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个孩子,真的是她在今年二月被自己赶走之后才遇见并带回长沙国的,怎会如此的巧,在此之前,去年年底,就在她刚到上京的那一个晚上,在梦里也叫出了相同的名字?
在看到朱六虎的那封信之前,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叫着那个名字的人,竟是面前的这个稚儿。
到底是什么样的牵绊,会让她这个孩子如此魂牵梦萦?
倘若这也算是巧合,那么这一刻,在自己对着这稚儿时,入目的这双眉眼,还有心底涌出的那种似曾相识之感,又是从何而来?
来自于她罢了。
他在这个孩子的身上,仿佛看到了慕氏的影。
这个世上,没有那么多的巧合。
此前在他心中盘旋着的疑窦,今夜得到了证实。
这个孩子的来历,绝对是有问题。
“你是谁?”
孩子看了他许久,迟疑了下,终于问出了和谢长庚遇到后,开口的第一句话。
他的一双小脚紧紧并拢,足背微弓,脚趾蜷缩,这是不经意流露而出的防备于人的紧张反应,但说话的口齿清楚,并不见多少的害怕。
谢长庚盯着面前的这个稚儿,目光沉沉。
“你的父亲,他是谁?”
沉默了良久,他反问了一句。
第40章 第 40 章
从熙儿记事开始, 他就知道自己是个孤儿,被护国寺的长老抚养而大, 但是在他的梦里,又时常会出现一个年轻的妇人。她是那么的美, 看着自己的目光,又充满无限的温柔和怜爱。
在他小小的心灵里, 仿佛一直有个声音在告诉他, 梦里的那个年轻女子就是他的母亲。总有一天, 她会来接自己, 将自己带回到她的身边的。
他的梦终于成真了。那一天, 他在梦中已是见了不知多少回的娘亲终于来到了他的面前。他再也不是孤儿, 他有了自己的名字,还有那个爱他的娘亲。
熙儿知道, 这世上所有的小孩, 都有自己的娘亲和父亲。他的阿茹姐姐也是这样的。
舅舅是她的父亲,舅母是她的娘亲。
奇怪的是,他却从来不会去想自己的父亲是谁,那个人现在在哪里, 正在做着什么。
直到今夜, 这句话,从面前这个人的口中问了出来。
这个人,仿佛和四周的幽深暗夜融在了一起。就在方才和他对望着的那一刻, 在熙儿的心底里, 隐隐地生出了一种抗拒之感, 这和从前他对着齐王世子与袁将军时的那种感觉,完全不同。
而现在,因为他的这一句话,熙儿仿佛突然被提醒了。
他的一双眼眸之中,慢慢地露出了困惑之色。
是啊,他也是小孩。别人家的小孩都有娘亲和父亲,那么熙儿的父亲,他又是谁呢?
他不知道,娘亲也从来没有对他提过。
但是心底里那种抗拒之感,让他并不愿意和这个人说这种事。
“你还没说你是谁。这里是我和娘亲的屋!”
谢长庚一怔。他看着床上那个写满了一脸戒备的孩子,压下心里涌出的一丝燥气。
“我姓谢,我叫谢长庚。你的娘亲,她是我娶的女人。”
“娶她是什么意思,你懂吗?就是她是我的人!”
“好了,我已经回答了你的问题。现在该你回答我的问题了!”
他迈步,朝着这个孩子走了过去。
这孩子的两只肩膀却突然间定住了。
仿佛就是自己说出名字的那一刻,这孩子蓦然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接着很快,他坐直了身子,闭上了嘴,不再说话。
谢长庚看得清清楚楚,他望着自己的那双眼睛里,除了愈发浓重的戒备之色,竟然仿佛还带了点怒气。
他的脚步停住了,和床上的孩子,大眼瞪小眼地相互对望着。
他努力地想从这张脸上,找出点属于他父亲的的特征。
鼻子?嘴巴?下巴?
谢长庚越看,越觉得没一处不像。
便是那个姓袁的。他越发肯定了。
他又想起方才涟城令说的话。这些时日,姓袁的护着她同行。就在此刻,不知何处的深夜寨洞里,那对男女,也不知正在做着什么事。
他的手,慢慢地捏紧成拳。
“熙儿,你的娘亲,她有没有告诉过你,你的父亲是谁?”
他用自己能够发出的尽量不至于吓到这孩子的语调,再次发问。
但回答他的,却只有沉默。
这孩子的嘴角,抿得愈发紧了。
谢长庚等了片刻,对这孩子的最后一丝耐心,终于也彻底消失了。
“说话!”
他眼皮子突突地跳,俯下身,对着床上的孩子,咬着牙道。
“你欺负我的娘亲!你是个坏人!我不会和你说一句话的!”
熙儿涨红了一张小脸,终于冲着他嚷了一声,随即又紧紧地闭上了嘴。
谢长庚错愕之间,听到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慕妈妈再也忍不住了,闯了进来说道:“大人,熙儿还小,说话不知轻重,您千万不要见怪。小公子他是个孤儿,从小没了亲生的父母,是年初的时候被翁主送来的。翁主遇到这孩子,两人投缘,便认作义子养在身边,这事我们长沙国人人都知。”
“小公子他没有父亲。他只有一个义父,那便是大人您。”
谢长庚慢慢地直起身,转头看着慕妈妈。
“原来如此。”
他点了点头,神色变得淡漠无比。
“她若回来了,叫她去驿舍找我。”
他再没有看熙儿一眼,说完,转身走了出去。
……
谢长庚来得突然,走的也快,倒是慕妈妈整个人被搅得忐忑不安,不知他这回寻翁主到恶劣这里,到底是为了何事。
谢长庚一走,她立刻打发人连夜出城去往三苗之地递送消息。等人走了,回到屋里,看见熙儿还坐在床上不肯睡觉,过去哄他。
“慕妈妈,他真的是我的义父吗?”
他慢慢仰脸,问道。
“翁主是你的娘亲,谢大人和翁主是夫妇,他自然是你的义父了。”
“慕妈妈,那你知道他这里来做什么吗?他是不是要抢走娘亲,以后不让我和娘亲见面了?”
慕妈妈看着他忧虑的样子,暗叹了口气,哄着他躺了下去,说道:“他是很大的官,来这里一定是有要紧的事。熙儿睡一觉,醒来,翁主就回了,什么事也没有。”
熙儿不再说话,发起了呆,只是毕竟年纪幼小,虽有心事,困意袭来,眼皮渐渐也就耷了下来,再次睡了过去。
第二天的傍晚,慕扶兰急匆匆地从黎阳赶回涟城,连口气都没来得及歇,立刻到驿馆去找谢长庚。
涟城的驿馆早就破败了下去,多年未曾修葺,如今还剩一名小吏看守。昨夜见谢长庚到了,诚惶诚恐,收拾出几间还算能住人的屋,供他和那几名随从落脚。此刻见王女赶到,忙在前引路,将她带到一个院落,随即躬身离开。
慕扶兰来到门外,叩了两下门,随即推开了门。
她看到一个男子立在窗前,青衫鞶带,背影潇然,正眺着远处的落日,仿佛看得入了神,连自己进来都没有察觉似的,身影依旧一动不动。
慕扶兰走到了他的身后,说道:“我收到你来此的消息,立刻便赶了回来。你寻我何事?”
谢长庚慢慢地转过身。
他两道冰冷的目光,落在了将近半年没有见面的她的脸上。
“慕氏,这个熙儿,是你的私生之子吧?”
他开口便道,直截了当,丝毫不加遮掩。
“去年底,你在上京之时,我曾答应放你归家,那时是你自己撕了放书,不愿和离,你应当没有忘记吧?”
“我为了把你从上京弄出去,在刘后面前,费尽了心思,靠着坐实你我夫妇关系,才算达成目的。这才过去多久,你回了长沙国,竟敢带着私生之子和奸夫公然出双入对,羞辱我至此地步!”
“慕氏,你当我谢长庚是什么人?你欲置我于何地?”
夕阳将他的脸镀作了一张金面,犹如覆了假面,不见半点表情。唯有望着她的两道目光,慢慢地布满戾气。
“你今日若不把事情给我说清楚,我有的是手段,教你知道何为悔不当初!”
第41章 第 41 章
慕扶兰先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她在赶回来的路上, 满脑子都在揣测过他此行的目的。想来想去,最大的担心, 便是没能防住朱六虎。或许已是叫他知道了长沙国在暗中扩军练兵的事,否则, 她实在想不出来,两人关系至此地步, 现在到底还有别的什么事情, 能令他千里迢迢亲自从河西来到这里找自己。
就在片刻之前, 推开这扇门的时候, 她还在紧张地考虑着, 倘若他确实是为此而来, 自己该如何应对,才能顺利渡过这个危机。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 谢长庚开口质问的, 竟是熙儿的身份问题。
他到底是怎么得出的结论,会把熙儿认定是自己和袁汉鼎的私生之子。
简直荒唐得到了可笑的地步。
但是才松完一口气,她立刻便意识到了这个新问题的严重性。
看谢长庚的这幅样子,他说的那些话, 绝不是在恐吓自己。
他的的确确, 真的是如此认定的。
慕扶兰的沉默,落入谢长庚的眼中,便形同心虚和默认。
“极好。”
他怒极反笑, 点了点头。
“慕氏, 你我先前的约定, 就此不再作数!你好自为之吧。”
他大步而去。
慕扶兰的心跳蓦然加快。
袁汉鼎承诺还要一年的时间。
在初步完成扩军大计之前,谢长庚的这句话,对于长沙国而言,绝不是一个可以忽略不计的玩笑。
他的愤怒,她不敢掉以轻心。
她转头看着那道已是快要走到门口的背影,说道:“你难道以为,是我从前生了这个孩子,一直养于暗处,如今才将他带回身边?”
谢长庚的背影微微一顿,又继续迈步向门而去。
很显然,他就是这样认定的。
慕扶兰再不犹豫,立刻追了上去,停在门口。
他的手已伸向了门,被她挡住。
“我知道你昨晚和熙儿已见过面了。”慕扶兰说。
“你听说我,他是个孤儿,从小无父无母,是在上京护国寺里长大的。我去年底被刘后召入上京,在寺里偶然遇见了他,极喜欢他,和他更是投缘,这才将他带回了长沙国。你若不信,尽管去向寺里的慧寂长老求证。熙儿就是长老从后山抱养的,在长老跟前长大!”
“那时,我之所以没有告诉你这件事,一来,我以为这是小事,二来,当时我的处境艰难。你我虽同居一室,却形同陌路,我实在不便开口和你说这种私心之事,我料你当时也不愿听。”
谢长庚的两道目光停在她的脸上,见她说话之时,视线始终正视着自己,神色坦然无比,不禁一怔,那只要开门的手,慢慢地放了下来。
但是想起张班信中所言,面前又浮现出昨夜那孩子的容貌,怒火再起。
“慕氏,你心机之深,手段之阴,叫我也是甘拜下风。这孩子的眉眼,与你如此相像,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他不是你肚子里生出来的,会是谁的?看他年纪,分明是你在我求亲前后有了的。焉知不是你慕氏当时为了促成联姻,将他生下之后远远送走?慧寂长老只知抱养之后。你叫我去问长老,他又能证明什么?”
他冷笑。
“你慕氏上下,合同起来欺瞒我也就罢了,如今你竟还是满口谎言。你以为我还会听你的摆布?”
“让开!”
慕扶兰不动。
他的眼底掠过一抹怒色,“锵”的一声,拔出了腰间所佩的长剑。
慕扶兰的眼前掠过一道寒光,杀气扑来,她的颈间随之一寒,娇嫩的肌肤,瞬间汗毛倒竖。
“给我让开。”
他重复了一遍,见她还是不动,犹如生根于地,三尺青锋,便横在了她的颈项之上。
慕扶兰身子一僵。但很快,非但不让,反而迎向他手中这把沾染过儿子颈血的宝剑,慢慢地挺起两只柔弱的肩。
她说:“我实在不知,你何以如此固执己见,非要认定熙儿是我的私生之子。我告诉你,熙儿他确实是我的孩子。这一辈子,从我遇见他,听到他叫我第一声娘亲开始,他就是我的孩子了。我对天起誓,但他不是我和别的男人生的!他和袁将军,更没有任何的关系!”
“谢长庚,你便是今日杀我,明日灭长沙国,我也只有这一句话。”
随了她的话音落下,屋里安静了下来。
“你如何解释,他眉目与你如此相像?”
耳畔忽然传来他的声音。
慕扶兰凝视着对面那以仍执剑指着自己脖颈的男子,说:“正是因为他的眉眼像我,遇到之后,我才和他如此投缘。何况,世上人面千千万万,有面目相似之处,又有什么奇怪?”
谢长庚冷哼了一声。
“去年,你刚到上京的第一夜,就在梦里叫出你这个还没遇到的义子的名字。倘若容貌真的如你所言只是凑巧,这又如何解释?”
“那一夜,我在梦中见到了我的前生。在我的前生,曾有过一个孩子,我没能等到他长大便死去了,而那孩子,他终究也没能成人……”
她眸光垂落,落到了他手中的剑上。
夕阳余光照在这把正横于她颈项的剑上,刃末之上,泛着一道暗赤的反光,如同一片无法抹除的陈年血迹。
“我梦见的那个孩子,他的名字就叫熙儿。这个孩子在护国寺里长大,他本没有名字。是我遇到他后,给了他这个名字,他才叫熙儿的。”
耳畔再次静默了下去。
慕扶兰抬腕,两根纤指,轻轻捏住触肤寒凉的剑刃,慢慢地,将贴在自己脖颈上的剑给推开了一些。
她的一双美眸,凝视着他的眼。
“我知你来这里,应该不会只是为了这么一件事。熙儿的来历我已向你解释清楚了,你若另有别事,尽管开口。”
谢长庚盯着面前这个伸手将自己的剑推离她颈项的妇人。
他已不止一次地从手下之人那里得到过或委婉或暗示的建议,提醒他将她接回来,由她出面,说不定能助力解决河西这个长久以来悬而未决的棘手的土人问题。
谢长庚自然更是早就看到了这一点。
让她去试一试,无论是从理智还是功利的角度而言,都不失是个明智的、能以最小代价去解决大问题的法子。
他没理由不用。
那日他从休屠回来,原本发出去的那封信,就是将她叫回,命她助自己解决这个问题。
他已经帮了她不少,也答应庇护长沙国,叫她替自己做事,天经地义。
但是现在,他却不愿提及这件事了,半点也不想。
哪怕是要多费加倍,乃至十倍、百倍的功夫,甚至不得已,最后只能采用他原本不愿使用的武力解决之法,以兵镇压,血流漂杵,他也不愿对面前这个的这个妇人开口,说自己需要她的助力。
慕扶兰说完话,看到他的唇角轻轻撇了一下,脸上露出冷笑的表情。
他说:“慕氏,你巧舌如簧,我知你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承认此事的。我谢长庚行走多年,这回栽在你慕姓之人的手上,我认了。”
他收剑,“锵”的一声,青锋归鞘,随即命她退开,伸手开门。
慕扶兰默默地让开了。
临行迈步出去的一刻,他转过头,盯着她说:“慕氏,记得把你的阴私给我藏牢了。倘若传出半点流言蜚语,你自己知道的。”
仿佛威胁,又犹如警告,他说完,掉头而去。
慕扶兰站在门后,目送前方离开的背影,心情有些复杂。
她知道,他还是不相信自己的解释。但听他的语气,似乎也就到此为止。无论如何,这都算是件好事。
她慢慢地呼出了一口气,想起昨夜他曾见过熙儿,也不知详情如何,怕熙儿心里会有阴影,随即回往自己住的地方。
熙儿看到她终于回来了,欢喜得很。当天晚上,慕扶兰伴他入眠之时,听到熙儿问自己:“娘亲,那个人,他说娶了娘亲你,他会不会把娘亲抢走,不让娘亲和我在一起了?”
慕扶兰早就从慕妈妈那里知悉了昨夜谢长庚和熙儿见面时的情景,知他还是吓到了熙儿,心里暗恨,立刻说道:“他已经走了。往后也不会再回来了。熙儿不用怕。无论怎样,娘亲都不会和熙儿分开的。你乖乖睡觉,在这里再等娘亲几天,到月底,娘亲就能做完事,我们一道回去。”
熙儿嗯了一声,闭眼睡觉。
第二天清早,涟城令来见慕扶兰,说谢长庚一行人已经离开了。
黎阳那边病人很多,带来的医士分散到各寨洞之后,人手很是紧缺。
他人既走了,慕扶兰也就放下了心。检点了新运到的一批药材,很快便又出发,和袁汉鼎一道赶回黎阳。傍晚时分,快到的时候,一行人经过一条开在山边的山道,突然,马匹变得躁动不安,脚下仿佛微微震颤了一下,虽然这种感觉立刻就消失了,但头顶,开始有碎石沿着山壁簌簌地落下。
所有的人,起先都怔住,停在了原地。
“地动了!快过去!到空地停下!”
袁汉鼎迅速地反应了过来,吼了一声,迅速下马,一把夺过车夫手里的马鞭,取代车夫的位置,赶着慕扶兰坐的那辆小车,朝着不远处前方的一片空地飞驰而去。
众人紧紧跟随,刚奔到空地上,脚下再次传来一阵震颤,许多人站立不稳,纷纷摔倒在地。
刚才通过的那条山道之上,石块如同雨点般砸落。
这场地动,来得突然,去得也快。不过片刻,便停了下来。
“翁主!你没事吧!”
袁汉鼎紧紧地攥住马缰,以防马匹受惊乱窜,等地动平息,一把推开车门,问慕扶兰。
慕扶兰双手抓着车窗,很快便定住了心神,说道:“我没事。”
这场地动虽然并不剧烈,但怕等下还有余震,袁汉鼎叫众人都不要离开,先停在原地。
众人照他命令,在原地等了一段时间,估计不会再起余波,终于松了一口长气。
地震虽然持续短暂,感觉也不是很强烈,但慕扶兰想到熙儿,很不放心,让其余人带着药材先去黎阳,自己打算掉头回去,不料却被告知,方才经过的一座栈桥断了,下面是条深涧,一时找不到渡船,无法通过。
眼看离天黑也没多久了,慕扶兰无奈,只能听从袁汉鼎的安排,派了一个精通水性的随从游过去,回城打听消息,自己则继续前行。
她到了黎阳,首领正带着人在翘首期待。这里塌了几十间屋,数百人受伤,轻重不一。她立刻带人投入救治,忙碌到了深夜,倦极,在首领替她准备的屋里和衣胡乱眯了一眼,第二天的早上,那个随从赶了回来,带来了好消息。
熙儿平安无事。慕妈妈带话,叫她放心。涟城那边的影响也不大,百姓只有轻微震感,只坏了几间老屋,一人受伤,还是因为恐惧乱跑跌跤摔断的腿。
慕扶兰终于放下了心。
附近还有别的寨洞,也有人受了伤,知道她在这里,纷纷来寻。
慕扶兰顾不得休息,又继续投入救治。
她忙忙碌碌,因为月底便能结束这里的事回去了,怎会想到,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意外,她和她的熙儿接下来的仿佛可期的平静生活,也要随之而破。
第 42 章
谢长庚出涟城后, 并未走原来的路立刻回河西,而是转另一条道,踏上了与三苗毗邻的巫州方向,打算取捷径顺道尽快先回趟夔州的谢县老家, 探一眼已许久未见的母亲,然后再回河西。
日暮时分,马匹奔驰了一天,中间不过只作短暂歇息,脚力渐渐不济。谢长庚命放慢速度,这时,身边一名随从的坐骑突然发出不安的嘶鸣之声, 前蹄高高扬起,若非那随从骑术高超, 只怕人早就被甩了下去。
那随从吃了一惊,强行控住了马, 随即扬起手中马鞭,正要鞭马,突然感到一阵微晃,转头,看见路边树木枝叶沙沙抖动,远处鸦雀躁动,顿时醒悟。
“大人!地震!”
谢长庚早觉察到了异常, 翻身下马,命随从也都下来, 几人停在路边,稳住受惊的马匹。等这阵地动过去了,四周再次安静下来,便继续前行,走了一段路,遇见路边有座土地庙,大约太过破烂,年久失修,没经住方才的地震,大半坍塌。
一行人纵马越了过去,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微弱的呼叫救命的声音。
废墟之下,仿佛压了个人。
“大人?”
随从看着谢长庚。
“把人弄出来。”
谢长庚停住马,转头看了一眼,吩咐了一声。
随从全都下马,奔了回来,几人合力抬走断木,扒开瓦砾,从下头救出一人。
那人是个中年男子,满身的土灰,一条腿被房梁压住了,被扒拉出来的时候,人趴在地上,还死死地护着怀里的一只包袱。
随从替伤者止血包扎。那人渐渐缓神,说自己在外做着小本生意,已经一年多没有回家了,现在终于攒了点钱,思念家中妻子儿女,这次回家探望,傍晚走到这里,腹中饥饿,腿也乏了,看见破庙,进去想歇一会儿吃点东西再继续上路,没想到竟遇地震,来不及逃,人被塌下的屋顶压在了下面,幸好遇到他们,否则只怕凶多吉少,要死在这里了。
谢长庚问这人的家,得知是白天自己一行人赶路时曾经过的一个村落,距离这里有几十里的路。
“求求恩人,可否再帮我去家里传个消息。我家中只有一个妇人带着儿女,不知道他们现在怎样了。”那人不住地恳求。
谢长庚看了眼渐暗的天色,迟疑了下,便叫手下将人放上马背,带着折了回去。
入村之时,夜已漆黑。
村中房屋大多完好,除了部分墙面开裂,影响并不大,村人的情绪,也渐渐从恐慌中平定了下来。
那伤者家中的妇人带着孩子经历了傍晚的地震,虽无大碍,家中只摔坏了几只碗盘,却依旧心有余悸,不敢睡着,正守着一双儿女过夜,忽然听到屋外传来丈夫的呼唤之声,犹如做梦,急忙出来开门,看见长年在外的丈夫竟然真的回来了,只是一身的血,问清前因后果,又哭又笑,将人扶进屋后,对救了自己丈夫的谢长庚几人感激无比,带着从睡梦里醒来的一双儿女,叫着恩人,便要给他下跪磕头。
谢长庚叫她起身,问有无可供借宿过夜的空屋。
妇人连声答应,很快收拾出空屋,知他们还没吃饭,麻利地做了一锅饭食,端了出来。
谢长庚叫随从和自己同吃。
那边,男人唤妇人解开他带回的包袱。妇人解开,看见里头除了丈夫买给儿女的玩具,还有一支精致的花头银钗,得知是他特意买来送自己的,欢喜得很,口中却责备他胡乱花钱。男人说等以后赚了大钱,再给她换支金钗,又感叹,说自己长年不在家,家中里外,全靠妇人操持,这回回来,见她瘦了不少。
妇人说丈夫在外奔波才是劳累,自己并不辛苦,对他更是日夜思念,方才乍见他回,犹如做梦。说话之时,声音渐渐哽咽。
几人围着桌上那盏昏暗的油灯吃饭,隔壁夫妇的私语之声,穿过薄薄一层墙板,隐隐飘了过来。
谢长庚的几名随从都是光棍,听见两夫妇这样的私密之语,不禁相互对望,下意识地又看向对面的节度使。
谢长庚面无表情,抬眼回望,几人忙又低头,继续吃饭。
谢长庚几口吃完,放下碗筷。
片刻之后,妇人过来,眼角还带着些泪痕,脸上却洋溢着遮掩不住的笑意,问他们有没吃饱,若还是没饱,自己再去蒸几个饼送过来。
谢长庚说已经饱了,向她道谢,等妇人收拾了碗筷离去,让随从抓紧时间休息,自己也和衣躺了下去。
屋里一片漆黑,夜渐渐深沉,应已三更了,谢长庚忽然听到隔壁传来一阵异样的动静。
虽然声音已被压得极低,但床脚受力的咯吱之声和男女自然发出的喘息声,透过墙壁,依然钻入了他的耳,听得十分清楚。
和他同屋地铺上的随从白天赶路辛苦,吃饱躺下之后,知这里也安全,不必警惕,放心而眠,鼾声此起彼伏,早就睡得死死,没有半分知觉。
谢长庚闭目,翻了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