打开城门放行,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阵吼叫之声“城门不能打开!拦住他!”
涟城令带着一大队的守卫和士兵,骑马追到了城门之前,命人全部列队堵住城门,自己下马,气喘吁吁地奔到谢长庚的马前,说道“大人,翁主不在,您不能就这样带走小公子!”
谢长庚扫了一眼挡在自己前方的士兵,从怀里摸出一面四方形的令牌,朝着涟城令展了一展。
涟城令看去,见他手中所握,竟是一面金牌,背面盘龙,正面赫然篆刻“如朕亲临”四个大字。
谢长庚神色阴沉,冷冷地道“见此金牌,如见陛下,你不会不知?”
这面金牌,是本朝开国时铸的,只临时赐给身负特殊使命或是受到朝廷极大器重的官员,但凡为官之人,无不知晓。
涟城令再不敢阻拦,慌忙跪了下来,叩头于地。
士兵也跟着,纷纷下跪。
谢长庚收回金牌,命人打开城门,让出通道,再没说一句话,纵马便越过了跪在城门两边的诸多士兵,出城疾驰而去,身影转眼消失在了晨曦之中。
第 43 章
四野夜风刮得劲疾, 一行人带着一个小儿,纵马行在月夜的道上。
谢长庚的几个手下,怎想到他独自去往涟城,回来, 手里竟多了一个孩童。
这孩童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身上只着内衫,光着脚,人还用被子裹着。显然,是从床上被抱来的。
他是谁,节度使为何要持他同行,他们并不清楚, 但联想到节度使这几日的种种反常举止,不难猜测, 这孩子应该和翁主有关。
既是他夫妇之间的事,谁又敢多问一句?只能跟着上路, 直到此刻。
夜越来越深,谢长庚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前马鞍上的还被裹在被子里的这个小人。
被他带出来后,他起先一直不停地扭动,挣扎,仿佛一只愤怒的小老虎,浑身有用不完的力气, 折腾到了现在,应当早已筋疲力尽, 没有力气了。
隔着一层薄被,谢长庚感到被子里的一团小小身体,随着胯下坐骑奔跑颠簸,软软地靠在自己的身上。
这种感觉,于他而言,很是怪异。
仿佛身前靠上来了一团棉花。不但如此,竟叫他又生出了一种类似于以前抱那妇人在怀的感觉。
一想到慕氏那个妇人,再想到这小儿和她眉眼仿佛的一张脸,谢长庚立刻感到浑身不适。
他的身体下意识地往后靠了靠。被子下的那具小身子一下失了依托,在颠簸的马背上一晃,眼看就要栽下去了,谢长庚伸手,再次将他抓住。
他停马,看了眼四周,对随从道“找个地方,过夜。”
片刻之后,一行人落脚在了附近一座荒凉的土地庙里。
但凡有民众居住的地方,每乡乃至每村,就有供奉土地或是山神的庙。大小不一,或受香火,或没了人烟,如此区别而已。
常年行走在外,没有驿舍的地方,比起在人家借宿,野庙反而是更方便的过夜之所。
进去后,几名随从例行公事地拜了拜那尊倒塌了一半的泥塑,随即检查周围地势、喂马、寻燃物烧火,各行其事,驾轻就熟。
谢长庚不想多看这个小孩,将他连人带被拎下了马,丢给随从中看起来最面善的梁团,叫梁团找个地方,给他铺个地铺睡觉,自己便到了门口,坐在门槛之上,面向着漆黑的野地,取出水囊,拔出塞子,喝了几口水。
“大人,他不肯吃东西!”
梁团跑了出来,表情显得很是无奈。
“我已经把饼烤热了,让他吃,不管怎么哄,他就是不肯吃,也不和我说话。”
白天他们停下吃东西的时候,这小儿就不吃,当时谢长庚没理会。
挟他出来后,到现在,已经整整一天过去了,差不多六个时辰,除了中间短暂的歇息,剩余时间,几乎都是在马背上颠簸过来的。
“不吃东西不行啊,他还这么小,万一……”
梁团停了下来。
谢长庚皱了皱眉,咽下嘴里的那口水,起身走了进去。
土地庙最内的角落里,点着一支火烛,地上铺了稻草,旁边一块饼,几片肉干,还有一碗水。
熙儿坐在角落里,双臂抱膝,耷拉着脑袋,身子缩成小小的一团,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来,抬起头,看见谢长庚朝自己大步走来,立刻坐直,挺起了小身板。
“小公子,你吃点,都一天没吃东西了……”
梁团见谢长庚脸色阴沉,抢着说道。
节度使弄回来的这个小孩,虽然不肯配合自己吃东西,看起来,对抓了他的节度使似乎也怀了很大的恨意,但叫梁团感到意外的是,他对自己的态度却还不错。
刚才叫他吃东西,他虽然不肯吃,却也没和自己闹,被放在稻草堆上后,人就缩在角落里,一动不动,模样实在可怜,加上他生得俊秀可爱,想他小小年纪,这样被人强行从床上给抱走了,必定受了很大的惊吓,难怪吃不下东西。
梁团这个老光棍,对这孩子竟也起了几分爱怜之心,怕节度使发火又吓到他,心里有点后悔,自己刚才其实不该去找他的。
节度使虽然英明神武,战无不胜,但论起哄小孩,手段未必就比自己好上多少。
“我们都是好人,你别怕,赶紧吃,很好吃的。”
他对着缩在角落里的小孩挤出笑脸,再次哄他。
熙儿依旧不动。
谢长庚的视线停在这小儿的脸上,见他脸色发白,嘴唇干裂,分明又饿又渴,有气没力,看见自己进来,却还倔强如斯。
“不吃就算,什么都别给他吃了,饿死他,等他那个娘亲过来,也看不到他了。”他淡淡地道。
梁团一愣。
谢长庚说完,俯身,作势要拿走吃的东西。
说时迟,那时快,伴着一阵稻草带动的悉悉簌簌之声,那团小身影一骨碌地从角落里爬了出来。
一只小手抢在谢长庚的大手之前,将饼和肉干都给夺了过去。
熙儿将吃的紧紧地抱在怀里,睁大眼眸,紧张地盯着谢长庚。
谢长庚和他对望了一眼,慢慢地收回手,站直,转身走了出去。
梁团终于回过神来,险些没笑出声,赶紧背过身去。
他终于彻底地佩服起了节度使大人。
不但佩服他,一句话就让这小孩肯吃东西了,更佩服他从头到尾,竟能绷得住脸。
这等本事,他实在自叹不如。
谢长庚取了一块干粮,回到土地庙的门口。
他的手下打理了事,填饱肚子,安排好轮值守夜的人,随即各自躺下睡觉。
谢长庚知那小儿恨恶自己,吃完东西,没进去睡,随意躺在了庙门正对过去的一张破烂的供案之上。
很快,耳畔传来其余人熟睡的鼾声。
谢长庚躺了许久,了无睡意,便起了身,来到门外,叫值夜的手下进去睡觉,自己替他守。
那人连连摇头“大人白天辛苦,请大人去歇息。”
谢长庚微笑道“你也辛苦。我睡不着,你去睡。”
随从见他当真,再三道谢,进去睡了。
谢长庚将供案拖了些过来,横在倒了一扇门的庙门口前,再次躺了上去,将剑横在一旁,闭目养神。
夜越来越深,角落里,忽然传出一阵轻微的悉悉窣窣之声。
一个小小的身影,从里头的那个稻草堆上轻轻地爬了起来,看了眼四周,随即蹑手蹑脚地从边上鼾声如雷的几个大人身边经过,贴着墙角,猫着腰出来,快到门口,行到供案前时,停了下来。
他看到门被一张横过来的供案给挡住了。
夜色之中,躺在上头的那个人影一动不动。
熙儿大气都不敢透一口,在原地停了片刻,觉得那人应该已经睡了过去,这才松了口气。
熙儿知道,这个人抓走自己,一定是想害娘亲。
他盯着那个人,屏住呼吸,慢慢地矮身下去,趴在了地上,手脚并用,终于从供案下头爬了过去。
他爬出门槛,立刻起来,撒开两腿正要朝着来的那个方向逃去,身后忽然伸过来一只手,一把攥住了他衣裳的后领,一下将他整个人悬空拎了起来。
谢长庚将这企图逃跑的小儿拎到了自己的面前。本以为他会哭着骂自己,没想到竟还是闭着嘴巴,哑巴似的不发一声,只是愤怒地看着他,在他的手里拼命地挣扎,两只脚胡乱踢他。
挣扎之间,从他怀里掉出了什么东西。
谢长庚低头看了一眼,竟是吃剩下的半块饼和肉干。
他实在忍不住,嘴角抽了一下,将人一把拎到了供案之上,用剑鞘将他强行摁了下去,随即又将长剑压在了他的身上,说道“睡不着,那就和我一起守夜好了。”
他说完,自己也躺了回去。
身边的小儿被剑鞘压着,起先还在拼命地蹬腿,像条被压在砧板上奋力扑腾的小鱼,慢慢地,大概知道自己是逃不走了,终于安静了下来。
良久,谢长庚睁开眼,转头。
一道朦胧的月光,从土地庙的那扇破门里照入。
躺在他边上的这孩子,大约终于耗尽了他身体里的最后一丝气力,倦极,就这样睡了过去。
他小小的身子蜷缩成了一团,闭着眼睛,眼角挂了一点还没干透的泪痕,一只沾了污泥的小脚,从供案的一侧掉了出去,悬空挂在外面。
谢长庚慢慢地收了那柄有些分量的剑。他盯着身畔这个孩子的脸,看了许久,从供案上慢慢地坐起了身。
夜色之中,他身影凝然。
里头突然发出一阵响动。
梁团醒来,发现睡在自己边上的那个孩子竟然不见了,吃了一惊,急忙跑了出来,看见那孩子就睡在节度使的边上,猜到应是他想逃跑被捉住,这才松了口气,忙请罪“怪我疏忽,睡得太死了,险些让这孩子跑了。大人您放心去休息,我来值夜。”
谢长庚从供案上翻身下去,淡淡地道“你抱他睡回去。”
第二天清早,拂晓时分,熙儿还没从睡梦中醒来,就又被一张被子蒙头蒙脑地兜了起来,带上马背,继续上路。
他彻底地迷失了方向,更不知道这个人要带自己去往哪里。
他只知道,自己离娘亲越来越远,再也回不去娘亲的身边了。
第 44 章
黎阳地震后的数百伤者救治完毕, 这一片地方,先前的瘴疠情况也渐趋稳定。慕扶兰准备离开,动身去往下一个地方。
临行之前,她召集了前些时日从当地选出来协助自己行医的人, 其中包括黎阳首领的女儿永福,向他们交代了用药的一些注意事项。
首领带了民众,亲自前来拜别送行,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袁汉鼎这几日忙于分发长沙国运到的粮食,知她要离开黎阳,将剩下的事情交代了下去, 匆匆赶去,准备护她同行。
慕扶兰问他粮事, 得知处置顺利,说道“粮事既已安排了下去, 阿兄你请回,我这里,无需再劳烦阿兄你了。”
不等他开口,她又笑道“阿兄你放心。我们来这里,也有些时日了,刚开始是不知道,如今你也亲眼见到, 无论我去哪里,都有民众全程接送, 还有护卫同行,我很安全。况且疫病也在向好,用不了多久,我也能回了。”
“我这里无事。比起这边,家中更需要你!”
汝地的铁矿兵厂和兵坞的日常训练,一件件事,千头万绪,出于越少人知道越好的考虑,不能随意交待给别人,他不在,事情虽有王兄把持,但王兄身为长沙王,日常事务本就繁忙,少了袁汉鼎,他恐怕有些吃力。
慕扶兰一直在等放粮,今日事情终于完毕,自然催他早些回去。
袁汉鼎怎不知自己的要务,迟疑了片刻,颔首。
“也好,那我先回了。带来的人,我全部留下。”
“你也要照顾好自己,不要太过劳累。事情完了,早些回。”
他凝视着慕扶兰有些消瘦的脸庞,说道。
慕扶兰笑道“我知道。多谢阿兄关怀。”
她说完,看了眼身后不远之外的人群,取出一只绣着当地图腾的精致的小囊袋,在袁汉鼎不解的目光注视之中,含笑递了过去,说道“这是黎阳首领的女儿永福托我转给你的,说里面是护身符。她感激你这些时日对他们的帮助,希望你能收下,保佑你一辈子平平安安。”
袁汉鼎一愣,循着慕扶兰的视线,下意识地转头,看见送行的人群之后,一个十五六岁的当地少女正凝望着自己。
那少女站在一株花树之下,一身蓝衣,柳眉杏眼,面如满月,十分美丽,见自己回头看她,双颊泛出一层红晕,转身绕过花树飞快而去,身影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阿兄,这里的人崇拜太阳,这是永福半夜动身,爬上这里最高的黎阳山顶,在日出时向神明虔诚祝祷求来的。是她的一番心意,阿兄你收下。”
袁汉鼎回过头,与含笑望着自己的慕扶兰对望了片刻,心下顿悟。
他的翁主,从小到大,一直叫他阿兄。
在她的心里,自己也永远只是他的阿兄。
她握着护身符的那只手,还向着自己。
他终于抬臂,慢慢地接了过来,低声道“劳烦翁主,方便时,代我向她道声谢。”
慕扶兰点头,笑道“那我先去了。阿兄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袁汉鼎望着她身影被一群送行的人围住,压下心中涌出的惆怅,转身而去。
永福悄悄地跑了过来,偷偷问慕扶兰,刚才他有没有收自己的护身符。
慕扶兰笑道“他收下了,还叫我向你道谢。”
永福双眼顿时明亮了起来,面庞再次泛出红晕,小声说“多谢翁主。”
最近这些时日,这个首领的女儿帮了自己不少的忙,慕扶兰很喜欢她,点了点头,笑道“我教你的那些救治之法,你记牢了,我走之后,你记得继续照顾那些还没痊愈的病人,若遇到疑难,就去找我或者附近寨洞里的医士。”
永福点头答应。
这时,慕扶兰看见那个名叫乌吉的男孩从远处跑了过来,口中喊着自己,仿佛有事,以为是他母亲病情又出了问题,急忙迎了上去,问道“怎么了?是你阿妈有事?”
“不是不是!今早我遇到了几个人,叫我带路找翁主您,我怀疑他们不是好人,怕他们是要对您不利,过来告诉翁主一声!”
乌吉跑得满头大汗,一边喘气,一边把自己先前遇到那一行人的经过说了一遍。
慕扶兰吃了一惊,立刻问他对方的形貌,乌吉描述了一番。
还没等他说完,慕扶兰便猜到他描述的人是谢长庚了。
但叫她不解的是,数日之前,他人分明已经走了,为什么今天去而复返,回来这里找自己?
更叫她不解的,是他既然回了,也已入了三苗之地,距离自己分明不远,怎的又突然走了?
她满心疑虑,叫乌吉把详细的经过再叙述一遍,一句话也不要落。
乌吉仔细回想,一五一十,又说了一遍。
“……我问那个领头的人是谁,找翁主什么事,他的手下说,他是翁主您的夫郎。”
“我先前听阿妈她们闲话,袁将军才是翁主您的夫郎。那人不是胡说八道吗?我不肯给他们带路,他们抓住我,那人逼问,我就说,袁将军是翁主您的夫郎,他撒谎骗人,然后那人什么也没说,掉头就走了,我赶紧过来告诉翁主小心。”
慕扶兰听完,愣住了。
照乌吉的说法,谢长庚是掉头去了。但直觉告诉她,事情绝对不会那么简单。
她想起数日前,他临走前对自己说过的那一句话。
一种不祥的预感,顿时朝她袭来。
她出神了片刻,忽又想起那夜,他入了涟城和熙儿见面的事,一阵心惊肉跳。
她再也待不下去了,立刻丢下一切事情,动身赶回涟城,半道,遇到了涟城令派来的人,获悉了一个她最不愿意听到,然而却实实在在,已经发生了的坏消息。
熙儿被谢长庚给劫走了!
这些时日,从来到这里后,她极是忙碌,劳心费力,这几日因为地震,需要救治的人骤然激增,最累的时候,得空随便靠坐在什么地方,人都能立刻睡过去,根本没有休息好,此刻突然听到这样的消息,便仿佛五脏六腑被人猛然摘空,怒极攻心,眼前突然一阵发黑。
她的身子晃了几下,被边上的人一把扶住。
她闭目,等胸中翻腾着的那片血气稍稍平定了些,慢慢地睁开眼睛,吩咐继续前行,先回涟城。
慕扶兰到了涟城,回到住的地方,站在那张空荡荡的床前,望着熙儿还没来得及穿走的小衣裳和那双鞋子,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夺眶而出。
侍女跪在她身后的地上,不敢抬头。
慕扶兰很快擦去眼泪,转身走了出去。
急得已经病倒的慕妈妈得知她回来,撑着要从床上下去,忽见她走了进来,挣扎着爬起来,要给她磕头,哽咽道“翁主,全怪我,我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