槙迅速关了车灯,走下车。这是辆从驾驶俱乐部租借来的奥斯汀车。
“是大海的味道呢。”
槙尽情地伸个懒腰,做了几个深呼吸后,轻轻地握住吟子的手,说:
“走吧。应该就在这个山丘的那一面。小心不要滑倒了喔。”
握在右手的手电筒,射出黄色的光圈,照在长着青草的斜坡上。吟子揽着槙的腰,紧紧地捏着那件麻质上衣。尽管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可是仍然心狂跳不已,脚轻飘飘的像是够不着地一般。
虽然是慢慢爬上来的,可到坡顶时还是有点气喘吁吁。从南边吹来习习的凉风。
不知是朝哪个方向走,总之两人开始下坡了。高跟鞋走下坡路简直寸步难行,吟子摔了两次都被槙拉起了,可第三次还是稍稍扭伤了脚。
“啊,是那个!”
槙小声地叫道,把手电筒的灯光投向前方。斜坡下有两条上下行的铁路。不一会儿功夫,原本涂成红色的钢制护栏,就被这两个热血澎湃的人弄得东倒西歪,无辜地倒在地上了。突然吟子脚一软,胸口像是在翻腾似的直想呕吐;要不是槙拉着她,怕是站都站不住了。
“坐这边,平静一下。”
像是硬要压抑住高亢的情绪一样,槙用不带抑扬顿挫的语气说道。两人就这么紧邻着铁道坐在草地上。青草叶上已经挂满了露珠,沁凉的露水浸透了丝袜。
他们沉默了片刻。槙为了不让灯光直射眼里,便用手蒙住灯头,迅速点燃了香烟。
“最后的一根烟,味道真不错。”
槙若有深意的自言自语着。
吟子的情绪渐渐平稳下来,抬起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星空。在没有月亮的夜里,一直以来看惯了的星座,在南方的天空中散发着明亮的光芒。吟子想到宇宙的广大,对于活下去的执着似乎也比较能够放开了。点点繁星中,一架飞机闪烁着红绿交错,忽明忽灭的翼灯,飞过他们的头顶,消失在北边的茫茫天幕中。
随着飞机的轰鸣声速去,耳边突然传来的是蟋蟀急促的叫声。吟子的脚边,也有蟋蟀在高声鸣叫。经历了二十几个秋天,吟子从未倾听过杂草丛中传来的虫子叫声,现在头一次细细听来,才赫然发觉它意想不到地悦耳动听。她一边听一边反省;自己的人生怎么过得如此匆忙,而且又那么敷衍马虎呢?
槙把手电筒照在自己手腕上,不耐烦地咂了咂嘴。
“现在几点了?”
说罢,又照在吟子的欧米茄上。
“过零点十分了。”
槙稍稍沉默片刻,接着用满怀深情的声音说:
“小吟。”
“什么事?”
“真是对不起,让你跟我一起死。我真是个胆小鬼。如果你不跟我一起,怕是连自杀都不敢。”
“没什么。”
吟子简短地回答。吟子并没有什么理由,可以让槙感谢的。对这位横戴贝雷帽,戴近视眼镜的插画画家,吟子从未有过丝毫兴趣。只是偶然因为厌倦这个无聊的人世间,所以答应了他的邀约。换句话说,就像坐上了同一辆公交车那样随意。槙好像误解了这一点。
隐隐传来火车的声音。槙起身了。
吟子又开始发抖,牙齿咬得咯吱咯吱作响,感觉像是血液从头顶被抽干了一般。
“来了!”
模用双臂抱住吟子。
“你在发抖呢。”
“怎么会呢!”
“那,站起来吧。”
吟子像是被拖拽着站起来。火车的前灯正越逼越近。从脚底传来大地的震撼,跟她自己的颤抖交织在一起。
跳轨的方法已经练习好多次了。等火车跑到还有五十公尺距离时,站到轨道上,抱在一起接吻,等待火车接近。但真的到了这个时候,吟子却像脚底沾了胶一样,动弹不得。
“喂,振作起来!”
槙在耳边大喊。他的声音被轰鸣声掩盖,几乎听不到了。那个巨大的烧燃料的怪物,向两人威逼而来,又呼啸而去。一阵热浪打在吟子的脸上。
精神有点恍惚地站立着的吟子,低声呻吟着,缓缓瘫倒在草地上。槙压在她身上,疯狂地吻她。就像大地震爆发,无底的沼泽池突然裂开,泥浆冒了出来一样,一直戴着沉着冷静的面具的槙,也因为现在的震撼,不经意间将掩埋的狂热释放了出来。平常总觉得槙哪儿不够令人满意的吟子,一边对这样意想不到的狂热的爱抚不知所措,一边扭动着身子接受了。
兴奋过后,两人并排起身。
“真够讽刺的,刚刚的火车是快车‘鸟羽号’哦。跟离婚了的妻子结婚时,放弃平淡的新婚旅行,改去了伊势。当时坐的往返列车就是‘鸟羽’号呢。”
槙跟妻子离婚过着单身生活的事,吟子从酒吧的作家朋友那儿听说过,但是从他本人嘴里说出口,还是头一次。她好像还能看到槙自嘲地撇撇嘴的表情。
吟子用简短的话语询问了他妻子的事,槙也简短地回答了。像是坐在牙医的候诊室里,焦虑的毫无意义的对话。吟子和槙都知道,他们彼此对这个话题都没有什么兴趣,但是没有停止说话。吟子必须在下一趟列车来之前,用谈话来分散精力。
要一起殉情的男女,他们的对话会是什么样的内容,吟子并没有这方面的知识,但是可以想象得到,那是像烈火燃尽彼此的身心那般热烈的语言。如果要死之前听的是殉情对象讲自己离别的妻女的故事的话,那可真是无趣至极了。
稍事片刻,像是又有下行线的列车驶近。但是这两人依旧坐在那儿,不像是要站起来的样子,也没有停止那些无聊的时断时续的对话。吟子意识到,自己心里的恐惧如同破茧而出的虫子,逐渐长大。
耳中传来电气火车短促的鸣笛声,大地的震动眼看着剧烈起来,彼此的声音也被噪音掩盖,听不到了。闭上了嘴,吟子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呼啸而过的列车,双手紧紧地拽着杂草。这趟列车没有开灯,感觉好像挂着特别多的车厢。槙把手电筒投向列车,原来是辆货运列车。又长又黑的列车经过了,最后才是孤零零点着盏灯的驾驶车厢。望着那远去的红色灯光,吟子呼地叹了口气。槙又再次扑过去爱抚她。
“要死的话,可能货车还好点。客车的话,也有些有急事的乘客吧,把车给停下来的话,不是给那些人添麻烦了吗?”
“没有这种事。”
他仓促地否定。
“还有三辆客车的。但是——”
槙的声音戛然而止。
“但是——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想起一些荒诞的事。”
“什么事?”
“据说,卧轨自杀的人,他们的手脚会在枕木上舞动。”
“不会吧!”
“嗯,我也觉得是编造出来的无稽之谈。但是现在,想到了被割断的泥鳅,头还在动的画面。所以人的手脚会动的说法,也不全是编造出来的,难道不是吗?”
“真恶心,现在这个时候还说这样的话。”
“哦,不说了。不过,也许我的头断了之后也会隐隐抽动也说不定。”
“拜托你别说了!”
吟子惊叫起来。不由自主地想象起,赶来的铁路员工和警察看到自己血淋淋的脑袋,嘴巴还一张一合的画面。
“对不起,对不起!可是,小吟,不是我害怕了,但多花点时间也无所谓,我们要不要采用比这更好看一点的死法?”
“不要!我不要那些花费时间,还要担心会不会失败的死法。一定要瞬间就能死去的方法!”
“但是,虽说费时也不是很长的痛苦过程,做得好的话不会失败的。”
槙努力的说服着她。嘴上虽然说不怕,但其实他自己好像也感觉到自己所说的恐怖了。
“什么方法?”
吟子表面上用不服气的语气说道。
“安眠药。服过量的话反而会呕吐,但是服用适量的话,就能在睡得昏昏沉沉的时候死去。没有比这更轻松的死法了。”
吟子是最忍受不了痛苦的。所以选择了一瞬间就能从生到死的铁路殉情。但是,一旦面对飞驰而来的列车时,跳轨的勇气怎么也涌现不出来了。吟子隐隐地对沉沉睡着就能死去的安眠药动了念头。
“你有带药来吗?”
“没带呢。因为没打算这样做。”
“那不是说了等于没说吗?
“去买就行了。把二之宫的药房老板给喊起来。”
声音从吟子头顶传来,槙已经站起身了。
“高跟鞋不好走,你还是等着吧。现在几点了?”
“零点四十五分了。”
“那我赶在一点前回来。不要乱走喔。”
“喂……”
当吟子喊他的时候,槙已经消失在黑暗之中了。不一会儿,从斜坡的那面传来汽车的发动声,但马上又恢复了寂静。
吟子仰面躺着,因为有坡度,就像躺在躺椅上一样。在紧张之后松懈下来,整个人像是虚脱了一样,什么也不想,脑中一片空白。
预定时间一点过了五分钟之后,槙才回来。
“因为被半夜里喊醒,药房的大叔嘟嘟囔囔地发牢骚,要不是给了一千圆大钞没要找钱,怕是眼睛瞪得老大了。”
“啊,可惜了。”
“反正都要死了,钱不是已经不需要了吗?”
槙这么说着笑笑,从口袋里取出两个小盒子。分开白色的药片摊在手心,含了口从药店要来的水,嘴对嘴地喂对方服下。
两人又躺倒在草地上,仰望星空。比起说话,凝望星星更有趣。吟子一直这么望着,直到意识模糊。
发现这两个企图殉情的男女的,是大清早来拔红薯的农夫。看到铁路北面的山坡脚下躺着一男一女,农夫着实吓了一跳,刚刚点着的烟都不知道掉到哪儿了。走近后发现这两人还活着,农夫马上就慌慌张张地跑向派出所。
十分钟后,吟子他们被送进了二之宫医院。
04
“就是这儿。”
发现殉情的农夫指了指脚边。他是个体型矮胖,看起来挺机灵的年轻人。现在茅野所处的地方,大致位于二之宫和国府津的中间地带,离平冢市和足柄下郡的边界很近。朝南,紧临东海道主干线的上下行铁道。放眼望去,国道的对面是一片蔚蓝的海洋。不久前海水浴游客的喧闹,像是魔幻般消失变得寂寂无声了;此刻,海也开始染上了秋色,显得格外清冷。
“我以为一定是死了,吓了一跳。我活了这么久,还是头一次看到殉情身亡的尸体呢。”
农夫好像觉得,光用语言还不足以形容那天早上的惊吓,便加上表情和肢体语言来描述。
默不出声站着的吟子,用太阳眼镜遮住了脸上的表情,不过茅野明白,她其实早把自己当成了那个殉情者的影子,所以只是不时用斜眼望着她。
道了谢,给了点香烟钱,茅野让农夫回去了。等农夫翻过山丘,消失在山那头之后,两人并排坐了下来。想到自己坐的这地方,杠曾经昏昏沉沉地睡过,茅野就感觉腰间好像刺刺痒痒的。望着吟子漂亮的,又带了点颓废味道的侧脸,茅野忍不住想,如果我还是单身的话,就算和她一起自杀也好啊。
吟子缄口不语,这对茅野来说正好。因为昨晚到银座的酒吧找她时,试探到一些零零碎碎的事情,而这些事情有必要在现场再一次整理,思考。
得到东京本社社会部的支持,茅野开始着手调查插画作家槙会不会是罪犯的事。因为槙把和田仓大辅寄存在出版社的,将近一百万圆的钱丢失在电车里,被严厉要求赔偿。当然槙是没有偿还能力的。企图殉情的表面理由是这个,但是这场自杀难道不是骗局吗?难道槙不是只让吟子吞下安眠药,再趁她昏睡期间跑去杀了和田仓大辅的吗?茅野就不用说了,社会部的全体人员也都如此认为,个个干劲十足。
原本计划卧轨自杀的槙,中途就开始害怕决心动摇了,又说去买了安眠药,这本身听起来就不对劲。来这儿途中,去了趟二之宫的国道沿线的药房确认,了解到槙的确在半夜里叫醒老板要买安眠药。但是就算老板说的是事实,也还是可以认为他有顺路飞车到横滨行凶的可能。
茅野打开地图目测了一下,从这个殉情现场到横滨市西区的杀人现场,大概是四十四公里的距离,往返的话,行程是九十公里少一点。假设全速飞奔,再加上行凶时间,加起来应该需要一小时十分左右。
“那,吟子小姐,模说他去买安眠药花费的时间是二十分钟,这是不是真的?”
吟子没有领会到他突然这样问的动机,她取下太阳眼镜,张着大大的眼睛,疑惑地看着茅野。
“是的,是二十分钟。为什么这么问?”
“理由我以后告诉你。按照我的计算,槙离开的时间应该为一小时多一点……”
“不可能。要是我被丢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一个多小时,我肯定在那里哭起来了。他是零点四十五分去的,一点五分过后回来了,那样不正好是二十分钟吗?”
“在那期间,你的表会不会停过呢?”
“刚刚做了内部清理,不会有那样的事的。”
“是吗……”
茅野似乎很失望地说道。如果槙是罪犯的话,两人企图殉情的场所必须离横滨更近一点。会不会槙吞下的所谓“药片”,压根儿就是糖或者其它什么的,然后他在吟子昏睡期间把她弄上车,放在二之宫的这个地方,自己也随后吞下不足以致死的药量呢?无论谁都马上想得到这样的情节。不过这种想法也会被否定掉。
第一,吟子在零时二十分左右,看着列车“鸟羽号”经过。对照时刻表的话,下行线的“鸟羽号”在这个时刻经过的地点,恰恰就是这里。
从东京到平冢之间,除了各有一条旅客列车专用的上行铁道和下行铁道外,货物专用的上下行铁道也各有一条,总共并列着四条铁道。但再过平冢往前,货物线路和客运线路合并,变成在同一轨道上行驶。也就是说,平冢以西上下行线合起来,也只铺设了两条轨道。反过来说,根据东海道主干线有两条轨道还是有四条轨道,就可以判断位置是在平冢以东还是平冢以西。而吟子作证说:她和槙企图殉情的地方,只有上下行两条线路。由此可知,那是在平冢以西的地方,也就是说,它很明确的是二之宫。
“吟子,现在这里有一条上行铁道和一条下行铁道;殉情时看到的铁道也只有上下行线路两条吗?”
“是的。”
“会不会因为太暗了,没看到剩下的两条呢?比如说,把四条错看成两条呢?”
“不会。因为那个人用手电筒照射的时候,我清楚地看到了……”
茅野又是一副失望的表情,把头埋进两膝间。还有一个导致他悲观的因素。那就是,在“鸟羽号”驶过的同一轨道上,也有货物列车通过这件事。前面也提及了,旅客列车和货物列车在同一铁道上行驶的也只有在平冢站以西。
茅野生来就有一种精干的长相,看起来就像是社会部记者该有的样子。如今,那种神情却完全笼罩在阴霾之中,不可复见。
“说不定你所看到的货物列车,是一列返程列车。因为返程车是关了灯跑的,所以乍一看,会误认为是货物列车也说不定。”
“不是,借着手电筒的光线,我看得十分清楚,那列车挂着三四十节车厢,最后一节还跟着司机,所以是货物列车,没错的。”
吟子斩钉截铁地断言道。茅野又伏下头,盯着眼前的青草。不管采取哪一种假设,最后都会成为完美的否定理由,更何况同时具备了三个这样的理由呢!槙在平冢站以西的地方企图殉情,这是毫无疑问的事实。那样的话,仅仅二十分钟绝对不可能往返于横滨,看来不得不承认槙完全是清白的。槙和吟子自杀,一定不是为了让吟子做证,伪造他不在场的证据,而是因为他不能赔偿将近百万的巨款,所以才选择了死。
祖父江不是罪犯,槙也不是罪犯,那么杀害和田仓大辅的凶手究竟是谁?茅野想挖出新的嫌疑人进而抢先报导的野心,已经荡然无存。
催促吟子站了起来,他们回到包租的汽车上。出国道跑了几分钟后,就进入了二之宫町。二之宫是一个纵长尚不足一公里的小渔村。接着,当茅野他们经过来时曾经顺路造访过的药店前面时,店主似乎注意到了新闻社的旗子;他穿着白大褂跑了出来,大声叫住茅野的车子。茅野让车停了下来,把吟子留在车里,然后下车一路跑向药店。药剂师也气喘吁吁地赶过来,最后两人在红色邮筒前相遇。
“因为放心不下,所以我自己也多方做了调查。”药剂师说:
“那个人在半夜把我喊醒买安眠药,我往瓶子里灌了水给他,还有他给了张一千圆的纸币,这些都是事实。但是,他来的时候并不是你所说的那个晚上,而是前一天的晚上。”
“前一天晚上……”
茅野无精打采地重复了一遁,感觉像是对方所说的话,传达到大脑需要点时间。畏惧卧轨自杀的槙,为了买安眠药去了药房。但是,事实上他是在前一天晚上光顾药店的。那么,那个晚上,他把吟子一个人丢在那儿,自己去了哪里?不用说,一定是去杀了和田仓大辅。
茅野意识到情况的重要性。脸上终于恢复了红润。
“麻烦一下,药店的……”
站在药店前面的渔民老婆,扯着尖锐的嗓音朝这边喊。
“马上就来。请稍等一下!”
回头这么说后,药剂师突然加快了语速。
“我好好地思考了一下,因为是内人返乡的晚上,所以不会错的。也就是说,把我叫起来是在九月三日凌晨一点,而不是你说的九月四日的凌晨一点。那我就告辞了……”
目送他的白大褂飘扬着返回药店,茅野也摇晃着脑袋回到车上。
利用药剂师记忆的误差,看起来像是成功了的欺瞒。但药剂师偶然因为妻子返乡记准了时间,欺瞒便被轻而易举地击溃了。
但是,这个阴谋的被破解,可能也在槙的估计之中。毕竟,只要在二之宫殉情所产生的假不在场证明不被道破,就完全不需要担心。
车已经开动,茅野还在不停地思考。可是不管怎么想,槙是如何在短短二十分钟内往返一段一百公里的距离的?这个谜团一点也无法破解。槙所构筑的假不在场证明,已经在他的理解能力极限之外了。
05
槙说要去看电影,走出了宿舍。在转角处,他想起忘记带手帕了,正要回去取时,抬眼一看,发现一个肥胖的小个子男人笨拙地尾随着他,看他停了下来,也匆匆止步,一边抬头望着林荫树,一边用卷在一起的周刊杂志挠着下巴。槙很想耸肩大笑,不过还是假装没注意到,朝车站走去,再也没有回过头。
他在车站前穿过马路,站在对面的洋品店前,假装看领带,实际上是在窥视着映在玻璃上的情况。“啤酒桶”站在相反方向的人行道上,提着巴拿马裤,频繁地擦着额头上的汗珠,看起来像是鲸鱼喷水那样汗如雨下。肩膀频频起伏,好像都听得到“呼呼呼”的喘气声。槙动了动鼻子;要甩掉这种动作迟缓的胖子,简直易如反掌。
槙耍了个小把戏,坐山手线时尽可能钻进拥挤的车厢,在第三个车站下车,却又要开车的时候上车。从开始移动的车窗侧视出去,肥胖的尾随者没能坐上车,懊悔地东张西望着。活该!没法爆发吧!槙不动声色地微微一笑。
在涩谷下车又坐上东横线,经过菊名的时候已经日暮西垂,横滨站的霓虹灯正绚丽地闪耀着。接下来又换乘横须贺线,在第一站的保土谷下了车。穿过小商店一家挨一家的街道,路分叉成两条。槙毫不犹豫地拐向右边。
他走的路线是朝西北方向,穿过东海道线,接着朝西南方拐个直角,走上与铁路平行延伸的道路。因为左手边有连绵的小山坡,铁路从这边会被挡住看不见。往右边看,则可以看见远处人家星星点点的灯火。这条道路会经过相模原,最终出现在八王子。
大概走了五百公尺的时候,他开始注意到右边排列的电线杆。昏黄的路灯照射着电线杆用油漆粉刷的广告。槙一个个看过去,有药品广告,有天妇罗用油的广告,有外科医院的广告,有产科医院的广告,终于在第五根杆子上发现了当铺名字。他迅速环顾四周,确认没有旁人后,往左拐,开始爬上小丘的斜坡。
若被人撞见的话就糟了,所以他没带照明用具工具。挂在电线杆上的街灯,微弱地照着脚下,但是越爬越高,人就被淹没在一片黑暗之中。
找到想要的枯荻草花费了将近十分钟。黑暗,多多少少有点出入的记忆,再加上焦急,出乎意料地费时。槙跪在那儿,用小铲子挖它的根部。由于昨天的雨,泥土还很潮湿,就连用来包裹的塑料袋也湿乎乎的。
槙把它紧握在左手之中,刚刚感到“成功了!太好了!”,突然两条交叉的光束,撕裂黑暗,照了过来,槙不由自主地把这个重要的包裹丢掉了。
“喂,槙,真让我们费尽周折啊。终于在现场逮到你了。”
一个男人嘶哑的说话声,出乎意料地从自己身边传来。模无语地抱着头,一屁股坐在地上。
06
“我们可不像你想的那么蠢!”
只要喝下一杯威士忌马上就会脸红的,负责案件的宝积寺警部说道。
“我们把祖父江当作嫌疑犯逮捕了,但是也相同程度地怀疑着你。如果你是罪犯,那么从和田仓家偷来的钱应该藏在途中的什么地方。所以当你从二之宫医院出院以后,就一直跟踪着你。”
槙被逮捕的第二天,宝积寺警部来到东京的警视厅感谢协助。茅野等到他回去时,邀请了他和提供了间接援助的鬼贯去银座的‘大马士革’,就是吟子上班的那间酒吧去喝一杯。虽然打着慰劳的名义,但内心深处是想听他解说“槙究竟是如何在二十分钟内往返二之宫和横滨?”这个秘密的。酒吧里还没有客人进来,正是听故事的好时机。
“他以为把我甩掉就高枕无忧了,一点都没发现还有一位刑警一直紧盯着他。像我们这种职业警察,怎么可能被那种人给甩掉嘛!”
肥胖的宝积寺警部扭了扭身子笑道,一口气喝干了杯子里的威士忌。吟子马上给他换了杯新的。
“我马上往总部打电话,把刑警叫到横滨车站。”
“但是,他的不在场证明是怎么伪造的?短短二十分钟内,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往返横滨的呀。”
于是,对付不了剩余的cacaofizz(注:一种用巧克力和香草调味的气泡酒。)的鬼贯,轻轻地放下杯子,说:
“如果把秘密揭露的话,就知道是件很简单的事情。东海道线路中,旅客线路和货物线路分开的只有东京——平冢之间。你好像已经知道了。以汐留为起点的货物线只是最初一段跟旅客线路并行,但是一出品川站就分开了,绕大崎一圈后,在鹤见站又再次跟旅客线路并行。然后在平冢站稍微前方一点的地方,跟旅客线路汇合成一条。但是为了容易理解,我们就当两条线路在平冢以东是各自分开的,然后在平冢以西汇合。槙利用了这位吟子小姐做证人,只要吟子小姐的证言说只有两条铁路,那么两人吞安眠药的地点就变成了平冢以西。可是茅野君,看了列车时刻表没察觉出什么吗?是四二一列车那一栏。”
鬼贯从口袋里取出一本小时刻表,翻开东海道主干道下行路线那一页给茅野看。
四二一列车是二十三点四十分从东京发往大阪的普通列车,同时也是那一天东京站发车的最后一辆旅客列车。茅野从时刻表得到的信息仅此而已。
“再说点提示好了。这趟列车出茅之崎站是〇点五十二分,出平冢站是一点〇七分,之间有十五分钟时间。”
“这只是小学生的算术嘛。”茅野在吟子面前不服输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