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老爷的心情应该很好,乐呵呵的,看见孟兰亭就问她怎么不多睡一会儿,又转头吩咐儿子:“把笼子挂了,洗洗手,吃早饭了。”
冯恪之应了,提着鸟笼子从孟兰亭身边走过。
三人一道吃了早饭,冯老爷记着昨晚照片的事,带着孟兰亭进了书房,从那个五斗柜里取出相簿,一边翻,一边说:“这里头都是至少十年二十年前的老照片了,我许久没动过了,但记得你小时候的那张照片,应该就是在这里的。”
冯老爷从头翻到尾,也没找到,有点困惑,又翻了一遍,依然没有。于是再把抽屉里所有的东西都翻了出来,忙活了好久,始终不见照片。
孟兰亭有点想把自己的照片拿回来,但见一直找不到,只好作罢,说:“找不到就算了,没关系的。”
冯恪之在旁,一直帮忙翻着,听她这样开口了,于是说道:“爹,一定是年常日久,你自己都忘了把照片放哪里了吧?我看也算了吧,书房都快倒个儿了!等下回你想起来了,咱们再找。”
冯老爷就听了儿子的话,懊恼地敲了敲自己的头,看着孟兰亭,露出愧疚之色,叹气:“伯父这个记性……明明应该是放这里的……竟然把你的照片也弄丢了……”
孟兰亭忙安慰冯老爷,说自己看不看都无所谓。
冯老爷显得有点愧疚,嘟囔了几句,这才作罢,让儿子带着孟兰亭出去转转。
“行。”
冯恪之点头,跟着孟兰亭出去了。
“兰亭,你想去哪里玩儿?”
“秦淮河,清凉山,随便哪里都行。南京我很熟。”
那一夜,自己一时控制不住情绪哭泣的时候,因为他在边上安慰陪伴而生出的那点亲切和好感,早就已经被狗叼走了。
实话说,倘若不是因为冯老爷过寿的缘故,她又哪里来的心绪到南京玩?
何况,她根本就不想再搭理这个道德可谓是毫无下限的人了。
也不想在任何人,包括他本人面前,再提前几天自己刚知道的那件事。
就当什么都没发生好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对着他人,看着他的那张脸,听到他在自己耳边说话,心里就咕嘟咕嘟地冒气,实在压不下去,转念一想,点了点头:“也好,只是不必去那么远了。我看边上风景就很好,要不,劳烦你陪我走走?”
特别通行证到手之前,冯恪之并不打算在她面前提及自己的想法,免得万一有变,到时让她失望。
他也没指望她能给自己好脸色,刚才不过是应父亲的话,试探一下而已。
没想到她竟然答应了。
冯恪之带着她出了别墅大门,两人沿着山道,慢慢朝前散步而去。
时令开始进入盛夏,林荫蔽日,道旁草木繁茂,鸟语阵阵,令人心旷神怡。
孟兰亭一边沿着山道上去,一边随手采着道旁五颜六色的野花,走了一段路,瞥了眼身后,见冯恪之双手插兜,不远不近地跟着自己,于是放慢了脚步。
冯恪之走到她的身边,说:“是不是累了?累了的话,先歇一会儿吧。”
他的语气很是温柔,又体贴地脱了自己的外套,铺在近旁的一块石头上,示意她坐上去。
孟兰亭没坐,低头闻了下花香,微笑着说:“冯公子,有件事,这几天让我觉得有点奇怪,不知道你能不能替我解个疑?”
冯恪之微微一怔,随即点头:“你说。”
“那天晚上,顾先生约我去新世界饭店,幸好你来得及时,帮了我很大的忙,我须得向你道谢。但是我也有点想不通,冯公子你是怎么知道我当时在那里的?”
山风吹动她的头发和裙裾。
她低头,轻嗅手里的那束小野花,却不知,在对面人的眼里,自己也如一朵风中轻颤的洁白幽兰。
冯恪之望着,就想起了昨夜自己摸过的照片上的那张小女孩的脸庞,正微微出神,冷不防听她问出这个,回过了神儿,吓了一大跳。
旖念顿消,第一反应就是立刻编个借口,譬如正好饭店有人看到了,通知了自己,好把事情撇干净。
但见她问完这句话,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似乎知道了什么。
不过一个电光火石间,冯恪之就改了主意,决定向她坦白。
只有这样,说不定还能挽救。
“兰亭,我错了!”
冯恪之立刻说。
“我向你老实交待!是你办公室的一位胡太太告诉老闫,老闫又告诉我的!”
他顿了下。
“至于老闫……他就是我让他去跟你的。”
“这其实是当初我花钱让宪兵上课的同时,为了追求你干的另一件事!我早就后悔了,想向你坦白,好求得你的谅解!只是一直没有机会!正好借了这个机会,我向你诚挚道歉!”
“我保证,以后我再也不干这样的蠢事了!”
冯恪之一口气说完,望着孟兰亭。
孟兰亭一怔。
本以为他会矢口否认,自己就可以痛斥他一顿了,没想到他竟承认得这么痛快,连带着又是认错,又是发誓,心里原本的怒气,好似拳头打在了棉花堆上,软绵绵地借不到力了。
“兰亭,你原谅我吧。这真的是我最后一件瞒着你的对你做过的不该做的事!我发誓!”
他的表情,诚恳至极。
孟兰亭和他对望了片刻,脑海里浮现出那夜他陪着自己,要自己打他的一幕,心一软,几乎就要相信他了,突然又想起那天在教务处里听来的别人对自己和他的议论,想到现在恐怕全上海的人都知道了自己和他的所谓“关系”,火气顿时又上来了——只是那种气愤,却不方便在他面前发泄,于是冷笑:“恕我直言,你现在说的每一句话在我看来,都和……”
她本想骂他“和放屁一样”,但那两个字,实在说不出口。
顿了一下,“都毫无信用可言!”
“还有,和你说过多次了,请叫我孟小姐!”
面前的这张脸,实在可厌。
孟兰亭将手里的野花朝他脸摔了过去,转身就走。
冯恪之闭了闭眼,睁开,见她已经撇下自己下去了,伸手想捉住她,又不敢,只好抄起她不肯坐的衣服,继续在她后头跟着。
见她步伐如飞,一下就将自己甩在了身后,转眼到了一段草木茂密的狭窄的拐弯处,正想追上去提醒她小心脚下石阶,突然见她站定了,整个人仿佛僵住。
“兰亭!”
冯恪之立刻感到不妙,叫了她一声,几步并作一步地奔了过去。
“蛇——”
孟兰亭感到自己的脚腕仿佛被针刺了一下,低头一看,尖叫出声。
“别动!”
冯恪之已经到了她的身边,喝了一声。弯腰一把捏住了一条刚在草丛里被惊动,冒出来咬了她一口的蛇的七寸,用力一甩,蛇断了骨。
冯恪之一把扔掉蛇,接住了人已软了下去的孟兰亭。


第58章
冯恪之扔掉蛇的一刻,就认出这是条普通的黑鳞花斑蛇,属林蛇种,虽然看起来模样丑恶,但人被咬了,看体质,有些无感,有些人,伤口最多也就红肿发痒个几天,无剧毒,夏天活动频繁,在山里经常看到,从前有回还钻进过他的房间。
刚才应该是被她脚步给惊动了,这才从草丛里窜出来咬了她,但还是不敢掉以轻心。
见她大概因为惊吓过度,面孔雪白,人都软绵绵了,将她轻轻放靠在了石阶上。
“别怕,不是毒蛇!”
他立刻安慰她,替她检查伤口。
她穿的是条长至脚踝的洋装裙。
冯恪之撩起她的裙裾,露出一截小腿。
入目一片脂膏般的白得耀目的雪肤。蛇牙就在右边脚踝靠足背的皮肤上,咬出了两个小口子,伤口处,正慢慢地渗出两颗血珠子。
他立刻捏住她的足踝,用手指帮她挤压伤口处的残血,掏出手帕擦拭后,见被咬得较深,血丝还在慢慢地往外渗,略一迟疑,捉住她的脚,低头凑了上去。
孟兰亭从小就怕蛇或蜘蛛这类动物,刚才实在事发突然,脚边窜出来这么一条蛇,唰地咬了自己一口,吓得魂飞魄散,人就要软下去了,这会儿惊魂稍定,见冯恪之半蹲半跪在自己面前,低头凑了上去,似乎要用嘴帮自己吸出残余脏血,心里过意不去,怎么肯让他做这样的事,急忙阻拦:“别——”
冯恪之已经低头张嘴,唇轻轻贴到了她雪白的脚背上,帮她再用力吸出了几口残血,吐掉了,这才放下了些心,用手帕在她足踝上紧紧地打了个结,说:“别怕,没事了,最多会痛痒几天。”
孟兰亭的心还在砰砰地跳,有点不敢看他,轻轻点了点头,自己抬手撑着石阶,慢慢地站了起来。
腿还是有点发软,身子微微晃了一下,感到他伸手过来,扶住了自己。
“不用不用!我没事了,我自己能走的——”
但是冯恪之已经握住了她的胳膊。
“你不方便。快些回去,还要处理伤口的!”
他轻而易举地将她打横抱了起来,眼睛没看怀里的她,笔直地望着前方,沿着山阶,快步往别墅而去。
孟兰亭不敢挣扎了,拒绝的话更是说不出口,只好缩着一动不动。
“……冯公子,你让我自己走吧,我真能走……”
眼看快要到别墅门口了,孟兰亭怕被人看见了,扭了扭身子,挣扎着想下来。
“小少爷!孟小姐!这是怎么了?”
孟兰亭才动了下身子,大门旁,那个门房手里拖了把扫帚,晃悠悠地从一旁走了过来,突然看见两人,定下了脚步。
“孟小姐被蛇咬了一口。”
“不好了——”
“老爷!孟小姐被蛇咬啦!”
门房一把丢下手里的扫帚,扭头一边往里跑,一边嚎了一嗓子。
结果就是包括冯老爷在内,别墅里的人,上上下下,全都被这一嗓子给惊动,从屋里呼啦啦地跑了出来,如临大敌。
“兰亭,你怎么样了?”
“恪之,她被什么蛇给咬了?”
冯老爷快步而出,神色紧张万分。
冯恪之把孟兰亭送进客厅里,放在沙发上。
“是条林蛇,刚才我已经简单处置了下。爹,家里有蛇药吗?”
冯老爷这才松了口气。
山间夏日多虫蛇,别墅里自然备有常用的蛇药。
“有!有!”
冯老爷立刻喊人去拿药。
很快,清水和药都送了过来。
孟兰亭脸已经红得不行,根本不敢抬眼看人了,心里只怪自己刚才太过不小心了。
冯恪之下意识地伸出手,瞥了她一眼,略一迟疑,又收手,往后站了些。
一个老妈子帮孟兰亭清洗伤口,拧了条雪白的洋毛巾,帮她把脚也擦了,再挤压出残血,上了药。
“好了,好了,这样就没事了。兰亭你别怕!”
冯老爷在旁一直安慰个不停,忽然想了起来,转头当着那么多下人的面,冲着儿子咆哮:“你怎么搞的?连这个都做不好!我让你带兰亭出去转转,你让她被蛇咬?”
冯恪之看了眼孟兰亭,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没吭声。
“伯父,这和他无关!刚才他也提醒我了,是我自己不小心,靠得太边上了。”
冯老爷说翻脸就翻脸,倒是把孟兰亭吓了一跳,赶紧解释了一句。
冯老爷这才勉强压下火气,叫人扶她回房间休息。
原本的做客日常,就这样被这条冒出来的蛇给改变了。
孟兰亭的体质大约属于敏感类型,到了晚上,果然如冯恪之说的那样,伤口处有些红肿发痒,好在因为处理及时,情况不是很严重。
来这里,她本就不欲多见人面,正好籍着这个借口,接下来的几天,基本都在房间里看书复习。休息了几天,伤口痊愈,冯老爷的寿日也到来了。
因不是整寿,加上冯老爷现在也不喜欢那么多的人情熙熙,只开了几桌饭。上门贺寿的,除了女儿女婿外孙外孙女,剩下就是一些关系好的故交友人和平日时常往来走动的近亲。
但即便这样简办,当天晚上,别墅里还是开出了十几桌的寿宴酒席。南京的高层上流,无不以能接到冯家请帖上门贺寿而引为荣,只见屋里屋外灯火辉煌人头攒动,宾客的欢声笑语间,夹杂着小孩子奔跑跳跃发出的嬉笑之声,喜气洋洋,热闹得很。
出于礼貌,孟兰亭晚上也修饰了下,但和寿宴里打扮精致华丽的太太小姐们相比,显得低调无比。
她是想尽量不引人注目,但结果,显然事与愿违。
或许是自己的错觉,除了冯恪之的姐姐们,她感到几乎每一个上门的宾客,进来没多久,视线似乎就都落在自己的身上。
男宾还好,看一眼也就过去了,但那些女宾们,投来的目光,可就不那么令人感到愉快了。
并不是说她们的目光里带着鄙夷或者类似于这样的情绪。
恰恰相反,几乎每一个人,看着她的目光都是和善的,态度是友好的,甚至有几个太太主动过来和她搭讪时,语气极其亲热,亲热得甚至让孟兰亭感觉到了一丝奉承的意味。
她疑心或许是大家都知道了前些日报纸上的那则花边新闻。
又疑心她们是不是听到了什么并非事实的消息,以至于生出误会。
总之,这个晚上,她对每一个含笑投向自己的眼神报以回笑,和每一个走过来与自己说话的人应酬着,脸上,始终带着该有的礼貌的笑。
寿宴吃到九点结束,但大家兴致正浓,没有人走,男宾们一堂,抽烟说话,女人们一起打起了麻将。
孟兰亭感到自己脸庞发僵,笑容快挂不住了,被冯恪之的几个姐姐拉着坐了下去,打了两圈麻将,借口洗手起身,往盥洗室去的时候,迎面传来一阵嬉笑声,跑过来一伙孩童,应该都是冯恪之姐姐们的孩子,年纪大的七八岁,小的四五岁,看见孟兰亭,全都停了下来,盯着她看。
孟兰亭也停住脚步,朝他们露出微笑。
“你以后是不是我们的舅妈啊?”
领头的男童七八岁大,似乎是冯恪之五姐的小儿子,留了个西瓜头,胖乎乎的,歪着脑袋,好奇地盯了孟兰亭片刻后,问她。
孟兰亭面红耳赤,呃了一声,急忙摆手。
“不是!我和你们舅舅没关系!”
小胖子显然不信。
“可是,我刚听他们说,你和我舅舅……”
“小星!你给我胡说!”
身后传来脚步声。
冯恪之也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一个箭步上去,把正歪着头和孟兰亭说话的小胖子的嘴给捂住了。
小胖子的两只眼睛还固执地看着孟兰亭,在冯恪之的荼毒之下,呜呜地奋力挣扎。
冯恪之蹲了下去,笑嘻嘻地说:“刚端出冰淇淋了!再不去,就没了!”
小胖子一下着急了,挣扎得更厉害,脸都憋红了。冯恪之一放手,立马撒开腿跑了,剩下的小孩也全都跟着一哄而散。
走廊上,只剩下了孟兰亭和冯恪之。
冯恪之从地上站了起来,两只眼睛看着孟兰亭,微微咳了一声,朝她慢慢地走了过来,小声说:“不好意思啊,小孩子乱说的,你别当真……”
孟兰亭定了定神,没看他,也没回话,盥洗室也不去了,转身就走,走到拐角处,阿红迎面而来,看见孟兰亭,眼睛一亮,停下脚步说:“孟小姐,奚三公子来了,刚找你。”
奚家和冯家的关系算是很近的了,平时也有人情往来。晚上,奚松舟的母亲也来过,但看起来,笑容仿佛有点勉强,大约是身体也不好的缘故,筵席一完就走了,还是冯令美亲自给送出去的。
但奚松舟却没来。
之前孟兰亭在的那几天,也没见他露面过,不知道去了哪里,没想这会儿却出现了。
孟兰亭迟疑了下,问了几声,朝外走去。
冯恪之目送她的背影离去,脸色就有点不好了,冲阿红勾了勾指,阿红急忙跑了过来。
“刚才说谁找她的?”
“奚三公子。好像刚从外面赶过来似的,说找孟小姐有事。”
“人在哪儿?”
“他也没进来,就在前头庭院里等着。”
冯恪之眯了眯眼,拂手示意她下去,在原地踱了几步,慢慢地晃了出去。


第59章
今晚来给冯老爷祝寿的人里,好些身份特殊,所以别墅周围岗哨森严。任何人,哪怕平时再熟悉,手里没有持帖,也只能被拒之门外。
孟兰亭穿过一道无人的侧廊,来到了前头的庭院。
奚松舟站在大门之外,汽车停在了几十米外的路边。
她和负责门防的一个军官说了一声,走了出去,叫了一声。
奚松舟风尘仆仆,看起来仿佛刚出了趟远门才赶回来的样子,见她现身,目露欣色,迎上来,带着孟兰亭走到附近一个远些的角落里,停下了脚步。
“松舟,找我有事吗?”孟兰亭问。
奚松舟的手里拿了一只口袋,他打开,取出里面的东西,递了过来:“给你的。”
孟兰亭接过,借着门口的灯光看了一眼。
一只普通的玻璃瓶子,里头装的,看起来好像是泥土。
她有些不解,抬眼望着他。
“兰亭,知道你弟弟牺牲的消息后,我就一直想为你做点什么。前几天我去了趟北边,辗转托了认识的人,帮我在关口一带你弟弟从前参加过战斗的地方,取了这一瓶子的土,带了出来。”
“我晚上刚回来,知道你在这里,就拿过来了。关口现在是禁区,我们无法得以进入拜祭英魂,但这一瓶土里,或许就有你弟弟为之流过的血。我带过来给你,也算是一个纪念吧。”
“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们会夺回那片土地,到了那时,我一定陪你亲自去走一趟。”
奚松舟凝视着她,语气带了点微微的激动。
孟兰亭怔住了,捧着瓶子,手指隔着玻璃,轻轻地抚过里面的那一掊泥土,眼眶慢慢地湿润了。
“谢谢你了……”
她的声音哽咽了,偏过头,等情绪有些平复了下去,将那只瓶子紧紧地握住。
“谢谢你松舟。你太有心了。这件礼物对我而言珍贵无比,我会好好保存的!”
奚松舟慢慢地呼出了一口气。
“有用就好。能为你尽一份心力,我很愿意。”
孟兰亭再次向他道谢。
奚松舟欲言又止。
孟兰亭将瓶子小心翼翼地抱牢,说:“你还有事吗?”
奚松舟迟疑了下。
“兰亭,我就不瞒你了,我确实还有件事。先前我就知道,恪之在追求你。”
“倘若可以,你不能告诉我,你是不是有打算和他在一起?”
孟兰亭的心微微一跳。
“我知道这样问很冒昧。”
奚松舟立刻解释。
“倘若冒犯了你,希望能得到你的谅解。这些话,我知道本不该我说,我也没这个资格,但考虑再三,我还是决定说出来。”
“兰亭,倘若你也被恪之打动了心,并愿意和他一道渡过下半生,那么我祝福你。冯家人也都很好。从此你有了自己的家,我为你高兴。”
“但是,”他看了眼她身后那间灯火辉煌的别墅,加重了语气。
“我知道你之前和恪之处得似乎有些不愉快,而冯家人对你很好,应该也是有所期待。倘若你并没那么喜欢恪之,现在只是出于各种本不该加诸在你身上的外来的压力导致你不便开口拒绝,相信我,我可以代你去和他们说清楚的!”
他的情绪,仿佛渐渐有些激动了起来。
“兰亭,我知道现在不是向你再次求爱的好时机,虽然我是多么渴望你能选择将你珍贵的下半生和我一道渡过,但除了我,你日后也可以有别的选择。而恪之,我却认为,他并不适合你。”
“兰亭,你有足够的天分和才华,留学是你现在最好的选择。等到了你足够成熟的那一天,你才会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一种怎样的生活,选择和怎样的伴侣共度人生。”
他顿了一下,用着重的语气说:“他给不了你需要的这一切。”
这些天,报纸的沸沸扬扬,消息的口耳相传,以及今夜,不远之外那座灯火辉煌的房子里隐隐飘出的喧声笑语,种种都令一向温文而内敛的奚松舟,仿佛也感受到了某种和平常大不相同的气氛。
他知道自己不当对孟兰亭说这些。
但这,又确实是他的心里话。
所以他还是说了出来。
眼前这个他所爱并珍视的女孩儿,她可以不选择自己。但奚松舟也不愿意看到日后,她因为错误的选择而受到几乎就已可以预见的伤害。
孟兰亭吃惊于奚松舟的坦白和直率。
也感动于他对自己的善意。
她知道,他所说的一切,都是出于善意。
“松舟,知道你是良言。”
“事情我自己会处置的。”
“再次谢谢你替我取来这一瓶土。”
奚松舟凝视了她片刻,微笑颔首。
“兰亭,你在数学方面的天赋,很大程度应当归于你所拥有的超乎常人的逻辑和理智。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女孩儿,没有之一,我相信你会做好这个人生选择的。”
奚松舟站在别墅之外,等孟兰亭进去了,转身也上了自己的车,驾车而去。
冯恪之立在近旁的一个昏暗角落里,望着孟兰亭紧紧地抱着那只玻璃瓶子,低头,从自己的面前慢慢地走了过去。
插在裤兜里的左手指尖,触着一张纸。
那是晚上,他刚刚收到的特别通行证。
他看着她走了进去,背影渐渐地消失在了庭院的花木道间,转过头,看着前方下山道上,那两点缓缓蜿蜒移动的汽车车灯的光影,突然迈步,从角落里走了出来。
没片刻,大门开启,一辆汽车呼啸着冲入了夜幕。
奚松舟驾车一向平稳。
像今夜,开在凿铺于山间的汽车道上,原本应当更加谨慎。
但不知为什么,或许是心绪前所未有地浮躁,他将油门也踩得很大。
山风呼呼地从半开的车窗里涌进车厢,他感到自己胸膛里,仿佛有气血在涌动。
忽然,后头的车道上,出现了两点新的汽车灯光,速度极快,呼啸着,很快就追到了他的后面。
应当是离开南麓别墅下山的某个宾客。
奚松舟于是将汽车朝靠山壁的一面开过去些,给后头汽车让出道,让对方先行通过。
后车上来了,像一支离弦的箭,嗖的一下,从他的车窗旁一掠而过,将他迅速抛在了身后。
奚松舟不喜来人这样的开车方式,但也不得不承认,在这样仅仅只能容下两辆汽车并排通过的山道上,对方在外道,旁边就是山崖,又是天黑,视线受限,一侧轮胎可能堪堪就与路基相平,稍把控不好,有可能就出意外。
胆量和车技,缺一不可。
显然开车的来人,这两样都不缺。
他下意识地瞥向已超了自己的那辆车的车尾,还没来得及看清车牌,几乎就在眨眼之间,前车已将他甩下几十米,开到了一处较为宽坦的路边,毫无预警地打了个方向,嘎吱一声,横在路上,挡住了他的去路。
奚松舟吃了一惊,猛地用力踩下刹车。
轮胎被铁片死死抱住,伴着一阵在地面前滑发出的刺耳的摩擦声中,终于停了下来。
此刻,车头距离前车横在路中的车身,不过一个轮胎的距离罢了。
奚松舟修养再好,遇到这样显然挑衅的举动,心里也不禁起怒,正要停车下来,看见前车车门被推开,驾驶位旁的地面之上,踩下了一只脚。
车上,下了一个人。
冯恪之。
他停在两车之间,隔着汽车前挡风玻璃,望着还没下来的奚松舟。
“从现在开始,给我离她远些!”
他一字一字地说道。
雪白的汽车车灯,飒飒地扑在他的脸上,五官鲜明,目光冰冷。
奚松舟和他对望了片刻,从车里下去,慢慢地握拳,走到了他的面前,挥臂,一拳就朝冯恪之的面门砸了过去。
奚松舟从前留学时,也曾是拳击俱乐部的会员。
这一拳,凝聚了他心中无比的愤怒和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