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音轻而软,是贴身衣物软暖的熨帖感。
萧珩抬眼,望向身旁的顾穗儿。
他之前忍不住亲了她。
亲了后,倒是有许多不自在,恰好皇上召见,他也就去了。
进到宫里,魂不守舍的,连皇上都看出来了。
临走前,皇上赏赐的这月饼,本不想拿,他又不爱这物,不过心念一转,还是带回来了。
温软的小手将月饼递到了自己面前,殷切清澈的眼眸眼巴巴地看着自己。
鬼使神差地,他竟然微微张嘴。
她好像一愣,眼神里有片刻的疑惑,之后明白过来,仿佛红胭脂晕进了水中,那润粉的色泽便在脸上慢慢绽放开来。
“三爷,给。”她抬起手腕儿,将那小块月饼放入了他口中。
月饼滑入他的口中,他就着她的手,吃下。
皇上说,往年的月饼总觉得腻,今年特意让御膳房改了下方子,做出一些不那么甜腻但又好吃的月饼。
也不知道用什么做的,那甜里好像隐约带着一点淡淡的咸味,咸甜相融合,并不会觉得突兀,反而在舌尖成为了一道独特的风味。
今年做得少,皇上就没往下面赏,只是宫里自己吃吃而已。
萧珩取出一小块来,抬手,递到了顾穗儿面前。
顾穗儿原本正打算取月饼继续喂给萧珩呢,如今眨眨眼睛,看着那块递到跟前的月饼,再看看萧珩。
萧珩见她这样,便干脆把月饼味道了她嘴边。
她顺着他的手张大了小嘴儿,吃下。
吃下后,她便笑了,像喝了蜜水一样:“三爷,这宫里的月饼就是不太一样,真好吃。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月饼。”
萧珩不置可否,又取了一块喂给她。
顾穗儿连吃了几小块后,有些舍不得了。
这么好吃的月饼自己吃太多了也不好,瞅瞅萧珩,便提议道:“三爷,这个月饼口味和府里的也不一样,等下给老夫人大夫人尝尝吧?”
不过细一想,又说:“还有大姑娘,二姑娘,大少奶奶,二少奶奶……”
她掰着手指头,列出一长串儿的名单。
就差听竹苑外扫地的老仆妇没被她数进去了。
萧珩挑眉:“你没有必要这样。”
顾穗儿不懂:“为什么?”
萧珩修长好看的手指头轻轻捏着那小细竹签,淡淡地道:“没有必要太过委屈自己讨好别人,你不需要,我也不需要。”
顾穗儿茫然地望着他,好像有些不懂。
“可是……”她低声道:“可是我不觉得委屈啊。她们都对我很好,这么好吃的东西,我就想分给她们一起吃啊!”
萧珩看着这样的顾穗儿,他也觉得他有些不懂,不懂这个看似纯净到犹如泉水一般的顾穗儿。
“你自己不是很喜欢吗?”他凝视着她,声音竟然不自觉地轻了起来。
“是啊,我是很喜欢啊!但是喜欢的东西,我不想一个人吃,一个人吃多没意思啊!”她认真地讲述着自己的想法:“我想让大家都尝尝这么好吃的月饼,她们一定都会很高兴的,因为她们可能也没吃过。至于我自己,吃一块和吃很多块,并不会差别很大啊。”
萧珩静默地坐在那里,看她认真的眼睛。
“嗯,你说得有道理。”
他从来没有什么是特别喜欢的,也没什么是特别想要的,更是从来没有想过要和谁去分享自己喜欢的什么。
所以他并不懂。
现在听了顾穗儿这么说,好像是有些道理。
哪怕依然不太懂,但是她认真解释给他的样子,让他觉得她说得一定是对的。
睿定侯府的中秋家宴开始了,这一晚,睿定侯府所有的人都到齐了。
睿定侯爷是一个有着一缕黑须的中年男子,相貌堂堂,颇有威严。
这在以前,顾穗儿见到就怕的,高高在上的大老爷,不能抬眼去看的。
不过现在倒是还好,她因为身孕,被格外体念,和萧槿萧栩一起坐在老太太跟前。
这么威严的一个人在老太太面前竟是说笑连连,各种体贴孝顺话儿,把个老太太哄得笑不拢嘴,连带着旁边的几个女人家也都跟着笑了。
大夫人还在忙着家宴的布置,大少奶奶和二少奶奶则伺候在旁边。
桌子上摆着各样新鲜瓜果,有些顾穗儿见过,有些根本没见过,比如那怪模怪样的螃蟹。
老夫人已经命人将顾穗儿送过来的月饼给切开,给大家伙都尝了口。
实在是这味道和以前的月饼不同,萧槿吃了后,忍不住意外地说:“呀,这竟然是咸的!”
二少奶奶也笑了:“是甜里带着咸味儿,不过真好吃,从来没吃过这个口味的月饼。”
老夫人年纪大了胃口不好,本来不爱吃这些甜腻的了,不过现在听说,也就尝了一口,果然是好吃。
一时让睿定侯爷尝过了,自然跟着夸赞连连。
老夫人见了,忍不住再次夸赞顾穗儿:“穗儿心细,体贴,也孝敬,可真真是个好孩子。不是我说,咱们睿定侯府里这么多太太奶奶姑娘的,你们有一个是一个,都比不过她。”
其他人都噗地笑出来了,纷纷点头:“是,是,我们比不过,谁让我们穗儿有月饼孝顺老祖宗呢!”
顾穗儿倒是不好意思:“我是无知无识的,什么都不懂,哪里敢和诸位姑娘太太的比,其实这都是三爷的一片孝心,我只是帮着送过来,哪里敢揽这么大的功。”
老夫人看她这样,越发疼爱了,忍不住揽住她的肩膀拍了拍:“穗儿,你啊,就是太老实了。阿珩是什么样的,我可是比你知道,他哪在意这点小事,他根本想不起来的,必然是你的心思!”
顾穗儿抿唇轻笑:“我纵然对老夫人有这个孝心,却也凭空变不出来这种味道的月饼。”
大少奶奶听这么说,也随着笑道:“说的是,阿珩嘴上不说,心里对老太太也是孝敬着呢。”
老太太听这话自然是高兴,这中秋佳节的,一家子男男女女这么多人,围在一起,人年纪大了,不就图这个么。
而那睿定侯爷是没见过穗儿的,当下从旁看了,不免有些意外。
之前也派人去查过底细,只听说这女子是个傻的,便多少有些不满。阿珩身份不同,便是一个妾室,也不应该随意,怎么找了个傻的。
可如今一看,虽然一脸单纯,但也算是乖巧柔顺,而且生了难得的面貌,便是宫里都未必找出几个这么标致好看的,也算是勉强能配得上阿珩,于是便认了,想着作为妾室,倒是尚可。
说笑间,丫鬟们上来了桂花酒,睿定侯亲自斟了一杯给老夫人,恭恭敬敬地送到老夫人跟前。
而旁边几个少爷,从大少爷二少爷到萧珩,再到那庶出的四少爷,都齐刷刷地站立了,一起给老夫人拜礼。
老夫人笑呵呵地命他们都坐下,大家伙一起喝桂花酒。
顾穗儿是不能喝的,嘴唇只靠在酒杯边沿抿了抿。
抿着的时候,便觉有道目光射来,抬头看过去时,只见帘子外面少爷们的桌子上,萧珩正抬头望向她这个方向。
看她拿着酒杯,他微微扬眉。
她便想起自己和他说过的,说自己不能饮酒,于是便捏着酒杯,冲他轻轻摇头。
他应该是明白了她的意思,也恰好这个时候有二少爷在拽着他说什么话,便回过头去了。
“瞧咱们穗儿,和阿珩真是蜜里调油呢!”
二少奶奶白玉磬饮了一口便不喝了,结果恰好看到萧珩和顾穗儿眉来眼去的,便打趣起来。
“这个还真是没看出来,咱家阿珩那是什么性子,冷冰冰的,从来不看姑娘一眼,我只说,他便是以后娶了妻,怕是要把新娘子被冰跑了的人儿,不曾想如今有了穗儿,就跟变个性子似的!”
大少奶奶闻言也跟着说。
要知道这个小叔子从来是话少脸冷,自从她们两个嫁进来睿定侯府,就没见他有个笑模样,如今逮住这机会,可不是好生促狭一番。
本来嘛,当嫂子的笑侃几句小叔子也没什么,又是大过节的,故意哄着老夫人高兴的意思。
不过顾穗儿却是有些不好意思了,当着这么多人,她确实和萧珩眉来眼去了。
她憋得脸都红了,终于低声辩解说:“他可能只是怕我喝酒吧,我怀着身子,不能喝酒。”
然而她这话一出,大家都哄堂大笑。
老夫人笑得前俯后仰:“哎呦喂,我那乖孙子哟,可真真是天下第一体贴人儿,瞧,生怕咱们欺负了她这小媳妇,还特意瞅着不让她喝酒呢!”
顾穗儿没想到自己一句认真的解释竟然换来了一场笑声,看到大家这么笑得这么开怀,她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老夫人,你就打趣我了。”
老夫人笑累了,拉着她的手:“乖乖穗儿,我只恨你不是我的亲孙女儿!别看你不如她们学问好,也不如她们懂得那些什么大道理,可我就喜欢你这样的,看着就舒心!”
旁边的萧槿听了,故意赖皮地缠过来:“老祖宗,你之前还说最喜欢那种上得台面的,不喜欢小家子气的,怎么这转眼就变了脸,我不依啊!”
老夫人一脸花心状,故意道:“那是我昨天说的,早就变卦了,今天我就最喜欢穗儿这样的了!”
萧槿故意搂着老夫人的胳膊作大哭状,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玩闹一阵子,大夫人过来了,令人带来了笔墨,却是要大家各自写个诗,到时候贴在灯笼上的。
“到时候灯笼点亮了,你们的诗一个个都亮堂堂的,那才有意思。”
大家听了纷纷觉得是个好主意,于是各自拿了纸笔冥思苦想。
顾穗儿也被分了纸笔,她对着那白色的宣纸,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了。
如今她是认识一些字了,也能写了,甚至还背过一些诗,不过如果让她作诗,却是不会的。
抬起脸来,看了看身旁的萧槿萧栩,还有两位少奶奶,都是面上含笑,颇为自信地拿着笔。
她顿时有些灰心了。
想着自己如今能勉强认得些字,哪里会作诗?便是那些背过的诗,有些知道意思,有些连意思都不懂呢。
怎么可能会作诗?
当下就要将笔放在桌上。
可是就在这时候,珠帘外面,却听得萧珩对那大少爷道:“大哥,前几日在吏部,诸位大人不是就曾做过中秋吟月,不知可有佳句?”
那萧玦听闻,不在意地道:“随意写着玩儿的,祝酒兴而已。”
萧珩点头,淡声道:“说的也是,前几日月色大好,虽说没到中秋,可总免不了写几句吟月诗。”
……
外面几个少爷的声音并不大,不过顾穗儿还是听到了。哪怕是在中秋佳节的一片热闹声浪中,她也是精确地捕捉到了他的声音。
萧珩并不是一个爱说话的人,至少不是一个会和人闲聊这些诗词的人,那么他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顾穗儿想起来,就在前几日晚上,他监督自己写字,还让自己誊写了一首诗,一首他自己写的诗。
她自然是记得那首诗的。
他如今说这个,意思是……她可以干脆用了那日他做的那首诗?
这时候,萧槿已经率先写好了自己的诗交上去了,萧栩也在奋笔疾书,而旁边两位少奶奶好像也有了诗,正在琢磨着下笔。
顾穗儿默了片刻,提起了自己的笔,一笔一划地在宣纸上写起来。
交上了各自的宣纸后,家宴终于开了,今日睿定侯府特意在外面杏花楼请了两个掌勺过来,做下各样菜来,自然是看得人垂涎欲滴。
顾穗儿虽说已经吃过一些饭食垫着,不过到底怀着身子,人就容易饿,如今看到这些菜,也觉得食欲大动。
老夫人瞧瞧外面,下了命:“让他们几个也都进来吧,左右都是一家子,也没外人的。这大过节的,一起吃个团圆饭。”
老夫人这么一说,大家也都赞同,当下把内外两个桌子拼在一起,男女都分别坐下来了。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怎么了,萧珩恰好是坐在顾穗儿身边的。
当着这么多人面,和萧珩挨着,再加上之前的“眉来眼去”才被人笑话了,顾穗儿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便也没敢看萧珩,只专注在面前的菜上。
“你喜欢吃这个?”身边的男人却丝毫没有避嫌的意思,突然开口问道。
“嗯嗯嗯!”她忙不迭地点头,说着,就要用筷子去夹。
可是筷子都伸出去了,她才看清楚,恰好面前放着一个大盘子,盘子里面是一只大螃蟹。
这个东西,她之前就看到桌子上摆着了,听大家的意思那是螃蟹,可是她没吃过,也不懂怎么吃。
筷子顿在那里片刻后,她硬着头皮夹起来。
然后试探着想下嘴啃一口。
可是啃哪里呢……
这东西长得这么丑……看着又这么凶……
顾穗儿掂量了半天,又觉得应该像剥虾那样剥开,根本不知道怎么下手,偷偷地看看席上其他人,大家并没有要拽起面前那只螃蟹来吃的意思。
她咬咬唇,默默地重新把螃蟹放下了。
这时候,萧珩拿起了那螃蟹,又从旁边取过了精致的小剪刀并小钳子。
只见他好看的手指翻飞动作,不多时,白生生的蟹肉便放在了面前盘子上。
顾穗儿看到那些蟹肉的时候,才庆幸,幸好自己刚才没傻傻地啃一口,要不然真是丢人了。
萧珩最后取出了蟹黄,将其放在盘子上,然后把盘子默默地推到了顾穗儿面前。
顾穗儿想推回去。
她总觉得应该是她好好服侍萧珩的。
如果是私下,彼此喂一块月饼,她会脸红心跳,却也并不觉得怎么不妥当。
可是现在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不敢吃他给自己剥的螃蟹。
别说在这规矩森严的侯门里,就是在她乡下家里,她爹都不会伺候她娘的,都是她娘盛饭盛菜忙前忙后。
然而耳边传来清冷的声音:“吃吧。”
只有两个字,简洁,却有力。
顾穗儿悄悄瞥了萧珩一眼,没再说什么,默默地吃起来。
夜宴接近尾声时,外面的灯笼全都亮起来了,月亮头也升了起来,老夫人带着大家伙去看。
大家指指点点,说这个是你写的诗,那个是我写的诗,还彼此念出来,你夸赞我,我笑话你的,好不热闹。
终于大少奶奶见旁边的顾穗儿没太言语,便笑问道:“穗儿,你写了什么?”
萧槿突然想起顾穗儿不识字,之前陆青怡还给她诗集让她背,也不知道都背了什么,当下便替她说话:“小嫂嫂可能不爱这舞文弄墨的玩意儿,便没写什么吧!”
大少奶奶笑着道:“穗儿如今也认字了,刚才不是写了么。”
萧槿诧异地看向顾穗儿:“你认字了?”
毕竟顾穗儿来了也没多久,这就认字了,她确实有些意外。
萧栩从旁白了一眼:“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不认字可以学嘛!”
萧槿没搭理她。
顾穗儿笑了下,这才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也是最近才学着识字,能认识几个字就不错了,哪里会写什么诗,不过是勉强写了个吉祥话罢了。”
说着间,她指向角落里的一个灯笼:“喏,那个是我的。”
一旁的萧珩听到这个,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他是早发现这些挂着的灯笼上并没有那日他写下的诗句,也没有她的笔迹。
如今看过去时,只见角落的一个灯笼上,贴着一张纸,上面赫然正是她的笔迹。
她写的是“花开月圆”。
略显稚嫩的笔迹,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一笔一划,写得认真。
她的字是他教的,字里行间是他的味道。
第30章
睿定侯府的晚宴到了圆月落时,除了大夫人带着两位少奶奶还在善后,其他人都各自散去。
萧珩并未成亲,顾穗儿虽然只是个妾室但好歹有孕,肚子又那么大了,自然得了允许先行离席。
萧珩单手扶着顾穗儿,无声地回去自己的院落。
顾穗儿小心翼翼抬眼瞅他,看他那张侧脸在月华之下越发地清冷无双,却又俊雅尊贵。
中秋之夜的月固然美,却并不及这个男人分毫。
她甚至想起了陆青怡教给她的诗句,说是什么琐兮尾兮,流离之子,当时她不明白,陆青怡告诉她说,这是说男子貌美,姿容仿佛琉璃玉一般。
当时她还特意指了指手腕上的琉璃玉说,就是这种的。
顾穗儿收回眼,默默地低头想,他就是堪比那琉璃玉吧。
只是流光溢彩的琉璃玉,还欠了他几分尊贵。
“在想什么?”琉璃玉男人突然开口了,音质清冷,仿佛玉器相击。
“没,没想什么。”顾穗儿心虚,仿佛做贼一般。
恰此时前方有一台阶,萧珩伸出手护着她上了台阶后,这才瞥了她一眼。
清凌凌的一眼,顾穗儿心里一个激灵。
“三爷……”声音低低软软的,像小时候做错了事儿向人撒娇。
她还是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不过只看他一眼,她就觉得自己一定是又做错了什么。
“怎么不用我写的那个?”他没有因为她那认错的态度心软,还是这么问道。
原来是因为这个啊……
顾穗儿松了口气,想了想解释说道:“三爷……我是什么资质我心里明白的,若说那么好的诗是我写出来的,谁能信啊,便是我自己都不信的。如今我能老老实实写出来几个好听的吉祥话儿,对我来说也不容易。至于是否应景,别人会不会笑话,也只能随她们去了。若是勉强用别人的诗,也实在是不像我了。”
毕竟她就是这样的人,她也就是这样的资质。
又不是什么出身名门的大小姐,又不是从小饱读诗书的,她不想去拿萧珩写的诗句装点自己的门面。
装点出来的,也不是自己的,白白让自己心虚。
然而她说完这话,萧珩却瞥了她一眼。
他还是没什么神情的,可是她却知道,他更加不高兴了。
他不再看她,挽着她的手,继续往前走。
这下子她心里忐忑了,想着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因为她没用他的诗,所以生气了……?
一路无声,回到了听竹苑,进到了寝房中,安嬷嬷赶紧带着人伺候他们洗漱。
待到屋子里的人都散去了,顾穗儿斜靠在榻上,瞅着旁边的冰人儿。
一句话都不说,连表情都不给一个,也不用丫鬟伺候,换好了洁白的中衣,他就坐在榻前。
没有要上榻的意思,也不像想离开。
不过就算他想离开,也没去处了,他房中的许多物事都已经搬过来了。
轻轻咬了下唇,她实在不知道怎么起个话茬了,对他,实在是又亲近,又敬畏。
也是赶巧了,偏此时,肚子里的小蝌蚪突然轻轻地踢了下腿儿。
顾穗儿顿时有了办法,她低声道:“怎么了,你也困了是吗……困了就睡吧……爹爹和娘也要睡了……”
一边叨叨着,一边看看他的背影,却见那背影依然是分毫不动的冷淡。
她抿了下唇,便起了个坏心眼。
“哎哟——”一声低叫。
果然,那男人便立即转过身来:“怎么了?”
顾穗儿低着头,心里便暖暖酥酥的,想笑的,但是拼命忍住,故意低声道:“刚才肚子疼了下,可能是被踢的。”
萧珩听了这话,皱了下眉头,掀起棉被来,隔着里衣抚摸他的肚子。
小蝌蚪实在是个懂事的,也知道娘亲的心思,竟然在这个时候又动了下。
萧珩感觉到下面肉乎乎的颤动,越发拧眉:“刚才又踢了你?”
顾穗儿知道,这骗人的事儿不能长久的,当下老实地摇头:“这次没有了。刚才就是猛地踢了一下,所以我吓了一跳。”
萧珩倒是没多想,而是干脆脱了靴子,伸了长腿到榻上,然后半坐在顾穗儿身边,大手轻轻地摸着她的肚子。
也是这肚子里的小蝌蚪懂事,知道爹在肚皮外面,竟然又着实地踢腾了几下子,甚至还对着萧珩的手掌所在位置鼓了几鼓。
这是自己的骨血,以后会是自己第一个孩子。
纵然是再冷清的人,此时眼眸里也不免有了几分暖意。
“早点睡吧。”他轻轻拍着她的肚皮,对肚子里的那位这么说。
语气是淡淡的命令式。
顾穗儿见状,有些想笑,又怕他恼,便别过脸去,抿着唇儿笑。
萧珩抬头看她。
烛火跳跃,夜色朦胧,大红色的软帐里顾穗儿睁大的眼睛清澈干净,柔顺的秀发已经解开,顺着细白的颈子散在窄细的肩膀上,这样的她纤细软糯,格外地动人。
他眸底的颜色逐渐转深,比这夜色还要深几分。
陪着她一起靠坐在榻上,和她面对面那样躺着。
彼此之间眼睫毛和眼睫毛的距离也只有一个拳头那么多。
如果在平时,顾穗儿必然是都不敢看他的眼睛的,不过现在帐子里透着朦胧的粉泽,柔化了他略显冷清的面庞,也模糊了他幽深的眸子,这让她变得大胆起来。
不管这个男人距离自己有多遥远,不过他是如此尊贵她又是怎么样的卑微,总是有个小蝌蚪把他们牵连在一起。
他们现在住在同一个房间里,睡在同一张床上,躺在同一个锦帐里,面对面地望着彼此。
这份亲近,是世间独一份的。
“我写的诗,你不喜欢?”萧珩突然这么开口。
不同于往日那种淡淡的声响,此时他的声音低哑到模糊,就像梦醒时分的呓语,就那么温柔缠绵地滑在顾穗儿耳边。
顾穗儿安静躺在那里,神情甜蜜而依赖。
她看着这个男人,抿唇笑着道:“喜欢。”
他的东西,她都喜欢。
况且是那么好的诗。
“那你不用?”他应该是一个固执的性子,盯着她那娇憨动人的神态,再一次问道。
“我……”顾穗儿垂下眼,咬了咬唇,一时有点不知道怎么去说下自己当时的想法。
他好像就觉得她应该用的,但是她却觉得不应该用。
“你觉得不好。”萧珩突然来了一句。
“没有!”这误会就大了,顾穗儿听得心慌,赶紧摇头又摆手地解释道:“我觉得三爷写得真好,比我读过的任何诗都好,好得我恨不得天天读,天天看。”
然而这些解释好像并没有被萧珩听到心里去。
萧珩微微抿起唇,姿态冷漠,神态清冷。
他静默地看着她,一声不吭。
顾穗儿的心突然被什么抽了一下下,疼。
她凝视着他乌黑幽深的眼眸,觉得在这一刻,他黑眸中格外的异样,和往常都不同的。
曾经清冷的眸子里仿佛流动着异样的情愫,说不清道不明,但是她看了后便觉得胸口发酸,涨涨的酸。
这种酸,在过去的十五年里,顾穗儿只有过一次,那是自家养的小土狗眼巴巴地看着别人家狗的饭食时,那种夹杂了怜悯歉疚以及无能为力的酸。
她睁大眼睛这么望着他,怔怔地望了好久,心里想了好多好多,到最后,她甚至有些想哭了。
原来他只要一个眼神就可以让她哭。
她张嘴,想拼命地夸奖他,想让他高兴,想给他自己所能给的所有的一切,想把自己的心掏出来给他看。
可是她还没张嘴,萧珩却突然抬起头,用手指碰触在她眼角处。
沁凉的手指头,沾上了一点湿润。
顾穗儿感觉到那湿意,才知道自己真得哭了。
“我,我……”她低低喃道,想解释一下,可是心头又茫茫然的。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了。
萧珩好像也没有要她解释的意思。
萧珩身子微微往前探,俯首下去。
薄薄的唇儿,仿佛羽毛一般落在她的眼角。
那里面滴滴的湿润,都被他吸入口中。
她湿润的睫毛颤抖着落下,闭上了眼睛。
眼角那种湿润暖和的蠕动让她的呼吸静止,她的身体都仿佛不存在了,所有的注意力都在眼角那一处,都在他的舌尖上。
他的唇舌从那眼角,直接入到了她的心尖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