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一想,以追根究柢的正义为信条的鬼贯,也开始认为自己还是早点抽身为上。他发觉自己正漫不经心地敷衍对方,于是红着脸告别犬童副站长。副站长轻轻地挥着手的时候,手上的白色绷带在他眼中留下印象。
先回警署的辛岛,用不甚开心的表情叫鬼贯坐在他旁边,告诉他直美的账户金额并没有很大的变化,只提了两千圆出来,那些钱应该是包租车的车资,因此她收买White出租车行的司机这个推理很难成立。
“他们被直美收买,所以乱说日期这点是我想的,看样子也猜错了。”看着这个肩膀无力下垂的老朋友,让鬼贯很难开口说出他已经下定决心要离开熊本了。
“哎呀,不用那么沮丧啦,一定可以从哪边找到破绽的,先来重新讨论看看吧。”鬼贯想要鼓舞他似地拍拍他的手。一定要在这里找到线索,他想让辛岛高兴。他把手肘撑在桌面上,手掌抵着下巴,正要集中精神思考时,他注意到辛岛警视的手腕上缠了白色绷带。
“发生什么事了吗?”
“什么?撞到钉子了啦,真是倒霉透顶了。”辛岛用十分漠然的语气说。鬼贯看了那白色的绷带,自然而然联想到犬童副站长的手,然后也一样很理所当然的,想起副站长受伤的原因。就是在十一月一日凌晨,一个醉汉到车站迎接客人,由于新时刻表上记载的列车没有到站而发飙这件事。但是现在盘踞在鬼贯脑子里面的,是为什么时刻表上写的列车没有到站。
如果醉汉不知道时刻表已经修改了,就会发生这种问题,但副站长说的确是新的时刻表没错。如此说来,为什么时刻表上写明会到站的列车却没有到呢?也许是途中发生事故,所以误点了。可是从副站长说话的口吻听来,又好像并非如此。副站长说那件事很莫名其妙,他的意思也许不是说那是件很莫名其妙的事,会不会是说那个男人到车站来等一班没有到站的列车,这个行为很“莫名其妙”呢?鬼贯认为,副站长那句微妙的话,好像也可以这样解释。如果真的如他所想,那么犬童副站长认为那班列车没到站是理所当然的,也就显得醉汉莫名其妙了。如此一来,新时刻表上所记载的列车没有运行,算是理应发生的事吗?就算从常识的角度来想,也不应该是这样。但是只要想到副站长的话中,似乎隐含“发生这种事是理所当然”的口吻,从常识角度出发的想法就被否定了。
鬼贯从口袋里拿出时刻表,试着找出深夜到达熊本站的列车。例如,有一班二十二时从鹿儿岛发车,开往门司港的九二六号列车。那是一班准急行列车,抵达熊本站时是两点三十一分,三十八分发车。那个醉汉为了迎接搭乘这班列车的客人而到车站去,但为何这班列车没有到站呢?鬼贯不厌其烦地反复思索这个问题。
在与这个问题苦斗的同时,他发觉到这个小事件是发生在十一月一日的凌晨。十一月一日这个日子,在这个问题里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呢?说到十一月一日,也就是改用新时刻表的日子,难道是因此才会发生这种问题吗?
想到这里时,他发现了一个奇妙的事实,对于非铁路相关者来说是一个盲点;不,那个事实一点也不奇妙,奇妙的是那件事会变成盲点,而其实那件事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了。
“辛岛。”
“嗯?”鬼贯忽然出声叫他,警视一不留神把香烟的灰掉在膝盖上了。
“刚才啊,我注意到一件小事情。然后我想,搞不好这个可以打破直美的不在场证明。总之你先听我说。”他把时刻表摊开放在桌上,一手放在翻开的页面上,不疾不徐地说:“犬童副站长说,十一月一日凌晨有一个醉汉去接朋友,但时刻表上写的列车却没有到站,因此当场发飙。假设他等的是这个开往门司港的准急行列车好了。如果他原本要去接搭乘十一月一日的两点三十一分的这班车的妻子,但一直等一直等,列车却都没有来,你认为怎样?”
“什么怎样,大概发生什么事误点了,再等等看啰。”
“可是啊,如果一直等到天都亮了都没有来,又怎么办?”
“怎么办,既然时刻表上都有写了,应该不可能会不来吧?我又不是吉田茂(注18),假设性的问题我答不出来啦。真是的。”
注18:吉田茂(1878~1967),日本政治家,二战后曾任内阁总理大臣。
“然而,在现实中是有可能发生这种事的喔。如果寒冷的秋夜里,不管再怎么等那班列车都没有来,你就会急得跳脚,一边自言自语发牢骚抱怨,一边去和出租车杀价然后乘车回家吧。岂料,等你回到家中打开电灯,却发现妻子已经到家了。‘人家明明有打电报给你,你却连接都不来接我,也未免太薄情了吧’,妻子这么骂你,身为丈夫的你却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妻子搭乘九二六号列车是事实,而且那班车在你到熊本车站之前老早就已经到了,听到这件事,就算不是那个醉汉,也会想一刀把铁道大臣的脑袋给砍了吧。”
“然后你昏沉沉地坐在地板上,等到第二天,你一拍膝盖说,哈哈,我明白了,原来是这样啊。”
“你说‘原来是这样’,可是我还是完全没搞懂。”
“我这就说明给你听。也就是说,妻子到站的时刻,是旧时刻表上的时间。”
“咦?不是说换成用新时刻表了吗?怎么会有列车在旧时刻表的时间到呢?”
“多着呢。你先仔细想想,这就是关键。十一月一日开始要改用新的时刻表,所以书店有卖修改过的时刻表,熊本车站里那片大玻璃板上的时刻表也重新写过。所以也难怪那位喝醉酒的先生会大半夜特地跑到车站去。虽然说也难怪,但是,只要多动点脑筋,应该马上就会知道那班列车并不会在十一月一日的凌晨行驶。懂了吗?你仔细听好。所谓的切换成新时刻表,并不是那天所有的列车都会依照新时刻表运行。”
“拉拉杂杂的,这个我从刚才就一直听你讲,耳朵都要长茧了。拜托你快说重点。”
“所谓的切换成使用新的时刻表,指的是那天出发的所有列车都要遵照新的时刻表。这是个常识,不用我说吧。例如,啊,你有没有旧的时刻表?修订前的。”辛岛轻轻点头,拉出抽屉往里面看,拿出一本没有封面的旧时刻表。
“啊,谢谢。”鬼贯翻到鹿儿岛本线那一页,“我看看旧时刻表的九二六号列车……啊,在这里。好了,你看一下。你妻子所搭乘的车班写在这里,怎么样,抵达熊本的时间是一时十分,停七分钟之后再出发,因此就算你两点半的时候揉着惺忪的睡眼出门,也不可能会碰到那班车。好了,回到主题,如果说所有的列车都要在改换成使用新时刻表的那一刻起,切换成按新的时刻行驶的话,就会发生很不得了的事呢。拿这九二六号列车来说,旧时刻表上写它在十月三十一日晚上十一时五十九分时会到八代那一带,但下一分钟它就必须到出水那边才行。变成它在那一瞬间要走六十公里。所以为了不要发生这种无厘头的事,按照旧时刻表发车的列车,就算到了十一月一日,也一样依照旧时刻表行驶,这是当然的。一直到终点为止,这些列车都不受新时刻表约束。”
“唔,原来如此。这么说来,十一月一日这个改用新时刻表的日子当天,其实混杂了按旧时刻表和新时刻表的列车啰?”
“正是如此。土月一日凌晨零时以后出发的列车,全部都是按照新的时刻表,但在那之前就出发的列车,全部都是照旧的时刻表。”
“这样啊。被你一说就觉得这是当然的事,但一不留意就会忽略了。”
“就是啊。虽然我也是个爱好旅行的人,但之前都没有在改换时刻表当天搭过车,所以一直到现在才注意到。”鬼贯脸上终于出现先前的笑容。
“可是这和直美的不在场证明有什么关系呢?如果她是在十一月一日作案的话我还能理解,可是案子发生在二日喔。”
“哎呀,你先等一下,这点我也还无法确定。我打算等一下来调查时刻表,不过在那之前我先说说我的推理给你听。如同我刚才所说的,在十月三十一日里行驶的列车,不管是短距离还是中距离都没有问题。而我刚才所举例的九二六号列车,则是因为它抵达终点站时是第二天,十一月一日。所以不能轻易放过的是长距离的列车。”
“嗯。”
“假设十月最后一天深夜,有一班列车从东京出发要到鹿儿岛去的话,这班车从熊本出发时会是十一月一日正午左右,然后抵达鹿儿岛站时会是当天傍晚。如果有像这种情况的列车,她就能够加以利用,将不可能犯罪变为可能了。”
“你这么说,是指真的有这样的列车存在吗?”
“没有的话,她不就作不了案了吗?我确信有这种列车存在。先来看这本旧时刻表吧。”鬼贯的视线投射在这本老旧时刻表南下的页数上,忽然发出一声欢呼,啪地拍了辛岛肩膀一下。“你看,跟我想的一样喔。这边有一班从东京出发开往鹿儿岛的急行列车吧,从东京出发时是二十三时五十分。因此这班在十月三十日的二十三时五十分从东京出发的列车,会在十一月一日早上八时十分经过京都,到熊本站时是十一时十五分。了解吗?这就是她的诡计所在。她确实说要搭十一时十分出发的一三五号列车,并在十一时七、八分时通过了剪票口。但是实际上她没搭上那班车,这是行李员所看到的。她要搭的,是在那之后五分钟进站,停靠五分钟之后再发车的一班依照旧时刻表行驶的列车。普通列车从熊本到八代要花上一个多小时。可是因为急行中途不停车,只需要四十分就到了。也就是它在途中超越一三五号列车,在十二时零分的时候抵达八代车站。然而从八代始发的肥萨线当然是按照新时刻表,十二时五分始发的是八一七号列车,而她利用那班急行列车,充分地赶上了这班八一七号列车。你看,有五分钟的转车时间。在八代站里,南下的鹿儿岛本线和北上的肥萨线,是在同一个月台的左右两侧,所以只要一分钟就可以换车了。接下来这班八一七号列车抵达人吉站是两点整,横田被杀害时是两点二十分,她这让我们想破头的不在场证明,终于到此被破解了。”辛岛一语不发地交互看着新时刻表与旧时刻表,然后深深叹了一口气,同时喃喃地说:“是这样的啊,哎呀,鬼贯真是谢谢你了。这样一来我总算是放下心头大石。”
不仅辛岛高兴,鬼贯也很开心。直美的不在场证明在第一时间让他们束手无策,等他们到死胡同里走投无路时,事情急转直下解决了,着实让人出一身冷汗。解开了这个难题之后,现在再也没有什么事好让他留在熊本了。一段沉默之后,鬼贯换了一个语气说:“辛岛,我的假期也没多久了,我想中途到佐贺一下再回去。现在出发的话,应该傍晚就会到了吧。我想在此向你告辞,回旅馆拿行李。”
“怎么啦,这么突然。我本来还想和你今晚好好喝两杯,你到佐贺要干嘛?”辛岛的表情像个要哭出来的孩子似的。
“我想去见见满城警部补。”
“啊啊,那个胖嘟嘟、一年到头都叼着BBB(注19)烟斗的警部补啊。你虽然是个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男子汉,可是,我们就聊他个通宵,明天再出发怎么样?我希望可以早点申请逮捕令去逮捕直美。”
注19:创于1847年的英国烟斗品牌。
“哈哈哈,我的确像你说的那么固执,就算我自己知道,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总之我想马上出发。如果到佐贺时天黑了的话,就不太好了。”
鬼贯用笑脸蒙混过去,站起来。但是实际上,他是不想见到那个失去未婚夫,又屠杀三名好友的天真杀人鬼束手就缚的模样。然后,他在心里暗暗自嘲着,这个尚未脱离多愁善感的青年时期的自己。
“随你爱怎么做吧!”辛岛有些生气似地说。
15
听到自己利用列车做成的不在场证明崩毁,柳直美马上就招认了一切。那个不在场证明,好像也是支撑她自信的支柱。
鬼贯的推测几乎都说中了,不过还是把调查之后更加明朗的重点附记如下:从人吉市火葬场回来的路上,横田寻找直美落单的时机,把他推测直美就是真凶的推理告诉她,要求直美给他好处。当下直美慌了,但冷静下来之后,她再度到横田房间去,跟他说自己不是凶手,并说她知道真凶是谁,但因为凶手很可怕,所以她不能说出名字。如果横田可以在次日下午一点过后,悄悄地到古坟前面来的话,她就把可以让真凶进退维谷的证据给他看,藉此巧妙地引诱横田出来。
毒杀沙吕女之后,她努力不让牧村外出,一来是为了要把绿色笔刀放回他的上衣口袋,同时也为了要让他有完全的不在场证明。在第三个命案发生时也是,她一直努力不让牧村离开绿风庄一步。
直美绝对不是疯狂型的犯罪者。但是为了保护自己,换句话说,就是不想失去牧村,因而杀害了三名好友,对此她似乎一点也不感到自责。在这个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世界上,在自己受害之前先做掉对方是理所当然的事,对这种想法感到诧异的辛岛警视与川边检察官,在直美看来才让人惊讶。
过了新年还不到一周的时候,鬼贯收到辛岛从熊本寄来的一个小包裹。打开一看,是当时在艺术大学制作室里看到的直美自画像,她在狱中完成这幅画,取名为《称为恶女之人》,并希望可以送给鬼贯。但是看到画像上微笑的女孩,就觉得这幅画应该要取名为《圣女》才对。
武藏野如果到鬼贯在国分寺的家里,应该就可以找到这幅被他挂在小书斋里的画。
第二话 红色密室
01
解剖室里的工作总算告一段落。区公所送来一名路倒的老游民,已经查明他死亡的原因,现在老人的脸上盖着白布,静静躺在解剖台上。对老游民辛苦又短暂的不幸生命终于画下句点感到深深的感慨,是外行人才会有的感伤情怀。解剖室里的四名男女对这类的事情完全不关心,绝非因为他们是个性冷酷的人,而是因为他们是需要冷静思考的科学人士。现在他们从将近三小时的紧张中解放,心情都不约而同地放松了。
正在洗手的天野教授,把视线投向窗外暮色渐浓的大学校园,忽然回头对旁边的浦上文雄问说:“香月怎么了?”
香月绘美子是法医学教室的女学生,每次都是她负责作记录,天野教授也特别看重她。
“这个嘛……”浦上微歪着头:“好像九点左右她接了通电话出门之后,就没有回来了。”
“会是早退吗?”
“不是,她只说要出去一下,然后就走了。”
“嗯。”教授有种莫名的预感,表情凝重地说:“最近发生很多不好的事呢。”
教授将心中的担忧用闲聊的语气说着,用毛巾将手擦干。天野教授拿下口罩之后,因为鼻子下方蓄了胡子的缘故,看起来更加严肃。事实上他是位律己且拥有典型学者风范的人,在感叹战后道德颓丧同时,也常常训诫年轻的门生。
“我等会儿去看看情况。”
“嗯,那样最好。”教授一脸忧虑地点头说。
伊藤瑠依停下整理笔记用具的手,用带着强烈感情的眼眸凝视着浦上的侧脸,专心听着他们二人的对话,等到和浦上一样都担任解剖助手的榎茂出声叫她,她才突然回过神来。“你说什么?”
“你还问我说什么,同样的话我已经说三遍了啊!”
“抱歉,我在想事情。”瑠依的鼻翼颤动着,脸上浮现勉强的笑容。
这个娇小且拥有一头漂亮头发的女子心中想些什么,榎清楚得很。她不甘心浦上被美丽的学妹香月绘美子抢走。话虽如此,到现在她却还是无法对他死心。而且这样朝夕相处之下,只会更增添她的思慕之情。
已经进入研究所的瑠依,当然比学妹绘美子要来得更有教养,学识经验也更丰富,但她已经深刻体悟到,光凭教养无法掳获男人的心。她擅长运动,体态匀称;有形状漂亮的朱唇;胸部发育很好,身为日本人却很难得不需要衬垫……然而,不管是丰满的胸部或水润的嘴唇,在香月绘美子的美貌之前都不值一哂。
“有什么事吗?”
“喔,我忘了。”榎笑着说。他的笑容,彷佛在问“浦上那样的男人到底有哪里好”。同样身为天野门下的英才,和浦上之间竞争是他的宿命,而由于浦上抢先一步要在明年春天到西德留学,榎更是有故意藐视他的倾向。夙愿难成的遗憾,瑠依并非全然无法理解,但有时他这样的态度看起来欠缺男子气概,所以瑠依也会用轻蔑的眼光看他。这四名在天野门下第一线的男女,简直就像是人间社会的缩图,彼此憎恶,互相鄙视。
教授回到研究室之后,瑠依站起来,一声不响地靠到浦上耳边说:“等你,好吗?”
她语带娇媚地说,浦上神色不快没有回头,只是冷淡地摇头。
浦上甩了她之后,收敛起往日一直挂在脸上的和气笑容,总是心情不佳地板着脸孔。他眼镜后面细长清秀的眼睛如往常般冷漠,大鼻子彷佛轻蔑瑠依似地高高耸立。对于这个只有身高很高这项优点,长相并不是那么让人喜爱的男人,自己怎么会只因为对他献上童贞,就无法割舍呢?女人心深不可测,有时连瑠依自己也感到不解。
她拖着无力的步伐走出解剖室,在准备室里脱下手术衣,正要拿着包包回家时忽然改变心意,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她不是在等浦上,而是突然感到身心俱疲。她看着暮色渐深的校园,想起以前两人一起回去的光景,心中百味杂陈。瑠依玩弄着大衣的钮扣,继续漫无目的地坐在椅子上。
其他两人还有别的要事。根据解剖资料制作尸体检案书和死亡诊断书,并请教授署名捺印,这都是浦上的工作;事先向葬仪社订棺木,并将解剖的尸体放进去,这些事则每次都是由榎负责。
收拾好手术刀和剪刀的浦上,从解剖室走出来时故意装作没看见瑠依,走到桌前坐下写文件。接着走出来的榎看到瑠依,他张大了眼睛,用宛如说着“咦,你怎么还在这里”的眼神看着她,然后点燃一根香烟,昂然抬着那颗像芋头般的头,消失在门外。
浦上一直没说话,似乎不太高兴。他写字时,故意弄出让人厌烦的噪音,这动作往往是他在借题发挥。瑠依难过地凝视着浦上眉心深锁的前额。
没多久,浦上放下那支笔,看了一遍自己写的文件,然后寻找吸墨纸,但他怎么都找不到,啧了一声,用嘴把墨水吹干。接着他用鞋子的后跟很焦躁似地开始敲击地板,他到底在焦躁什么?为何如此心神不宁?在榎回来之前,他看了三次手表。因为负责尸体的人严禁止将尸体放着就外出。但他的动作,看来就像是以前在银座的茶馆等她时一样,让瑠依心中充满无地自容的感觉。
过了将近十分钟,矮小的榎背着一个比自己还要大的棺材回来了,经过两人旁边时摇摇晃晃地踉跄了一下,榎好像对于自己力气小感到羞耻,自言自语说“大概是中午没吃吧”,就走进解剖室。少来,明明就在他们面前吃了吐司,瑠依心中如此喃喃地说。
榎从解剖室内侧把门关上,浦上几乎在同时间站起来。他把活页夹在腋下,打算去找教授签名,匆匆忙忙往研究室走去。
瑠依还沉浸在过往的回忆里,没多久榎从解剖室里出来。“啊啊,肚子饿了,尾曲好慢喔。浦上是不是忘记跟他说啦?”
浦上在去研究室的途中,照例都会顺道去校工室跟尾曲说解剖已结束。实际上几乎都是由尾曲一人将解剖的大体放入棺材,榎只是在旁边监督而已。
榎把手伸入白袍里面摸索一阵,拿出一个被压扁的烟袋,递一根烟给瑠依,自己也拿一根。然后矮小的身体坐在桌子上,摇晃着悬空的双脚吞云吐雾,并将黏在嘴唇上的烟草“呸”一声吐掉之后——
“你的心情,我很明白。”他冷不防冒出这句话。
“我并不需要他人同情。”瑠依断然回答,然后注视着眼前这位素有讨厌女人风评的医学士。这个皮肤粗糙蜡黄,眉毛稀薄的男人。虽然他也有精打细算的策士等风评,但令人惊讶的是,他对异性一点兴趣也没有。就算和榎两个人单独在一个房间里也不用担心,医学系的女生们都这么说。
瑠依抽完一根烟之后,尾曲走进来。
02
第二天,十二月二日中午过后,为了替前一天就已排定的解剖做准备,浦上与榎一起走向解剖室。
在广大的大学校地里,解剖室受到冷落,孤零零地建在西北边角落。
从大学医院和研究室走过去要花十分钟,所以医学生们把这里称为“岛”。若说“有一个人流放到岛上了”,指的就是有一具尸体送到解剖室去了。
因为是明治十年就盖好的建筑,差不多有八十年的历史,红炼瓦筑成的墙壁非常坚固,好像还可以再用上五十年或一百年都不用整修似的,宛如点心盘上的一块红羊羹,由数条直线构成,朴实且不奢华,但也可说是冷漠生硬。看到这古老的赭红色炼瓦堆砌起来的稳重姿态,给人一种目中无人的感觉。
入口的门是用结实的橡树做成的母子门,门上有粗大铁棒做成的门闩,显得古色古香。以前门上有涂油漆什么的,但最近那涂料剥落了,已经和这古老的炼瓦墙不太相衬。大学当局也放着不管,从善意角度来看,也许是顾虑到这个问题吧。
接下来,就先大概介绍一下解剖室吧。
打开正中央磨损了的花岗岩上的门,里面是大小约两坪的横向长条型准备室,正面有一扇通往解剖室的门,左右两边墙上各有一扇窗,有两张办公桌与四张椅子,还有一个小书柜。
再往里面走,是大小约十坪的纵向长条型解剖室。正面有一个装了铁窗的窗户,左右两边墙上也各有两扇,总共有五扇窗户。解剖室和准备室一样,地板都是水泥地上铺一层亚麻油地毡,天花板和墙壁涂的是十分无趣的白色灰泥,有一种像监牢一样冰冷的感觉。长方形的解剖台横躺在中央,另外有两个小型电暖炉、记录桌以及一张椅子。
浦上站在正面入口处门前,打开门闩上的一个锁。这是一个由五个数字组合而成的坚固的大型号码锁,一般称之为“南京锁”,若不知道开锁号码是打不开的。此时榎站在稍远处,看着浦上的手。
打开锁之后浦上把门闩往旁边拉。一拉之后,让他十分惊讶,因为这根铁门闩和平时不同,轻轻松松就可移动。浦上似乎感到疑惑,一脸讶异地凑近去看。不知为何,整根铁棒都涂了油,还滴到花岗岩地板上。
“真奇怪。”浦上喃喃说着,他说这话时几乎没发出声音。可是他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打开门进入准备室。他按了并排在墙上的两个开关,把准备室和解剖室的灯都打开。窗外的百页窗还关着,所以即使是白天,室内依然一片黑。
榎把折迭式包包放在桌上,穿上挂在墙上的手术衣。浦上从口袋里拿出一把小钥匙,插进通往解剖室的门上的钥匙孔里,“喀啦”转动一下后,推开门。但是,陆续进入解剖室的二人,忽然发不出声音,呆立当场。
他们眼前的解剖台上,放着女人的头与切得零零落落的手脚,到处都沾满血迹。这景象让他们有种错觉,好像他们进入的是假人模特儿的制作工房,但由于眼前景象与本身的感觉有所差异,所以在他们察觉到事态不简单之前,只能怔怔地杵立在原地好一阵子。
即便如此,浦上还是很快就回神了。他没去管仍然呆若木鸡的榎,踩着不稳的脚步,从左边绕过解剖台。于是在解剖台下方的地板上,他又有了惊人发现。有五个大小不一的东西,每个都用油纸包住,还谨慎地用麻绳绑起来。乍看之下犹如小包邮件,旁边还掉了一把剪刀。他试着拿起最大的一包,十分沉重,压一压包裹还可感觉到些许弹力。浦上发觉,包裹里面装的东西,也是一部分被切开的肉体。这时榎也回过神来,他蹲在地上,察看一张折好放在地上的纸。